人間細語[組詩]

張牧宇

獨 白

時至今日，我仍然喜歡人少的路

避開人群要抵達光環的紛爭

仍然膽怯、虛弱

害怕擁抱后的疏離

你問我是如何做到，笑容那么燦爛

我怎么也說不清楚

在人群中，那是擔心溺水的偽飾

能夠失去的，本就是虛幻的泡影

在人少的那條路上，只需頷首

相遇的人亦心領神會

葉子不斷落下來，浮華不斷散去

當我靜下來

多么奇妙

當我靜下來，寂靜充滿我

又輕輕將我托舉

此時的風脫離平原和高樓

只觸動樹梢

葉子發出韻律的波動

樹下的一年蓬一節一節拔高自己

附地菜伏在土地上

開著細小的藍花，杏樹結滿果子

守著小塵世

搬 家

時鐘停止了。母親

走完了人間的一生

我忍不住摸了摸你冰冷的臉

和半夜醒來看著你睡覺時一樣

所有的骨頭都成了灰，那些白色的

還散發著溫熱的灰

頭蓋骨放在最上面

然后把黑色的袋子封緊

我們把你放在一個檀木的盒子里

這是最后一次搬家了

這次的房子是父親自己做的主

不知道你見到他會不會埋怨

整整齊齊的格子間

和生前住的樓房差不多

漏了也會有人管理

再也不用你到處找人維修

我們覺得也挺好

蓮花山，是不是名字就很好聽

面朝東南，松柏在風中搖動

空氣中有草木的清香

主要是，視野開闊

清晨就能看到日出

哥喊著：爸，開門

我媽來了。

處暑，愛別離

從今天開始

暑氣散盡

夏天正式結束了

風一場涼過一場

我拿出母親的遺物

晾曬在庭院

那是她生前喜歡的圍巾

想來，在母親生病后

它們在小箱子里

已經有八年多的時間

沒有見到陽光了

風在圍巾之間纏繞、穿行

又落在我的身上

像時光返回，又像流逝

母親的衣服

母親，我拿回一些你的衣物

這件應該是你七十多歲的時候買的

現在看起來依然很時尚

是帶隱條紋的淺咖啡色真絲襯衫

我配了一條米色的褲子

鏡子里的人穿著略緊，母親

如果你看到，肯定會說

別總是坐著不動

做點家務也是鍛煉身體

你總說我邋遢

我從來不否認這一點

母親，過度的整潔令人緊張

令你疲憊

一生中的時光，我交給

無用而虛無的事情很多

閱讀、寫詩和發呆

母親

整潔沒那么重要

廚房和地板沒那么重要

男人沒那么重要

自己要生出靈魂的翅膀

如果你是我的姐妹，母親

我一定會這樣影響你

是鳥兒闖入我的鏡頭

我來到此處

田野的荒蕪對抗體內的荒蕪

風棲息著烏云的翅膀

裹著雪花向大地傾瀉

風推著我，推著這些白

突然間，一群鳥兒闖入鏡頭

我停在那兒目睹它們

是風驚動了它們還是我？

鳥兒展開翅膀斜斜地沖上天空

如黑色的雪花

打破野茫茫的白

執 悟

仿佛一語成讖，大雪下了兩天兩夜

已經失去了雪的輕盈

新落下的雪覆蓋著化掉的雪

凍結在電線、枝頭和路面

我和你幾乎失去了消息

不僅僅隔著一場大雪

執悟也不是而來——

隔著人群的傳遞，已被人群沖散

春天還要很久才能返回

那浮在塵埃中的溫暖

那懷抱里煙火的柔情

那綻放的香氣與微醺

那沖破黑暗的盛開

白露日，所感

此時風還未起，白云遼闊

懸于天空的藍里

時間仿佛沒有痕跡

盼望樹木綠起來的心情

好似昨日

而眼前，所見的綠已經開始凋落

行道樹在車子行進中向后退去

母親，你已經離開三十五天

走到家樓下，習慣性提前掏出門卡扣

卻又忽然停住

你躺了八年多的床是空的

再不會看到我進屋揮著那只好用的胳膊

咿咿呀呀地喚我

塵世鈍暖，健康的人

承擔著生活細碎的繁縟

需要與被需要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