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北極熊

水茸茸

北極熊怎么也不肯理我了。

他隔著玻璃背對我，我踮起腳尖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一個黑黑的鼻頭。

我對工作人員說要給北極熊喂肉，丟了一塊又一塊，他也不愿意抬頭看一眼，就這么躺在那里。也許他需要一些尊重吧，我又把喂肉的小桶遞還給了工作人員。

我大概知道北極熊為什么不理我，因為，我沒有答應他提出的荒謬懇求——帶他逃走，逃離這個封閉的滿是異類觀看者的地方。

“怎么可能！”我一下子叫了出來，很干脆。真的不是我冷漠無情，但，怎么可能成功呢？

要帶著一個比自己重這么多的家伙，還是怕熱的、渾身都是顯眼白色毛發的家伙，從人流密集的水族館中逃走，而且關住他的玻璃圍墻還如此高。

可能嗎？

我知道我給自己找了太多的理由，甚至都沒有假裝想一下能逃走的可能性。因為大家都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更加絕望吧。

北極熊因我的拒絕沉默了，我也因為他的沉默而沉默。

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對話。

他和今天一樣背對著大家坐在地上，一副對周圍毫不理睬的樣子。有小孩子舔著媽媽剛買來的甜筒，邊蹦邊大喊大叫：

“笨熊，快起來，不要睡覺！”

“大笨熊，再不表演游泳就把你染成黑色的大狗熊！”

我坐在遠處的椅子上，心里直發笑，滴在衣服上的巧克力奶油倒先把小孩自己染成了大狗熊，也理解北極熊為什么這樣高冷了。

熱鬧的人群好不容易散去后，我慢慢湊了過去，撫摸著他的白色厚毛——當然，是隔著玻璃摸的。

我自言自語，背著才從科普書上看來的知識：“北極熊才不是本來就是白色的呢，只不過是黑皮膚上的透明毛發欺騙了大家。”

他突然在空氣里揮撓了一下爪子，頭轉過來一個小小的角度。

“對哦，我們北極熊其實是黑色皮膚的。”

“我知道，就像斑馬其實也是黑皮膚。”我緊張地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嘿嘿，真好，你是懂的。”

他的爪子和我的手掌，相對貼在一起，好像沒有隔著玻璃一樣。

沒過幾天，我收到了火狐貍銜來的信，信封里面是一張水族館的年票，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后來才了解到，這是北極熊用手勢拜托對面展廳里的雪狐，雪狐又拜托這位親戚特意送來的。

可惡！他被關在那樣無助的境地里，居然為我弄到了一張年票，只是為了和我做朋友。可我呢？我想到這里，不爭氣的眼淚吧嗒掉在衣服的紐扣上。濕答答的黑色紐扣，好像北極熊黑色的鼻頭。

我一定要想出一個完美的計劃，達成他的心愿。不，更準確地說，是實現我想幫助他的心愿。

聽說，最近有一個戴著墨鏡的風衣女孩，先后多次拜訪了隔壁動物園的犀牛先生。

“漆黑的深夜……電路破壞……”如果你發覺異常，偷偷跟在后面，會經常聽到這樣斷斷續續的低語聲。

不過后來女孩沒有再來了，因為犀牛先生說他撞不開水族館的真空雙層特質玻璃，搞不好失敗了大家都會落得凄慘的下場。

能有多凄慘呢？他甚至都沒有考慮一下可能性！女孩對犀牛先生的拒絕感到一絲憤怒，但是很快蔓延到脖頸的臉紅就變成了羞愧。因為她也曾這樣拒絕過一個朋友—— 一只北極熊。如果要問我對女孩的心理狀態為什么這么了解，我想是因為，這個女孩就是我自己。

怎么辦呢？到底怎么辦？！

摘掉了可笑的墨鏡，我在水族館里一遍又一遍地晃悠，想想出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我不停地敲著自己的腦袋，又快到閉館的時間了。

雪狐敲敲他房間的玻璃，示意我過去。

“你想幫助北極熊逃走？”

“你怎么知道？”想起之前雪狐托親戚送來年票的事，我想他應該有獲得情報的門路，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又改口說，“所以你想說什么……”

雪狐瞇著本來也不是很有精神的眼睛，說道：“我告訴你個線索吧，不過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把你一起帶走？”我心想這真是個狡猾的家伙，但還是有點隱隱的激動。

“我的條件就是——你一定要幫助那個家伙逃走。嗯，就是北極熊。一定要成功，不許失敗。”緊接著他吐出下面的話，“帝企鵝。問問帝企鵝吧。他們是開鎖的專家。”雪狐看見有工作人員走近，便閉上眼睛不再有動作了。

帝企鵝？那兩只呆呆胖胖對著空調旁邊的白門，一站就是一整天的傻家伙？

長期的觀察讓我注意到，這兩只企鵝確實有不太正常的地方。比如他們經常面對著門，一前一后緊密地貼著……嗯……難道他們真的是會開鎖的專家？

要和企鵝說上話是不太容易的，因為他們的展館在角落里。反正也快閉館了，我躲在衛生間，直到工作人員全部下班后，悄悄往角落走去。

夜晚的水族館和白天其實沒有多大區別，但是人群退去的寂靜與不同層次的神秘藍色相互交織，呈現出一種清冷的氛圍。

我學著敲展廳的玻璃，就像雪狐囑咐的那樣，敲兩下，停一下。四五次后，那只胖點的帝企鵝跳進假海水，隔著玻璃與我相望。

“有什么事嗎？企鵝爸爸在孵蛋，育兒的事情可馬虎不得，所以有話快點說。”

原來她是企鵝媽媽，她輕松地讓自己懸在水中。雖然她看起來并不是很友好，不過我之前誤把他們當傻瓜，態度上也算扯平了。

我講明了自己的來意，希望得到一些幫助。

“如果幫了你們，以后我要逃走會變得困難，工作人員會加強戒備。現在我們是為了小寶寶，所以暫時不能走。”她頓了一下。

我沒有回話，只是咬住嘴唇，緊緊皺眉望著她。

“不過那也不是什么難事。”聽到岸上的企鵝爸爸用翅膀拍了拍兩側的身體，她游回岸上又跳進水里，語氣有些緩和，“既然你是愿意幫助北極熊的，那么我也愿意教你。去動玻璃屏障的主意是不現實的，不過根據我和企鵝爸爸的長期觀察，這里房間的鎖都比較簡單，首先你要準備一個扭力扳手，過安檢的時候你需要……”

我仔細地聽，認真地記筆記，絞盡腦汁地想，把所有的疑惑、不安、焦慮拋去，在心中漸漸凝成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我選了一個好日子。

今晚有大暴雪侵襲這個城市，白雪會從天空灑落，難道還會有比這更好的時機嗎！

依然是夜晚無人的水族館，但今天不一樣，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三步并作兩步，從衛生間拿出分了好幾次偷偷帶進來的工具。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對，但是不要批評我的魯莽和幼稚。想救一個北極熊朋友有什么錯呢？

我跑上北極熊展室后門的臺階，顫顫悠悠的雙手努力鎮定地去旋轉、插入，感受鎖芯的阻力。

一遍又一遍。窗外的雪花也開始一片又一片。

咔噠！我真為自己熟練的開鎖動作感到欣慰，這可是我練習了一個月的成果。

北極熊已經睜著雪亮的眼睛，端端正正地坐著等我了：“我剛才一直盯著你，我……我難以發出聲音，我知道這很危險，這……這太瘋狂了！”

“你沒想到我真的會帶你逃走吧。”幾秒狂喜的擁抱過后，北極熊激動的身體已經不再發抖，我猛地推開他毛絨絨的懷抱，“快走吧，快走！”

下樓梯的時候，我望了一下半瞇著眼睛的雪狐，他對我搖搖頭，又蜷在尾巴里睡了。我知道叫不醒一只裝睡的狐貍。

我們踏下四樓的樓梯。

三樓。“其實我聽雪狐說了，但我不相信！”

二樓。“你還生我的氣嗎？”“不，一點都不！”

一樓。“我們，呼——我們和好了嗎？”“和好了！我的朋友！”

“這邊，走側門！”對著大鐵門的安保系統正要舉爪的北極熊，及時被我攔下。

側門吱呀一聲打開，門外是一片銀色的世界，北極熊連滾帶爬走完了逃離水族館的最后一步。

我將他拽起，又拉進還很溫暖的懷抱。“快走吧，快走！”我們擁抱了最后一次。

“我知道的，一直向北，到處都會下大雪，沒人會在意一只北極熊的。”雪是他最好的保護色。

黑色紐扣又變得濕濕的了，但不是我的眼淚。眼淚的主人遠去了，在雪霧中留下無形的背影。

但愿明天媒體報道惡劣天氣的各種新聞，會讓人們忽略我這位朋友的失蹤……

再見了，北極熊。

作者說

疫情解封后，我和家人去了水族館，看見兩只一前一后站立的企鵝，還有一只孤單的北極熊、無精打采的雪狐……這些來自寒冷地帶的精靈，讓我想起以前讀的繪本《雪人歷險記》。雪人喝了熱茶后獲得新生，不適合在城市和鄉下生活的它最后去了北極，在那里快樂度日。那……北極熊呢？它也可以獲得新生，到達北極嗎？全球氣溫升高，殘酷的動物世界也許并不溫馨，但我覺得，故鄉對于任何生物來說，都是一個好去處吧，尤其在冷漠、異化的城市里。無能為力的我，在故事里，也許可以任性又一廂情愿地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