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址與黃昏（組詩）

黃 昏

落葉歸根

暮色趕路

送牛糞的人背來了馬糞的黃昏

——忽有故人心上過

遺 址

——倉央嘉措修行之地

他是一個例外

右墻已經坍塌 左墻在

雪是薄的

時間永遠平靜

我的心思陡峭 洶涌 需要一個出口

我匍匐

嘴唇翕動

落日和群山隨我一起俯下身來

云朵飄出的寺

在天空停留了很久 另一個時空

明天的一場大雪

白了布達拉宮的頭 他是一個例外

知 道

很多時候

人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一首詩知道

渴望變成種子的麥粒知道

貼在西墻上的額頭知道

這把1943年的小提琴知道

你注視它

就是拉響了它

它是你年輕時身體的曲線

風燭殘年時的顫抖 咳嗽

時間是這樣一把琴弓

——只有樹和鳥是本來的樣子

老 人

老人哭過了

現在她坐到了公園的長椅上

不知道她經歷了什么

怎樣的辛酸

或悲憤

她的坐姿告訴我：

從未奢望過完美的人生

也不接受沒有尊嚴的生活

晚晴室

弘一在此圓寂

李叔同去了哪里？

悲欣交集時 悲多一點

還是欣的墨濃一點：我這次走后

今生不能再來了……生銹的

鐵窗外 是一個新世界

每個向里看去的人

都看見里面的一個自己

無邊與有限

哪個啟示肉體 哪個撫慰靈魂

光影迷離

落葉將秋風堆在一起

枯井 老樹 踢皮球的小男孩

哪一個是你——昔日舞臺上

茶花女的扮演者 一念放下

萬般從容……夕陽之時

去無塵臺 你的舍利子在那里

人生的許多時間并不屬于自己

弘一法師 我這一天屬于你

紅 豆

這相思之物

在微信時代顯得多么古老

而久遠——鐘子期與伯牙

汪倫之于李白

《胡笳十八拍》之于蔡文姬

顧山 南朝時期栽種的兩顆紅豆

如今枝干纏繞

相擁而生

情……為何物？

古琴無聲

流水起伏

月朗星輝之時

那從虛空中翩翩而來

又

雙雙而去的

不是梁山伯與祝英臺又會是誰呢

今日一別

回憶：

哪一個瞬間

預示著眼前

——今日一別 紅塵內外

什么是圓滿 你的寺院 禪房 素食

我選擇的詞語：一首詩的意義而非正確

江霧茫茫

靠翅膀起飛的

正在用腳站穩 地球是圓的

沒有真相

只有詮釋

……仍是兩個軟弱之人

肉身攜帶渴望和恐懼 數十年

乃至一生：

凡我們指認的 為之歡欣的 看著看著就散開了

去了哪里

人間也不知道

土家擺手舞

這是篝火發出的邀請——來

請加入舞者的行列

耙田

插秧

扯草

望太陽

——從天黑一直舞到天明

星光 蟲鳴 桂花樹的芳香也加入其中

你讀過的書

流過的淚

使你成為今天的往昔也加入其中

來——山神 水神 草神 樹神 五谷神

請和我們一起——

手腳同邊

下不過膝

上不過肩

身體下沉

微微顫抖

——從天黑一直舞到天明

母親 我把古鎮說給你

一

古鎮依山傍水

順河而建

這條河叫湄舒河——母親

當我想起你

湄舒河泛著漣漪

二

舊的建筑會說話

說老話

土話

說從前的日月

秤砣

和煙火

說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

說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三

小青瓦

花格窗

老街古樸

雜貨鋪 醬油鋪 綢布店 鐘表店

我都進去站一會兒

心中生出許多歡喜

與回憶……

比起新事物

我更喜歡舊模樣

四

我拍給你的這條石板街

距今200余年了

已光滑如鏡

清幽如玉

你帶上老花鏡

找找看

或許能辨認出海生物化石

一只蜉蝣

或一束海百合

五

哦 綠色郵筒——

那時候

我寫給姥姥的每一封信都不會丟

每一句想念

每一滴眼淚

都不會丟

一封不會丟失的信

啟蒙了一個孩子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深鞠一躬

六

古鎮街巷之間的距離

是人與人

門與門

命運與命運

最溫暖的距離

七

母親 照片上的這兩個老人

是姐妹

都年過八旬了

還在肩背手提

我試了試她們背簍里的重量

不輕哦

白發 皺紋 老繭 略佝僂的身體

我猜想著她們含辛茹苦的一生

但你看

她們笑得多么心滿意足

八

今天的夕陽

已經掛上吊腳樓的翹角飛檐了

木門的吱吱聲

孩子的嬉戲聲

鍋碗瓢勺的叮當聲

小貓上房了

跳過一片瓦

又跳過很多瓦

喵喵的

——這才是人間煙火的本意

娜夜，著有詩集《起風了》《個人簡歷》等。獲魯迅文學獎。現居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