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特赦的白宮老特工

馮璐 ?姚貞羽

“叮鈴鈴——”

2022年4月26日清晨，一陣電話鈴聲打破了寧靜。亞伯拉罕·博爾登得知，他被總統(tǒng)拜登赦免了。

聽到這一消息，他一下子有些緩不過神——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了近60年。

陽光照在博爾登身上。和許多經歷過那個年代的非裔美國人一樣，博爾登在自家起居室里掛了美國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和前總統(tǒng)肯尼迪的肖像。

87歲的博爾登，和其他老人似乎沒什么兩樣：穿一件深藍色印花T恤，身形瘦弱，坐在輪椅上，腿上還蓋著一塊疊好的米色毯子。他兩鬢花白，戴一副棕色眼鏡，只有倔強的眼神似乎在訴說著他的不同尋常。這位老人在年輕時，成為美國第一位擔任總統(tǒng)特勤人員的非裔特工，但又因被舉報出賣情報而鋃鐺入獄。

接到赦免電話的當天下午，他在社交媒體上寫道：“雖然最初沒能成功證明我的清白，但近60年后，我的堅持贏得了最終的勝利。希望我的赦免激勵其他人繼續(xù)為正義而戰(zhàn)，并堅持真理。”

博爾登1935年出生在美國一個貧困的非裔家庭。他擅長吹小號，以優(yōu)異成績從林肯大學音樂系畢業(yè)后，一度在芝加哥擔任音樂教師。但他很快發(fā)現，執(zhí)法工作才是他的人生目標。1957年，博爾登加入了著名的平克頓私人偵探所，隨后又在伊利諾伊州高速公路警察部門就職，并最終成為芝加哥特勤局第一位非裔特工。

1961年4月28日，執(zhí)勤中的博爾登見到了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約翰·肯尼迪，他的人生軌跡也就此改變。

當天，肯尼迪要參加一場在麥考密克廣場舉行的答謝晚宴。為確保總統(tǒng)安全，特勤局特工和芝加哥警察在宴會各地布置了大量人員，博爾登就是其中一員。他回憶：“當時我的任務是守衛(wèi)一個地下室洗手間，那是肯尼迪專用的。”

肯尼迪到后不久便前往衛(wèi)生間，并在離開時與博爾登相遇，兩人聊了起來——

肯尼迪：“你是特勤局特工還是芝加哥警察？”

博爾登：“我是一名特工。”

肯尼迪：“博爾登先生，華盛頓特區(qū)的白宮特工中曾經有過非裔特工嗎？”

博爾登：“據我所知，沒有，總統(tǒng)先生。”

肯尼迪：“那你是否愿意成為第一個？”

博爾登：“我愿意，總統(tǒng)先生。”

就這樣，一個月后，年僅26歲的博爾登由肯尼迪親自拍板，成為第一個在白宮保護總統(tǒng)的非裔特工。

這是一項歷史性任命：當時的美國正處于種族矛盾集中爆發(fā)時期。包括馬丁·路德·金，馬爾科姆·艾克斯在內的一批非裔領袖同頑固的種族主義勢力進行著斗爭。而作為愛爾蘭移民之子的肯尼迪總統(tǒng)，也視種族主義為美國的頑疾，擺出了消除種族隔離的姿態(tài)。

當選后，肯尼迪成為第一位在就職舞會上與非裔女性共舞的美國總統(tǒng)。在任期內，肯尼迪支持馬丁·路德·金推動民權法案，提升美國非裔在就業(yè)、醫(yī)療、選舉、教育等方面的社會待遇，并第一次任命非裔為駐外大使和聯邦法官。這些政策讓肯尼迪獲得了許多民眾的支持，但也讓從種族隔離中獲利的美國人對他十分不滿，說他“想把美國搞亂”。

博爾登回憶，他在白宮值班的時候，肯尼迪曾拍著他的肩膀，稱他為“特勤局的杰基·羅賓遜”（美國職業(yè)棒球大聯盟的首位非裔球員）。博爾登當時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發(fā)誓要為肯尼迪獻出自己的生命。

博爾登在回憶錄中表示：“我相信肯尼迪對種族平等的追求是真誠的。”盡管如此，特勤局中很多特工的種族主義觀念依然根深蒂固。一些特工向上司打小報告，希望能禁止博爾登在出差時與白人特工同吃同住。還有同事故意歧視博爾登的非裔身份，甚至當著他的面用種族主義綽號稱呼他。就這樣，博爾登在白宮僅僅待了不到兩個月，就因為受到排擠，被迫調回了芝加哥。

對博爾登來說，被調回芝加哥的3年，更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1963年11月，肯尼迪夫婦在達拉斯巡游時，槍聲突然響起。第一發(fā)子彈擊穿了肯尼迪的脖子，第二發(fā)則擊中了他的后腦。在刺殺案發(fā)生半小時后，回天乏術的醫(yī)生宣布了肯尼迪的死訊。

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和悲傷后，博爾登根據自己的經驗判斷，特勤局在安保方面存在疏漏。他指責許多特工在值班時喝酒，用特勤局的車接送女伴，甚至公開表達對總統(tǒng)的不滿。他還公開表示：“我早就告訴美國特勤局局長，如果有人對肯尼迪總統(tǒng)產生了暗殺的企圖，那（刺客）將會成功，因為特工要么沒有反應，要么反應遲緩。局長告訴我他會調查的，但之后沒有下文了。”

當時，博爾登對特勤局的批評一度成為報紙頭條——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幾乎無人敢和勢力強大的特勤局進行“輿論單挑”。

博爾登懷疑，肯尼迪遇刺案很可能還和種族主義有關。“肯尼迪總統(tǒng)覺得，將包括非裔在內的美國人民團結在一起是他的使命。”博爾登說，“但他早就明白，這樣的價值取向會將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險之中。我能從他的眼睛里看到這一點——他害怕被暗殺。”博爾登還進一步放話說，要向負責調查肯尼迪遇刺案的沃倫委員會透露有關總統(tǒng)缺乏適當安全措施的信息。

1964年5月，就在博爾登準備將這些告訴沃倫委員會時，他被指控將機密文件以5萬美元的價格出售給犯罪團伙。同月，特勤局將他解雇。就這樣，博爾登一下子從“特勤局的杰基·羅賓遜”變成了“背叛者”。

他堅稱自己是因試圖揭露特工機構內部的不當行為而被誣陷的，“那些種族主義者想用這種方式讓我‘閉嘴”。為了證明這一點，博爾登向當局反映，一天下午，他從芝加哥的辦公桌上抬起頭時，看到天花板上掛著一條絞索。這是美國文化中一個明顯的種族主義信號，意為要像奴隸主處置逃跑的黑奴一樣，把博爾登“絞死”。

第一次對博爾登的審判因陪審團意見不一而未能下判決。第二次審判中，盡管有關鍵證人承認應檢察官的要求撒謊，但博爾登仍被定罪。他最終于1965年被判6年有期徒刑。聽到這樣的判決結果，博爾登在法庭現場眼含熱淚：“如果我的被捕曾讓美國的任何機構感到尷尬，那是因為我的陳述是真實的。”

入獄后不久，博爾登致信馬丁·路德·金，提醒他：“這種誤判可能發(fā)生在我身上，也可能發(fā)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但博爾登不知道的是，1968年4月在他服刑期間，馬丁·路德·金被種族主義者暗殺。

在博爾登的記憶里，獄官一度試圖宣布博爾登精神錯亂，并把他送入精神病院。但他對此早有準備，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知道（美國）政府一定會竭力證明我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我必須要讓外界知道我的精神和身體狀況，并使用法律對抗任何對我進行‘精神治療的企圖。”最終，在博爾登堅持不懈的抗爭下，獄官把他說成“精神病人”的企圖失敗了。

1969年，博爾登在監(jiān)獄服刑約39個月后獲釋。出獄后的博爾登一直沒放棄證明自己的清白。在家人的鼓勵下，他于2008年出版了一本回憶錄《迪利廣場的回聲：白宮特勤局第一位非裔美國人的真實故事》，里面詳細介紹了自己對正義的不倦追求，并感謝家人“給了我意志，讓我度過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

迪利廣場正是肯尼迪遇刺的地點。可以說，肯尼迪遇刺的這一天，也是博爾登人生的分水嶺。1978年1月，博爾登向眾議院暗殺問題特別委員會的調查人員講述自己在肯尼迪遇刺案中的經歷。該委員會最終承認，特勤局在達拉斯履行保護總統(tǒng)安全的職責方面的確存在疏漏。

與此同時，博爾登不斷向當局請求赦免。據報道，在尼克松擔任美國總統(tǒng)期間，博爾登首次向白宮申請赦免。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博爾登每年都會向美國總統(tǒng)和司法機關寫信申冤。為了籌集相關資金，博爾登甚至重拾老本行，在芝加哥各地舉行一系列音樂會。

博爾登的努力獲得了許多美國民眾的支持，卻遭到美國司法部門和媒體的忽視。通常，在提出赦免申請后，美國司法部會對其進行審查。然而，博爾登提交了自己被冤枉的證據，申冤訴求卻從未得到官方支持，美國媒體對他本人的情況也很少予以報道。

拜登宣布特赦雖然引起了美國社會對“博爾登案”的注意，但“總統(tǒng)特赦”并不代表博爾登沉冤得雪，它只是拜登政府為了推動自己的司法政策，而給博爾登的一次“恩賜”。拜登在聲明中表示，此次赦免證明美國會給予罪犯“贖罪和重返社會的機會”，其話里話外都拒絕承認博爾登一案是冤案。而在接受美國媒體采訪時，博爾登也只是感謝了自己的支持者與律師，并沒有對拜登的赦免做出進一步評論。

與此同時，美國的種族歧視問題也依然沒有得到解決。據報道，60%的非裔美國人認為他們經常在求職和購物時被歧視，在住房申請、貸款辦理、保險金領取等問題上受歧視也屢見不鮮。更駭人聽聞的是，非裔遭警察殺害的概率是白人的3倍。

與更不幸的同胞相比，苦等近60年才獲得特赦的博爾登，依然是美國非裔社區(qū)中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