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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穿過萬重黑暗

2022-05-30 10:48:04靜蕓
陽光 2022年11期

靜蕓

秋收過后,石城人潮往南方涌動,石平卻逆流北上。

“爺,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自己,找到二爺。”石平從車窗往外揮著手。

“多寫信,記住大隊(duì)部電話。”父親眼角濕潤。路上,父親一再叮囑,“回程車票錢藏在你娘縫的暗袋里,零花錢放在口袋里。你就裝啞巴,情況不對趕緊走。”

石平背床被褥,挎?zhèn)€大布袋。沒買到坐位票,站一程,蹲一程,到鄭州站時,臉成了菜色,腳一瘸一拐。擠進(jìn)候車室,沒見空余座位,找了個偏僻角落,解開被褥外層的塑料布,往地上一鋪,被褥墊一半兒蓋一半兒,剛好。

“求工哩?”一個聲音問。那人蜷曲在墻角,三十多歲,臉色黝黑,一副愁苦樣子。他點(diǎn)點(diǎn)頭,抱緊包袱,壓住胸前暗袋。

“我也求工,蘭香病了,要錢治哩。”男人將背后的蛇皮袋打開,拿出一床打著幾塊補(bǔ)丁的被褥。地上很臟。石平爬起來,把塑料布全部展開,指指對方被褥,又指指塑料布。那人笑了笑,把被褥鋪到塑料布上。

“可憐的孩兒,這細(xì)皮嫩肉的,到黑井下哪兒受得了。”男人說,“都烏泱烏泱往那里跑,找不到工,白浪費(fèi)車票錢。”

這人和二爺年紀(jì)差不多,臉比二爺黑多了。

“蘭香六歲的時候還能走路,現(xiàn)在九歲了,卻一步也不會走了,我得掙錢哪。”男人見石平不應(yīng)聲,只用同情的眼神看他,便也不再說話。

出火車站的時候,石平?jīng)]看到那個男人。倆人昨晚相約著結(jié)伴去寧武煤礦。石平只好獨(dú)自前往二爺匯款單上的地址:寧武陽坡煤礦。進(jìn)入群山,他從布袋里摸出一張紙。這是一張人像,炭筆所畫。

石城人建房都依山傍水,屋后只有小片土丘,樹少蔭薄,一到夏天,汗巴巴的頭上就長癤子。癤子爛了流膿,爺和二爺就成了癩痢頭。石平看看癩痢頭畫像,折疊好,放進(jìn)灰色中山裝口袋。公路邊有掛著各式幡帳的小酒館。胃部一陣痙攣,他咽了咽口水,走向其中一個門。

他點(diǎn)了一碗羊肉湯、一碗米飯。羊肉湯剩小半兒,米飯留一半兒,倒進(jìn)紙殼飯碗里,找店家要了一個塑料袋子。這些,他其實(shí)能吃完,只是怕明天餓。他從衣袋里拿出畫像,看到店家結(jié)賬的地方有支筆,便在畫像右上角寫了一句話:“你好!請問見過這人沒有?”

問了好幾個人,都搖頭。一個瘦老兒頭說:“前天半坡礦又死了兩個。”

石平心驚肉跳,拿起筆急急地寫:“死人了,礦上不通知家里人嗎?”

他們都不作聲。瘦老頭兒說哪個老板會給自己找麻煩,結(jié)伴出來的有老鄉(xiāng),便代領(lǐng)了撫恤金。

老頭兒六十多歲,骨頭撐住衣服,面容慈善。

“年輕人,找不到人趕緊回去,不要找工,你這小身板兒……”瘦老頭兒喝完碗中湯,慢慢起身,拿起靠在桌沿兒的一根拐棍兒。老頭兒右褲腿空蕩蕩的,隨著左腳前行搖擺著。他默默地跟著瘦老頭兒。

“你從哪里來?”瘦老頭兒停住拐棍兒,問他。

他伸手往來的路上一指,眼睛看著遠(yuǎn)方。

“小啞巴,晚上肯定沒地方落腳,跟我老頭兒作伴吧。”瘦老頭兒說。他猶豫了一下兒,想著父親的叮嚀。看看天色,又看看瘦老頭兒的臉,用挎布袋的手扶住老頭兒。

祖父也是這么瘦。祖父原來一點(diǎn)兒也不瘦,二爺兩年多沒有音訊,祖父就一天天地瘦了下來。

祖父是把耕田好手,一年四季起早貪黑,到年底,卻往往超支。二爺初中畢業(yè)那年,離家不遠(yuǎn)的麻坡煤礦招工,祖父跟大隊(duì)書記說了不少好話,身材瘦弱的二爺就到礦上當(dāng)了工人。

石城所轄的山區(qū),不僅有石頭,還有藏在地下億萬年已經(jīng)改變本性的植物。煤礦是國營單位,發(fā)布票、肉票、糧票。

石平八歲那年夏天,頭上癤子長得大,父親怕他也變成癩痢頭,要二爺把他帶到礦井下。礦井下陰涼,是治療癤子的好地方。連續(xù)幾年夏天,石平只要有長癤子的征兆,就會被二爺帶到麻坡礦井。他坐在寬寬的井道里,看著卷揚(yáng)機(jī)把滿斗滿斗黑亮潮濕的煤送出礦井。實(shí)在無聊,他會偷偷下一道井,幫忙裝煤或幫工人們拉繩。十二歲那年,學(xué)校放假,他就到礦井挖煤,掙學(xué)費(fèi)。

二爺結(jié)婚了,二娘是煤礦附近村里的漂亮女青年,看二爺每月有工資,有各種國家供應(yīng),才嫁給了二爺。二娘嫁過來后,二爺就不替他承擔(dān)任何讀書費(fèi)用了,只是偶爾偷偷塞給他幾個毛角子。

那個星期天,石平回到家,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父親說二爺走了。父親還說,二爺怕煤礦送他坐牢。二爺工作兢兢業(yè)業(yè),當(dāng)上了井下作業(yè)隊(duì)長。他帶班作業(yè)時,發(fā)生了瓦斯爆炸,死了三個工人。二爺偷偷的跑了。

二爺只寄過兩次錢給二娘。二娘和丫丫吃的米和菜都是祖父或父親送到礦上的。過春節(jié)時,二娘對祖父說她要和二爺離婚。

“等丫丫稍大點(diǎn)兒。”祖父央求二娘。

“一年后,和新要是還不回來,你就把這里當(dāng)作娘家。”父親說。

二爺?shù)V上也來了人,個子不高,長著三角眼。他是寧副礦長,代表礦上傳達(dá)最新政策:“回來了,就繼續(xù)上班,不回來,就算自動離職。”

瘦老頭兒把他帶到一棟矮瓦屋前,從褲袋摸出鑰匙開門,對他說:“東西放下,和我擠這鋪吧。”

石平一看,鋪上盡是黑煤灰。再一看,墻壁上、地上都是黑色。

“老侯,老侯,過磅了。”有人在不遠(yuǎn)處一盞燈下叫。

“小子,跟我一起去看看。”瘦老頭兒對石平說。

石平抱著布袋出門。瘦老頭兒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快走到大燈下時,突然“嗷——嗷——”兩聲,一條白狼狗在鐵門邊伸長脖頸叫喚著。

“大狼,是我。”瘦老頭兒沖狼狗說著,走進(jìn)屋,“唰唰唰”在一個小本子上寫了幾行字,撕下一張,遞給石平:“給司機(jī)送去。”他拿著紙,緊跑幾步,遞給司機(jī)。

瘦老頭兒往外走。石平緊緊跟著。

“這里以前多安寧啊,有一年,忽然開進(jìn)幾臺機(jī)器,說是開采煤礦,你看這屋子,老伴孩子都嫌臟,要不是我在井下傷了身子,我也走。”老頭兒打開矮屋門,掀開床上那層黑被子,對他說,“你睡這床,我睡里屋。”

石平看里層被褥、床單還算干凈,便不再打開自己的被褥。

早晨,瘦老頭兒燃起鍋灶,讓他把剩飯熱了,又給他烙了幾個餅子。

“沿那大路,到處是煤礦,找不到人就趕緊回家吧。”瘦老頭兒對他說。他看了眼大門,那里有個大牌子:陽坡幸福煤礦。

大路兩邊山溝里都有岔路,岔路的盡頭就是煤礦大門。石平守在大門邊,雙手舉著畫像。他一天只去路邊小飯館吃一餐飯,晚上去。這時小飯館里人多,他就拿著畫像,這人前面站一會兒,那桌前面站一會兒。人們看看畫像,都搖頭。

找了六天,石平來到陽坡財富煤礦。昨晚在小飯館吃飯時,他用筆在畫像反面寫了一行字:“請問您知道陽坡煤礦嗎?”大門前,一位年輕人看著畫像,搖頭。他將畫像翻面。年輕人說這片山叫陽坡,許多煤礦都加上了“陽坡”兩個字。

哦,原來陽坡是個大地名。

年輕人又仔細(xì)看畫像,再看他的臉。畫像粘上了不少煤灰,他臉上也有煤灰。年輕人說:“畫像不是你嗎?”

難道自己像二爺了?石平眼一酸。這幾天風(fēng)餐露宿,二爺一點(diǎn)兒音訊都沒有,今天就要餓肚子了,暗袋里那點(diǎn)兒錢是返程路費(fèi),萬萬不能用。

“哭什么?”年輕人問。

石平越發(fā)傷心,哭出聲來。

“你愿意下井挖煤嗎?”年輕人問他。

他從小就下井,十二歲就會挖煤,還會聽風(fēng)聲水聲判斷井內(nèi)情況,鼻子對異味特別敏感。二爺肯定得慢慢找,得先掙點(diǎn)兒錢。跟著年輕人進(jìn)辦公室后,他拿起筆在畫像反面寫了一句:“怎么上班?怎么算工資?”

“六百塊錢一個月。”

看我年齡小,又是啞巴,想壓工錢哩。他寫:“一千塊錢一個月,我知道行情,我下過井,會挖煤。”他寫完,看年輕人反應(yīng)。年輕人穿件藍(lán)色夾克,皮膚本來有些白,但黑煤灰鉆進(jìn)毛孔出不來,看起來就像是理發(fā)后留下的發(fā)根。

“我得和老板商量一下兒。”年輕人進(jìn)了另一間屋子。

一個中年人走出來,手上牽著一條白毛大狗。大狗敵視他,喉嚨直出粗氣,礙于主人面子才不敢吠叫。為什么煤老板都喜歡養(yǎng)狗,還養(yǎng)白狗?

老板問:“幾歲了?”

石平伸出一雙手,兩根食指搭在一起,比畫個十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張開,比畫個八字。

“成年了,好。”老板說,“我們煤礦很規(guī)范,未成年不要。”

“你叫什么名字?”年輕人問。

他把手上的布袋放在桌子上,從棉襖里面拿出畢業(yè)證。

“喲,不錯,高中畢業(yè)。”老板說著,對年輕人點(diǎn)點(diǎn)頭。年輕人登記了名字,把畢業(yè)證還給他,帶他到一間黑不溜秋的房間,要他放下行李,說帶他去礦井看看。

礦井井口很小,通道窄,護(hù)頂粗糙。不時有渾身漆黑、眼珠晶亮的人往外拉煤。從礦井出來,石平比畫:我要去郵局發(fā)信。年輕人懶得與他費(fèi)神,直接帶他到辦公室。

他在紙上寫:“我要去郵局。”

“明天上班,工資九百元一個月,你剛才也到井下看了,人家都是壯年,力氣比你大,才一千元一個月。”

石平看著很真誠的一張年輕面孔,又看看外面牽著白狗的老板。目光收回來,看到墻壁上的營業(yè)執(zhí)照,眼露喜悅之光,筆握在手上,點(diǎn)點(diǎn)頭。

征得年輕人同意,他坐在辦公室,用年輕人給他的信紙,密密麻麻寫了一頁紙。他告訴父親要在陽坡財富煤礦掙點(diǎn)兒錢再去找二爺。他寫道:“老板很好,養(yǎng)了一條白色大狗子,經(jīng)理叫修文,人很和氣、善良。”

石平看到掛在墻壁上的本子上有一個名字,就指著名字,又指著年輕人。修文接過石平遞過來的信,看了,臉露笑容說:“你小子,精靈。”

修文揚(yáng)手招停一輛準(zhǔn)備出門的煤車,要司機(jī)帶石平去鎮(zhèn)上郵局。司機(jī)說:“得嘞,修理。”

石平差點(diǎn)兒笑出聲,連忙用手捂住嘴巴。修經(jīng)理又對他說:“攔空煤車回來時,就說修文這個名字。”

從小鎮(zhèn)回來,礦工們已出井,聚在一個棚子里。

石平走近一看,那里有兩個大水池。漆黑的身子進(jìn)了第一個池子,站起來,一身黃肉,再跨進(jìn)另一個池子,就黑白分明了。出來七八天,沒洗過一次腳,更別說洗澡了。石平拿來衣服,看池水已變色,趕緊脫掉外衣,穿著內(nèi)衣褲進(jìn)了池子。

“哪里來的毛小子,還穿著衣服。”池里有人說。

“怕羞哩。”另一個男人說。

石平怕他們扯自己的褲子,三下兒兩下兒將身上搓了一遍。出了池子,走到黑暗中,換下濕衣服,搓洗了。準(zhǔn)備上鋪,一個聲音叫住他:“小啞巴,真是你啊!”

修經(jīng)理將他的行李放在一個鐵架床上鋪,說話的人站在鐵架床邊。他高興地笑了,拉了下兒那人的手。

“你住我上鋪,有緣哩,我真擔(dān)心你走丟了,沒想到又到一起了。”

隔壁下鋪一個人冷冷地說:“表哥,這是哪兒來的孩子?怪親熱的。”語氣冷冷的,臉冷冷的,眸子里的光更冷。

兩個人口音明顯不一樣,居然是表兄弟。石平躺在干凈的被褥上,想著碰上熟人了,修文經(jīng)理又那么好,心里美美的,很快就睡著了。早晨,他被響亮的銅鑼聲驚醒,睜眼看窗外,已現(xiàn)曙光。他一骨碌從被子里爬起身。

吃了早飯,隨人下井。一位領(lǐng)班扔給他一個大篾筐說:“拉到那個擋口。”指指筐,指指煤,又指指他們下來的地方。

他心里一顫。看別人筐里的煤,怕是有三百斤。他硬著頭皮拿起洋鎬。煤潮濕,半筐煤,一百多斤。將繩子放在肩膀上。領(lǐng)班快速往他筐里加煤。繩子中間有一段稍扁平,他將那段放肩膀上,用力,拉不動,頭低一些,再用力,仍拉不動。身子前傾,成弓形,狠勁兒用力,還是拉不動。

后面的人要走,見他拉不動,說第一次,讓他少拉點(diǎn)兒,拿锨幫他鏟了些出去。這是一個中年人,臉色蒼白。他感激地笑笑,再躬身,一只腳踩在防滑坎上,心中暗吼。繩子借助肩膀力量帶動筐,一步一步往前挪。出礦井的時候,石平聽到他下鋪那個男人、蘭香爸爸焦成輝的聲音,說粉塵太多,弄太濕又不行。

他拖著無力的雙腿,緊跑兩步,抓住焦成輝的手臂,哼哼兩聲,似乎說焦叔。焦叔連忙扶住他,說可憐的孩兒。石平便將黑乎乎、濕漉漉的身子靠在焦叔身上,渾身散了架一般。他想,咬牙堅持,一定能將身板磨壯實(shí),把肌肉練出來。

石平跟的是一幫陜西人,聽他們把“我”說成“ě”,恍惚回到了家鄉(xiāng)。石城話“我”也這樣說,只是音稍重,他覺得又回到了麻坡煤礦。從井里出來,他就沖進(jìn)水池。在熱水中一泡,洗盡黑煤灰,疲累減去大半兒,精神也好多了。換上干凈衣服,又是清清爽爽的一個帥小伙兒。聽到“乒乒乓乓”的盤碗聲,他也不急,反正天天白菜蘿卜。吃完飯,他都懶得爬到上鋪,便倒在焦成輝的鋪上。焦叔回來,他也懶得動,焦叔也不催他。

焦成輝這回回來得有點(diǎn)兒晚,天都黑透了,才提著個空桶進(jìn)門。“我跟修理說好了,你明天和我一個班。”焦成輝對石平說。

“那好,這個木犢娃,力氣還是嫩了些。”隔壁下鋪那人說。他就是從石平筐里往外鏟煤的那個中年人。石平揉著肩膀,又伸出手看看,眼睛一酸。他將臉側(cè)到里邊,從當(dāng)作枕頭的棉襖下面摸出一張紙。

“又想親人了?”焦成輝站著看他。

石平停住動作,看了眼焦成輝。焦叔的臉?biāo)坪醣仍诨疖囌镜臅r候飽滿了些,皮膚也變白了。他的目光和笑容很像二爺。本來石平不想哭,焦叔說找了修文經(jīng)理,他心里很感動,焦叔的笑讓他想到二爺,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眼淚。在家里,他也是父母眼中的寶貝,日子貧窮卻溫馨有加,如今卻在這荒山溝里做苦力。

焦成輝幫他擦眼淚,他有些難為情,將紙遞過去。畫像已不清晰,以前留下的字跡也不清楚了。

“你是來找人的啊?”焦成輝拿著紙,對著燈光看。“這人,頭上怎了?”扭頭又看他。他不好比畫,就指著頭,笑笑。笑的時候,眼睛帶著淚花。

焦成輝拿著紙,在宿舍里轉(zhuǎn)。在井底勞累了一天的礦工,有的已經(jīng)打起了鼾,有的在閉目想心思。大家都說這樣的癩痢沒見過。傳到他表弟吳能用那里,吳能用仔細(xì)看看,冷冷地說:“都花了,哪兒看得清楚?”

石平想再畫一幅二爺?shù)乃孛瑁萌ユ?zhèn)上買白紙和素描筆,對了,還要買信紙、圓珠筆。礦里休工半天,石平便去找修文經(jīng)理請假。

“修經(jīng)理,拜托,先預(yù)支些工錢,我孩兒病得不輕。”焦成輝的聲音從修文經(jīng)理辦公室傳出來。

“那怎么行,你才做半個月,兩個月才能發(fā)第一個月工資的。”

“就預(yù)支十天。”隨著話音,“撲通”一聲悶響。

石平看到焦叔跪在地上,修文經(jīng)理面有惱色。他幾步躥進(jìn)去,和焦叔跪在一起,懇求的眼神直直地看著修文。焦成輝推搡他:“孩兒,你干啥哩,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得隨便跪的。”

修文看著兩個男人,腳一跺,說:“起來起來,我先私人借給你二百,寄回去救個急吧。”

石平連忙拉焦成輝起身,彎下腰,給修經(jīng)理鞠躬,臉上掛滿笑。焦成輝接過修文遞過來的二百塊錢,深深地鞠了一躬,拉著石平就走,說要他幫忙匯款。

輕微的聲音,像火苗,又像悶雷。石平把耳朵貼住煤地。他在麻坡礦的時候,常見二爺這樣趴在地上聽,或貼坑道壁聽。二爺告訴他,瓦斯是由地壓造成的,涌出瓦斯和粉塵較少,但是在地壓和瓦斯聯(lián)合作用下產(chǎn)生的突出瓦斯,破碎過程很強(qiáng)。他趴地上聽了一會兒,雙眼瞪大,使勁盯著空氣。燈光中,只有煤灰飛揚(yáng)。他擰滅礦燈,靜靜地聽著,鼻子使勁抽吸,他想叫工友們撤離,又怕萬一濃度很低呢。他走到井口,閉著眼睛再仔細(xì)聽。這里沒有細(xì)微的聲音。他又跑到工友們工作的地方,趴在巷道壁,閉上眼睛。

“小子,你不要躲懶了,這可是大家共同協(xié)作的活兒。”吳能用拄著鎬頭把,眼冒嫌棄、嘲弄之光。石平使勁皺鼻頭、噘嘴巴。

“別在這兒擠眉弄眼,快做活兒。”吳能用又說。

石平不知道怎么比畫自己的擔(dān)心,他從吊籃里爬出,就開始狂奔。修文見一個渾身濕透的黑人兒急促跑來,身子連忙離開了椅子。石平拽著修文的衣服,將他拉到井口,自己先下到吊籃里。

“響聲不對。”修文說,“大家不要抽煙,大家不要抽煙。”他從這條巷道走到那條巷道,石平跟在后面,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音。他拉住修文,用手指耳朵,又聳鼻子。修文臉色大變,叫道:“大家趕快住手,往井口撤!”修文邊跑邊大聲喊,“快撤!”

工人們爬上井口,聽到幾聲沉悶的巨響,看到樹枝晃動著。這次瓦斯爆炸,因撤離得快,沒有人員傷亡。吃飯的時候,修文對石平說:“你果然沒吹牛,從明天起,你就做我的助手,專門負(fù)責(zé)安全。”

石平睜大了眼睛。他知道,修文經(jīng)理的工作就是在井下巡查,看看積水,聽聽風(fēng)向,聞聞氣味。難道這樣的好事會落到自己頭上?他驚喜地用一雙亮眼看著經(jīng)理。他真想說:“感謝經(jīng)理器重。”可是,他不好意思開口。父親要他裝啞巴,好久沒說話,他怕別人罵他不誠實(shí)。

“你的工資得降一百。”修文說。

他想,行,這是個輕松活計。

修文見他迷惑的樣子,用筷子敲他的碗沿兒:“不用挖煤,輕輕松松就一個月拿八百塊,還不滿意?”

飯?zhí)美镆黄察o。大家停住咀嚼,筷子拄在飯碗里,扭了頭,看修文經(jīng)理和石平。聽不到回答的聲音,看不到石平的反應(yīng),大家就悄悄起身,靜靜地往他們跟前走來。他們看到石平那雙黑亮的眼睛緊張而又興奮地看著修文,臉上有懵懂、有茫然、有不解,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修文嘴唇嚅動所表達(dá)的意思。焦成輝急急地走過來,對石平說:“快謝謝經(jīng)理啊!”

仿佛剛剛反應(yīng)過來,石平在大家的羨慕聲中,給修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只要真心為礦上好,實(shí)實(shí)在在做好工作,礦上都清楚,都會記著,生產(chǎn)要跟上,安全更重要。”修文經(jīng)理掃視著現(xiàn)場,丟下一句話。

礦上投入緊張的清理工作。

“小啞巴,你真喜歡費(fèi)勁。”吳能用對刷牙的石平說。石平讀高中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晚上刷牙的習(xí)慣,這對于許多早晨都不刷牙的人來說,簡直被看作潔癖。他只當(dāng)吳能用是調(diào)侃,就含著一口泡沫,笑笑。

“你該請我們兩位叔叔喝個酒,這大喜事,表哥把你當(dāng)親人哩。”

石平一愣,點(diǎn)點(diǎn)頭。焦成輝就像二爺一樣,這個吳能用卻總是陰陽怪氣。這段時間的白菜蘿卜把石平肚子里的那點(diǎn)兒油水都刮干凈了。他和焦成輝跟著吳能用進(jìn)了一家小飯館。吳能用要來菜譜,說:“瘦肉臘干、紅燒豬蹄、肚片紅棗湯,再來兩個小菜。”

焦成輝說吃不完,就要一個豬蹄,一個湯,兩個小菜足夠了。吳能用就看表哥,說這小子好不容易請一次客。吳能用今天穿了一件黑底細(xì)白條紋格夾克,夾克里面還穿了件毛衣,米色的。

“人家孩兒可憐,工資又不高。”

石平就看著兩個壯年男人,心想這表兄弟還真是“表”的,性格完全不同。想想,親兄弟都不同。父親一輩子都覺得癩痢是件丑陋的事情,二爺卻根本不把癩痢當(dāng)回事,還經(jīng)常拿自己的癩痢頭自嘲。這樣的二爺,為什么會跑呢?如果二爺就在陽坡這里生活,不想回家了,他如何能得到消息?二爺不會不想回家的,二娘雖嫌棄二爺是癩痢,畢竟也生了丫丫,況且,二爺還是國家工人哩。二爺是孬種嗎?當(dāng)隊(duì)長的人,有承擔(dān)責(zé)任的勇氣,為什么要跑到這么遙遠(yuǎn)的煤礦呢?

吳能用要店家拿來兩瓶燒酒,對石平說:“我們倆喝一瓶,表哥喝一瓶。”焦成輝說我和孩兒倆喝一瓶。石平不會喝酒。那表兄弟倆便一人一瓶,慢慢地喝,酒中夾雜些家常。焦成輝不知道吳能用老娘已病逝,吳能用也不知道舅父多少歲。唉,親戚做到這份兒上!兩個大人喝著酒,講著人生的不易,石平就想到自己一家人,心里忽然躁動不安,為自己不去尋找二爺而難受。

哥兒倆喝完酒,吳能用說憋壞了,約焦成輝做回老新郎。焦成輝要石平扶他回去,說明天還要下礦清障。

吳能用拉焦成輝胳膊時,露出沒拉拉鏈的夾克豹紋毛里子,說:“你看,這是結(jié)婚禮服,我得去做新郎。”

“小啞巴扶我回去。”焦成輝醉眼蒙眬。

夜很黑,倆人互相攙扶著,這個一腳下去,那個趕緊拉住。

吳能用說在外面要拉幫結(jié)派攀親戚才不受欺負(fù)。“我看這礦上人都挺好,那個修理,會修理人,也是個好人哩,我得好好為礦上賺錢,也為自己賺錢,我家蘭香,苦了秋英,一個人要養(yǎng)豬種田還要放羊。”焦成輝絮絮叨叨,“孩兒你還年輕,在礦上有前途哩。”

什么前途不前途,得趕緊找二爺。石平心一急,就想著還有兩天,一個半月,能領(lǐng)到一個月工資就行。

石平正想著如何跟修文開口談尋找二爺?shù)氖虑椋蝗宦牭接腥睡偪翊蠼校骸八斄怂斄耍宜廊肆耍 眳悄苡脧囊粭l巷道中跑出來,揮舞著雙手。

局部爆炸后,清理、掘井工程,進(jìn)風(fēng)巷、回風(fēng)巷同時施工。石平被安排在進(jìn)風(fēng)巷,修文在回風(fēng)巷。吳能用和焦成輝被安排在盲巷抽瓦斯。

石平朝盲巷跑,被從回風(fēng)巷出來的修文拉了一把。修文越過他,邊跑邊看頭頂和兩幫,眼神警覺,神情肅穆。石平的鼻子和耳朵高度緊張,眼睛像兩顆星星,他看見盲巷半截兒完好,半截兒垮塌。

“哥哎,哥哎!”吳能用跟在石平后面大叫。

焦成輝的遺體從黑煤中扒出來,吳能用“哥哎哥哎”號叫不停。修文經(jīng)理對吳能用說:“給你哥好好洗個澡,洗干凈。”

“我洗?”吳能用問。

“他是你哥,你不洗誰洗?”修文看著他。

石平的眼淚急速往下流著,臉上的煤灰被淚水沖得留下一道道杠杠,嗚咽之聲沖擊著胸腔,衣衫起伏。好端端活蹦亂跳地下井,一馬當(dāng)先干重活兒,說沒就沒了。石平看著焦成輝,臉上太黑,看不出他是不是痛苦,那眼睛卻是睜開的,不甘心、憤怒、遺憾。他死之前肯定奮力掙扎過,只是煤塊兒太多,掙脫不出。

石平不敢長久對視那雙平時放射出柔和甚至卑微之光的眼睛。工友們抬來水,吳能用拿起水瓢,舀一瓢,用力往尸體上潑,舀一瓢,用力往尸體上潑。潑的時候,他閉著眼睛,鼻子抽咽,嘴里不住地說著:“哥哎哥哎,這咋辦嘞,你這一走,蘭香的病咋辦?”

焦成輝的衣服很破舊,幾位礦工接過石平從宿舍拿來的衣服,合力往焦成輝身上套。有人雙手抹焦成輝的眼睛,怎么也抿不攏。吳能用干號了一會兒,跑去上茅房。石平淚水長流,一雙手輕輕地在焦成輝眼睛上撫摸著,心里說:“焦叔,你這一走,蘭香的天就塌了,秋英嬸怎么負(fù)擔(dān)得起?”

礦工們議論著焦成輝的善良,說不知礦上能賠幾個錢,人命不值錢。吳能用跑回來,擠開石平,大聲號哭:“哥哎,礦上不人道哇,只給四萬,蘭香的病咋治呀!”

石平這才知道吳能用和礦上談賠償去了。他跑到辦公室,看修文經(jīng)理正和老板說著什么,不敢進(jìn)去。修文的目光投到他身上,他乞求地迎接,眼淚滾落。修文招招手,問他:“你對這起事故怎么看?”又不耐煩地?fù)]揮手說,“唉,我怎么找了個啞巴當(dāng)助手。”

什么怎么看,塌頂就是塌頂。他看到桌子上有一張紙,寫道:“焦叔很不幸,老板和經(jīng)理都是好人,希望能多補(bǔ)償一些錢。”修文點(diǎn)點(diǎn)頭。老板說:“都有規(guī)矩的,那個吳能用,還想要六萬現(xiàn)金,搶錢呀?”

聽說有些出車禍的,只不過賠個四五萬哩。似乎六萬是多了一些。可是,蘭香怎么辦,秋英嬸怎么辦?

“去把吳能用找來。”老板對石平說。

石平將吳能用拉來。老板說:“五萬,你趕快簽字,火化還得花錢哩。”

“我可憐的哥。”吳能用哭一句,對老板說五萬五。

“菜市場啊,五萬已經(jīng)是高價了。”

吳能用干號了幾聲“哥”,點(diǎn)頭同意。石平驚詫地看著他。修文起草處理協(xié)議,吳能用在辦公室等著。石平走到焦成輝尸體旁,心想二爺是不是也像焦叔一樣,一下子就去了另外一個世界?他心里一陣驚悸,如果二爺不在了,礦上應(yīng)該通知家屬領(lǐng)取尸體和賠償款呀。

吳能用來到尸體邊,有工友就問賠償談好沒。石平跑去找修文經(jīng)理,寫道:“焦叔女兒得了重病,經(jīng)理,你求求老板,趕快給她們匯錢救命。”

“匯錢,對!”修文經(jīng)理說,“你給他匯過款,記得他家地址。”

天亮后,修文經(jīng)理主持了個簡單的告別儀式,焦成輝的尸體裝在一輛平板車上。石平突然聽到辦公室有吵鬧聲。

“我要現(xiàn)金,哪個興匯款,還要手續(xù)費(fèi)。”吳能用說。

“現(xiàn)金多了你不怕路上不安全?你怕我們不匯?”修文說。

“這事誰說得準(zhǔn)?”吳能用說,“我不見現(xiàn)金不簽字。”

“帶那么多現(xiàn)金,被人偷了、搶了多不劃算?”礦工們都勸吳能用。吳能用說:“那得給我一萬元現(xiàn)金,我得護(hù)送表哥尸體回去。”

修文說已經(jīng)匯款四萬五,只能給五千現(xiàn)金。吳能用跑到平板車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訴:“哥哎,這點(diǎn)兒錢你哪兒回得了家耶,舅還等著看你一眼呢,表嫂還等著看你一眼呢。”

“尸體你能帶回去?火化,多加一千塊錢。”老板牽來的白色狼狗瞪著吳能用,吠一聲,搖擺著尾巴。吳能用嚇得趕緊身子往上一挺,起身后雞啄米樣點(diǎn)頭,“我簽字,可憐的哥哎。”

目送著焦成輝尸體遠(yuǎn)去,石平不再流眼淚。晚上做夢,二爺和焦成輝變換著容顏。二爺叫他:“孩兒。”焦成輝叫他:“平伢。”他決定去找二爺。

“經(jīng)理,感謝你這幾十天對我的關(guān)照,我要去找二爺。”

“我知道你是要走的。”修文經(jīng)理說,“你要是找不到二叔,還可以來這里。”

石平寫道:“我做了四十五天,能給我一個月工資嗎?”他心里想,總得扣押點(diǎn)兒工資的。

“你不是啞巴。”修文突然說,“你的字寫得這么好,又不會啞語。不用裝啞巴,世上還是好人多,不是每個老板都刻薄。礦上有礦上的難處,私營企業(yè)經(jīng)營非常艱難,一次整頓就會整垮一個礦。”修文說著,一只手拉開抽屜。突然,寒光一閃,一把匕首直插石平胸口。

石平本能地尖叫一聲:“啊!你……”他感覺胸骨有些疼痛,不是匕首刺穿皮膚、穿透骨頭的那種疼。低頭一看,修文的拳頭落在他胸前,匕首尖朝上。

修文哈哈大笑:“嚇著了吧,這聲音怪清亮的。”

群山起伏。走過一條又一條同樣顏色、坑洼不平的礦區(qū)道路,石平有些氣餒了。離開陽坡財富煤礦已經(jīng)十天,一點(diǎn)兒眉目都沒有。

修文經(jīng)理象征性地扣了五天工資,送他出煤礦大門時對他說:“你把錢寄回去,有困難就來找我。”他頻頻點(diǎn)頭,說出他對修文說的第一句話:“謝謝!”修文補(bǔ)了一句,“你二爺,怕是兇多吉少。”他情緒低落地去郵局匯錢,想到如二爺一樣關(guān)照他的焦成輝,忍不住給秋英嬸寫了封短信,留了財富煤礦地址,還寫了礦上的電話。

十天了,他還走在煤塵飛揚(yáng)的山路上。沿著一條礦道前行,“陽坡新風(fēng)煤礦”幾個紅色大字出現(xiàn)在眼前,他一屁股坐在路旁一根砍倒的樹上,把腳從鞋里拉出來,一股汗?jié)癯粑稉浔嵌鴣怼_@雙白色回力球鞋鞋底磨薄了,白鞋面變成了黑鞋面。包裹被褥的塑料布也沒有了本來的模樣。

焦成輝突然遇難的打擊,對二爺生死的牽掛,常讓他在無人時用淚眼模糊。修文分析了裝啞巴的壞處,他卻還是想裝啞巴。哭了一陣,看到礦大門口出來一輛小車,幾個人向小車揮著手。他拿出口袋里的紙,緊跑幾步,把畫像伸到那些人面前。一個人說我們才開業(yè),肯定沒你要找的人。他連忙摸出口袋里的鉛筆,寫:“我想在你們礦當(dāng)工人。”

一個人看了看他說:“啞巴?殘疾人我們不要。”

他囁嚅著:“我……不是……啞巴。”那些人看著他,沒理睬。他跟在后面,待他們進(jìn)了一個房間,他才在門口停住,從烏黑的布包里拿出畢業(yè)證,遞給一位看著他的中年人。這人穿件呢子大衣,深藍(lán)色、筆挺。壯漢將他的畢業(yè)證遞給一位穿黑色舊棉襖的男人。

“為什么要裝啞巴?”男人問。

他嘴巴一撇,眼眶一潮,說聽人說外面很亂。

那人將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問他做過什么?

“挖煤,卷揚(yáng)機(jī)前裝煤,加固巷道,檢查水、風(fēng)、瓦斯。”

那人不明白,又問:“你在哪里裝煤?在哪里檢查安全?”

他講了麻坡煤礦和陽坡財富煤礦。

中年人點(diǎn)點(diǎn)頭說:“看你這架勢,也只能做點(diǎn)兒輕松活,工資不高。”

新風(fēng)煤礦是新礦,有新的斗車、新的鋼釬、新的絞車和新的液壓泵。許多新的東西,以前沒有見過。他很高興純手工挖煤的時代在這個煤礦被革新。新風(fēng)煤礦也是私營企業(yè),礦上安排他做充填、支護(hù)工作。相對于在礦井里與煤親密接觸,這工作干凈。食堂仍是兩菜一湯,食堂師傅打好,各自端走。石平端著飯往回走的時候,看一個人影有些面熟,那人頭略偏正在看另一邊餐桌上的人。

石平吃飯時,眼睛一直看那個人。吳能用要將焦成輝的尸體或骨灰送回去安葬,來來去去要花上好多天。是不是自己眼睛看花了?像吳能用的人向一位青年走去,石平聽到青年人叫吳能用哥:“哥,晚上我想到餐館去吃飯,這飯?zhí)y吃了。”

“才上幾天班,就去外面,你有多少錢?”吳能用壓低聲音說。

石平耳朵靈敏,盡管那聲音很低,他照樣聽得很清楚。上了幾天班,吳能用根本沒有回去?或者說那個人不是吳能用?可是聲音也像啊。

“胡作為,和你表弟下礦前抬個機(jī)器下去。”有個人對那個像吳能用的人說。

他叫胡作為,并不是吳能用。

陽坡新風(fēng)煤礦采用了一些機(jī)器設(shè)備輔助采煤、運(yùn)煤,礦井出煤量很大。石平每天往井下搬木柱和折子。這些煤折子,他很熟悉,家鄉(xiāng)農(nóng)村那些人,還等不到山上的黃金棍長大就去砍;山上那些水竹、苦竹,一到秋季,剛剛有了一些韌性,就被砍伐了。晚上,每家每戶都會就著昏黃的燈光編織煤折。

石平拿這些折子往巷道上安裝護(hù)頂。

晨霧像縷縷輕紗彌漫開來,掩住樹木、屋舍。

石平在樹林里撒了一泡尿。茅房早晨人滿為患,任你急得跳腳,也得讓先進(jìn)去的人拉完。他不想等,便往山上跑。方便完后,他站在最高的大石頭上,看著連綿起伏的山嶺。

山頂是他喜歡來的地方。陽坡新風(fēng)煤礦每個月固定月初和月中兩天假,下雨天全休,天晴時輪休。今天輪休,吃完早飯,他就來到山頂。看著霧往上涌,遮住眼前灌木,包圍住他。陽光從身后射過來,白霧互相簇?fù)碇h移,最終被陽光驅(qū)散。

這景象非常詭異,也很有趣。這些山,就是大自然建造的迷宮,如果有人故意躲在群山之中,或?qū)⑷瞬卦谶@群山之中,很難被發(fā)現(xiàn)。他爬上石頭看了一陣,發(fā)現(xiàn)許多地方看不到,便選中一棵大樹。這棵樹處于最高位置,樹干粗大,枝葉密實(shí)。他雙臂箍住樹身,雙腿使勁一蹬,便站在樹上,發(fā)現(xiàn)這個山岡是群峰中最高的,一覽眾山小就是這感覺。從東天的曙光判斷方位,他將臉轉(zhuǎn)向南方。家鄉(xiāng)大概就在那個方向。

太陽的光亮已將濃霧淡化了不少。空氣中有股異味,他將嘴巴與鼻子皺到一起。氣味傳來的方向飄著一股白煙,煙很細(xì),不是霧。視線找到白煙起源處,有一個背影,穿件黑色外套,雙膝跪地,作了三個揖,口里念念有詞:“你快回去吧,誰叫你名字沒叫好?啥子名字不好叫,非要燒焦成灰,命里注定的東西,跑不掉,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也沒賺到錢,你趕快回家吧。”

吳能用!真的是吳能用!吳能用沒送焦成輝回去,又跑到這里打工來了?他把頭發(fā)弄成三七分,臉比以前蒼白,還換了一個名字叫胡作為!

煙還沒散盡,胡作為就下山去了。待看不到那身黑衣服的影子,石平“哧溜溜”滑下樹朝那兒跑去,看見地上有一些燃燒后的灰燼,灰燼旁邊檀香還在悠悠地冒煙。石平腿腳快,“噌噌噌”跑到山腳的時候,那個穿黑衣服的人剛走到宿舍那里。正亮開嗓門叫:“作軍,我們?nèi)ユ?zhèn)上溜達(dá)溜達(dá)。”

一個人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馬上。”顯然剛從睡夢中被驚醒。

胡作為站在宿舍外面,面向太陽張開雙臂,似要擁抱太陽。雙臂擴(kuò)張,內(nèi)衣露出衣擺。那是一件米色毛衣,外套是黑色加細(xì)白暗條紋。這套衣服是吳能用的,沒錯。

“哥。”在飯?zhí)靡娺^的那個青年人出來了,拿著毛巾往水池走。

有人拿著一頁紙往大門口走去,那里有宣傳欄,廠規(guī)用白色粉筆寫在上面。那人將紙貼在宣傳欄里,對著石平招手。這個人就是那天接過他畢業(yè)證的那個中年人,工友們叫他“靳主任”。

靳主任對石平說:“下午開安全生產(chǎn)會,要大家關(guān)注宣傳欄通知。”石平看了通知內(nèi)容,見到人就叫一聲:“來看通知。”

胡作為看到三三兩兩的人來到大門口,也和胡作軍一起走了過來。人越聚越多,輪休的這些人就站在大門口的太陽光中,將脖子縮進(jìn)棉襖領(lǐng)子里,不時搓搓手、跺跺腳。穿著一件軍綠色棉襖的胡作軍說:“休息就休息,開么子會,哥,去不去鎮(zhèn)上?我得去買雙襪子。”他腳上是一雙翻毛軍綠色棉靴。石平穿著從家里帶來的棉襖,站在風(fēng)中還是感覺冷。

“中午我們?nèi)バ○^子吃頓飯。”胡作為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不時搓搓雙手。

“好,你去嗎?”胡作軍突然問石平。也許他覺得石平與他是礦上僅有的小青年,關(guān)系理應(yīng)密切吧。石平?jīng)]點(diǎn)頭,他在看胡作為的臉。既然過去的吳能用叫胡作為,他是石平又何妨?最少他不是以前的小啞巴。他本來想說不去。他和胡作軍睡覺不在一個宿舍,下井不在一個巷道。但他想看看吳能用為什么變成了胡作為。

“好,我們各付各的錢。”他裝出高興的樣子。

胡作為臉色明顯不好,但也沒表示反對,跟在兩位青年人后面。胡作軍講他們家里的柿子,紅棗和柿子是他們那里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可是離縣城太遠(yuǎn),挑到鎮(zhèn)上集市,賣不動就爛了。

“你家里有柿子嗎?”胡作軍問石平。

“山里有野柿子樹,很少吃,聽說災(zāi)荒年野柿子救了不少人的命。”

“你家有柿子嗎?”胡作軍突然轉(zhuǎn)臉問胡作為。

“我家和你家一樣,除了紅棗樹就是柿子樹。”胡作為瞪了他一眼。他這個眼神,被扭頭回望的石平捕捉到了。這眼神,就是吳能用那陰冷的眼神。他看到胡作軍臉紅了一下兒,說:“是啊,只是哥家的柿子不賣。”

“為什么不賣?”石平回頭問胡作為。

“自己吃。”胡作為說。

“對,哥家的柿子都是自己吃,他在外掙的錢都寄回去,不在乎幾個柿子。”

胡作為就笑了笑。

吃飯的時候,石平故意摸著胡作為的上衣說:“胡哥這衣服好暖和,都不用穿棉襖,是不是新郎倌的衣服?”他邊用手摸,邊掀起衣角。里面有毛里子,就是上次在小酒館吳能用說去做新郎倌時穿的那件衣服。

“你小子怎么就知道這是新郎服?”胡作為說,“我看你像我認(rèn)識的一位小兄弟。”

“世界上像的人太多了吧,我怎么和你認(rèn)識的人像了?”石平說。

“像,又不像,看你這邋里邋遢的,頭發(fā)還搞個中分,還會花言巧語。”胡作為說,“人家可是啞巴。”

菜上來了,胡作為不再說話。胡作軍說:“我好羨慕你不用挖煤。”石平說:“那天靳主任不是說了嗎?你和我一起做支護(hù)。”

胡作軍看了看胡作為說:“哥說井下掙錢多。”

下午廠里搞安全講座,靳主任講了頂板事故、礦塵爆炸、瓦斯爆炸、礦井水火,每一種事故先期有哪些預(yù)兆,遇到危險時如何逃生,如何將危險扼殺在搖籃里等等,礦工們一個個聽得津津有味。

“安全,始終是礦井的重中之重,拜托各位,安全時常記心間,保護(hù)煤礦利益更是保護(hù)自身利益。大家在井下要有團(tuán)隊(duì)協(xié)作、互助精神,公司開設(shè)了安全生產(chǎn)獎勵,具體細(xì)節(jié)會在宣傳欄公布。”靳主任說。

石平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晚上,淅淅瀝瀝的雨聲驚醒了石平,一滴一滴敲打著他的神經(jīng)。第二天,雨仍沒停歇。這季節(jié)的雨,有凜冽的風(fēng)相隨,寒氣颼颼。礦井比上面暖和得多,石平下了礦就不大想上去,下班的時候,同事們都走了,他才慢騰騰地往上爬。

“透水啦!透水啦!”細(xì)微的聲音從某條巷道底下傳來。

透水如何救助,他沒有經(jīng)驗(yàn)。他快速爬到卷揚(yáng)機(jī)處,亮開嗓子尖聲大叫。有人在上面應(yīng)了一聲。他分辨到聲音來處,往一條巷道跑去。不久,聽到脆裂聲、涌水聲、喊叫聲。喊叫聲只有一個人,那條巷道有下一層、下二層,他聽到聲音來自上面一層,很近。

“胡作為,胡作為!”他叫著,要給對方希望。

“作軍,作軍,你挺住,挺住!”聲音慢慢上升。“作軍”兩個字扯著石平的腿朝巷道奔去,礦燈的光,像鬼火一樣四處忽閃。水隨著兩個人的腳后跟奔涌。他一把抓住那個被胡作為拖住的人,只抓到了衣領(lǐng)。兩個人合力,速度就快了。

胡作軍的身子已發(fā)硬,鼻腔有血,肚子鼓脹。

礦是老礦。新老板接手舊礦,沒想到天天講安全還是出了安全事故。這么一位英俊青年,進(jìn)礦才二十天就丟了性命。礦上一邊調(diào)查原因,一邊處理善后。胡作為肚子里也喝了不少水,昏昏沉沉睡了半天兒,便開始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煤礦老板是福建人,聘請當(dāng)?shù)孛禾啃袠I(yè)管理者靳主任處理各方關(guān)系。靳主任采取了在別的小煤礦處理事故的經(jīng)驗(yàn):私了,息事寧人。

石平一直守在胡作軍尸體旁邊。他后悔沒強(qiáng)烈要求這位男生和自己一起護(hù)頂。一個青春洋溢、活蹦亂跳的人,從井下出來后就是這樣一副猙獰恐怖的相貌。萬能的人,不過如螻蟻、如紙片,一窩水、一堂火,就能讓人生瞬間回到起點(diǎn)。而這個人的印記,留在因他出生而生發(fā)出來的各種親情關(guān)系里,成為一種永久的疼痛。

石平不想再在礦上打工了,他說:“靳主任,我想去送胡作軍。”

靳主任看著他,眼睛里有許多疑問,犀利的眼神讓他有些不自在、有些膽怯。護(hù)送是一個理由,主要目的是要工資。

“二十天工,按礦規(guī),不發(fā)工資的。”靳主任一針見血地說。

石平臉發(fā)燒,但沒紅。他熬夜守在胡作軍尸體旁,臉色蒼白中帶點(diǎn)兒菜青。

“你和胡作軍是老鄉(xiāng)?”靳主任問。

他搖搖頭。

“胡作為是他親堂兄?”

他又搖頭。從名字看,是堂兄弟的叫法。從外貌看,沒有一點(diǎn)兒相似之處。從口音聽,不像一個地方。這些,靳主任肯定清楚。靳主任說:“難得他在這世上還有你這個好朋友。”

礦上將賠付款給了,胡作為卻向礦方提了一個要求,年關(guān)請不到車,也怕尸體經(jīng)不得長途跋涉,還是火化。靳主任算了下兒賬,護(hù)送骨灰簡單得多,火化加骨灰盒,劃算。他批準(zhǔn)石平領(lǐng)薪辭工,說骨灰胡作為帶回去就行了。

石平抱著胡作軍的骨灰盒,默默地跟在胡作為身后。到了車站,他將骨灰盒移交給胡作為。心刺痛,雙手無力,骨灰盒直往下沉,差點(diǎn)兒掉到地上,他用腿支撐住身子,腿發(fā)軟,他用整個身子撐住雙臂。胡作為一把抓緊骨灰盒上的黑紗,石平雙手托送,骨灰盒才到了胡作為手上。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石平?jīng)Q定尋找二爺。他去文具店買了白紙、炭筆,在縣城大馬路邊找了一家環(huán)境不錯的旅社,選了一個很小的單間。

反鎖好門,他開始做個人清潔。大掃除后,渾身舒暢、神清氣爽,提起畫筆,好像二爺就站在面前,眉眼、嘴巴、特別是腦袋正面可見的癩痢,筆筆如有神。

胡作軍穿著西裝,說父親給他在家鄉(xiāng)找到一家政府單位,約他陪同去新單位報到。兩個人走上一條坑洼不平的礦區(qū)道路,看到大門口掛著“陽坡幸福煤礦”的牌匾。他想對胡作軍說這地方我來過,轉(zhuǎn)頭,卻不見了人。他心想這小子會隱身術(shù),不管他。回身,面前站著瘦老頭兒。老頭兒拄根拐杖,右腿褲管夸張地晃蕩著。看到他,老頭兒轉(zhuǎn)身就走,來到一間矮屋里,指著床上的一個人,又指著他說:“你……你!”床上那張臉不正是自己嗎?什么時候長了癩痢?他驚醒的時候,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還好,不過是個夢。躺在旅社舒適的床上,想起在陽坡度過的第一個晚上,是被喜歡喝酒的瘦老頭兒收留。他去一家釀酒作坊打了一壺散酒。有了攔車經(jīng)驗(yàn),又認(rèn)識幾個煤車司機(jī),石平很快來到陽坡幸福煤礦。

小矮屋上鎖了。他走進(jìn)大門,找到地磅房。瘦老頭兒正在桌子上寫字。

“老爺爺!”他蹦到瘦老頭兒面前,喜悅地叫了一聲。

“哪里來的帥小子?”瘦老頭兒看著他自言自語,“有些面熟。”

他從棉襖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二爺?shù)恼嫦唷⒈趁嫦喑尸F(xiàn)在瘦老頭兒面前。瘦老頭兒看看畫像,又看看他說:“這不是你嗎?比你老,面熟,背也熟,你是小啞巴?”

“老爺爺,你記起我了?我就是被你收留過的小啞巴。”石平像是面對自己祖父,將白色塑料酒壺遞給他。

“你這小子,這么久沒見,會說話了?怪!”老頭兒接過酒,拉了把椅子給他坐。瘦削得只剩骨頭撐著一張黑皮的臉,懵懂、困惑。石平講了自己家里的情況,講了這幾個月尋找二爺?shù)慕?jīng)歷。瘦老頭兒聽著,眼睛滾落幾滴濁淚,拉了下兒他的手,向外走去。

“癩痢,癩痢。”瘦老頭兒領(lǐng)他走到煤場那邊,對一個人招手。這里有兩個人在掃煤、鏟煤,行話叫“收腳”。

一個一只手捏住掃帚、另一只臂膀壓住掃帚桿的人走來了,兩條腿左擺一下,右擺一下,整個身子看起來像旱鴨子,又像螃蟹。待那人走近,瘦老頭兒便看著石平。

石平看著面前這個人:右眼珠突出,鼻子成一塊削骨,像個三角板一樣豎在眼睛下方,右耳朵沒了。

來人問:“叔,有事?”

聲音有些熟悉。石平心里想。

“你把身子轉(zhuǎn)過來。”瘦老頭兒說。

來人慢慢地轉(zhuǎn)動身子。上半身瘦削、扁平、挺直,后腦勺突,突處長了個疤,發(fā)亮。石平的心“突突突”地猛跳著,眼睛死盯著后腦殼,右耳朵沒了,留下一個小蝸輪。

“二爺!”石平用家鄉(xiāng)話叫了一聲。來人沒有反應(yīng)。他看來人的雙腿,和他并排站在一起。二爺走的那年,高他一個頭,這個人,卻剛過自己肩膀。他轉(zhuǎn)到前面,看臉。左臉、后腦殼、扁平的后背,像二爺。他又叫一聲“二爺”。來人用一只人眼和一只死魚眼看他,嘴里說:“二爺,哪個是二爺?你認(rèn)得我?”

“你叫一聲平伢!”石平臉漲得通紅。分明就是二爺?shù)穆曇簟?/p>

“平伢,好怪啊,平伢。”

“二爺,你是我的二爺!”石平拉住來人左手。二爺右臂肘部以下沒有了。他摸到二爺右肘時,二爺?shù)纳碜盈d攣了一下兒。他是二爺,二爺?shù)纳碜泳褪沁@個樣子,二爺?shù)穆曇艟褪沁@個樣子。

“二爺!”石平淚如雨下,一把抓住二爺胳膊說,“二爺,我找得你好辛苦啊,二爺,我是平伢,你不認(rèn)得我啦?二爺,你要我好好讀書,要我考大學(xué),二爺。”

二爺笑了,說:“怪了,我還有這么帥的侄兒!”

瘦老頭兒也笑了,笑出滿臉淚水,笑著對二爺揮手:“忙你的吧,晚上,我們進(jìn)館子去。”

二爺右手甩著半截空袖,左手拖著掃把走了。石平呆怔怔地看著。不是二爺,二爺不是這個樣子!他搖頭。是二爺,二爺?shù)穆曇簦數(shù)陌]痢頭,二爺?shù)暮蟊场?/p>

十一

瘦老頭是個勤快人,哪怕右腿沒有了,也從不遲到早退。早晨六點(diǎn)半,他去柴房摟柴火下面條。搬開一捆柴,露出一個腦袋,凸出的一只眼瞪著他,另一只眼是閉著的,如刀削過的鼻子,一個鼻孔只剩一點(diǎn)兒細(xì)縫兒,另一個鼻孔發(fā)出粗重的呼吸聲,他蜷縮在雜草里,一只手臂抱住身子。

瘦老頭兒嚇得手一松,柴火撒了。他看到自己的空褲管,嘆了口氣,叫醒那個人。那人跟在他身后,進(jìn)了屋子,坐在火塘邊,烤了一陣火,青白的臉有了點(diǎn)兒血?dú)狻?/p>

“你叫什么名字?”瘦老頭兒問。

那人摸摸腦殼,茫然地看著他。

“你是哪里人?”

那人搖頭,聞到鍋里面條香,使勁吸著鼻子。瘦老頭兒看著那人吃面條的饞樣,看到他的腦殼,想起了小啞巴。

“你愿意做事嗎?沒有工資。”瘦老頭問。缺胳膊沒臉的丑陋樣子,肯定找不到事情做。他找礦上老板求情,收留了這個殘疾人。

“可憐,記憶沒了,人也變傻了。”瘦老頭兒搖搖頭說。石平“撲通”跪在瘦老頭兒跟前。感謝瘦老頭兒爺爺,這個斷臂、螃蟹腿的人是二爺。

二爺有些傻,看到菜上桌就拿起筷子,專揀喜歡的吃,哪怕一片肥肉埋在胡蘿卜底下,也會用筷子撬出來,夾進(jìn)自己嘴里。喝酒的時候,二爺不給瘦老頭兒敬酒,只顧自己一口一盅。石平看著一點(diǎn)兒禮節(jié)也不懂的二爺,就懷疑這不是二爺。可那一口石城土話,那一頭癩痢,那單薄挺直的背脊,又是二爺。他突然想起以前聽祖父說過的“借尸還魂”,不禁心驚肉跳。

石平害怕單獨(dú)面對這個“二爺”,那只眼睛太恐怖了,無論站在哪兒,都像在瞪著你。晚上,石平和瘦老頭兒擠一張床。他問:“爺爺,這個人晚上會跑嗎?”

“他來了兩個月,一直沒離開,沒事的時候,就到處看。有個老礦工說兩年前見過癩痢,在這個礦上挖煤。

“那次事故,我是那一班唯一的幸存者,在醫(yī)院住了一年,老板花了很多錢。后來,礦上又出了你二爺那宗事故,老板破產(chǎn),礦低價轉(zhuǎn)手了。你二爺可能就是我住院的時候來到礦上的。”

石平緊緊地抓住瘦老頭兒的左腳腳板,撩起自己熱烘烘的秋衣,把那半截右腿放進(jìn)秋衣里,貼住自己火熱的青春身軀。

瘦老頭兒把石平帶到老礦工那里。這是一個身板結(jié)實(shí)的中年人,開卷揚(yáng)機(jī)。

“三年前,癩痢在一次事故中死了,他表弟拿著他的賠償款,帶他的尸體回家了,我就奇怪,這人像癩痢,可是癩痢不是死了嗎?”卷揚(yáng)機(jī)師傅說。

“這個癩痢,最早來的時候,是什么樣的?”石平眼中有霧氣。

“他叫石和新,人和氣,一臉三笑,如果不是有癩痢,就是帥小伙兒。他那個表弟叫王有新。”卷揚(yáng)機(jī)師傅說,“奇怪,腦袋削掉了小半邊,手臂斷了,腿壓碎了,居然能夠活下來,呆呆傻傻的,還能找到這里來,奇跡!”

“石和新的表弟是個什么樣的人?”石平問。

“比石和新矮,壯實(shí),那雙眼睛讓人不舒服,會說幾個地方的話。”石平暗驚。他想到焦成輝的表弟吳能用,想到胡作軍的堂兄胡作為。這倆人,和四川人在一起說四川話,和陜西人在一起說陜西話,和河南人在一起河南話,有語言天分,眼神飄忽,時時都在琢磨事兒的表情。

二爺,那個人就是二爺,不管他的靈魂是不是二爺,先把那具軀殼帶回去。石平感激地對卷揚(yáng)機(jī)師傅作了一揖,便要瘦老頭兒帶他去找老板。

“感謝老板收留我二爺,我要帶他回家。”石平哽咽了。想到昨天晚上,他害怕那個像二爺又不像二爺?shù)娜耍吹共蝗缡堇项^兒和老板兩個外人。他要帶二爺回家,二爺不能做事,他養(yǎng)二爺;二爺呆傻,只要他不亂跑、不害人。

老板默不作聲地牽著大狼狗走了。

石平去找二爺。老板又牽著大狗跟上他,狗“嗷”了一聲。石平嚇得不敢動。老板喝了聲:“大狼。”遞給石平幾百塊錢,說給你們做路費(fèi)。

“癩痢,癩痢,你有福啊,你后輩子一定過得平安幸福,你這輩子的罪孽已經(jīng)受夠了。”瘦老頭兒拉著二爺?shù)陌虢赜冶郏Φ臅r候,抖落臉上黑污污的粉塵。

“我有福,有福。”二爺咧開嘴,一口牙齒被黑臉襯得耀眼。二爺,這就是二爺?shù)难例X,這微笑的嘴部弧度,是標(biāo)準(zhǔn)的二爺?shù)奈⑿Α?/p>

“二爺我們回家。”石平拉住二爺?shù)淖笫终啤?/p>

“帶你二爺好好洗個澡,吃完飯,我?guī)湍銈償r輛車。”老板說。

石平拿行李時,往瘦老頭兒被窩里塞進(jìn)兩百塊錢。

十二

二爺穿上在寧武縣城新買的棉襖、棉鞋、冬褲,顯得精神多了。一路上,石平就在別人怪異的眼神里,雙手輪換著牽二爺那只左手。

祖父看到石平,叫了聲“平伢”。父親看到石平,叫了聲“平伢”。看著平伢身邊的人帶淚的笑容,布滿疑問。石平說:“二爺,那個是你爺,那個是你哥。”他對祖父和父親說他是二爺,倆字出來的時候,聲音哽咽。二爺緊緊地靠著他的身體。

家門口來了許多人,石平用眼光搜尋二娘和丫丫,沒見到。祖父抹了把眼淚,拿著鑰匙,打開二爺新房的門。這間屋,二爺和二娘度過了新婚蜜月。二娘不想待在家里,她說她嫁給癩痢,就是不想再在農(nóng)村種田。二爺就去礦上申請了一間單身宿舍,把二娘帶了過去。祖父就把自己打的糧食裝進(jìn)蛇皮袋里,要父親送到礦上。一袋又一袋米,一籃又一籃蔬菜,維系著二爺留下的一脈親情。

二爺看著雕花大木床、實(shí)木抽屜桌,二爺結(jié)婚的時候,打過三開大衣柜,后來搬到礦上去了。

二爺面帶滿意的表情,還摸了抽屜桌上一把灰,說這要住人,還得好好抹一下兒。石平心里就想著二爺不傻,只是表現(xiàn)得有些呆呆愣愣,動作緩慢,反應(yīng)遲鈍。鄰居們叫聲“和新”,二爺就點(diǎn)頭。一輛自行車來到屋門前,父親額頭上冒著熱氣,停住自行車,后車架下來一對兒母女。

二爺看著眾人,突然說:“我曉得了,我叫和新,姓石,石頭的石吧?”他接受“石和新”這個稱謂,顯然比接受“癩痢”“獨(dú)臂”要高興。

抱著孩子的女子聽到聲音,站住,看到說話的人,大叫一聲,退后幾尺遠(yuǎn),眼睛里滿是驚恐。二娘又長好看了,丫丫又長高了。石平對好看的二娘說:“二娘,這是二爺,丫丫,你爸爸回來了。”

在石城,石平這一輩及以上的祖祖輩輩,都叫父親為“爺”。之后出生的孩子,改叫父親為“爸”。丫丫三歲了,別人都說她長得像二爺。現(xiàn)在看來,多半像二娘。二娘結(jié)婚前,皮膚很黑。結(jié)婚后,皮膚變白了,臉相嫩了許多,前胸往前突,屁股往后翹。丫丫好奇地睜大眼看面前的人,二娘緊拉著丫丫的手往后退。丫丫拉著二娘,想往二爺跟前走,走不動,就哭:“我要看怪人,我要看怪人。”

石平說:“他不是怪人,丫丫,他是你爸爸。”二爺就笑著向丫丫走去。

父親身子往前攔住弟弟。二爺繞過面前的陌生人,向丫丫走去。石平說:“二爺,她是丫丫,是你的女兒。”

“老板女兒來礦上玩兒的時候,還打過我,我不和那個十歲女伢計較。”二爺說。丫丫接著石平的話:“怪人,我不要怪人爸爸,我有爸爸。”

眾人把目光投向二娘。二娘臉一紅。祖父惱怒地看著二娘,父親憐憫地看著二爺。石平看到紅臉的二娘,心里突然空蕩了,就如脹鼓鼓的氣球,拔掉氣門,里面的氣散了,身子也就無力地癟塌下去。

他看看父親,又看看祖父,他們的嘴巴張開了,將目光投向二爺,二爺?shù)谋砬闆]有絲毫變化。石平忍不住拉起丫丫的小手問:“你爸爸是哪個?”

丫丫先是驚恐地看了眼表情憤怒的大哥哥,然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丫丫不認(rèn)識他了。他又問:“丫丫,告訴哥,你爸爸是哪個?”

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二娘,二娘的臉漲得通紅,沒有回答。父親說:“你不是說再等一年嗎,現(xiàn)在和新回來了。”

“他是和新嗎?一個丑八怪!”二娘牽著丫丫轉(zhuǎn)身就走。

十三

石平陪著二爺去麻坡煤礦。

雪落得有些厚,蓬松、柔軟,鋪在大地上,煞是好看。因地勢高低落差露出枯枝、雜草,看起來便有了缺憾之美。

礦長是位中年人,看到二爺,含著滿眶眼淚,笑著握住他的左手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你不在,局里準(zhǔn)備召開的表彰會一直開不了。”

石平帶著二爺去他結(jié)婚后住過的宿舍。宿舍門上一把鎖,一些沒上班的工人聽說石和新回來了,都跑來看他。一位老工人拉住二爺左手,撫摸著二爺?shù)挠冶郏拥卣f:“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看來你和我一樣,死里逃生,多虧有你舍命相救,助我逃出生天。”

二爺?shù)姆块g,光禿禿的木板鋪和孤零零的三門衣柜積滿了灰塵,石平拉開衣柜,看到一些二爺以前穿過的衣服。工友們拿來臉盆、抹布,提來水,他們幫著二爺打掃房間,石平去找二娘和丫丫。

二爺離開的幾年,石平?jīng)]來過煤礦,這幾年,煤礦有了不少改變。礦區(qū)辦公樓在進(jìn)礦的公路邊,一棟四層新樓房。石平看出來了,辦公室只用了一樓,其它三層都是宿舍。幾個孩子在場上玩兒鬧著。

“丫丫。”石平叫了一聲。

“我寫字。”丫丫抬眼掠了他一眼,繼續(xù)拿著樹枝和小伙伴們在雪地上畫。礦上沒有幼兒園,這些三四歲的小朋友,還沒到上學(xué)讀書年齡。

“丫丫,你住哪里?”石平問。丫丫用手往上一指。

“哪里?”他又問。

丫丫又用手往上一指。一個窗口露出一張臉,雖然隔著玻璃,石平仍看出是二娘有紅有白的臉龐。礦上工人好多住集體宿舍,二娘不是礦上工人,只是曾經(jīng)的家屬,住進(jìn)家屬樓,身份肯定變了。石平憤怒轉(zhuǎn)身,牽著丫丫的小手,說去看爸爸。

丫丫不肯走,說她爸爸在那里。丫丫手指的地方,是一樓。石平全身血液直往上涌,咬著牙說:“好,帶我去找你爸爸。”

丫丫在雪水中跳躍著,來到一扇門前,站住,叫了聲“爸爸”。一個男人拉開門,問丫丫怎么了?石平一看,是礦上技術(shù)干部老寧,后來當(dāng)了副礦長。石平暗暗地攥了攥拳頭,問:“你和我二娘結(jié)婚了?”

“平伢。”副礦長帶著外地腔的石城話,聽著格外別扭。

“你憑么事和我二娘結(jié)婚?”他說。

“小伢崽,跟你說不清楚。”寧副礦長臉上的紅色轉(zhuǎn)瞬即逝,面帶慍色,關(guān)上了門。石平照著門踢了一腳,聲音響在空曠的礦區(qū)。

春節(jié)前,麻坡煤礦召開了一場遲到的表彰大會。石和新在瓦斯爆炸事故中處置得當(dāng)、疏散及時、救助英勇,避免了更大的人身傷亡和財產(chǎn)損失,被評為當(dāng)年度系統(tǒng)英模人物、礦務(wù)局優(yōu)秀員工、麻坡煤礦勞動模范。

麻坡煤礦是個老牌礦,漢陽造時代供應(yīng)漢口鋼廠。解放后,國家改善了礦井安全設(shè)施,很少見過事故的工人們一到盛夏或隆冬就恨不得整晚都待在井下。礦上雖然規(guī)定無關(guān)人員不得入井,但默許工人們偶爾下去避暑、歇暖。炎熱夏季,工人、家屬、孩子,晚上八九點(diǎn)才陸續(xù)回屋。

那是個火熱的夏天,礦區(qū)的樹木蔫蔫地耷拉著枝條,不當(dāng)班的工人拿了涼席跑到井下乘涼。礦區(qū)宿舍里少有的幾個家屬也帶著孩子下了巷道。

那晚,當(dāng)值領(lǐng)導(dǎo)是外地口音的矮個子寧副礦長,工人們叫他“寧工”。石和新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上來的時候,正歡鬧成一團(tuán)的家屬和孩子們驚慌失措,趕緊往井上跑。

“工友們,趕快去各巷道通知各班組,誰腿快,去值班室通知寧工。”石和新的聲音提醒了大家,膽子大的年輕人跑到各巷道口,亮開嗓子大聲吼叫著。有人跑到值班室,卻沒找到人。

當(dāng)巨響從地底傳上來時,不知誰叫了一聲:“不好,還有三個人沒上來。”石和新看了眼人群,是另外一個采掘組的。他是隊(duì)長,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他跑回家拿防毒面具。敲開門時,大肚子女人拉亮燈,站在三開衣柜門邊。

“面具。”石和新說。大肚子女人打開衣柜門幾寸,在里面摸索了一陣,拿著面具遞給他說:“快去救人。”

石和新跑到井口,探頭看了看,爬下井。他出來的時候,肩膀上搭著兩個人。不久后,大肚子女人出來了,寧工說已經(jīng)打了求救電話,消防、120馬上會來人。

寧工找到石和新,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

十四

這次事故,礦下只死了一個礦工,當(dāng)班隊(duì)長石和新救出兩個,因搶救不及時死亡。這情況,敢做敢當(dāng)?shù)亩敳粦?yīng)該逃跑啊?石平想不明白。

二爺被礦上安排住進(jìn)省城大醫(yī)院,突眼換成了狗眼珠,窩進(jìn)眼眶,沒有以前那么駭人了;鼻子做了填充術(shù),不再那般恐怖。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休養(yǎng),二爺臉上長了肉,線條顯得柔和了。礦上為了方便石家人照顧二爺,特招有經(jīng)驗(yàn)的石平進(jìn)礦工作。

石平從小就喜歡礦井。尋找二爺見到了幾宗事故,覺得井下危險,不愿意下井。二爺訓(xùn)斥他:“哪個地方不危險?坐在車間里,可能會被機(jī)器絞斷手指;走在路上,可能會被剎車不靈的車輛撞上;在農(nóng)村耕田,可能碰上石頭、鐵釘割破腳。”

每天晚上,石平都會用布條把二爺?shù)膬芍惑π吠冉壸 6斠蛄耍请p捆綁著的雙腳便會一起用力,先是輕輕地碰。不醒,便加勁,嘴里輕輕地叫“平伢,平伢。”石平被捅醒,慌忙揉著眼爬起來,背起二爺上公廁。

石平的痛點(diǎn)是二爺曾經(jīng)受到的傷害。他問二爺:“你這眼睛痛得可鉆心?”二爺搖頭。他又問,“你這手臂痛得要死?”二爺又搖頭。石平看著二爺?shù)ā⒛弧露谋砬椋睦锞陀行┽屓唬◇w的抽痛感就會減弱。二爺走路時,雙腿已經(jīng)沒那么難看,身子似乎也高了一些。

石平心中還有一個痛點(diǎn):二娘和丫丫。二娘是寧工、寧礦長的老婆,丫丫變成了寧礦長的女兒。石平很不服氣,他更不服氣的是,聽礦上的老人們咬耳朵,二爺還在礦上時,二娘就和寧工眉來眼去。好在二爺已不記得二娘是他老婆,也不記得丫丫是他女兒。好在二爺記住了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二爺清掃廠區(qū)道路,自然要掃到辦公樓前。礦區(qū)掃地都用大竹梢掃帚。二爺左手拿掃帚,右胳膊輔助,揚(yáng)得不高,速度不快。粗煤粒、土粒隨著掃帚往前走,細(xì)煤塵碰上掃帚就輕飄飄地往上飛,再慢慢落下來,難免在下落過程中粘住人的頭發(fā)、臉頰和衣裳。

大人們看到二爺掃地,總會躲躲,小孩子們玩起來就入迷。二爺叫著“走開,掃地了”。一些孩子還是在地上抓石子、跳房子。丫丫踢房子,一塊小石頭跑到了二爺掃帚下。

“丑八怪,天天掃,灰塵飛。”丫丫看到小石塊進(jìn)了灰塵里,就朝二爺喊叫。

二爺撿起石塊,在自己褲腿上擦了擦,扔給丫丫。

“越擦越臟,丑八怪。”丫丫說。

石平正好去辦公室向隊(duì)長匯報工作,看到小堂妹罵自己的親生父親,幾步走上前,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兒。

“你打小孩子干什么?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趕快給人家爸爸賠禮去。”二爺知道這是寧副礦長的女兒。

剛上一年級的丫丫,便看著二樓一個窗口大叫:“媽,媽,這人打我。”

丫丫的媽媽往下看,石平怒目瞪她。丫丫媽媽喊了一聲:“丫丫,回來。”

石平對丫丫說:“再這么不禮貌,見一次打一次。”

丫丫哭泣著向樓上走去。二爺追著說:“我打叔叔。”說著就打了石平一掃帚。他是用掃帚把兒打的,很重。打完后,又對石平說,“你不能這樣說小伢,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十五

石平當(dāng)上礦井隊(duì)長的第三年,麻坡煤礦被礦務(wù)局提上了改制議程。礦務(wù)局合并到土地局,一些礦領(lǐng)導(dǎo)得自謀生路。寧礦長是分配來的外地大學(xué)生,回老家聯(lián)系到了工作。丫丫的媽媽是礦上臨時工,不能隨調(diào)。

礦上工人,有關(guān)系的自尋接收單位,沒門路的,愁眉苦臉。石平坐在兩年前新建的家屬樓頂,看樓下的景物,看場子上成堆的煤炭。礦工們甩著手在礦區(qū)游蕩。二爺也在礦區(qū)游動,他手上卻是掃帚。有人說還掃個卵,又不發(fā)工資。二爺說掃干凈才像個廠礦,齷齷齪齪的,人冇走,礦區(qū)就荒了。

石城交通、工業(yè)都比較發(fā)達(dá),離省城鋼鐵廠近。石平心里寒涼,腦子里卻轉(zhuǎn)著圈圈。新添置的挖掘機(jī)、通風(fēng)機(jī)、裝煤機(jī)、絞車都是比較先進(jìn)的設(shè)備,礦工的危險和勞動強(qiáng)度遠(yuǎn)低于純手工操作。百年歷史的老礦,不能這樣廢棄掉。

石平回家?guī)透赣H挖紅苕、栽種油菜。農(nóng)村有田地,在經(jīng)濟(jì)蕭條時期,起碼不會餓肚子。城里人在下崗大潮中,幾多家庭為一日三餐愁煞人。家里紅苕多,去礦上的時候,石平用摩托車帶了兩麻袋,一袋一百多斤。紅苕是父親要他帶的,說給丫丫。丫丫從來不認(rèn)石家人,祖父去世的時候,被她媽媽牽著來磕頭,卻沒送祖父上山就離開了。石平不想單獨(dú)給丫丫,三百多斤紅苕,有小孩的每戶送十五斤,丫丫二十斤。

丫丫家住舊樓二樓,他提著竹籃,正準(zhǔn)備敲門,卻聽到里面“乒乓”一陣亂響,隨即是丫丫的尖聲號叫:“我聽話,不讀書了。”

“叫你嚎,叫你嚎!”丫丫媽媽吼叫的聲音很有力,似乎伴有身體的動作。

“媽,媽,我聽話,媽——”

石平捶門。隨著門用力拉開,一張臃腫、變形的臉出現(xiàn)在門里。石平也不看面前這個粗壯女人,徑直朝里間走。丫丫縮在木方桌和墻壁形成的角落里,雙手抱頭。寧副礦長原以為丫丫是他的種。十二歲、讀六年級的丫丫,身子到他肩膀那里了,純石家品種,傻長個兒,臉相稍圓,像母親更多。

放下竹籃,他瞪了一眼丫丫媽媽,對丫丫說:“莫哭了,看,紅苕。”

丫丫小時候就喜歡吃紅苕,只要去石家,祖父總會在柴火灰中烘燒紅苕。聽到紅苕,丫丫一下子轉(zhuǎn)過身。看到面前的年輕人,她抹了把眼淚,叫了聲“叔叔”。二爺回來后,石平?jīng)]要丫丫叫過他哥。一對堂兄妹,就像二爺和丫丫這對兒父女一樣,沒有交集。

丫丫媽媽臉色蒼白,眼泡浮腫。廚房地上有枯菜葉,灶臺上有老鼠屎,方桌上一層黑灰,丫丫身上的衣服好幾天沒有洗過,衣領(lǐng)上一層油亮黑印兒。

“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看——”石平手指從丫丫媽媽到丫丫到地上到桌子椅子。

“不要你管!”

“不準(zhǔn)說我媽媽!”

石平出門時,用力一帶,門“砰”的一聲響。他在心里說:“誰愛管你們!”

廠門衛(wèi)室老傳達(dá)是一位局領(lǐng)導(dǎo)的父親,發(fā)不出工資,老傳達(dá)便回了家。二爺清掃之余,當(dāng)起了門衛(wèi),吃飯要石平送。石平和二爺住在新家屬樓三樓。

“這些人好壞。”二爺緊盯著一張報紙。礦上每年都要訂《人民日報》、行業(yè)報、省報、市報。二爺看的是行業(yè)報,眼盯著一幅圖片。

這是一個詐騙團(tuán)伙。石平看著看著,眼便瞪得溜圓,眼珠子都要突出來了。這個犯罪團(tuán)伙,到處誘騙殘疾人、單身打工者去礦井,蓄意殺害后冒稱家屬,領(lǐng)取補(bǔ)償。天哪,這不就是吳能用、胡作為嗎?

焦成輝的女兒蘭香的病情怎么樣了?秋英嬸會打電話到礦上問焦叔尸體嗎?看起來家庭條件不錯的胡作軍,他父母知道兒子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嗎?

二爺嘴里扒著飯粒,有一下沒一下地咀嚼著,眼睛不時瞟向報紙。

石平拿起桌上的電話,語音提示說“因欠費(fèi)停機(jī)”。他也不等二爺吃完飯帶碗回家,便先離開了。他買了諾基亞手機(jī),撥打記憶中陽坡財富煤礦電話,說是空號。他又打?qū)幬?14,電信部門告訴他的還是這個號碼。晚上,他又撥打這個號碼,還是空號。

煤炭行業(yè)處于低迷期,煤礦前途難測。他拿出紙筆,給焦成輝的家人、給陽坡財富煤礦的修文、給陽坡新風(fēng)煤礦的靳主任寫信。

十六

兩個月過去了,石平?jīng)]有等到一封外地來信。時過境遷,人非物非已經(jīng)不稀奇。麻坡煤礦的井口已全部封閉起來,堆在場上的煤炭被政府處理給了本地一些用煤企業(yè)。

工人們補(bǔ)貼買斷工齡。二爺屬特殊照顧人士,局里給他提前辦理了內(nèi)退。二爺不肯離開煤礦,他說礦上給了他福利,他得為礦上服務(wù)。礦區(qū)不讓人進(jìn),辦公區(qū)、家屬區(qū)的衛(wèi)生,二爺一人包攬,包括守門。

“老石,丫丫是你的女兒,真的。”

“你莫瞎說,我冇得這福氣。”

“老石,老寧那個王八蛋,又和他老婆復(fù)婚了,丫丫讀初二,得養(yǎng)活,你是她爺老子。”

“你找我借錢,行,資助她,也行,但人不能忘根。”

“石和新,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八個月,你總有一點(diǎn)兒印象吧,丫丫可是你親骨肉。”

話音剛落,石平看到二爺像躲避瘟神一樣跳出門。

石平問一臉驚恐的二爺:“她來借錢?”

“我寧可借錢給她。可她是寧工、寧礦長老婆,哪能和我一起生活?”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二爺沒殘疾之前,二娘就看不得癩痢,現(xiàn)在二爺又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手,不僅殘疾,還丑陋。二娘想起二爺可以依靠,丑陋的外表也不計較了。

寒冷的冬天過去,春花已經(jīng)燦爛開放。麻坡礦的年輕人、壯勞力都到南方去打工,或在市內(nèi)做生意,一些生活沒有著落的老礦工、家屬爭相開發(fā)周圍荒山。二爺忍不住又對石平嘮叨:“全國那么多礦山在開采,麻坡礦,你們年輕人承包起來呀。”

“我聯(lián)系了幾位銷售員,準(zhǔn)備合伙接手。”石平說。

二爺說:“我義務(wù)給你們當(dāng)技術(shù)顧問。”

麻坡煤礦賣給了一家新的股份制企業(yè),總經(jīng)理是石平。他在全員大會上說:“煤礦雖改制為民營礦,我們的員工,繼續(xù)享受國營礦工的福利待遇。”

二爺要求下礦井,說優(yōu)質(zhì)煤總是躲在深層。二爺一只眼睛如雷達(dá),經(jīng)他目測的地方,掘進(jìn)就很安全。

犯罪團(tuán)伙受審的行業(yè)報被二爺鑲在一個鏡框里,掛在礦宣傳欄上。二爺在空白處寫了一行字:“人莫生壞心,壞人必遭報應(yīng)。”

石城火車站人頭攢動,大紅條幅“麻坡煤礦歡迎專家蒞臨指導(dǎo)”“麻坡煤礦歡迎五湖四海員工”吸引不少人駐足。

一群人站在出站口,靜靜地等待著。石平興奮地?fù)]著手,迎向出口。精神抖擻的靳礦長、瀟灑帥氣的修總工程師,攙扶著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瘦小老頭兒,向石平走來。

靜 蕓:本名呂艷秀。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兒女》《解放軍報》《天池小小說》等報刊。短篇小說《清理象山》獲第三屆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xué)獎”小說類一等獎,小小說《茶魂》獲“百年猴魁?天下太平”第二屆全國茶文化征文一等獎。著有《歸》《手留余香》《都是青春惹的禍》《哭泣黑城》上下篇,《梳理紅塵》四部曲等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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