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強
在成都,每一條路都有自己的故事。其中,起于紅星橋,止于復興橋,分為四段,地處成都核心城區錦江區的紅星路,最有人文氣息,也最具商業價值,報社、雜志社、大型商場幾乎都在這條路上扎堆。尤其是紅星路二段,就像成都的文學雙翼,展翅于道路兩邊,一邊是省作協旗下云集《四川文學》、《星星》詩刊、《當代文壇》等雜志的傳統文學陣營,和容納《成都商報》《成都日報》等大報的成都傳媒集團,另一邊又是四川日報報業集團密集的報紙副刊文學陣營,蔚為壯觀。紅星路既是一條承載文學夢想的文學路,也是記錄新聞理想的新聞路。我,奔波其間長達二十余年,見證并參與成都文學的雙翼展翅,成了傳說中的“報業文人”。
最早知道紅星路,是1994年。這年9月起,我在嘉陵江畔的南充師范學校讀書,正式開啟文學創作之路。有一天,近觀嘉陵江,幻想著遠眺成都浣花溪畔的杜甫草堂,第一首詩《在嘉陵江觀潮》迅速誕生,我興奮地投給紅星路二段85號所在的《星星》詩刊,結果石沉大海,此詩因未留底稿最終無跡可尋,后來取筆名“無跡舟”就跟此事有關。第一篇散文,名字記不得了,大約是寫父親,也誕生于嘉陵江畔,我試著投給紅星路二段70號所在的《四川日報》,依舊杳無音訊。那時的紅星路,就像文學里的珠穆朗瑪峰一樣高不可攀、遠不可及。
好在成都多子巷的《四川青年報》、陜西街的《教育導報》等報紙的文學副刊,頻頻發表我的詩文,給我勇氣,鼓勵我在文學路上前行。直到1997年,保送到成都的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求學,我才感覺紅星路原來如此之近,終于如朋友般擁抱我。大學四年期間,我的詩文不但逐漸占據紅星路所在的《四川日報》“原上草”、《成都晚報》“錦水”等多家報紙文學副刊版面,而且因在《四川文學》《青年作家》多次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先后被這兩家文學期刊特聘為“文學編輯”,負責面向成都所有高校文學社組稿、編稿。那時,我的夢想是在紅星路的某家文學刊物上班,并在草堂路購房,與杜甫草堂為鄰居,做個專業作家。
其實,在來成都之前,我最向往的路,就是跟杜甫有關的這條草堂路。他在浣花溪畔卜居,修筑草堂,衍生出的草堂路,是我的文脈來源。我曾以為,在成都留下足跡最多的路,一定是草堂路,結果卻是紅星路。轉折,在大學畢業那年,戀愛、租房、購物等生存壓力撲面而來,心心念念多年的草堂路和作家夢只能擱置一旁,成都報業影響力最大的《成都商報》對我伸出了大手。是的,在2001年,我背叛了文學,選擇了新聞。不是做副刊編輯,而是當新聞記者。本是生存所逼,這個命運轉變,讓我不得不屈服于現實生活。同時,也從此不甘心地開始仔細打量成都各大報紙的文學副刊。仿佛一看到報紙副刊上的那些文學作品,它們就會理解我、同情我,甚至感召我,從報社去雜志社,又從紅星路重返草堂路。
記得1997年9月剛到成都求學,成都報業就逐漸展開競爭激烈的“市場報版‘戰國七雄”廝殺時代。文學副刊,還似新聞大餐旁邊不起眼的川味泡菜,最多是在周末時用一小塊版面裝裝文化人的樣子,因為廣告內容早已如海漲潮,漲到一張報紙各大新聞版的脖子處了。副刊,哪有什么大版面出爐?除非是火爆的甲A聯賽,帶有文學色彩的足球評論,才會如帽子戲法一樣次第闖入周末副刊版,讓人見識見識市場報里也有性情中人和文學猛將。
那時,臨近紅星路的書院西街所在的《成都商報》(尚未搬遷至紅星路二段159號)是一匹報界黑馬,和紅星路二段70號所在省報集團重點打造的《華西都市報》,一直在爭奪全國都市報老大,它們的市場份額在成都占比最大,發行量和廣告額也在全國處于第一梯隊,卻絲毫不敢松懈成都大本營的殘酷爭斗。如此爭奪多年,它們各有輸贏,令我自豪的是,我供職的報紙先輸后贏,且是多次領跑,最終穩居成都報業零售市場老大位置。那些年,商報被老成都人比喻為報業秦國,華西則被稱贊為報業齊國或者楚國,不過誰都無法一統紙上江湖。與它們直接競爭的報紙,還有紅星路的《天府早報》、新開街的《蜀報》、桂王橋的《商務早報》、從多子巷遷至槐樹街的《四川青年報》,以及臨近紅星路位于慶云南街的《成都晚報》。作為帶頭大哥的省級黨報《四川日報》,已有華西、天府兩家子報參與市場競爭,它似乎更有閑心打理文學副刊“原上草”,因為該報漫不經心地孕育了車輻、伍松喬等極負盛名的報業文人,“原上草”自然成為廣大作家詩人們最熱鬧的角逐場,常見文學新秀與著名作家同版打擂,所登作品多是純文學類的詩歌、散文。唯一能與《四川日報》“原上草”分庭抗禮的文學副刊,只有《成都晚報》的老字號“錦水”,這也是流沙河等成都老牌文人的詩文發表樂園,小說家何大草、散文家潔塵都曾供職于這家報紙。其他市場報,則專攻新聞,最多拿出一個不固定的版面來刊登報告文學類的“特稿”,實為新聞與文學嫁接又更像新聞的產品。
2001年,在我加盟《成都商報》之后,有很長時間,成都報紙的文學副刊競爭態勢大致也如大學四年那樣,某種意義上說,還是省市兩家黨報在角力,由它們負責培育新生代的蜀地作家詩人,以每周一個甚至四個版不等的副刊版延續成都文脈,填充并不斷擴建《四川文學》《青年作家》等文學期刊難以覆蓋的廣袤文學園林。不久,成都日報報業集團(成都傳媒集團前身)成立,《成都晚報》一分為二,分為承擔黨報職能的《成都日報》、主攻市場報的《成都晚報》,又皆保留了文學副刊,岷江流經成都城而形成的府河、南河(上游為浣花溪),把“錦水”副刊漲潮一般壯大。這時劃歸成都日報報業集團管轄的《成都商報》,依舊以新聞立身,以“太陽特稿”副刊發熱。當然,雙橋路的《四川工人日報》、通錦橋路的《四川經濟日報》(今已遷至太升南路)、紅星路的《四川農村日報》、最初在青華路后又遷至西二環路的《廠長經理日報》(后相繼更名為《經理日報》《企業家日報》)等非市場類的行業大報,也在紛紛扛起副刊文學旗幟,彌補主流報紙也難以延伸的各個行業作家、詩人。這一期間,最活躍的報業文人,有寫散文的李銀昭、徐建成,寫詩的姜明、趙曉夢,在《華西都市報》寫詩功成名就的詩人干海兵則早已去了紅星路對面的《星星》詩刊做編輯。后來從紅星路二段70號到紅星路二段85號改行發展,從報業文人搖身一變專業作家的人,還有寫散文的熊鶯,不管時間怎么游走,他們其實仍在紅星路,只是把這條鼎盛一時的新聞路改寫成了自己回歸本心的文學路。而我還在紅星路守望。
慶幸的是,我在做文化記者那些年,跑的多是作家、詩人、書城、出版社、雜志社等與文學有關的口線新聞,成天與文人們打交道,這也讓背叛文學的我找回不少心靈慰藉。運氣好時,采寫的人物通訊、事件通訊,我會改成報告文學的樣子,到“太陽特稿”副刊去亮亮相刷刷臉,試圖告知世界:其實,我也是一個作家。
那些年,即使是采訪,我也會把采訪地安排在與紅星路相連的大慈寺路。因為這里有千年古剎大慈寺,本是佛門靜修之地,以前卻又是成都文人會見外地文人的必去之地,伴隨著翻看他們喜愛的商報或者華西,一碗三元五元不等的蓋碗茶一喝就是一個下午。若是當天報紙有一個文學副刊版,版面上的詩歌、散文必是聊天主題,旁人,誰也潑不進半句與之無關的閑言碎語。如今,大慈寺旁邊有了太古里,喧囂更甚,幽靜依舊,仿佛兩種文化在對沖,卻又總是相互理解,和解收場。在紅星路,成都就是如此包容各種文化流派交融。
2008年,一場汶川大地震,似乎在有意無意之間把所有夢中人都震醒了,成都報紙文學副刊由弱變強的分水嶺從此出現。像是川劇絕活中的變臉,換了一個嶄新的舞臺,興奮勁兒持續了很長時間,這個舞臺就叫成都新時代的報紙文學副刊。上臺唱戲的人,多了很多以前藏于幕后的成都報業文人。那一聲聲幫腔,有的是純文學期刊的專業作家,有的就是報業文人自己。
這次八級地震的震中,在岷江邊的汶川映秀。被岷江支流錦江滋養多年的成都城,也像人為變臉一樣換了一副面孔,雨水少了許多,太陽多了很多,以前難得一見的成都的雪經常以真實景象回應著杜甫詩繪的“窗含西嶺千秋雪”。這年,成都報業的市場蛋糕已基本切分完畢,很快就將達到極盛狀態。這年前后,尤其是廣大市民讀者在地震劫后余生之后,精神生活的需求仿佛在碾軋物質生活的需求,成都各大報紙的文學副刊遍地開花,不再局限于省市黨報“原上草”與“錦水”之間的二雄對峙。其實,這種局面早在震后不久的幾天內就改變了,來自四川各地、來自全國各地的詩歌如雪片般飛來,很多不設文學副刊的報紙不僅開辟了文學副刊,有時連新聞版也在持續刊登那些充滿溫情又給人力量的詩歌,其中當然包括散文、報告文學等文學作品。其中,也包括藏龍臥虎的各大報紙,再也無處藏身的報業詩人、作家,井噴式涌現地震題材的詩歌、散文。我也是在這次地震后,拿起久違的筆,寫下了多首抗震救災題材詩作。那些詩,都是在紅星路一揮而就,我卻總是懷疑,它們實際上是在草堂路降生。
到了2014年,以詩為首的浪潮又一次席卷報紙副刊各個角落。成都的報紙副刊在這之后的幾年里涌現了“詩歌集結”“紅星書評”“寬窄巷”“西嶺雪”等多個新鮮的文學版。至今,雖因讀者的閱讀習慣漸漸從報紙轉移到手機,但是兼具情感溫度和思想高度的詩歌、散文、書評等文學作品,仍然高頻率地出現于多家報紙的副刊版面。文學副刊,不局限于周末,常與新聞版混搭在每日出版的報紙上,有的報紙每日固定一個文學版,有的報紙每日甚至出版好幾個文學版,大有文學與新聞并駕齊驅的態勢。這,看上去很奇特,追根究底,又跟成都人骨子里愛讀報的情懷有關。想當初,商報和華西紛紛崛起于中國都市報領域,就是一杯茶一張報紙看半天的成都人,在成都的大大小小茶館,一天又一天反復喂養壯大這兩只報業雄獅。
紅星路,我是離不開了。草堂路,我很慶幸,最近住了進去,終于鄰近杜甫草堂。這兩條路,就像我的一雙手,左手新聞,右手文學,誰也離不開誰,難分彼長此短:紅星路澆灌著我的新聞理想之花,草堂路滋養著我的文學夢想之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