荸 薺
荸薺是頗能入畫的。
紅艷艷,圓嘟嘟,頭頂略平,卻哧溜頂出個小小俏俏的犄角。三三兩兩散布在畫尾,小孩子一樣,橫躺豎臥的,隨便玩隨便耍。最要緊的是,是畫面當間那棵肥嫩開著明黃色花的白菜,紅皮帶綠葉的大蘿卜。畫的題款:菜根香。這么一張畫,荸薺倒也不是剩筆,缺了它們,光那些肥腴粉黛,顯然少了畫者想追求的質樸深意,多了香艷之虞。
也有以荸薺做主角的。盛在提籃、盤碟中,局限、收放之間,就像一個小孩子,規矩太多,乖巧是有了,自然天性就被磨掉,也讓人可憐見的。
讀到過一張粉藕、蓮蓬和荸薺組合的水墨,張揚、恣肆,有來自泥土之下的勃然奔放。甚合我那一刻的情緒。
冬天,常在菜攤上買七八個荸薺。沒啥大用項,就是嚼著咂摸那個味兒。忙起來半天顧不上喝水,回到家嗓子干得冒煙。冰箱捏個洗凈的荸薺,咔嚓一口咬半只,汁水清甜,慢慢嚼著,涼絲絲新泉一般的滋味,順嗓子眼走下去,像灌田的渠水,水到哪里哪里的秧苗就得救了。
菜攤上的荸薺,跟入畫的荸薺兩碼事。泥殼裹著,濕膩膩,黑乎乎,紙箱子里堆著,不明白的還以為屎殼郎。北人做菜不善荸薺,半是圖稀罕,半是像我一樣作為可有可無的輔助食療。荸薺走肺經,潤澤,通便,是我外祖母的生活經驗。對這個口傳的知識點,我并未求證過,卻篤信不移。
三齡,奇饞咸菜,如貓專愛魚腥之物。偷食鹵蘿卜條,趁長者稍不留意,連抓三四把,飛速進肚腹,從此落下氣管炎的病。風吹犯病,雨淋犯病,大約陽光碎地聲音稍大些,也能把我的咳嗽蟲引出來。九歲之前,是病得最厲害的幾年。村里人不知道氣管炎和肺癆不同,外祖母又不讓我入群去外邊瘋耍,玻璃人似的捧著養,便以為我是林黛玉那樣的肺癆,養不大。彼時外祖母也有氣管炎的病。只是她一個老寡婦家,素來羸羸弱弱,沒人留意罷了。
荸薺就是因著壓制咳嗽蟲的本領,贏得外祖母待見的。黢黑黢黑的深夜,我的咳嗽猛然間發作,一聲響似一聲,窗紙、窗欞,房頂的葦箔、椽子,似乎都在共振了,老鼠沿著炕邊噌噌亂跑。外祖母醒了,悉悉索索在枕頭底下一通翻騰,一只扁圓的小東西,就精確無誤地遞到我的嘴邊。我知道這是荸薺,我在咬住這精靈的同時,唇邊也感覺到了那只皴糙干癟的手。不知是注意力忽然轉移,抑制了呼吸管道的劇烈痙攣,還是荸薺的汁水果真通神,咳嗽蟲一時得到震懾。
村里合子社偶或進來荸薺。合子社,就是供銷社,村里人都這么叫,我也這么叫。合子社的人,也是社員,掙工分。這活兒不累,甚至有點光鮮,有點地位,但工作時間長,晌午不歇,晚上掌燈老大一會兒后方才關門落窗。醬油醋火柴鹽巴,針頭線腦,暖壺,鐵鍋,粗瓷碗,這些物事,是每個村合子社必備的。其他就不好說了,進什么不進什么,得看公社里大合子社來啥,也得看本村合子社售貨員的喜好和心情。我們村合子社的售貨員是肥子舅,一個中等身材瘦巴巴大鼻子的人。他進過荸薺,進過酥糖,甚至進過伊拉克蜜棗。有一次,進了一種非常好看的咸魚,形狀有點像平魚,村人叫燕魚,我私下琢磨著是水里飛的燕子。
荸薺、酥糖、伊拉克蜜棗、水里飛的燕子,一時間成為男人女人飯后閑嘮的題目。我在一旁聽著,便知道了我們郭莊之外,還有更多的北方村莊。北方往南,有條大河,叫黃河,黃河的兩邊,也是村莊棋布的地方。再往南,還有一條更大的河,叫長江。長江那邊,也有很多村莊。那里叫南方。南方總下雨,多水田,水田里生稻子,也生荸薺。南方有桂花樹,桂花的樣子就好似我們的小米,桂花米香香甜甜的,那里村莊的人就做桂花酥糖。耕爺說,伊拉克是外國,離中國老遠老遠了;水里飛的燕子,是長在深海的。海老深老深的,我們郭莊的所有房子摞起來,也不及海的一半深。彼時,在我心中,耕爺和荸薺、酥糖、伊拉克蜜棗、燕魚,同樣神圣。
有人要種荸薺了。
這個消息,是吃早飯的時候外祖母隨便一說的。村人似乎對此并不熱心。至少不像肥子舅進來的異方貨品那樣,招惹得老老少少對外面的世界懷揣夢想。
種荸薺的人,叫黑炭。他是外祖母的仇人。外祖母私下叫他“黑煞天”。村里人多數都有綽號,比如老菜瓜、饅頭剛、小爐匠、萬事通。黑煞天是什么意思,五六齡的我實難理解,但也能想象是個兇惡無比的狠角色。黑炭的名字,真是跟他般配,五六十歲的樣子,瘦小枯干,一張核桃臉黑得分明就是塊燒焦的炭。黑炭走路很輕很輕,根本沒有一點點聲音。他四季黑衣黑褲,獨來獨往。因為跟我的外祖母不過話,也就跟我們一家人都不過話。我在村莊的十多年光景,沒聽到過他說一句話,連了解他的聲音怎樣都沒個機會。仿佛他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界的,一大團黑色的云氣呼啦啦墜地,變!黑炭就出現了。
種荸薺不是南方的事嗎?黑炭倒是能,在院子里開出一片長方形的地,挖得深深,施了厚厚的牛糞、沙土、碎麥秸,灌了滿滿的水,漚著,漚到滿院子絲絲縷縷的臭,又漚到撮起鼻子都聞不到臭味,黑炭的荸薺就種起來了。
神神秘秘的黑炭,神神秘秘的荸薺田,除了我,竟真的沒人關心似的。黑炭家的木柵欄,常常關著。柵欄那么高大,我踮起腳跟也不過半個圍欄高。荸薺種在黑炭家,跟種在南方又有什么不同,想看看怎么長都不能。要是外祖母跟黑炭沒結仇該多好!那我就能光明正大跟他提出,看看他的荸薺田。就像我能看李家姑老爺嫁接桑葚,看西院姥爺母山芋秧子一樣。外祖母怎么就有黑炭這么個仇人呢,她看上去人緣那么好,連黑炭的媳婦、姑娘都親親熱熱的,在一塊紡線、刷袼褙、做衣裳。六姥姥說我外祖母是菩薩心腸,來個叫花子,給人家一口,自己留半口。菩薩心腸的外祖母,卻詛咒黑炭“不是不報,時辰不到”。在她看來,黑煞天這種十惡不赦的人,根本不配種荸薺,也種不成荸薺。荸薺,是靈物。
黑炭真把荸薺給種成了。起荸薺那天,他喊來肥子舅幫忙。高大的柵欄也打開了,一院子高高大大的樹木,把黑炭這個人襯得愈發干癟。肥子舅,是黑炭的遠房侄子,平常也不見來往,起荸薺,卻興沖沖的,他還喊來一街的孩子圍觀。荸薺那么肥嘟嘟、圓頭圓腦的,原來生長荸薺的植物,卻是莎草般蓬亂柔軟的。肥子舅代表黑炭,給圍觀的孩子每人發了一枚荸薺。大家把荸薺捧在手心里,像是捧著一枚勛章。
肥子舅的合子社,賣起黑炭種的荸薺。這荸薺跟南荸薺比起來,又瘦又少汁水,到底是郭莊自產的荸薺。南物北種,黑炭是村里第一人。
后來,合子社還進過清水馬蹄罐頭。馬蹄,就是荸薺的別稱。荸薺剝得白白凈凈,浸在蜜糖水里,即刻高貴了幾分。黑炭死的時候,供品里就有個馬蹄罐頭。村醫診斷,黑炭是死于肺癌。給黑炭上供的,是耕爺。耕爺說,黑炭是南方人,年輕時跟著混混們跑過,淪落到要飯吃,在郭莊認了個孤老漢當爹,四十來歲才娶上媳婦,姑娘是帶來的,并非親生。黑炭年輕坐下咳嗽的病根,怕是癆,跟媳婦孩子都不在一張桌上吃,更不在一個屋里睡。這也是個可憐人。
在南方,荸薺既當水果,也當菜蔬。稻田里野生荸薺瘋長,惱人得緊。但野生荸薺,也是下田人解渴的水果,哈腰伸手,順著匍匐根摸一只,涮涮泥,丟進嘴里,脆脆甜甜。馬蹄燉排骨,清香撲鼻。馬蹄碎切,可以做餡料,跟鮮肉配在一起,包餃子蒸小籠包兒。做四喜丸子,馬蹄屬于靈魂配料。
荸薺好吃,剝去紫紅的外皮,是個麻煩活兒。彼時,趕上外祖母高興,會在小火爐上煮幾只荸薺。煮熟的荸薺,甜津津的,有點糯,是另一種風味。剝荸薺,指甲弄得生疼。不若現在,剝荸薺有專用的工具。榨荸薺汁,也有專用工具。都是小電器,輕啟按鈕,瞬息齊活。
外祖母跟黑炭的恩怨,到底帶到土里去了。就像這世間無數的秘密,未及揭示,已然消逝。荸薺,我還是最喜歡帶皮生嚼,汁水在唇齒間汩汩漫溢,帶著大地的秘密,回溯至身體的河流。
棒褲兒
赤岸村街邊有擺攤的女人,賣鮮杏、黑棗、花椒、酸棗。這倒不算個啥,太行山地,每個旅游點兒都賣這些土產。稀罕的,是編活兒,現編現賣。一種為坐墩,在地上一個一個碼起來,又白凈又好看。還有一種,撂在荊條籃子里,圓柱形,兩三拃粗細,尺余長,一頭還帶個精巧的提手,不知何物。問那女人,說是枕頭。編活的材料為棒褲兒,該是上年存的,一直放到這芒種節氣,真用了心思。
棒褲兒,棒子的褲子。這個兒化韻的名詞,俏皮,形象,舌尖一卷就能把畫面拽回孟秋時節大片大片的棒子地里。棒子,學名玉米,我們郭莊叫棒子。棒子的植株叫棒子,棒子的籽粒也叫棒子。整個冀中大平原上,棒子這個稱謂,比玉米更有認同度。當然,玉米還有其他名字,比如包谷、玉蜀黍、玉茭。伏天里太陽毒,植物瘋長。棒子穗穗上的花粉在海浪般洶涌的風中飄灑,花粉與棒子剛秀出的花線完美結合,棒粒便開始灌漿。這時候的棒子秸稈,像村里正在孕育的年輕媳婦,一兩只綠褲紅發的棒子別在腰間,滿含著榮耀和希冀。
棒子不是啥貴重的出產,但會過日子的人,當然也要在一株株棒子身上盤算得滿滿當當。就比如,用棒褲做編活兒。秋后,棒子美人兒頭頂的好頭發也已枯萎零落,青蔥的棒褲兒也走過了青春好年華。成熟的棒褲兒,最外邊一層呈霉褐色,粗粗拉拉,爬滿風痕雨痕和蟲跡。扒掉這一層表皮,靠近棒粒的部分,不妨叫做“襯褲”吧,則柔軟而光潔,頗有絲織品的質感。不論白棒子、黃棒子還是花棒子,“襯褲”的質地皆柔韌而舒適。男人們把籽粒飽滿的棒子提到房頂,碼上房檐,掛在老棗樹的樹杈上、大門街們的門楣兩邊,本意是晾曬的,一不小心,也為多少年之后的回憶掛上了一垛垛、一串串田園詩般的念想。女人則細膩,精巧,掰棒子的時候,另外動了一點腦子,費了一點工夫,于是,又白又軟的棒子“襯褲”就單獨留了下來,被一打一打掛在草棚里,晾干收妥。一邊收著,心眼兒里已經想好了,用它們做幾件什么樣的編活兒。只是,干編活兒要等著冬天,場里地里徹底閑下來。
編活兒中,坐墩是最簡單,也最常用的。可圓可方,還有小箱子形狀的,一物兩用,里邊盛放東西,東西塞滿了,當坐物自然不成問題。編坐墩,最早用蒲草。我們村管草編的坐墩叫蒲墩,名字就來自原料蒲草。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蒲草編成的墩子,坐起來耐久,像男人女人的情感,一個屋檐下廝磨一輩子,甚或撕扯一輩子,終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兒。蒲草是生在水邊的,村莊的河干了,坑填了,蒲草幾近消失。聰明的女人們,改用稗子草、麥秸、高粱葉子、棒褲兒。除了蒲墩,也編墊子。夏天,一席草墊子,從東房蔭拉到西樹涼,墊子上睡著娃娃,老太太旁邊擺架紡車,嗡嗡地紡線,時不時還捯出手,拿扇子給孩子趕蒼蠅蚊子。
我和外祖母各有過一雙棒褲兒做的甕鞋。甕鞋就是棉鞋,甕字該怎么寫呢,沒有人能告訴我。棒褲兒甕鞋的外觀,真的接近一個甕,口略收束,厚實實的,膛量挺寬敞。那是外祖母的三妹妹我三姨姥做給我們的,母親帶著妹妹到青海探親,大雪天,三姨姥差遣了她的老二兒子從五六里地外另一個村莊送過來。跟甕鞋一起送來的,還有一盆鯽魚燉黃豆,一條剛滿月的狗。親戚家的飯,我吃得不多,但三姨姥的鯽魚燉黃豆,至今想起來余香繚繞。自己掙錢后,我嘗試做了好幾回,都達不到那番境界。
外祖母和三姨姥是狠狠吵過一架的。母親去青海的那年清明,她們倆都回娘家上墳,本來親親熱熱的,不知怎么說起孩子的事,好像還提到我,就拉了臉子吵了起來。清明跟著大人上墳,小孩子都歡喜,可以在剛剛返青的麥子地里捉金甲蟲,可以采嫩苜蓿,采野花,重點是還能分得一份上過供的供餉。因為外祖母吵架,那個清明,我也很不開心。好長時間,我們家和三姨姥家都沒再走動。就連母親去青海,也沒過去告別。
外祖母和三姨姥之間,似乎橫亙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冬雪。而一場真正的冬雪來臨,兩雙棒褲兒甕鞋和一盆鯽魚燉黃豆,卻把外祖母心里的雪給徹徹底底融化了。外祖母說,親人肚里沒圪針。也許,她說得對。那時,親戚、鄰里之間吵架,家常便飯一樣,吵的時候,唇槍舌劍,天昏地暗,祖宗八代、雞零狗碎,都要拿出來詛咒、羞辱。過不了多久,紅白喜事,過麥過秋,親兄熱弟、姐姐妹妹叫著,你幫我,我幫你,一天烏云滿散。親戚之間,真像棒褲兒做的編活,一經一緯,你纏著我,我繞著你,用眼撕扯不清楚。
母親編過一個稗子草的墊子。草是我從河坡地里打來的,說起來真是邪門兒,那塊高粱地里竟然一根旁的草都沒有,齊刷刷沒膝深全是秀著紫紅色花穗的稗子。下刀太狠了,一大片的草幾乎一棵沒留。裝筐成了問題,我用膝蓋頂著壓了好幾遭,勉強才系上筐繩兒。母親說,我那筐草有四十多斤。真不知道哪兒來的神力,大晌午我居然背著那么一筐滿是汁水的鮮草,走了三四里路。這些年來,隔一些日子我就夢到自己在打草,無邊無際的草,怎么也打不到頭兒。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自己背著一個草垛走路。打稗子草的時候,我還不到十歲。母親喜歡那筐草,她仔仔細細翻曬,半干就收了,坐在樹陰下編草墊子。
那個夏天格外炎熱,母親從田里回來,又燒煤火給一家子人做飯,常熱得發脾氣。草墊子,成了她發脾氣之后安歇之塌,或者在大槐樹蔭涼里,或在胡同口有風的地方。她已經開始發胖,肚腩上一圈圈被汗水腌得緋紅,兩顆巨乳底下,墊著手巾,一會兒就汗溻了。母親屬虎,她躺在墊子上緩神兒的樣子,真有點像森林里的睡虎。
我沒有睡過那張稗子草編的墊子。除了有種草香氣,估計并不舒服。若編個棒褲兒墊子,一定比稗草的好得多。生產隊大集體,掰棒子是個單獨的活計,在大場院里干。給集體干活兒,往家捎任何東西都是不允許的。那些又柔韌又潔白的棒褲兒,跟棒子最外一層褲衣混著,一堆一堆的,白瞎了。家里分的口糧,也有棒子,在大田里立劈的,帶著棒褲兒分,按人口多少直接過大秤。棒子分到家,好棒褲兒留下來,編草鞋,給老人孩子納鞋底填料,編蒲墩,編籃子,只要你的手足夠巧,想編成花朵、人物都沒問題。不記得母親用棒褲兒編過什么,弟弟出生后,她找到了一個在西甘河村代課的活計。代課比在大田勞作并不輕松多少。郭莊距離西甘河村三四公里,母親騎輛紅旗牌自行車,一天跑四趟。晌午回家,先做飯,我給她拉風箱,她做揪面片或疙瘩,一邊做飯一邊討論課堂上的數學應用題。教輔書開始流行,是我讀高中之后的事情了。那時學生的作業和單元測驗題,除了課本上稀稀拉拉那幾道,全靠老師根據教學進程自己編。母親的腦子里總在編題,她把編活兒的手藝給廢了。
大娘會做棒褲兒底的棉鞋,三嬸子也會。有那么兩年,村里風行那樣的鞋子。輕暖,隔潮。反正冬天也不大出門,沒有多少重活兒,腳底板不動多少力氣。所以,連老爺們兒也有棒褲兒底棉鞋。穿這樣輕便的鞋子,走路沒有聲響。夜里,整條街黢黑黢黑的,后邊走路快的人忽然攆上來,唬得人一機靈。
我更喜歡棒褲兒編的草鞋。外祖母給我買過一雙,圓頭圓腦的,走起路來踏踏踏踏,腳下一快,鞋子就飛了。用棒褲兒做編活,先得打小辮兒。棒褲鞋的小辮兒又細又勻,一圈一圈打在一起,致密,漂亮。我的棒褲兒鞋,鞋頭染了顏色,桃紅色的小花朵,像桃花也像梅花。我穿這樣一雙鞋子,專門到雪地里踩雪,桃紅洇在雪上,雪也開花了。
下雪天,我去給外祖母抓藥,一雙棒褲鞋來回八里地,滿鞋洞里都是雪,腳趾頭凍成了一瓣一瓣的梅花趾。外祖母不讓我上熱炕頭,她指使母親從院子里盛來一盆雪,給我搓腳。整個冬天,我的腳上一直盛開著梅花。
赤岸村的女人,用棒褲兒編枕頭,這我是第一次見。棒褲兒柔韌,依其脾性,編個動車或航母的模型都合用。但棒褲兒枕頭,枕著舒服嗎?我拍了照片,讓文友們猜是啥。有人說,是磨癢癢用的。這種猜測,倒挺有趣。我們村的棒褲編活兒,早就沒人干了。棒褲兒在赤岸村,做成編活兒,也只是賣給游客。比如我,想買個蒲墩或枕頭,買了,也不為用。我想,如果掛在墻上,或是很不錯的裝飾。
【作者簡介】寧雨,原名郭文嶺,河北人。作品散發于《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 《散文海外版》 《散文百家》 《長城》 《北京文學》《四川文學》《雪蓮》等報刊,多篇入選各種選本。曾獲河北文藝振興獎、長征文藝獎、中國出版政府獎·圖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