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斌華



“鄱陽湖已經有了一個自然保護區,怎么又冒出了一個南磯山自然保護區?南磯山和鄱陽湖是什么關系?山里哪來的越冬候鳥?鄱陽湖已有一個國家級保護區,有必要又多建一處嗎?還有,要建國家級保護區,怎么解決漁業的問題?”從2003年南磯山申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到2008年國務院辦公廳最終批準南磯山晉升為國家級,我們始終要回答這一連串問題。
沒錯,那時的鄱陽湖已經有了一個蜚聲國內外的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然而,這個保護區的面積僅占全鄱陽湖的5%左右。5%的保護面積實在太小,要保護好生態價值排名亞洲第一的鄱陽湖,當然需要增大有效保護范圍。
南磯山,不是山,而是島,鄱陽湖和洞庭湖的湖區群眾都習慣把島喊為“山”,或許和湖上漁業文化有關,開船打漁最忌諱“倒(島)”的音。南山島和磯山島合稱南磯山,它們是南昌市新建縣南磯鄉內的兩座人居島嶼。
南磯山位于鄱陽湖主湖區。每年春夏,鄱陽湖進入豐水期,南磯鄉只有遙遙相望的兩個島嶼出露湖面,南山島面積5平方公里,輪廓像是我們的寶島臺灣,磯山島面積1平方公里,形狀和海南島驚人地相似。秋季水退,連接南山和磯山的季節性公路通車,這條公路60公里的那頭是南昌市燈火輝煌的紅谷灘。
秋冬的南磯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荻花和蘆葦,是迷宮一樣百轉千回的河道,是星羅棋布的季節性湖泊。借助遙感衛星的視野,我們才明白,南磯山其實是贛江北支、中支和南支三大支流匯入鄱陽湖沖積形成的三角洲前緣,鄱陽湖枯水期,呈現為一個巨大的濕地三角洲;豐水期,三角洲則隱身鄱陽湖洪水之下。中國最大的、季節性內陸河口三角洲前緣濕地。這一世界罕見的濕地類型,足以讓南磯山躋身國家級自然保護區行列。
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保護區有沒有越冬水鳥呢?那時的南磯山,只在為數不多的攝影愛好者口中相傳為“候鳥天堂”。2003年至2005年的科學考察證實了這一點:我們的鳥類調查專家親眼目擊212種鳥類,90多種水鳥,越冬種群數量超過十萬只。白鶴和東方白鸛是雙旗艦物種,而花田雞和斑背大尾鶯在當年可是極具魅力的明星鳥種。2004年,是南磯山科考大年,在WWF觀鳥論壇的助力下,南磯山成為了鄱陽湖和江西省又一觀鳥熱點區域。
南磯山所在的傳統漁鄉——南磯鄉,儼然漁鄉變鳥鄉。
關于是否可以晉升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壓軸的問題最難回答:怎么解決漁業的問題?
魚和鳥,在鄱陽湖實施自然保護的那天起,就是一對難解的冤家,也是保護與發展的矛盾載體。幾十年來,長江中下游濕地自然保護界說得最多的一個詞就是:人鳥爭食,就是指漁業生產和候鳥保護之間的沖突。出現頻度同樣高的另一個詞是:沒有湖權。
湖權,湖泊(濕地)的經營管理權。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濕地保護區劃建正值風起云涌之際,湖權早就是長江中下游湖區群眾的主要生產要素和生計來源。保護區,憑什么去要湖權?要走了湖權,漁民怎么辦?社區怎么生存?另外,跟隨湖權的漁業資源歸誰所有?由誰處置?
特別是鄱陽湖。雖然面積大,漁業資源多,可是漁民多,湖區人口多。長期以來,當地社區居民高度依賴濕地資源生存與發展。
尤其是南磯山。18個季節性子湖泊的湖權,屬于南磯鄉4個行政村(10個自然村)5000多村民集體所有,全鄉旱地僅幾百畝,捕魚是南磯山人唯一的技能。
2013-2019年的“點鳥獎湖”
贛江口—鄱陽湖濕地三角洲上的勞動人民,在長期與鄱陽湖共存的過程中,發展形成了人與自然的共同作品——斬秋湖,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季節性子湖泊。
結合鄱陽湖季節水位漲落和三角洲特殊地貌,南磯先民利用天然河堤與分流間洼地,改造成可蓄水的湖池。每年秋季,洪水消退后便形成獨立的子湖泊,故稱“斬秋湖”。整個秋冬,漁民在這些“斬秋湖”中采取人放天養的方式養殖,并采用閘口排水取魚的方式捕撈。斬秋湖作業方式貫穿整個秋冬,逐漸降低的水位,為水鳥持續提供適宜生境和充沛食物,因此,斬秋湖在事實上成為了越冬水鳥極為重要的棲息地和覓食地。
南磯濕地有18個面積5000畝以上的斬秋湖。據統計,保護區約7成以上的水鳥在這些季節性的子湖泊棲息和覓食。南磯濕地能夠成為東亞至澳大利西亞水鳥遷飛線路合作伙伴的一員,無心插柳的漁民功不可沒。可這一貢獻,很晚才得到肯定。長期被關注的事實是難以甩開的一項“罪”名:斬秋湖的漁民采取“竭澤而漁”的方式捕撈,導致越冬候鳥棲息地被排干,嚴重干擾了候鳥的棲息與覓食。
這18個季節性子湖泊是候鳥的重要越冬地,也是當地社區的主要收入來源。鄉、村兩級管理機構每兩年將所有湖泊通過公開競標的形式對外出租,出價最高者獲取兩年一屆的湖泊經營管理權。鄉村收取的湖泊租金中80%按人數發給村民,20%留作鄉村兩級行政管理及公用支出。
出價最高者中標經營湖泊,意味著每一尾魚、每一只蝦都不會被放過。不可能留著小魚小蝦做種,不然,承包期一結束,或者來年洪水來襲,做種的魚蝦算誰的?因此,他們只能選擇竭澤而漁。
因保護區管理局不具任何湖泊與土地權屬,也沒有相應的漁政執法授權,無法有效控制區內竭澤而漁和人鳥爭食問題。保護區多次向上級反映因湖權問題影響到有效保護,并于2013年3月正式向南昌市政府申請解決幾個重要湖泊的管理權屬。在市政府征求意見時,新建縣政府不同意權屬流轉,指出湖泊權屬問題關系到湖區社會穩定,因這些湖泊是南磯人民生產生活的主要場所,是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當地群眾反對流轉湖權;因租賃湖泊需要大量資金,市財政局表示市本級財政難以承擔該費用,且“竭澤而漁”只發生在年底前一個月,沒有必要全年租賃湖泊,故也不贊同湖泊權屬流轉,建議保護區另尋替代方案。
為緩解漁業生產與候鳥保護的矛盾,2013年6月,保護區管理局設計了“鳥越多、獎越多”的社區共管方案:根據某一時段鳥類同步調查,按鳥類數量給予湖泊經營者相應的物質與精神獎勵,引導漁民采取兼顧水鳥保護的漁業方式,改善水鳥越冬質量,緩和護鳥與捕魚之間的矛盾,融洽保護區與社區關系。
南昌市財政局農財科的負責人非常認可保護區提出的這一方案,省錢是次要,精準是主要,有趣是附帶,同意為此安排50萬元專項經費。
2013年8月,活動最后定名為:點鳥獎湖——鳥越多、獎越多。由于像是農村集市上的抽獎活動,海報在南磯鄉貼出去后就引起了轟動。“12月份,獎勵標準每只1元,1月份,每只2元”,兩天內,所有子湖泊的老板都來報名參加。他們都自信地認為自家湖泊候鳥最多,少也有幾十萬,多則可達百萬。
負責調查和統計水鳥的既不是漁民,也不是保護區人員,而是專業的第三方,他們是民間或官方的專家,主要來自觀鳥會、科研機構和其他保護區。
開展活動的當天,2013年12月15日,保護區還聘請了一些專家和官員擔任監督者的角色,新聞媒體也發揮了強有力的監督作用。來觀摩的還有企業和NGO。
活動進行得非常順利。首先是鳥的數量較往年同期翻倍了。由于鳥越多,獎越多,漁民像護著寶貝一樣看著這些水鳥。有經驗的漁民表現得比專家還專家,知道哪種類型的水鳥喜歡什么樣的水位和生境,懂得把握排水的節奏;自己的地盤自己作主,他們做起保護,一點兒也不比保護區人員含糊:搭高架觀測湖中鳥況,立標牌警示閑人勿入。合適的水位,豐富的食物,趨零的干擾,水鳥怎能不多?用漁民的話來說——趕都趕不走。
50萬元都獎勵給了漁民
這50萬元用得可真值。漁民延遲了排水和捕撈時間,10萬多只水鳥在各湖多呆了一個月,吃喝都有人照顧;漁民變成了保護區編外巡護員和水位調控員;鳥多了,停留時間更久了,來南磯山觀鳥看濕地的游客也多了,島上的餐館和湖邊的魚舍生意隨之紅紅火火;南磯鄉知名度越來越大,上級政策和項目不斷傾斜,基礎設施、民生工程,甚至干部交流都有了可喜的變化。對了,點鳥獎湖的故事還上了當年財政部的網站,可見,南昌市財政局同樣收獲不小。當然,收獲最大的還是保護區自己,有些還是戰略性的感悟:知道濕地生態補償該怎么做,比錢多錢少更重要的是如何設計、如何用好錢;純粹式保護在鄱陽湖行不通;當地群眾不是保護事業的對立面,他們才是最根本的保護力量,不要老想著把他們搬遷出去,而要設法讓他們發生改變;漁業捕撈和水鳥保護絕非天生冤家,而是各取所需,共生共榮;湖權并非落實保護管理措施的充分條件,有時可能還是天大負擔,社區共管才是保護區健康發展的必由之路。2013年起,點鳥獎湖一做就是7年。
直到2019年12月的那天,在拆除臨時搭建的點鳥獎湖頒獎儀式背景板后,保護區同事們的手機屏幕亮了,內容是“關于長江流域重點水域禁捕范圍和時間的通告,宣布從2020年1月1日0時起實施長江十年禁漁計劃。”
“這會不會是最后一屆點鳥獎湖?”大家不約而同地問。
“會,但又不會。因為它將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而且更好玩。”有人如是說。
2020年開始的“協議管湖”
2020年1月1日起,長江流域水生生物保護區全面禁捕,正式開啟“一江兩湖七河”10年禁捕周期。保護區50萬元“點鳥獎湖”專項資金隨著該政策的實施而取消。
2020年2月2日,江西鄱陽湖南磯濕地成為我國第64塊國際重要濕地。國際重要濕地,是濕地生態補償的優先實施區域。
2020年3月,保護區所在的南磯鄉成為全鄱陽湖首個全面漁民上岸、收回漁船、清繳漁具的鄉鎮。長期困擾鄱陽湖的魚鳥沖突、人鳥爭食等問題,瞬間就煙消云散。沒有漁民、沒有捕撈的保護區,一度是廣大濕地自然保護區工作者的憧憬。如今依然還是這樣的憧憬嗎?
2020年10月底,特大洪水消退之后的那個中午,我們再度踏上南磯鄉政府所在的南山島。目光所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學校醫院門可羅雀。保護站的同事介紹說,由于禁漁禁捕,上岸漁民大多數都舉家外出謀生。以前3000多常住人口的南山,只剩下300人左右。島外濕地的情況呢?特別是水鳥青睞的子湖泊,沒有漁民了,沒有了斬秋湖的捕撈方式,是不是已經變成了候鳥天堂?
2020年11月, 18個子湖泊剛從洪水消散后的鄱陽湖大水體中獨立出來。然而,水鳥數量并不樂觀,明顯少于往年。而此時,鄱陽湖周邊農田有大量水鳥分布的消息頻繁見諸媒體。原因有兩點:一是持續高水位造成沉水植被長勢差,影響了少量水鳥取食。二是失去漁民們生產性管理的子湖泊,水位或者過高,或者過低,能夠滿足水鳥棲息覓食條件的子湖泊很少,這一點會影響到大部分水鳥。
舊問題剛走,新問題就來。因長期受自然因素和漁民活動相互作用,子湖泊群和水鳥等野生動植物形成了較為穩定的生態相關性,這是南磯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和國際重要濕地的基礎生態條件,也是主要保護對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實施禁漁禁捕后,由于無法為湖泊權屬所有者(鄉、村、場)帶來經濟利益,子湖泊失去了生產性的人為管理,蓄水、控水、排水等各個環節都將打破常規,穩定的生態關系一旦動搖,將給濕地生境和水鳥棲息帶來嚴重干擾。
為在新形勢下繼續保護好水鳥及其棲息地,同時為幫助退捕漁民家庭改善生計,2020年12月,保護區管理局聯合當地政府及各個村委會,開展了一項名為“協議管湖”的社區共管行動。這項工作計劃貫穿整個禁漁禁捕的10年。
協議管湖,就是保護區給錢、給方向,鄉村出人、出辦法,雙方簽訂合作協議,把缺少漁民管理的子湖泊管起來,管水位、管設施、管環境、管控人為活動,為遷徙水鳥和原生物種提供優質棲息地,為當地發展可持續替代生計積累潛力資源。
每年,保護區按照子湖泊每畝15元的標準提供共管資金,牽頭組建“保護區-社區共管”組織,制訂子湖泊適應性管理方案,包括水位管理、巡護、科研、監測、宣教等內容,負責子湖泊的準入評估與許可,以及子湖泊管護人員的培訓與考評。當地鄉村管理方,加入“保護區-社區共管”組織,優先聘請老弱病殘,組建本地管湖隊伍,接受培訓與考核,有計劃地為子湖泊蓄水和排水,協助保護區開展巡護、宣教、科研工作,定期收集、清理和轉運子湖泊內及周邊的垃圾。
到2021年7月,南磯鄉所有村委會都加入到了“協議管湖”的行動中來,納入到共管的子湖泊有12個,面積約10萬畝,保護區每年支付120萬元用于“協議共管”。
我們更愿意說,“協議管湖”將是南磯濕地新時代的“點鳥獎湖”。其核心仍然是社區共管。基于水鳥及棲息地保護的合作共管,并且把培養本土自然保護力量作為了新的內容,不僅要在為期10年的禁漁禁捕期間發揮作用,還將在理念和實踐上為終將到來的可持續漁業時代做好某種準備。
鳥類,是濕地最有靈性的物種。在這塊緊鄰繁華都市的國際重要濕地,只要有鳥類在,就有一切可能。它可以是天然博物館,可以是科研高地,可以是度假場所,可以是旅游的后花園,可以是夢里老家,它更可以是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塊蠻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