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我想先從T.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中的一段話開始。這段話,在不少的批評中獲得過引用。他說,“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文學作品……這一事實可能是為什么某些文學作品似乎世世代代保持自己價值的原因之一。當然,這可能是因為,我們仍然分享作品本身的許多偏見;但這也可能是因為,人們一直在評價的實際上根本不是‘同一作品,盡管他們也許以為是?!覀兊暮神R并不是中世紀的荷馬,‘我們的莎士比亞也不是他們同時代人心目中的莎士比亞;情況很可能是,不同的歷史時代出于自己的目的創造了‘不同的荷馬和莎士比亞,并在這些作品中找出一些成分而加以重視或貶斥,盡管這些因素并不一定相同。的確,任何作品的閱讀同時都是一種‘改寫。沒有任何一部作品,也沒有任何一種關于這部作品的流行評價,可以被直截了當地傳給新的人群而在其過程中不發生改變,雖然這種改變幾乎是無意識的……”
T.伊格爾頓的話包含著深刻的道理性,他所言說的是一種顯見的事實,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六經的重要價值可能是“注我”,我們在文學閱讀中的“找出”往往是與我們的知識水平、智慧能力、經驗差異、時代流行思想以及趣味偏好緊密相連的,從這點上來說,即使我們試圖統一它也是難以做到的。是的,“我們的”荷馬并不是中世紀的荷馬,“我們的”莎士比亞也不是他同時代人心目中的莎士比亞,“我們的”魯迅、“我們的”《紅樓夢》也不再是他們同時代人心目中的魯迅和《紅樓夢》,我們不斷地注入新的認知、理解和個人興趣差異,我們不斷地注入新的時代精神和流行思想,我們不斷地讓它變成新的和更新的,個人的和更個人的文學。就以《紅樓夢》為例,就以魯迅言說的《紅樓夢》為例,“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到排滿,流言家看到宮闈秘事”。
個人所見和“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改變著已有的舊文本,所有的文學經典不得不以一種開放的、不斷容納著闡釋和新闡釋、誤讀和新誤讀的方式接受著閱讀,它在某種程度上被分割或分裂成無數的“鏡像載體”,同時也構成了一種有著幾乎無限容納的寬宏?;诖?,我們甚至會作出不同的延伸,僅限于文學創作而言,我們可能會把文學看作是一種生產性行為,這種生產性來自作家對于讀者的趣味和訴求的猜度而與閱讀者達成的合謀;我們會強化和強調文學作品產生的時代思潮對于作家觀點觀念的影響,那些恰應地回應了時代訴求的作家和作品會在恰應的時段內獲得榮耀和特別的彰顯,是時代催生作家,是時代訴求催生經典作品,它們需要一個深度的、有效的契合。我們以此來解釋巴爾扎克和他的時代,解釋列夫·托爾斯泰和他的時代,卡夫卡和他的時代,解釋《小二黑結婚》和它的時代,解釋余華、蘇童、史鐵生和他們的時代,解釋先鋒文學、后現代文學和它們的時代……在這里,我們注意著甚至是極為經心地注意著時代訴求、流行思想、主流意志那只“看不見的手”的有力揮動,它對一些特定時期作家寫作的滲透和影響,從潛在和顯在兩個方面;進而,我們甚至可以得出這樣的判斷,作家的寫作在某種程度上“需要”和它同時代的時代訴求、流行思想、主流意志有一個內在呼應,“時代潮流”深度影響和決定著作家的命運以及他作品的命運,作家作品的“經典化”需要與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有一個深度契合才會得以完成?!皞畚膶W”所在的時代訴求出現變化和不斷的變化之后,再寫“傷痕文學”性質的作品就難以再被關注;“先鋒文學”作為一種流行文化隨著時間的更變和由此帶來的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的更變,它也就在慢慢地退潮,因此我們可以略有忐忑或不那么忐忑地向文學宣稱“先鋒已死”,或者說“先鋒”的標本已經懸掛于20世紀80年代的那面痕跡墻上,再作延續本質上是無效的,可忽略的。
我依然承認它是有道理的,至少有著某種深刻。只是,如果仔細思量,我們會發現這樣的、在批評家那里流行著的看法其實暗暗地弱化著作家的主體思維和作品的主體價值,它關注于洪流和大勢,強調著順應性,強調著文本中可能出現的時代折光,而悄然地消解著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他們的獨立性。在我們談論“我們的”莎士比亞、“我們的”卡夫卡和“我們的”《紅樓夢》的時候,我們是否認真地想過,這些“我們的”莎士比亞、卡夫卡、《聊齋》和《紅樓夢》都不是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的主動參與者。莎士比亞的戲劇關注的始終是舊事和舊史,它里面很少有當下時事和主流話題,如果不是法國文學對他的發現很可能我們會遺憾地和“我們的”莎士比亞永遠地錯過;卡夫卡的境遇、《紅樓夢》的境遇、《聊齋》的境遇也大抵如此,它們可能并不在那個所謂的時代洪流中,它們不是生產,它們的存在在我看來可能是孤立的光的照亮。
進而我試圖追問,“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文學作品……這一事實可能是為什么某些文學作品似乎世世代代保持自己價值的原因之一”是否是一種真理性存在?文學作品難道不是因為它自身而有價值的嗎?來自于經典文學的,那種恒定的、堅固的自主價值,它會因為時代的變化、流行思潮的變化和主流價值的變化,而消損多少呢?我個人也試圖對我自己追問:我在閱讀《荷馬史詩》的時候,是預先地設有“自己的利害關系”,還是僅僅出于一種尊重的“先期熱情”,一種試圖了解和理解的先期熱情呢?就我個人而言,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極為遙遠的《荷馬史詩》于我都不具備特別的“利害關系”,我沒有佩戴任何一種具有過濾性質的有色眼鏡,我也沒有期待它在任何一種意義上說服我。我不否認“不同的歷史時代出于自己的目的創造了‘不同的荷馬和莎士比亞,并在這些作品中找出一些成分而加以重視或貶斥”這一情況的存在,我或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會出于個人的智識、才華和意識形態訴求“創造”出屬于我和我們的荷馬、莎士比亞以及魯迅和《紅樓夢》,我們為我們的荷馬和莎士比亞提供種種不同的理解角度、闡釋角度,為它注入我們的贊譽或貶損,但,我們真的“總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文學作品”嗎?只有這樣的一種可能嗎?我們是否還可以有一種求知的、重塑自己認知和理解的角度?或者,我們是否可以再仔細地揣摩一下,那些經典性的文本真的是依靠我們的不斷出于自己的利害關系作出解讀,才使它們“世世代代保持自己價值”的嗎?我們為什么會選擇荷馬和莎士比亞的作品來闡釋和解讀,而不是別的、更靠近于時代洪流但文學質量較弱的作品來解讀,用我們的闡釋力量將它們“經典化”呢?為什么不選擇索??死账?、阿里斯托芬或者馬格奈斯的作品作為經典化的代表?要知道,他們,也是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及的劇作家。經典的選擇,可能只有我們的“利害關系”和時代訴求的合力還是遠遠不夠的,它還要或者更為需要它的自身價值。
在這里,如果我們不憚猜度一下,T.伊格爾頓這句斷言中是否暗暗包含了對文學作品的輕慢?它有沒有一種簡單化的傾向,即把一部有著諸多歧義和神經末梢的文本簡化為我們容易理解和便于把握的某種話語,從而榨干了文本的汁液和芳香?我們是否太過看重時代訴求、流行思想的社會學意義而不自覺地動搖與忽視著文學的內在價值?那些允許和能夠容納我們根據自己的“利害關系”和時代訴求不斷重新闡釋的經典文本,讓我們世世代代保持著先期的熱情去閱讀的經典文本,它們在時代的、流行思潮和審美趣味的更變中,為什么沒有隨著種種的更變和我們“自己的利害關系”而遭到必然的淘洗?我們再讀李白、王維,再讀《春江花月夜》或者《李爾王》《麥克白》,又是出自怎樣的“利害關系”?難道,我們的學者和批評家們,要根據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根據自己的利害關系來選擇和生產經典?我們真的能做得到嗎?
在一個時間的局部,一個被海德格爾稱之為“時間性”的段落里,我們或許“真的”可以做到,譬如哈羅德·布魯姆在《史詩》前言中提及的某些桂冠詩人,譬如在后現代風潮席卷世界時期的某些后現代作家,譬如“傷痕文學”中的《傷痕》或者其他,譬如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石黑一雄。他們或在某個時代洪流中顯得“開風氣之先”,或其作品的立意和價值指認符合了某個時代的主流意志與潮流涌向,讓我們在“自己的利害關系”作用下放大了它的前瞻性和標識性,我們追逐著它的社會學意義而不斷地自激,直至完全忽略它的文學粗陋和可怕的概念化增生——但如果放在一個較長的時間段中,或者放在人類的整個文學史中考量,它們的那種短暫影響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提及哈羅德·布魯姆的《史詩》,我還想引用他的另一段話,在我看來它可能與T.伊格爾頓的那段話構成了有趣的對應:“關于想象性文學的偉大這一問題,我只認可三大標準:審美光芒、認知力量、智慧。隨著我們的社會(遲緩地)改變偏見和不公,如今所謂的‘相關性,不出一個世代,便會被棄擲在垃圾桶。文學與批評界的時尚人士總會衰退過時,結實的老家具尚可作為古董流傳,而糟糕的文學作品和某些意識形態勸誡則不會有這樣的命運。”
如果說T.伊格爾頓強調了閱讀者的主觀價值和時代訴求的浪潮推動的作用的話,那么哈羅德·布魯姆則強調了文學作品的另一面,即其中內含的永恒燭照,那種審美光芒、認知力量和智慧對我們的沖擊與重塑,不會被時代的改變而輕易沖毀的堅固性。我想我們或許應當承認這兩種相悖的說法都有其深刻的道理性,它們如同鎳幣的兩面,以A的道理性否認B的道理性自然是輕率的、武斷的、不智的,然而我們卻往往讓它們互搏,輕易地選擇站在“自己的利害關系”中讓自己保持有利的一方。而這種選擇的危險之處在于,我們只要在不自知或者有自知但不肯停住的某點“再向前一步”,就可能墜入到信口雌黃之中。
我們在我們的時代閱讀荷馬,未必會完全認同史詩中呈現的某些前現代意識;在閱讀莎士比亞的時候,我們也未必不會因為某個具體的事件和處理方式而與他發生爭吵。我們可能不認可《水滸傳》中魯智深過于酣暢的殺人方式,不認可威廉·福克納在書寫到黑奴生活時的某種“政治不正確”,或者……在閱讀中我們也許不會因為書中這樣說而修改自己的觀念,盡管包含臧否,我想我們也不會天真或武斷地認為我們可以“有權”修改那些舊文本,何況,我們基于自己的利害關系和認知水平所作出的判斷也未必一勞永逸地正確,可能隨著智識和經驗的增加,我們會修正(更改)自己的部分認知,否定自己之前的判斷?;诮邮艿慕逃拖鄬T乏的經驗,我們的認知在最初的時候很可能是狹窄化的,在審美趣味、事物判斷和文本解讀能力上,一些更具創造力或“災變”意味的文學作品很可能會“溢出”我們的審美,它們的存在難以被我們的舊有所容納——在這個時候,更變的應當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理解,以及我們“基于自己的利害關系”所作的認知判斷。不是每個人、每個批評家或作家在最初的時候就能清晰意識到卡夫卡的獨特價值,莎士比亞的獨特價值,或者《項狄傳》《午夜的孩子》的獨特價值,甚至有些人可能永遠也意識不到:它,會有損這些經典作品的經典性嗎?“文學批評只有在批評家在同一個心理學和語言學觀察層面上運作的時候才有意義”,布羅茨基的這句話包含了啟示和告誡,他提醒我們,如果我們見解貧乏,缺乏審美能力和語言敏銳,“低于”作家的文本創造而無法真正進入到他所創造的獨有世界的話,那我們所作的批評無論是褒是貶都無多大的意義,無論它是基于時代訴求還是個人的“利害關系”。當然,T.伊格爾頓在說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文學作品……”的時候有著自信,他信任自己已具有的能力和高度,但對我和我們來說,它可能不是一個自明的、能夠簡單借來的斷語。
的確,任何作品的閱讀同時都是一種“改寫”,我們見我們所能見的和愿意見的,我們取我們所能取的和愿意取的……但對那些經典性文本來說,我們所做的見與取對它來說是本質上的更變嗎?在“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到排滿,流言家看到宮闈秘事”的過程中,《紅樓夢》是否被分裂(分割)成了無數個《紅樓夢》?它是否還具有同一性?如果否認文本的同一性,那我們的閱讀目的是什么?難道只是為了驗證自己的利害關系和意識形態取向,或者自己接受的理論觀念?我們是否可以輕易地“更換”掉這個被世世代代不斷閱讀的經典性文本,而選擇一個或多個更符合我們的趣味、利益和價值認同的文本?如果承認同一性,那這一同一性又存在于哪兒?它是永恒性嗎?它是如何在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價值認知的“利害關系”中得以保存的?當時代出現變化,舊時的制度和國王們紛紛退場的今日,我們閱讀“我們的”莎士比亞,閱讀《李爾王》《麥克白》或《哈姆雷特》,試圖讀出的又是什么?一種批判態度?一種歷史樣貌?抑或,是一種只在戲劇中出現的奇觀?
不,當然不是。至少從我個人的“利害關系的角度”,不是。在懷著先期的熱情閱讀那些經典文本的時候,我希望我能感受和領略來自情感與智力的雙重沖擊,希望能讀到一個曲折的、耐人尋味的故事,希望能感受和領略語言的微妙和新奇的變化,希望能獲得啟示和啟發,希望能在閱讀中“局部”地過上一種之前未有的生活……總之,我會預先地清空自己,預先地把它想象成一段美好而百感交集的旅程,更主要地,是預先(哪怕是暫時地)放棄“自己的利害關系”,盡可能地不讓自己先于理解之前就作出判斷。我相信許多人在獲取知識和智慧的過程中采取的是與我類似的態度,它并不鮮見。當閱讀開啟,在這一過程中我認為我們最應警惕的反而是過早地把“自己的利害關系的角度”放進閱讀中,它會阻擋我們本應有的許多看見,一定會的。我想我們也應在思忖中注意到,當我們隨著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的左右,從“自己的利害關系的角度”來理解和闡釋文學作品的時候,它會帶來諸多的、同時也是巨大的不穩定性,因為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有時的變化會比我們以為的更為迅捷,而我們的“利害關系”也不得不受此影響。在《霧中之路》一文中,米蘭·昆德拉曾談到,“我看到的那些對列寧、對歐洲一體等改變態度的人,全都露出了他們非個人性的本質。這改變既不是他們的創造,也不是發明,不是心血來潮,不是出其不意,不是認真思索,不是瘋狂之舉;它沒有詩意;它只是靠向歷史多變精神的一種十分乏味的調整。因此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感覺出來;反正,他們總是保持著老樣子:總是站在對的一邊,總是想著——在他們的圈子里——應該想的;他們改變不是為了靠向他們自我的某種本質,而是為了和他人混成一團;變化使他們始終保持著不變?!薄拔铱梢該Q一種方式來表達:他們是按照看不見的、自身也在不斷地改變著想法的法庭在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們的改變只不過是一個賭注,押在明天將自喻為真理的法庭上?!薄聦嵣希滋m·昆德拉所提及的這一“傾向”不僅在普通的閱讀身上存在,在我們大多數的知識者身上,在作家和批評家的身上同樣存在。當我們按照“自己的利害關系的角度”評判文學作品的時候,是否可以在作出篤定的斷語之前再思忖一下:我們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作出的解釋是不是準確?進而,它有多大的成分是正確的、有見識的和自洽的?我們所談論的,還是文學嗎?
毋庸置疑,時代訴求、流行思想、主流意志影響著文學,人類的普遍認知和認知的更變影響著文學,我們“自己的利害關系”影響著文學,這個影響不只是影響閱讀,同時也影響著寫作,即使在那些貌似與當時的流行性寫作拉開距離的寫作者那里,那種“現實呼應”也一直存在著。我不否認T.伊格爾頓“發現”的正確性和道理自洽,只是,我對他在言說中顯露出來的片面深刻的過度強調保持著警惕,對他在這里所呈現的過度部分保持著警惕。是的,沒有一種真正的文學(尤其是那些在世世代代的閱讀淘洗過程中保留下來的文學)不存在現實呼應,但以此作為判斷文學作品的唯一標準,則顯得片面。
在習慣上,我們可能以一種不思不察的習以為常來接受這樣的一種認知:某個具體時代的文學思潮、文化思潮和意識形態訴求強力地更變著文學創作與文學選擇,經典的文學作品的出現是在文學思潮、文化思潮和意識形態訴求的作用和影響下“催生”出來的,它們的完成在內質上“反映著”(至少是適應著)時代訴求,而這一時代訴求可能與當下的批評家們“自己的利害關系的角度”是匹配和統一的,那,它就會被置于高光之中,成為時代精神的傾向性載體而獲得流傳。因為“時代思潮”和風氣變更,漢賦讓位于唐詩,唐詩讓位于宋詞,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英國浪漫主義運動的興起是與工業資本主義的發展相伴而行的,它產生于“拯救社會”的文學使命和建立“民主生活”的社會理想,T.S.艾略特面對他所處的時代面影而深感工業資本主義的精神貧瘠而書寫了具有斷代價值的《荒原》……這是一種我們熟悉的、幾乎有些根深蒂固的知識方式,幾乎不辨自明的知識方式,它也從另一側面“證實”著T.伊格爾頓以及將文學看作是生產、時代潮流的涌向塑造其代表性經典的合理性——然而事實確然如此?它是我們認識文學思潮和文學流變的全部還是之一?我們設想一下,是不是還有另外的可能?還有另一種推動力,來自文本、來自于作家的推動力?
沒有任何一位作家愿意在影響的焦慮中完成二手經驗的傳遞,他們不會希望自己是渺小的后來者。同時,我們要知道“天才都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能,他獨自發展自己,在這種發展過程中創造出來的作品就是自我發展結果的體現”——克爾凱郭爾的話語中包含著卓見和作為寫作者的具體體會,偉大的作家們都會盡可能地獨自發展自己,即使他會從他的時代中有所汲取。沒有任何一種職業比“成為作家”更會抵御工業化的生產和非個人性的了,他們需要創造,至少在主觀上一向如此。在一篇題為《古老的敵意》的文字中,詩人北島借用里爾克的詩句闡釋他的文字認知,他認為一個作家必須要保持并始終保持“對自我的敵意”——這個“敵意”,最為合適的解釋或許不是抗拒而是“警惕”,他如果想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就需要警惕慣常的、俗爛而平庸的語言系統對自己的規訓,就需要警惕自己的不思不察和獲得聲名之后的慣性寫作……在某種程度上,它也許也會抵御它的閱讀者以“自己的利害關系的角度”而做出的偏見式闡釋。
在一些作家們那里,譬如在威·休·奧登那里,在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那里,在庫切那里,他們都曾提及過一個詞,“強力”,或“強力詩人”或“強力作家”。他們的意思大抵是,那些獨特的、有著強烈個人標識的“強力詩人”或“強力作家”,那些承載他們偉大思考和深刻洞察的作品會在他的時代“令人驚訝”地建立起山峰性的高度,而后來被我們稱為“風潮”性的東西,很大程度上是在他的影響下而形成,也就是說在他出現之前某些流派性的、潮流性和時代訴求并不是那么顯性地存在的,而恰是因為他的在,那種卓然的光吸引了同時代的作家也吸引了那些偉大的闡釋者,他們作為“助燃的火焰”使“強力作家”的光形成流脈,并使“強力作家”的光耀變得更為明晰。在庫切看來,這些“強力作家”不僅能影響和更變文學的時代面貌,而且會“照亮他的先驅”;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則更為“激進”,他認為所謂的文學史其實更多的是“強力作家”們的創造史,文本呈現史,“假設我們涂掉這些名字,拿掉他們那些卓越的、獨特的作品,整個文學史就會變得極度黯然,喪失了它的規律性。”竊以為他們的話語雖有片面但也不無合理之處。在巴爾扎克出現之前,那樣書寫現實、書寫巴黎的城市化進程大約是不可想象的,當時還沒有人那么清晰地意識到金錢和財富在社會生活中會呈現那么重、那么重的力量;在卡夫卡的寫作被廣泛閱讀之前,讀者也未必會意識到“官僚化”的機械王國會荒誕到那種程度,對于世界體制機制的機械化、冷漠化和官僚化,我們都可察可感但又無法說得清晰,是卡夫卡通過“卡夫卡式”的寫作延展了我們的神經末梢,讓我們意識到它是以一種怎樣的可怕方式壓榨著人們,讓人們的生活遭受著怎樣的異化……而如果我們在史詩寫作中取消荷馬、維吉爾,在唐詩中取消李白、王維,在現實主義脈潮中取消福樓拜、巴爾扎克和列夫·托爾斯泰,如果我們取消意識流中的喬伊斯和威廉·??思{,如果——我們可以簡略地提及“維多利亞時代”的地下小說但記不起經典性的作家和經典性的作品,可以簡略地提及騎士小說但除了那部“葬送”騎士小說的《唐·吉訶德》之外其余的作品似乎都不被高看。我們可以簡略地提及諸多在它同時代風靡一時的、具有思潮性的或被時代訴求所認可的文學,在那個簡寫的文學史中,它們所留下的是沒有內容的稗殼,對于增進我們的世界理解、文學理解都沒有什么作用,除非,在后世的作家中,偉大的卓越者在這個舊有稗殼里種植下讓人耳目一新的新芽。
《為什么讀經典》,伊塔洛·卡爾維諾談到,“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對讀過并喜愛它們的人構成一種富貴的經驗;但是對那些保留這個機會,等到享受它們的最佳狀態來臨時才閱讀它們的人,它們仍然是一種豐富的經驗”;“一部經典作品是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現的書”;“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遠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卡爾維諾言說的是經典作品中“不會隨時間的淘洗而慢慢失色”的永恒性價值,即使其中的背景依賴已經完全被拆除。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它言說的國王和他們的帝國已經不見痕跡,可“生存還是死亡”的議題依然在著,它同樣會對我們此時的生存構成追問;美國人蓄養黑奴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然而我們在閱讀《喧嘩與騷動》或者《押沙龍,押沙龍!》的時候,也依然沉醉于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思忖人的存在及其意義。我們閱讀魯迅,是否會把它看作是言說舊時代和舊時代民族性的“過時之書”?我們會不會在阿Q、孔乙己或祥林嫂、華老栓的DNA中發現我們自己?閱讀魯迅,我們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文學作品”的?如果是,我們是不是需要反思一下自己和自己在閱讀中的進入渠道,我們是不是根本沒有想過要從文學作品中有所汲取。而是帶有絲絲的粗暴和傲慢在“為別人讀”,為那個在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名義下掩身的、龐大的“別人”來讀的呢?有時候,那種“毫不利己”的呆板化、簡單化和說教氣的社會學闡釋實在讓人倒胃口。
在這里我依然想重申,我絕不否認T.伊格爾頓話語中的道理和正確的一面,任何一個有效的閱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一定會參與作品的“重塑”,甚至部分時候會在一個角落中發現即使作者本人也未充分意識到的“價值”。我所憂忖的是基于此的武斷和再進一步,憂忖的是從“自己的利害關系角度來解釋”和在時代訴求、流行思想和主流意志的名義下對于藝術性和豐富性的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