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歆 黃小彤
摘 要:中國古代官府對女犯的收禁一般較為謹慎,總是盡量避免收禁女犯,而是委之于家庭或社會予以管制。晚清時期,由于社會動蕩,女性犯罪劇增,改變原有的懲戒制度成為迫切的需要。加之近代西方法律思想制度及人權思想的傳來,尤其是撤廢領事裁判權的關系,仿行西法革新舊制成為這場變革的主要特征。為因應變局,清政府既加大了監禁女犯的力度,同時也采取了設待質所、男女分監、廢除官媒和設置習藝所等一系列具有近代意義的監獄改良措施以適應監禁刑的推行。由于傳統的積習和成見太深,變革所取得的成效相當有限,但也對近代法制的發展以及婦女權益的維護有所助力。
關鍵詞:清末;女犯;管制;監禁
中圖分類號:K25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2)09 — 0117 — 07
女犯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其狀況深刻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諸多方面。對此,民國時期的學者彭善彰就認為“婦女犯罪的問題,大半關系于社會惡劣的環境”,①社會有責任用良善來救贖而不是一味地用刑罰來懲戒,但未就近代女犯的收禁制度作進一步的闡述。本文通過對清末法制的變遷、倫理道德的環境、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女性生存的狀況等進行考察,以助對清末女犯懲戒制度變革有更深的認知,體味近代中國從傳統到現代轉折的艱辛。
由古代官府執行限制人身自由的司法制度稱為收禁,收禁制度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為了保證訴訟審判的順利對涉訟人員進行強制,被囚禁的對象主要是訴訟中的被告,在明清之前甚至還包括原告和證人;二是對已決犯人執行刑罰的措施,但這種刑罰措施通常并非是單獨或最終的。②因而,在晚清實行司法變革之前的收禁制度中,收禁的對象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未決犯,如待訊、待質、待決者;另一類是已經判決尚待執行的犯人,如被判肉刑的犯人在執行前,被判死刑的犯人在行刑前,被判流徒刑的犯人在送配之前等,收禁的場所是主要是監獄。③從字面以及實際情形上來看,清末收禁制度的內容還可分為如何“收”,和怎么“禁”兩個方面,前者主要是指涉訟人員被關押的過程,后者主要是指被關押之后的情形。清朝并無專門的監禁刑,被收禁者不管是未決的還是已決的一律視為“犯人”,這與當代不同,為便于行文并遵從當時的語境,本文依然還是稱被收禁者為“犯人”。
我國古代向來注重男女之別,傳統中對女犯的收禁又別有特點。概而言之,在晚清法制改革之前,中國女犯收禁制度的特點主要表現為態度謹慎,不輕易收禁女犯。
官府對于女犯的處置方式一般是在被控犯罪等候判決之前,女犯要被羈押收禁,而被判決之后,除犯死罪者因要等候處決還要繼續收禁之外,其余人等不管有罪與否都交給她們的親屬。而且對于涉及奸情、殺人以及匪盜等重案的婦女,也只是收押正犯待審,其余涉案人員亦由親屬代審代管。因此監獄主要是關押未決犯的場所,①換言之,監獄是女犯在判決或被執行刑罰(死刑)之前的關押場所。
即便是提審過程之中所必須的拘禁亦相當慎重。清律一再重申除了涉及奸情、殺人以及匪盜等重案的婦女需要由官府進行管轄之外,涉及其余類型案件的婦女都由兄弟子侄代為審理,且在“虧空”“累賠”“追贓”“搜查家產”等案件中提審婦女的行為也要嚴格禁止。②后又規定,即便要將犯罪的婦女本人帶到官府公堂質詢這種行為,也應由其親屬來做,要永久停止以往那種由吏役拘押的舉動。③
之所以如此,并非傳統法制對女犯格外開恩,而是有著深刻的社會和制度因素。
首先,這是傳統習俗和禮法觀念使然。在傳統觀念中人們通常以訴訟為恥,認為訴訟糾紛不僅繁累異常,而且丟面子,丟名聲。女性涉訟尤為嚴重,認為婦女一旦訴之于官府,難免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任人呵斥觀望,不僅玷污了名節,而且招來街談巷議,令“家丑外揚”,辱沒了門風。故而,一般的情形是除了犯奸情或死罪,其余的女犯概不監禁。④此外,由于受習俗和禮教的嚴格禁錮,晚清之前社會女性的活動范圍相對較小,違犯刑律的現象較少,一旦被官府收禁則更為人所注目。所以,除了謀反殺人一類的重大案情外,民間一般并不把其它違反刑律的案件控之于官府,而是自行處置。⑤
加之,人們通常認為訴訟糾紛是社會不穩,官吏失職失德的表現,因而將息訟、止訟和無訟等作為考核地方官好壞優劣的重要標準。⑥由此官府在實際的執法中除了奸、盜、命案外,極少主動去追究婦女犯罪的問題,即便官府欲收禁有嚴重犯罪嫌疑的女犯也通常會因阻力重重而作罷。
再者,官府不輕易收禁并不意味著女犯不受監管,傳統的民間社會就像是一個管制女犯的嚴密“監獄”。在某種程度上代行了官府監管女犯職能的整個傳統社會從上至下對于女性的“看守”甚密,三從四德的規范將廣大婦女嚴密圈禁,普通女性輕易不敢越雷池半步,犯了法的女性則更是受到嚴密的監管,因此即便官府不輕易收禁女犯而且民眾也樂于這么做,因為不禁之于官府就意味著其暴露的機會更少,就能夠盡量維護婦女的名節,避免家族的聲譽受損。這種環境給了官府足夠的信心,清朝律學家沈之奇認為,將女犯交予其丈夫、親屬甚至鄰里管制,可以不用擔心她們逃逸。⑦不必官府花費毫厘,女犯卻得到監禁,官府自然樂意“放歸”女犯,樂見家長和其他社會成員對其實施管教。因而,對女性犯罪者的監管上,在客觀上形成一種官松而民緊的局面。
此外,官府對于女犯雖不輕易收禁,處以刑罰更是謹慎,但這并不意味著對女犯的寬免,實際上對于女犯的懲處較多的是采取杖刑、流刑和死刑等刑罰方式,而且在提審的過程中,嚴刑逼供,盡行羞辱之事也時有所聞,對被控有奸情的婦女尤其如此。⑧因此即便官府最終不收禁被控犯罪的女性,對其所加的懲罰卻未見得輕。
清代的監獄對于被囚者宛如人間地獄,女囚亦然或更甚。
不少史料描述了清代監獄的惡劣狀況,例如清代文學家方苞的《獄中雜記》寫道:“矢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薄”,“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眾也。”⑨類似的描寫也見之于近代法學家趙琛的《監獄學》。?輥?輮?訛糟糕的衛生狀況導致牢獄中疫病流行,瘐斃者比比皆是。
更為突出的是虐囚現象嚴重。犯人只要一入監獄,各色人等便視為利藪,肆意壓榨囚犯,如不遂意則橫加虐待。方苞的《獄中雜記》對此有更為生動細致的描述。法部郎中韓兆藩也指出獄卒、官媒和牢頭是欺凌犯人的主要角色。?輥?輯?訛再者,為配合審案獄吏和獄卒還有義務對犯人進行刑訊以圖迅速結案。刑訊的過程無疑又給了獄吏和獄卒勒索囚犯的機會,因此他們往往樂此不疲。?輥?輰?訛
而更為弱勢的女囚除了受到這些非人的待遇之外,還要遭受比男囚更多一層的劫難,即性侵犯。捕快和獄卒通常是凌辱女囚的主角。他們只要稍稍買通獄婆,就可以隨意地奸淫女犯。甚至可以通過謊報病死等方式幫自己看中的女死刑犯保住性命,以達到長期霸占的目的。女犯如不遂其意,稍有違逆,輕則橫遭毒打,重則丟掉性命。①有的獄吏和獄卒甚至還脅迫女犯賣淫或與人通奸以獲利。②
惡劣的監獄狀況造成了大量的女囚自殺或逃亡。因而監獄一向被人稱為“惡地”,惡劣的監獄狀況使人們更是視入獄為畏途。“男人到了這里,好人也得變壞。女人進了監獄,只會比男人更慘,不光獄中的犯人要侵犯她,光是獄中的兵丁進行的強奸就無法說得清”。③
之所以如此,在不少人看來對罪犯的虐待是理所當然的,例如有的獄卒就認為,犯法的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注重名節的女人是不會去犯法的,犯了法進了監獄,就已經沒有名節可言了。④獄卒的這種觀點在當時具有廣泛的代表性。而那些被關押的女犯,不是犯死罪,就是犯的奸罪,早就心生絕望,身陷囹圄,已是身不由己,失身破節,只能自認倒霉。否則,稍有反抗只會觸怒衙役官媒婆,招來殘酷的毒打和凌虐。盡管明清的法律都規定,奸淫或強奸女犯是要受到嚴懲的,但事實上,卻難以真正地付諸實施。女犯的不幸成為部分人宣泄欲念的難得時機,人們對于女犯權益的無視,及其遭遇的漠視已到了罔顧律法的程度,或者說律法在此已不具有約束的能力而是一種以惡制惡的倫理思想在支配著女犯的命運。可見中國傳統的監獄制度實際上是帶有強烈的報應型刑罰制度色彩。
對于女犯的傳統做法是中國傳統刑罰思想的反映。即是以刑罰懲戒為輔,德與刑兼施,盡量地避免單純依靠刑獄進行統治。輕易不涉訟系獄,而一旦系獄則施以霹靂手段。所以在監獄管理中設立很多殘酷粗暴的管理措施。例如:任意虐殺囚犯,非法用刑,淹滯獄囚,濫系無辜等。⑤目的是以恐怖來警誡良善,以殘忍來防止犯罪,體現了懲罰、報復和威嚇的刑罰思想。
然而,社會的犯罪包括女性的犯罪行為并未因此被有效地遏制,這種情形反而使官府收禁女犯更為困難,人們為避免女犯入監不惜代價,有些甚至寧死不為。清代的監獄制度及監獄的惡劣狀況愈來愈難適應晚清社會變化的新情況。
清朝中后期,因戰亂頻仍、社會動蕩以及西潮東漸等因素,中國傳統社會受到了深度的沖擊。一方面由于社會動蕩和人口流動加快了傳統大家庭的解體,另一方面以男權為核心的傳統社會的控制力下降,大量的女性自覺或被迫的參與到社會活動中來。其中,固然有因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而展現個人價值和風采者,但更多的是因家庭經濟破產,迫于生計不得不拋頭露面勉求溫飽者。總之,在晚清時期,僅從女性這一角度觀之,便有世風大變的景象。不僅城市中婦女入游園、泡煙館及自由社交已司空見慣,女性走出家庭外出務工亦漸漸成風。就其職業而論,社會上也出現了很多新俗。例如,在煙茶酒館跑堂的女招待,在各種場合說書彈唱演戲的女藝人,在店鋪工廠或殷實人家做雜事或家務的女傭、幫工。⑥
女性參與社會活動的增加,同時也潛伏著另類的社會問題,即女性違反刑律獲罪的機會也隨之上升。美國犯罪學家路易斯·謝莉就認為,女性參與犯罪活動的增多以及犯罪行為的多樣化與她們的社會作用擴大呈正相關。⑦雖然她的依據并不全面,但結論也基本符合晚清的情形。
清朝后期,頻繁而廣泛的動蕩使越來越多的人家破人亡,經濟破產,生活瀕臨絕境。失業人群和饑餓隊伍“層累地被制造出來”,⑧民眾別無選擇,只得各自覓道尋活。在生存和名節面前,絕大多數女性選擇了前者。她們頂著異樣的目光,拋頭露面,外出務工。但是通過正當的途徑達到謀生的目的卻并不容易,因為受 “女子無才便是德” 等傳統思想的影響,絕大多數女性基本都是文盲,很難找到體面輕松的工作。而對文化知識要求不高的體力活既難以與男性競爭,女性同行中的競爭也是相當酷烈。為了生存,尊嚴則被徹底拋棄,有些甚至不惜鋌而走險觸犯刑律。晚清女性犯罪人數的增多便是這一狀況的真實反映。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清政府宣布“仿行憲政”,將刑部改為法部。法部的幾次統計大致反映了晚清女性犯罪人數變化的情形,在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和宣統元年(1909年)三年中,“京畿直省刑罰人數”中的各類女犯分別為178人、307人和659人,①呈現遞增的趨勢。盡管此類統計為數不多,僅限京畿直省范圍,且是近代中國效法西方初涉司法統計,未免有所欠缺,但較之以往幾無任何數據可依的狀況則要好很多,由此可對清末女性犯罪及懲戒的情況有更為宏觀與確切的體認。
晚清女性犯罪的增多,還與民間對女性犯罪者的管制機制基本失效有關。此一時期的晚清社會亦不比往昔,大家庭逐漸解體,家族的權威亦式微,以家族為主體的社會組織體系的社會管理功用已大不如前,有的則幾乎完全喪失,因此家庭和社會已不堪管制女性犯罪者。官府不禁,民間又難管,加之很多罪犯為流離失所者,根本無親屬鄰里可托付,女性犯罪一時如脫韁野馬,重復犯罪者不計其數,更嚴重的是心懷叵測者則乘機跟進效尤,使得晚清的女性犯罪呈愈演愈烈之勢。對此局面,清政府已難再置身事外,強化政府管制女性犯罪者勢在必行,然而傳統惡劣的收禁制度及狀況卻難以實現這一目的,勢必有所興革才能為人所接受,而這種興革的范本就是西方。
晚清時期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使中國遭遇了深重的存亡危機,同時也帶來近代化的機遇,對西方近代法制觀念和制度的學習就是其中重要的內容。十八世紀以后,隨著資產階級革命的發展,西方資產階級學者競相提倡和傳播資產階級的法律學說和原則,英、美、法各國也陸續制定了保障人權、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的法律和宣言。在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聲中,廢止死刑、改革肉刑、感化教育、改善監獄的主張日益強烈。②近代刑罰制度的一個突出特點是自由刑即剝奪犯罪者的自由已成為主要的刑罰,過去那種“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報應刑思想逐漸被教育刑思想所矯正。在西潮的推動下,自由、平等、博愛及保障人權的思想亦在中國萌芽發展,并且首先觸動了關注國家與民族命運的知識分子。
對比西方的法律尤其是監獄制度,晚清不少先進的知識分子尤感震撼。如晚清名士王韜游歷了英國之后,以“居舍既潔凈,食物亦精美”,“獄囚按時操作,無有懈容”,“七日一次,有牧師來宣講,悉心化導之”等語來描述英國的Bedford監獄,并為之贊嘆。工商界人士李圭、駐外使節郭嵩燾、薛福成等人,也都有類似的記述。③西方法制思想的不斷宣揚,變更著國人的觀念,以往對“犯人”的虐待逐漸被視為保守落后和野蠻的行徑。“監獄者,感化人而非苦人辱人者也!”④隨著與西方接觸的加深和拓廣,以及晚清女性犯罪現象的增多,有識之士如早期的何啟、胡禮垣、鄭觀應等,中后期的沈家本、伍廷芳等,發出了改革法制尤其是改良監獄的催呼。
此外,撤廢領事裁判權的活動也是促進監獄改良以及整個法制改革的重要因素。
近代以來,列強遲遲不愿意廢除國人深以為辱的領事裁判制度,所執的理由便是中國的法律殘忍苛嚴、司法黑暗腐朽、監獄狀況惡劣等,難以跟西方的文明法制相提并論,因而不能以中國的法律來管轄其在中國的僑民。然而列強也應承,只要中國依照西方的標準進行法制、司法及監獄的改革,并能夠達到相應的水平,它們就愿意放棄領事裁判權。例如,1902年9月,清政府與英國在上海就議定:“中國深欲整頓本國律例,以期與各西國律例改同一律,英國允愿盡力協助以成此舉,一俟查悉中國律例情形及其審斷辦法,及一切相關事宜皆臻妥善,英國即允久棄其治外法權。”⑤這無疑增強了國人改良監獄的動力。
東鄰日本的示范作用也不容忽視。日本曾同中國一樣被西方列強施以領事裁判制度,然而經明治維新之后,領事裁判權便逐漸撤廢。日本之所以能成功地廢除領事裁判制度據認為還與其進行了包括監獄改良在內的一系列法制改革有關。如法部的奏議即認為:“東西各國以囹圄之良窳覘政治之隆污。日本能撤去領事裁判權,首以改良監獄為張本”。⑥日本的行為,尤其是這種變革法制便可撤廢治外法權的認知無疑給了國人相當的激勵。
晚清政府時常在各種危機中苦撐,亦窮極思變以圖自保,不得不做出仿行西法興革舊制等順應潮流的姿態以應變局。清末的司法改革便在此背景下展開。“中國三代以后,直至清朝末年,對于犯人,不是用威嚇主義,就是用報復主義,專講栓梏,決顧不到犯人生活,更想不到感化問題。而管監獄吏皆用各種慘無人道的私刑,敲詐犯人錢財。清季以來,歐風東漸,監獄學識,亦漸漸輸入。清朝末年,正式開始設立新式監獄”。①女犯收禁制度的變革亦隨之而行。
幾經折沖,清末基本達成了改良監獄的共識,并且付諸了實施。但為應因逐漸增多的違法犯罪現象還需對刑罰制度作相應的調整。晚清以前對于被控犯罪的女性多未實行收禁,但要整治日益加劇的女性犯罪趨勢,清政府改變了舊制,開始以自由刑來懲罰女性罪犯,即以監獄來監禁女犯,這就對監獄的管理提出了新的要求。針對女犯的特殊性,清政府對監獄的管理制度進行了相應的改革,力圖使監獄成為符合執行監禁刑要求的場所。清政府首先設“待質所”加大了收禁被控犯罪者的力度,進而將監禁刑普遍實施。
(一)設“待質所”分押嫌犯
在傳統司法制度中官府對于被控犯罪者的收禁,往往只問罪名的有無和輕重,未對被押者進行區別對待,不管其決與未決,犯罪與否,一體收禁。嫌疑者以真兇相待,顯然有失公正。因此將嫌疑犯和已經審判定罪者區別收禁,是真正對女犯施行監禁刑的重要前提。
對此晚清政府在“新政”時期進行了改革,主要辦法是設置待質所。1908年,貴州巡撫黎培敬曾奏請設立待質所,并被批準通行。然而實行起來并不順利,原因在于“州縣既憚于交保之煩,書差更樂于看管之便”,尤其是官媒居間為害,敲詐非禮,百般蹂躪。②簡而言之,不少州縣的司法長官嫌將女犯監禁在待質所之后多出了一件交保候審的麻煩事,而書吏差役卻將之視為一件有利可圖的事,因為擴大了監禁的范圍,女犯自然增多了,而可以敲詐盤剝的機會也就增多了。而清政府則采取了基本回到從前的措施,即照例,除那些涉及奸情匪盜及人命案等死罪外的婦女要收監外,其余的一律交保聽候發落。③雖然有所反復,但在革除官媒等弊病之后,還是逐漸將待質所設立了起來。
1910年制定的《大清監獄律草案》對“待質所”的性質和功能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待質所”是拘留判決未定的被告人的場所,與徒刑監、拘留監不同。由于被告人尚未判決,不能斷定有罪或無罪,但又必須隨時接受質詢,直到產生最終的判決結果,因而拘禁的場所與執行刑罰的監獄必須區別開來。④清末監禁制度不僅將已決犯和未決犯予以區分,分別禁于不同的場所,而且不管是待質所還是監獄還開始將男女犯分別收禁,監獄中甚至視罪行輕重對犯人進行區別關押。監獄最終分設三類監舍:一是關押死囚的內監,二是關押被判徒刑和流放刑的犯的外監,三是專門關押女犯的女監。⑤待質所的設立基本解決了不問罪之有無以及決與未決一體收禁的弊端,將待決和已決的女犯區別開來,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嫌犯尤其是婦女的權利。
待質所和留置所雖非專為女嫌犯而設,但對于擴大收禁女嫌犯的范圍而言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待質所和留置所將未決嫌犯和已決罪犯的收禁分開了,被待質所和留置所收禁并不意味著是真正的罪犯,這對于將婦女名節看得相當重的民眾而言無疑減少或消除了他們的疑懼,亦易為之所接受。
更為重要的是其為推行監禁刑奠定了基礎,懲戒女犯不再只是處死或流徙等刑罰,拓寬了懲戒的范圍,社會監管有犯罪或過失行為的女性不力的現象則有望得到緩解。但待質所之設更多的還是一種理論上的期待,只是為監禁刑的施行所作前期的工作,真正貫徹監禁刑還須變革監獄的管理制度。
(二)嚴格男女分監分管制度以保護女犯利益
傳統社會注重男女之大防,但監禁制度卻不總是這樣的。清前期對男女犯的收禁就一度實行混押,后因弊陋叢生,為人詬病。清政府又于康熙9年(1670年)進行了更改,規定對于不得不收禁的女犯,即死刑犯,須另設女監。⑥而內務府慎刑司的監獄則將女犯移交內管領處,由年老人看守。⑦晚清前期雖然強調男女分監,然而實際上不少地方卻并未遵照施行,如直到清末浙江省的監獄里依然還有“男女(犯),終日皆雜居一處”的情形,以致橫身許多“唆供教奸”“談笑打罵”的情景。⑧因未嚴格地普遍實行男女分監,女犯往往難以避免遭受性侵犯。這種狀況顯然不利于監禁女犯制度的推行。
清朝后期,隨著入監女犯的增多,清政府為此對男女分監制度予以進一步的規范。1903年清政府仿照西方國家,興建了一座建筑新穎,管理嚴明的京師模范監獄。監獄不僅有辦公大樓,還分設有雜居監、分房監、工監、女監和病監,改變了過去雜亂、弊陋和骯臟的狀況,因而被視為中國第一座新式監獄。其中將女監單獨劃為一類則開了中國監獄史的先河,并且進一步予以制度化的規定,1910年制定的《大清監獄律草案》明確規定:監獄分男監、女監,并設少年監。①
為進一步細化分監管理,以別男女,清政府對于入監的女犯亦制定了不同于以往的一些管理辦法。例如,以往在收禁犯人的時候,獄卒都會對犯人進行搜查,查看是否無夾帶違禁物品以防不測,俗稱洗身。這對于男性囚犯而言可以繼續沿襲舊例,但對女性囚犯而言則產生了新問題,因為獄卒基本都是男性。在尚未專門設置女性獄卒,而女囚又逐漸增多的情況下,為了解決這一問題,1904年刑部對入監的女犯規定了不同于常規的辦法,選取了可靠的官媒穩婆對女犯進行搜身,即變通了之前的官媒制度,并不是一味地排斥官媒。②并且無論內監,外監與女監之囚犯,如遇發生疾病,均由官府發給醫藥。這些規定對于維護女犯的健康以及改善監獄的衛生狀況無疑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三)革除官媒并加強對監獄看管人員的管理
官媒與媒人有相當的關聯。媒人是很早就存在的一種以婚姻介紹為職業的群體,而官媒則是為官府服役的婦女群體,她們主要是替官府執行女犯發堂擇配及看管解押諸役的工作。同時也奉官府之命為一些貧困女性或婢女解決婚嫁困難的問題,其角色可謂是代表官方的媒人。③清末,官媒進一步演化為看管押解女犯的衙役。④
但官媒往往弊陋叢生,常遭人詬病。如御史王履康奏稱官媒是“被押婦女之巨害”。照例涉案的婦女到官府受審以及判決后未結案的人都歸官媒負責押解看管,但官媒卻利用這個機會對女犯大肆敲詐盤剝,女犯則受到獄卒和官媒的雙重損害,較男犯還多一層。因此建言“比照待質所辦法將官媒永遠禁革,改設婦女待質所”。⑤民間輿論呼吁禁革官媒的聲浪也很高,如《大公報》的時評認為“各屬丁役敲詐押犯,慘無人理,至婦女官媒為害尤烈。”⑥因此官媒的革除成為變革女犯收禁制度的重要議題。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九月清政府規定官媒制度永遠革除,⑦并通令全國施行。
清政府還加強了對其他監獄管理人員的監管,以禁止虐待勒索囚犯。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提出了“禁止刑訊,變通笞杖辦法,清查監獄”的改革方案。⑧之后,清政府多次發布嚴禁刑訊的通飭,違犯者嚴懲不貸,并且對于故意凌虐罪囚官吏獄卒“例加等治罪”,⑨領風氣之先的上海為了嚴加制約監獄看守敲詐勒索犯人的行為,還鼓勵民眾進行監督舉報,?輥?輮?訛對于普遍存在的監獄看守性侵女犯的現象,清政府也出臺了相應的律令,主要是加大了懲戒的力度,?輥?輯?訛后為加強對女犯看管人員的管理還專門委任了女役。?輥?輰?訛
(四)設置習藝所救助女犯
傳統社會以訟獄為恥,女性下獄更是難以為人所容,入獄形同走上絕路,不僅產生女犯出獄后的生存問題,而且反過來也影響了監禁刑的推行,因而需對此有所因應。光緒28年,清政府依山西巡撫趙爾巽所奏,要求各地設置犯罪習藝所,以收容各種罪犯,對他們進行簡單的職業訓練。?輥?輱?訛于是各地外習藝所相繼成立。誠然習藝所之設是針對所有的在押犯人,尤其是被判監禁刑的犯人,并不只是針對女犯而為之,但習藝所對于女犯而言意義尤為突出。因為通過習藝所的訓練可使女犯獲得一定程度的職業技能,以利出獄后謀生,更重要的是監禁刑對女犯不那么糟糕,可利于推行。因此,清政府對于女犯的習藝所給予了特別的關照,除嚴令各督撫將軍都統迅速開辦女犯習藝所外,①還要求將被判發配從軍及流放刑罰的女犯改為進習藝所訓練。
女犯習藝所的推行得到了督撫政府的積極響應,除了社會精英的吁求之外,地方政府似乎也從中可以得到更多的實惠。因為清政府規定,被判發配從軍及流放刑罰之下的女犯可處以罰金,而無力繳納罰金者則被處自由刑,即監禁刑,最終也是送習藝所。②而且習藝所雖然美其名曰是為訓練職業技能,但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剝削犯人勞動力的場所。但不管怎樣總比之前的笞等肉刑,以及發配流放等刑罰看起來要仁慈得多。而且如果能夠將監獄對犯人的剝削控制在可令人接受的范圍之內,也的確能在很大程度上幫助犯人獲取職業的技能。在這個意義上方可說習藝所制度“蘊涵著用教育拯救犯人的人道主義觀念”。③
此外,清末新的監獄制度如保釋、假釋和減刑等也積極地應用于女犯且更為寬松。如女犯刑期過半者,基本可獲開釋。④
盡管清末女犯收禁制度之變的根由在于政府不得不負起更多規范社會秩序的責任,有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素。但這些制度的實行卻促使清末的司法及監獄制度出現了在本質上發生變化的趨勢,即監禁不再是作為懲罰犯人的手段而是“感化”教育犯人的方式。
清末女犯懲戒制度的變革反映了中國傳統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即在西方的沖擊以及社會持續動蕩的影響下,女性犯罪劇增。傳統社會的管制功能逐漸消退,官府不得不加大收禁女犯的力度,并積極地改良監獄管理,以推行監禁刑。然而這一措施不僅是對原有律法的興革,而是以西方的近代的法律思想和制度為主要參照的改革,并且牽涉到傳統道德觀念和禮俗等問題。諸多問題的聚集注定了這一轉變是個相當艱巨的過程。
仿行西法的結果并非沒有成效,如監獄制度的改良活動就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近代西方保障人權,尊重受刑人法律地位的原則。清末部分地區的監獄改良,尤其是對女犯的懲戒制度的改良為最終促成《大清監獄律草案》的制定作了良好的鋪墊,并成為中華民國時期制定監獄法典的藍本,⑤為民國時期的法制建設打下了基礎。
然而,由于傳統的積習和成見太深,清末女犯懲戒制度的變革所取得的成效相當有限。綜觀這場變革,與傳統價值觀相符的措施通常較容易接受,如男女分監。而與傳統有悖的措施則阻力重重。如對女犯推行監禁刑,清末只局限于京津及外國租界等少部分地區能夠施行,全國總體情形并沒有太大的變化,⑥總之清政府對于監禁“犯婦”依然謹慎有加。另有不少人視體罰甚至虐待囚犯為理所當然的認知依然難以改變。加之司法黑暗腐敗,習藝所往往變形為血汗工場,在實際中女犯的待遇并沒有因此而改善多少,有時甚至受害更重。如在領清末司法改革風氣之先的奉天,女犯被奸污之事依然時有所聞。⑦
再者,由于中央權力式微,政局動蕩及經費困難等原因,很多地方對于朝廷的意旨只是應付了事,有的則根本未加理會。清末女犯懲戒禁制度的變革只是在小范圍內得以施行,其中以北京、上海以及司法改革較早的奉天省較為突出。⑧而其余地方則未見有大的變動,或者基本沒有任何變動。
清末女犯懲戒制度的變革背景是西潮的猛烈沖擊,以及近代中國社會的變遷,因而變革既有撤廢領事裁判制度的需要,也有應因女性犯罪劇增的需要。但清末整個社會局勢不穩,婦女的生存狀態日益惡化是女性犯罪日趨嚴峻的根源所在,如這一狀況不改變,不從根源上對婦女犯罪進行整治,刑罰制度再完善亦于事無補。同理,近代中國未能復制日本撤廢領事裁判制度的成功,也不能完全歸咎于清政府的司法改革不力,而在于中國未能像日本那樣進行相應的社會政治革新以脫胎換骨,由弱變強。
〔責任編輯:包 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