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謙

·01·
這個故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那一年,日本人實行“歸大屯”政策,他們在屯子四周筑圍墻,設門崗,企圖切斷抗聯戰士與老百姓的聯系,妄想徹底消滅抗日聯軍。
那天掌燈時分,姥爺把一個男人帶回了家,說:“我把濟人找回來了。濟人走了兩年,在外頭遭了大罪,總算是回到咱林家大院了。”
林濟人,我的小舅,我媽唯一的弟弟。
趴在炕頭背《幼學瓊林》的我一骨碌爬了起來,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大聲說:“他不是我小舅!”
男人直愣愣地看著我,嘴一咧,嘿嘿笑了幾聲。他的臉臟得烏漆麻黑,似乎打從娘胎出來以后就沒洗過臉。
“我小舅比他好看,比他干凈,比他好一百倍!他不是我小舅!”我向在炕尾納鞋底的姥姥和媽求證,“你倆過來認認,他不是我小舅!”
姥姥和媽盯著男人看了一會兒,幾乎同時喊起來:“濟人!濟人你終于回來了!”她倆一人抓住男人的一只手,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張大的嘴合不上了。他們三個咬定這個男人就是我小舅,我說不是,有用嗎?一個小孩兒,哪兒犟得過大人呢?
“我小舅比他白凈,比他頭發短,比他……比他眼睛會說話……”我一條條跟他們掰扯。姥姥和媽卻已經麻利地燒了一大鍋熱水,倒在大木桶里。
姥爺叫男人洗澡,還幫他脫掉了爛得像抹布一樣的衣服,回頭吩咐噘著嘴的我:“把這些破衣裳扔到大門外去!”
我左手捏著鼻子,右手用兩根手指拈起那攤爛布片,瞄一眼就看到了好幾只虱子在爬進爬出……
我鉆進廚房。姥姥和媽正在做飯,一個在灶上主廚,一個往灶下添柴,嘁嘁喳喳地小聲說著話,見到我,倆人同時住了口。我把那攤爛布片塞進了灶坑,柴火燒得正旺,爛布片呼啦一下就被點著了,我聽到了虱子在火焰里炸裂的噼噼啪啪聲。
媽夸我說:“這招兒不錯,還省了柴?!蔽亿s緊洗手,豬胰皂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媽來催我,讓我別磨蹭,趕緊過來搭把手放好桌子,準備開飯!
莜面饅頭、咸肉燉豆角、炒雞蛋、蒸雞、蘿卜絲湯……飯桌上的菜擺放得齊整,姥姥和媽的笑容也齊整:“趁熱吃,吃吧!這是回咱自己家了,甭外道!”
男人木呆呆的眼神亮了。
這會兒,姥爺把他的頭發剪短了,下巴頦兒也刮得溜光,他穿上了小舅的細洋布舊衣裳,竟然真有幾分小舅的樣子了。
原來他不難看,還挺白凈,個頭、歲數都和小舅差不多。
我恍惚起來,想起媽剛才虎著臉跟我說的“女大還十八變呢,男大得三十六變。你小舅一走兩年,個頭啊模樣啦,哪能一點兒不變呢”。
難不成他真是我小舅?三個大人還能不如我一個小孩兒眼尖?我姥爺可是出了名的心眼兒多啊!
男人一屁股坐在炕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姥姥給他夾菜,撕了一只雞翅膀塞到他手里,連聲說:“多吃點兒,你最愛吃的!”
他吃得腦門子冒出汗珠,鼻子里哼哧哼哧的,像豬搶食一樣。
這吃相!
我小舅絕不是這樣的,小舅吃東西很斯文,而且從不貪嘴。他最喜歡趁我不注意,把別人夾給他的雞翅膀塞到我碗里,再做出一臉驚詫樣兒:“咦,我的雞翅膀咋被你偷走啦?”
天!那男人撕下肥嘟嘟的雞屁股,塞進了油光光的嘴里!
我冷笑了一聲:他不是我小舅!
·02·
“媽,他是個冒牌貨,被我抓到馬腳了!”
我和媽在西屋炕上睡。媽收拾完碗筷,剛鉆進被窩,我就迫不及待地說。
“把你能耐的!說吧,都抓到啥馬腳?”
“看他那吃相,連雞屁股都不放過!我小舅可從來不吃那玩意兒!”我說。
媽“嗯”了一聲:“還有啥?”
還有,他洗澡時,我用日語問了他一句:你是誰?
日語是學校的主要學科,我也學會了幾句。我小舅上中學時也學過日語??陕牭轿业脑?,那男人卻沒有任何反應。他一定是沒聽懂!
“重點來啦!我小舅后腦勺有一塊小手指那么大的疤,不長頭發,是那年我在江里洗澡腿抽筋,小舅救我時,腦袋磕石頭上留下的。可是這個冒牌貨身上的疤不少,頭上卻沒有疤!”這是最大的馬腳。我亮出來時,底氣足得勁兒勁兒的。
“媽,明天一早,咱們就告訴姥爺,把冒牌貨趕走!”我說。
“你敢!”媽輕輕拍了拍我的屁股。
“你小舅失蹤了兩年,姥爺找到他時,他正蹲在垃圾堆里翻吃的。他這幾年不知道遭遇了啥,好好的人竟變成了傻子。傻子哪記得自己學過日本話還是什么話?中國話能記得就不錯了。
“疤嘛,時間一久就長開了,慢慢就看不見了。疤上再生出頭發,有啥奇怪?枯木還能發芽呢。
“至于吃相,一個垃圾都吃的人,吃雞屁股也算事兒?災荒年餓急眼的人,雞毛都搶著吃!
睡覺!”
媽真厲害,幾句話就把我的鐵證拆得稀碎。
“你給我記住了,這些話絕不許跟外人說!你小舅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回來了,絕不能再出一點兒差錯!日本人沒事還找事呢!”媽一連用了兩個“絕不”,我哪敢不應!
他們是瞎了,還是瘋了?
走著瞧吧,我要找一個人證明我的眼睛沒出錯。
這個證人是我的老師谷雨,她和小舅談過戀愛,我是給他們來回帶字條的小郵差。這是一份讓人心里美滋滋的差事,想想看,小孩兒有機會幫老師傳紙條,這是多大的榮耀!
一到學校,我就把家里發生的事悄悄告訴了谷雨老師。
媽囑咐我不許跟外人說,但谷雨老師可不是外人。
放學后,谷雨老師拉著我就走,我被她拽得一溜兒小跑。
到我家后,谷雨老師驚愕地看著男人,好半天說不出話,隨后她就被姥爺叫進了里屋,倆人嘀咕了好一陣子,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也聽不清一個字。
谷雨老師出來時,眼睛是紅的,她對我說:“他是你小舅,沒錯?!?/p>
·03·
我小舅生性自由,長大了總往外頭跑,有一天他出了門就沒有再回來。小舅失蹤一年后,姥爺做主跟逆子脫離關系,跑到城里在報紙上登聲明。那張報紙,家里還珍藏了幾份。
難道是因為小舅叛逆,姥爺想把小舅掃地出門,就弄了個假貨冒充他,以后好把真小舅拒之門外?可是姥姥和媽那么疼愛小舅,為啥也幫著姥爺扯謊?
小舅疼我,還救過我的命,我必須弄清是咋回事。如果能確認這男人是假貨,我就想辦法趕走他,為小舅以后回家掃清障礙。
當著人,我必須喊他小舅,可在我心里,他就是個傻氣可笑的“活寶”。
機會來了。六月初六這一天,屯子里老牛家大兒子娶媳婦,姥爺帶著姥姥和媽都去喝喜酒,唯獨沒叫我。姥爺吩咐我:“你就別出門了,好好看家,別讓你小舅再跑丟了?!?/p>
我坐在門檻上,聽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過,聽著嗚哩哇啦的喇叭聲吹過,估摸著是時候了,于是拽起“活寶”就走,一直跑到了老牛家。
宴席擺在牛家院子里,人們圍坐在一張張圓桌邊,把院子擠得滿滿登登的。我拉著“活寶”穿過重重人山,尋找姥爺、姥姥和媽。
說來也怪,本來熱鬧的宴席,我和“活寶”出現以后,一下子變得安靜了,一雙雙眼睛盯住我倆。幾個鄉親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這是誰呀?”“有點兒像老林家濟人呢……”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大喝:“紹武!”
是姥爺,姥爺的聲音里充滿了怒氣。他坐在院子最里頭,同桌的都是屯里有頭有臉的長輩們。
我拉著“活寶”走過去,故作委屈地噘著嘴,說:“姥爺,小舅聽到鞭炮聲,拽著我就跑,我咋都拉不住他!”
“活寶”盯著桌子上的菜肴,上手就抓:“嘿嘿,肉,有肉……”
姥爺只得站起身,對同桌的人抱拳說:“我家濟人丟了兩年,前幾天才找回來。在外頭不知道受了啥罪,成這樣了,沒臉見鄉親啊。唉!我這就把他帶回去。”
說罷,他拉起“活寶”就要走。
保長爺爺突然伸出手來阻攔,拍拍姥爺的肩膀,說:“老林,你不要緊張。濟人回來了,我們都明白。”
甲長大爺倒了一盅酒,遞到“活寶”面前:“濟人,喝酒!”
姥爺的眼眶濕潤了。
我看著前桌、后桌、左桌、右桌那些鄉親們的眼睛,心中絕望了。這一雙雙眼睛仿佛都在說:這就是你小舅濟人,沒錯,我們看著長大的娃,還能認不出?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們的目光格外的悲傷和憐憫。
全屯人不可能都看錯了,難道真是我看錯了?
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姥爺用錢收買了全屯人幫他圓謊。
·04·
禮拜天,姥爺和姥姥去趕集,媽去采蘑菇。我帶著“活寶”在院子里剁豬草。活寶又貪吃又能喝,來我家才一個多月,就胖了十多斤。他倒不懶,時常幫著干一些家務活。
丁零零零……是自行車鈴響!這可是城里有錢人的時髦玩意兒,咋出現在屯子里了?我推開大門往外張望,只見一輛自行車朝我騎來。是我爸。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爸了。前年,爸聽了老鄉的勸,放下地里的活兒,去縣城給日本人當雜役了,為此爸和媽大吵了一架。媽說幫日本人做事的都是“二鬼子”,以后都沒有好下場。爸辯解說,現在滿城的工廠、林場都姓“日”,那些工人、木把頭都是漢奸嗎?媽不容分說,把爸的鋪蓋打了包,摔到大門外:“紹武沒有當漢奸的爸,以后他隨我姓林!我們就當你死了,以后倒了霉,別連累我們娘兒倆!”爸扛起鋪蓋走了,那以后我就沒有再見爸回來過。
爸進了院門,見姥爺、姥姥和媽都不在,露出喜色,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花花綠綠的糖塞進我手里,又拍拍自行車車把說:“喜歡不?想不想要?”
我眼里就差沒生出鉤子去鉤這輛威風的自行車了,但我卻沮喪地搖搖頭。唉,我喜歡有啥用?要是媽和姥爺知道我收了爸的禮物,準要發火的。糖可以吃。我給“活寶”抓了幾塊糖,說:“吃吧,小舅。”
爸看了“活寶”一眼,說:“這是從哪兒冒出的親戚?”
我心里一亮。對了,就算姥爺能收買全屯人,也收買不了爸。爸能替我證明這個小舅是假的。我急忙說:“姥爺說這是我小舅,林濟人!”
“胡說啥嘛,你小舅我還不認識?”爸皺眉說。
果然,我想得沒錯!我剛要說話,只聽“嘎吱”一聲,院門開了,媽背著背簍走進院子,抬眼看見爸,眼睛眉毛都豎了起來。
“你回來干啥?”媽飛快地放下背簍,抄起墻根兒立著的大掃帚,一掃帚掃到了爸跟前,“唰”!揚起的灰塵撲了爸一身。
爸急忙躲,叫著:“葉紅,我有事跟你講……”
“唰”,媽又掃了他一身土。
爸被逼得步步后退,踉蹌著倒出大門。他站在門口叉著腰罵道:“林葉紅,你別不知好歹,我現在是日本人面前有頭有臉的人,以后出了事別來求我!”媽抓住自行車,一把扔到了門外,“咣”的一聲摔上了院門。
我就知道是這么個結果。
自行車就算了。在小舅的問題上,爸也證實了我的想法。可是他最后說的那幾句話,卻讓我感到有些心驚膽戰。
·05·
這天一大早,我背著書包剛出院門就聽見了鑼響,保長爺爺揚著大嗓門喊:“各家各戶,男女老少,到打谷場集合啦!”
一定又是日本人要訓話了。雖然今天可以逃課了,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一隊日本兵站在打谷場,他們的刺刀在朝陽下閃著寒光。我看見了日本兵身后垂頭侍立的我爸,這就是爸要跟媽講的“事”嗎?
全屯人默默地到齊了,即使是癱在床上的老人也被抬了出來,躺在地上。
一個戴眼鏡的日本兵拿著一本冊子向前走了幾步,用蹩腳的漢語說:“人到齊了?”
保長爺爺說:“都到齊了?!?/p>
日本兵又轉頭對爸說:“你是這個屯的,你來確認對錯。”
爸板著臉,眼睛不看我們。
日本兵翻開冊子,高喊:“劉福忠!”
住在屯西頭的劉爺爺弓著腰走出來,小聲說:“到!”
我爸點頭,說:“沒錯?!?/p>
劉福忠站到了打谷場的另一邊。
日本兵又喊:“劉王氏!”
劉奶奶顫巍巍地出列,顫巍巍地說:“到。”
我爸點頭,說:“對,是她?!?/p>
……
輪到我家了,我的心揪緊了,緊得透不過氣。
姥爺林貴,姥姥林潘氏,我媽林葉紅……我家人的名字一個一個地被叫到。
“林濟人!”這次輪到“活寶”了。
“活寶”傻傻地看著打谷場另一邊的姥爺和姥姥,一臉驚慌地叫:“爹,娘!”身子卻不動。
我急忙拉他的袖子,小聲說:“小舅快站出去,林濟人就是你!”
日本兵兇狠地喊道:“不許說話!”他把槍栓拉得咔嚓咔嚓響。我急忙閉嘴,可“活寶”還是不動。所有人的眼睛都對準了他。
姥爺走上前,幾個日本兵立刻擁上來,舉起了刺刀。
“太君,我兒子是個傻子。”姥爺弓著腰說。
日本兵看向我爸。我突然想起了爸在我家門前說的話,他說的“出了事”是什么意思?他和我一樣能看出“活寶”不是我小舅林濟人,他會當著日本人的面拆穿嗎?
我爸咬了咬自己的腮幫肉,說:“是的太君,這老頭兒的兒子是個傻子。他就是林濟人?!?/p>
日本兵點點頭,姥爺拉著“活寶”,兩人一起走到了打谷場的另一邊。
·06·
盼啊盼啊,盼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了!
日本人在屯子外設的門崗終于撤掉了。第一天,我們沒事兒也要在屯口出出進進幾次,那滋味,舒坦!
城里的鬼子、漢奸逃得影子都不見了。那些幫鬼子做過工的中國人,走路都溜邊兒,低著頭。我進城找過我爸,沒找到,有人說他回老家了。
這一天,我們一家正坐在院子里敲葵花盤,一個穿軍裝的大高個子大踏步跑進院,沖我們大喊:“爹!娘!姐!紹武!我回來啦!”
天啊,這是在我夢中經常出現的聲音!我跳起來大喊:“小舅!你是我小舅!”
姥爺、姥姥和媽“嗷”的一聲跳起來,把小舅擠在中間,又哭又笑,又跳又叫。在踏踏實實觸摸到親人的溫度時,啥都不重要了。
“活寶”也站起來,看著小舅笑:“嘿嘿,小舅。”
姥爺流著淚抱住“活寶”,說:“多虧有你?。∫唬奂铱刹灰欢ǖ鹊玫浇裉炝?!”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那一年,視抗聯戰士為眼中釘的日本鬼子,在長白山地區展開“篦式排查”,凡是家里有成員參加抗聯的,一律滅門,家里有人來歷不明或下落不明的,按抗聯家屬罪論處。離我們屯幾十里遠的黃花甸子,就因為村里有一戶人家收留過一個抗聯戰士養傷,全村幾百口人全被屠殺。
小舅早就參加了抗聯,為了保住一家老小甚至全屯人的命,姥爺一直在琢磨主意。那一天,姥爺進城辦事,發現了正在撿垃圾吃的“活寶”,冷不丁一看,模樣、個頭都有點兒像小舅,當時便心生一計……
小舅隨抗聯第三路軍三支隊去了蘇聯,經過四年的野營整訓,與蘇聯紅軍一起殺回國內,取得了勝利。
姥爺殺了兩口豬,宰了幾十只雞,請全屯人喝酒,谷雨老師也來了。大家在酒席上說著說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就笑了。
我笑嘻嘻地問姥爺:“真小舅回來,假的咋辦?”
姥爺樂呵呵地把一個雞翅膀夾到“活寶”碗里,說:“啥真的假的?都是你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