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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停在了五樓。523房間位置非常近,向左拐個彎,第一個房間就是。走廊空曠幽長,87歲的張光義踽踽前行的身影,讓這條通道有了點距離。
步履艱難處,一片亮光涌了過來——門開了。
古都南京。中國雷達工業發源地——十四所,從妙耳山拓展到古平崗、定淮門,繼而又搬遷到國睿路8號,在張光義幾十年如一日的科研活動中,這扇門被打開過無數次,他也無數次在黑暗中被門內突然涌來的亮光所包圍,只要輕輕跨過去,他在工作中的困惑和孤獨也一并被吞噬而盡。
從外表看,這是一扇極普通的門,門頭掛著寫有“張光義”名字的牌子,在暗影中舉重若輕卻又不動聲色——門后的張光義,是中國相控陣雷達技術的奠基人,1997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為我國雷達事業的發展作出了杰出貢獻。這扇門賦予了張光義非凡的人生履歷,從1962年到現在,整整60年的時間里,他歷任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十四研究所總體室主任、副所長、總工程師;獲光華基金一等獎、電子工業部科技進步特等獎等獎項;著有《相控陣雷達系統》等雷達專著。
2000年,65歲的張光義退居二線。他的同事朱愛紅告訴我,雖說是退居二線,但無論是在十四所的辦公室、技術方案論證研討會上,還是在國際、國內的學術會議上,人們還是經常可以看到張光義的身影。
2022年7月18日,中國作家協會正聯合中國科學技術協會開展2022“中國一日·科技強國”大型文學主題實踐活動,組織作家深入科技創新前沿、科技攻關現場。在赴中國雷達工業發源地——中國電子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第十四研究所采訪過程中,我和這位老院士有了長達數小時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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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我對中國電子科技集團有限公司第十四研究所已略有耳聞。自成立之日起,十四所就與共和國的國防安全和軍隊建設緊緊聯系在一起,先后在“兩彈一星”“載人航天”“三峽工程”“奧運安保”“國慶閱兵”等諸多國家重點工程中承擔關鍵任務。可是,對南京人來說,在雷達已經廣泛應用于人們生活的今天,這家單位依然保持著神秘的色彩。
1948年,國民黨節節敗退,命令當時的雷達研究所,即十四所前身南撤,時任所長葛正權受地下黨感召,千方百計把雷達研究所這一“中國雷達事業的種子”留在大陸。在浙江大學進步青年谷超豪、張葉明、施雅風等人的共同努力下,雷達研究所于1949年光榮“起義”,為人民軍隊現代化建設保留了人才和設備,也為新中國雷達事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后來,在一座位于妙耳山的1076平方米的研究樓里,誕生了我國第一部自行設計制造的314甲雷達、第一部米波遠程警戒雷達、第一部微波雷達、第一部單脈沖試驗雷達。
十四所展館脈絡清晰地展現了中國雷達工業從無到有、從落后到先進的蓬勃發展歷程:在朝鮮戰爭爆發后,我國成功培養了一批雷達技術人員;1964年,我國導彈和原子彈相繼研制成功,根據毛澤東主席的“640指示”,我國啟動了發展反彈道導彈系統的“640工程”,以張直中為代表的十四所設計師,最終成功研制出110超遠程精密跟蹤雷達、154-II單脈沖測量雷達等諸多中國雷達的第一;我國第一部大型相控陣雷達、第一部預警機雷達、載人航天工程中所需大型精密跟蹤雷達以及機載有源相控陣火控雷達等海陸空天各領域重點雷達裝備,這些赫赫戰績背后都鐫刻著張光義、賁德等科學家的名字。如今的十四所被譽為“三軍之眼,大國重器”。
如果不是朱愛紅在旁邊的提醒,我壓根就沒有意識到,這些中國雷達史上豐功偉績的背后,是一個個具體的名字,一個個驚心動魄的過程。比如,1953年,后來成為中國工程院首屆院士的張直中受命仿制蘇式防空警戒雷達。當時研究所里沒有一張雷達圖紙,只有一臺缺少天線的蘇式Π-3雷達樣機。發射和接收天線裝置是雷達的主要組成部分,也是設計難度最大的部分。這意味著,在沒有任何借鑒和參數的情況下,只能從零開始,自行設計。經過不斷繪制、試制和改進,其研制中最大的難關終于被攻破。其時,蘇聯在我國東北有一臺防空警戒雷達,出于嚴格保密,他們在雷達四周布滿了很大一圈鐵絲圈。時任雷達研究所所長申仲義帶著幾名科研人員在鐵絲網外用望遠鏡觀望,最終經過近一個月的觀察,基本弄清了天線的物理尺寸。從此,中國走上自制雷達的道路。
直到走進張光義523房間的辦公室,我一直以為我會從這位87歲的老院士那里聽到更多中國雷達發展史上的傳奇故事。宏觀的歷史敘事之下,理應有更多有情感、有溫度的故事和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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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時間和回憶卻可以開辟出一條新的河流。
這一天,張光義像往常一樣,從奧體坐車半個多小時就到了單位,電梯將他帶至五樓,走過深長的走廊,打開門,然后走到他熟悉的光亮當中。
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有那樣一條河流,或長埋于地下,或隱匿于塵世之間,等待著某一天被喚醒過來。正是在這一天,張光義在他寬敞而安靜的辦公室里,不斷陷入回憶與敘述當中,記憶從古城南京沿著蜿蜒奔騰的長江不斷向上游溯去,一直到達歷史名城四川瀘州。張光義人生最重要的少年時期正是在那里度過的。多少個午夜夢回,張光義會想起那個給了他一生滋養的地方呢?答案似乎是混沌世界中的一個個小光亮,隱隱約約,不可忽視。
1935年9月,張光義出生,兩個月后,父親去世,留下他們兄弟五個,大哥15歲,二哥才9歲。為了解決一家人的吃飯問題,大哥去了酒廠,省去了一個人的吃飯開支,三年滿師后一個月就可以掙4塊錢,還能接濟點家里;二哥小學沒畢業,就去了當地的一家工廠工作。張光義自小由二哥帶著,他至今仍記得,二哥去的這家單位叫聯一公司,其時,二哥離小學畢業還差一個學期。后來,我特意查了一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瀘州風云人物肖則可在瀘州成立聯一實業股份有限公司,新建的聯一公司大樓位于瀘州江陽區大河街70號,后被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二哥工作,讓這個陷入困頓的家庭頓時減輕了不少壓力,他本人也由此能夠去買書看,這對從小就跟著他的張光義影響至深。
貧窮、親情、責任、友愛,這些詞構成了張光義童年生活的底色。在張光義的記憶里,日子雖然過得苦巴巴的,但因為有書看,看了不少書,卻熠熠生輝著。那是一個極其陌生卻又有跡可循的世界:線裝書《隋唐演義》,字看上去很小;每到開學的時候,他總會把教科書翻一遍,不知不覺中總能看懂一些;在他讀初中后,二哥還給他訂了雜志,他到現在還記得那些響亮的名字,群星閃耀的開明書店不光出版了林語堂的《開明英文讀本》、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家》《春》《秋》,更用一本影響力巨大的學生刊物《中學生》,開啟了張光義對外界事物和現代科學知識的認知。
7月的南京,外面陽光發白,而在室內,張光義的敘述,像正在放映著的一部老舊的無聲電影。它指向一個人至關重要的童年時期,那些枝枝蔓蔓的細節,成為豐饒的記憶和財富,伴隨他一生,給他以前行的力量。
1956年,張光義前往蘇聯留學。那些在童年時期伸出去的觸角,再次被激活了過來,海燕,高爾基,童年,普希金,散文詩,歌劇,蝴蝶夫人,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還在學俄語……張光義就像一塊海綿一樣從周遭吸引著各種養料,貪婪而不知疲倦。
事實上,用今天的眼光來打量,張光義的童年絕對說不上有多優秀。這一點,張光義是知道的。但那樣的童年,卻給他打開了無數可能性,其豐富性和多樣性,是今天的小孩很難比擬的:一個家庭5個小孩,各年齡段循序漸進,每個人都有自己成長的參照;他們搬了新家,房東是一位老中醫,他的花園空曠而物種豐富,是孩子們的天堂,那些玩伴都和張光義差不多年齡,他們在里面做游戲,日軍進行轟炸時 ,就一起跑到花園去躲警報。
小孩子的世界自然而然會形成對外部成人社會的模擬,主張公平,有競爭,講規則,學習氛圍濃。張光義說,那個時候,他在同齡的小孩子中認字能力比較強,也因此總是受到稱贊,但他算術卻比不過別人;他一度耽于打皮球,雖然只是小孩之間的游戲,但想贏的心態依然很強烈。
混沌之間,張光義總結出了一定的學習方法:他四歲多開始認字,依據的是哥哥上學時的課本,上面的方塊字,總是被剪得有大有小,不像現在的字,字體大小、顏色都一樣,這反而形成了差別性,讓人印象深刻,比如老師的“師”和元帥的“帥”,很容易就發現就是多了一橫;學英語,他會把它編成歌,大聲唱出來;二年級的課本里,有一課是抗日內容,“青蛙青蛙你為什么哭,我恨日本強盜心太毒,搶了東西又燒屋……”因為抗戰期間課本紙張質量差,又被編成順口溜,張光義至今還能連同歌詞和韻律哼出來。這種方式后來在張光義編抗日游擊節目時被多次用到,用他自己的話說,要對事物進行多維表現。
懵懵懂懂之間,張光義對未來并沒有什么壓力,媽媽也不問他成績,人前人后還總是夸他。即便如此,張光義心里是清楚的,他離優秀還是有距離的,尤其不能麻痹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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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
張光義模模糊糊地知道,對他這個家庭來說,要考到縣中,才能繼續有書讀;他讀到艾思奇風靡一時的《大眾哲學》,深為其中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所感染;他聽了不少講座,開始知道共產黨貢獻大。與此同時,從為上公立學校到為國家,張光義有了更明確的學習目標。懷揣著科學報國的理想,1962年2月,他從莫斯科動力學院無線電技術系畢業,回國后,被分配到國防部第十研究院第十四研究所,也就是今天的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十四研究所的前身。
事實上,張光義和雷達的淵源并不是那么簡單。留蘇初期,他選的專業是水利,夢想著建設三峽,后來順應國家發展形勢的需要,才臨時改學無線電技術。對張光義來說,這多少有點不得已,卻又順理成章。其時,張光義還不知道雷達是什么,也不知道國內做到什么水平。少年的現實教育,就像一顆種子,一直深埋在張光義心中,直到有一天,遇上風,碰到雨,就順勢瘋長了起來,長成了它應有的樣子。
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瀘州街上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小朋友們紛紛跑出家門,聚集在一起。當時的新聞里說,美國丟了兩顆原子彈到日本的土地上,這引發了少年張光義的好奇心。在瀘州方言里,圓和丸音不分,張光義以為原子彈就是像丸子那樣圓溜溜的。至于為什么原子彈能有那么大的威力,為什么斯大林依靠一種叫“雷達”的裝備就能在指揮所里對天上的飛機了如指掌,張光義并不是很了解,他只是簡單地被這一切深深地吸引著,并且朦朦朧朧地懂得,科學可以強國,可以救國。在人生的關鍵時刻,童年的記憶再次驅使張光義朝著光亮走去。
這個經歷,后來被張光義在很多場合提及,并經人口口相傳中演變為一代院士的傳奇故事。傳奇自有它生長的土壤。將近77年之后,張光義依然記得那天在街頭的場景,他和小伙伴們具體站在什么位置,這些都歷歷在目。那年,張光義只有10歲,而他人生的方向在那一刻就已被鎖定。張光義說,創新要靠人,而人的方向要正,愛國主義教育就尤為重要。當年,他接受修改專業,何嘗不是對國家做貢獻?既然回國后要從事雷達相關的工作,那就要打好基礎。所以,張光義省吃儉用,零用錢主要都用來買專業書籍,這些書一直跟著他回到國內,來到南京,最終落腳十四所。
其時,張光義還每個禮拜拿出一天時間,多學了一門軍事課,這都為他后來從事相關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1970年,我國開始了第一部用于觀測外空目標的大型相控陣雷達的研制工作,這就是“7010”工程。張光義被任命為該工程的總體負責人和技術領導小組組長。“7010”無論從技術到工程施工都是前所未有的。最終,這款位于河北黃羊山的雷達在若干次實驗中,都追蹤到了外空目標軌跡,并準確算出落點。1976年,千里之外的東風4號導彈試射,“7010”雷達很快便發現了信號且進行了識別,并完成了對整個過程的連續跟蹤,整整持續了二十多分鐘。
科研意味著走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盡管越到后面越困難,但越困難的時候,也意味著越容易激發人的信心。正如張光義所說,科研就是干別人沒干過的,干別人都會的,那不叫科研。每到這個時候,他會再次想起小時候與小伙伴一起演算題目的經歷,張光義自小就有一個習慣,即在熟背的基礎上不斷演算。這個習慣一直被他保持到今天,他到中國科技大學給學生上課,每周兩次,每次兩個小時,他都能做到不帶稿子去上課,頂多會有個別地方記在小紙條上,靠的就是邏輯清楚。即便是與我聊天,他也把時間控制得好好的,臨到結束,時鐘剛好停在他所預設的時間點上。
87歲的張光義沒有選擇在家頤養天年,而是每天到所里工作,這又是他自認可控的一件事。他說,有關相控陣雷達的書,他想做得更清楚更普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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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張光義的敘述,我們得以走進他人生的又一條河流。它迥異于我們所熟悉的工程院院士張光義被無數光環包圍的那條人生河流,二者仿似亦明亦暗的兩條線,相互纏繞并肩而行,時而高亢,時而低回。
張光義的微信頭像放了一張風景圖片,畫面中云層低垂,天地交界處蒼蒼茫茫,水草豐盛。一條細長的河流從遙遠的歲月撥塵而來,在一個萌初的世界里浮浮沉沉,帶著新鮮的水汽。
1952年,已在重慶一中讀書的張光義趁著暑假進行了一次讓他終生難忘的社會調研,他要到廣闊的天地歷練自己——從重慶火車站坐火車到朱楊溪(位于重慶市江津區的一個小車站),下車后,步行160里回家。一路碰到的人和事,讓年輕的張光義長了不少見識。更難得的是,在那次經歷中,張光義沒有被160里的艱巨任務嚇跑,而是一路以大樹、山坡、房屋……為標記,不斷設定小目標。他相信,把大目標分解成小目標,如此一來,再難走的路都有了盼頭,用兩天時間走完160里路也不在話下。
張光義完成了一大半路程,最難的是第二天的路程,體力、耐心,都極受考驗。那天,天剛蒙蒙亮,張光義就出發了,他不斷跑,不斷設定小目標,每每完成一個小目標,就給自己小小的鼓勵,然后再繼續下一個小目標。走著走著,天就開始亮了起來。
王峰,江蘇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南京市作家協會理事;散文集《舊時光里的小團圓》獲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非虛構作品《張繼青:笛情夢邊“張三夢”》獲第十屆金陵文學獎。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