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破舊三輪車像喝醉了酒的漢子,緩緩蠕動在泥濘小路上,倏地栽進一個泥坑里,突突地冒黑煙,且越陷越深,很快啞了火。司機跳下車罵罵咧咧:“這該死的泥巴路,晴天一身灰,雨后爛泥坑,害人不淺啊。”
周寶勝恰巧路過,趕緊找鄉鄰填石渣,插一根粗杉木,齊聲喊號子:一、二、三——三輪車撬出來了,突突地開走了。“村道不修不行了!”悵望一路污泥濁水,周寶勝下定了決心。
次日起,周寶勝鄉里縣里來回跑,穿爛幾雙解放鞋,總算籌到了修路的資金。一年后,十多公里泥巴路變成了平坦光潔的水泥路,畫嶺村民歡天喜地,敲鑼打鼓唱戲慶祝。有人提議為周寶勝建功德碑,被他嚴詞拒絕:“我過去是戰士,退伍后當農民,為村上做點事,應該的。”
周娜不以為然,還噘起了嘴巴:“爺爺,你當兵打仗受了傷,好好休養安度晚年咯,操什么閑心修路架橋?又沒報酬。”周娜就業無著落,心里正窩著火。
一聽周娜提報酬,周寶勝馬上變了臉色,批評她思想覺悟低,嚇得她吐吐舌頭溜出了家。也莫怪周娜生氣,周寶勝委實執拗,時刻牽掛村里的事。譬如那座杉木橋,河流漲水就水漫橋面,南北村民只能遠行繞道。周寶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多方奔走呼吁,爭取政府重視,終于盼來了路橋公司。寬敞的水泥大橋建成通車了,村里的農副產品運出去換鈔票,周寶勝欣慰地笑了。
周娜發奮復習,考上了教師崗位。學校競爭激烈,周娜很用功,所帶班級成績不錯,卻沒評上年度先進個人。“五四”青年節到了,政府決定表彰一批優秀教師,周娜游說爺爺提前找領導、打招呼,事后爺爺訕笑著說忘記了,害周娜白歡喜一場。攤上這樣的爺爺,周娜簡直無語了。
下午,周寶勝應邀到村小學宣講,題目是《革命本色 無私奉獻》。從村小學回家,周娜鼻子一哼,氣咻咻地背對著他。周寶勝挨著孫女坐下,問:“娜娜生氣了?名利有那么重要嗎?”
周娜撇撇嘴:“誰不想啊。”
周寶勝嘆道:“我講一講我的親身經歷吧,也許對你有啟發。”
“我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在朝鮮戰場上,我們堅守801高地三晝夜,敵人憑借炮火掩護,幾次三番摸上來,都被我們打退。敵人瘋狂反撲,陣地只余我和兩個通信兵了,作為班長,我帶頭拼刺刀,但兩個通信兵還是沒了。我把一個敵人壓在下面,伸手摳他的眼,兩個指頭被咬斷……援兵趕到,陣地保住了,為部隊轉移及決戰勝利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周娜輕柔地摩挲著周寶勝的斷指,淚花閃閃。她知道爺爺當過兵,但爺爺從未講過他的戰斗經歷。
“有個戰友叫王山,思想特別積極,老想立功,每次出發搶著背重機槍,跑在最前面。有一次我們四人執行任務,途中王山不慎掉入巖縫傷了腿,行走困難。我叫他回去療傷,他堅決不去,簡單包扎后又踉蹌出發。我們抄小路上山,偵察敵軍火力。當時補給跟不上,沒有吃的,王山趁我沒注意生火煨土豆,煙子起,招來了敵人的包圍……危急關頭,我踩滅煙火,帶他們轉移。子彈呼嘯,王山挨了槍,走不動,我強行背他跑,王山怎么也不肯……我記得他最后念叨,‘我想家……”講到這里,周寶勝抬手擦眼淚,“我腦部受了傷,回國治療,身體康復后務農。”
周娜問:“爺爺是戰斗英雄,就沒想過向組織提要求?”
“我回過一趟老部隊,首長說有困難就提出來。我說我是黨員,是軍人,不能給組織添麻煩。真正的英雄是犧牲了的戰友,而我還活著……”淚水滑過周寶勝布滿傷痕的臉龐。周娜受到極大的觸動,抱住爺爺哭成了淚人。
兩年前,周寶勝安詳地走了,他的遺像鑲嵌在鏡框里,旁邊簇滿了鮮花,成千上萬的群眾垂淚送別。
劉向陽: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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