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羅·索魯
假如旅行包含著一個基本訴求,這個訴求就是尋找意外。發現一件未曾預料的樂事,可能會影響一生。以下是我在旅行中經歷的五次頓悟,讓我難以忘懷。
一
1963年9月我在巴勒莫,用身上僅剩的錢買了張去紐約的“弗雷德麗卡皇后”號的船票。啟程的當晚,意大利友人為我辦了個歡送會,聚會進行了很久,等我們抵達港口時,“弗雷德麗卡皇后”號剛離開碼頭。那一刻,我的心跌到了谷底。
我的朋友幫我買了一張去那不勒斯的機票,讓我可以第二天在那兒趕上那艘船。就在登機前,航空公司的一位職員說我沒有交離境稅。我告訴他我沒錢。我身后一位穿著棕色西裝、戴著一頂棕色博爾薩利諾帽的男子說:“給。你是不是需要錢?”說著,遞給我二十美元。
我說:“我要把錢還給你。”
那位男子聳聳肩。他說:“我們說不定會再見的。這個世界很小。”
二
1970年8月,我連續三天待在“根地咬”號內燃機船上,那是一艘小貨輪,從新加坡開往北婆羅洲。我打算去那兒攀登京那巴魯山。上船后,我看書、打牌,牌友有一位馬來的種植園主。那艘船有一塊露天的統艙甲板,約有一百名乘客睡在那兒的吊床上。
當時是雨季。一天,那位馬來人說:“昨晚,我一名雇工的妻子生了個小孩。”他解釋,割膠工坐的是統艙,有些人帶著妻子。
我說我想見見那個嬰兒。他帶我到下層甲板,看到那個新生兒和那對春風滿面的父母。這件事扭轉了這趟旅程。由于那個嬰兒在船上出生,我對一切有了改觀,雨、炎熱的天氣、其他人,甚至那些紙牌戲和我在讀的書,都變得意義不同。
三
環繞圣戴維岬角的威爾士海岸有著非常湍急的洋流和說起就起的霧。我們一行四人劃著皮劃艇,出海去拉姆西島。回程時,我們被濃霧包圍,看不見陸地。逆流和漩渦使得我們原地打轉。
天色漸暗,寒冷的四月天,除了圣喬治海峽黑黝黝的海水,什么也看不見。我深以為我們無望在那晚回到岸上,也許永遠回不去。
我極目遠眺,看到一點東西,一片高高的云閃過我的眼前,像是一個岬角。我更努力地張望,祈禱那是陸地,果然,那片云凝固成一塊顏色暗沉的大礁石。我尖叫,我們如獲重生般向岸邊劃去。
四
在肯尼亞西部,我們開車行駛在非洲遼遠的天空下,我的妻子在我旁邊,兩個兒子坐在后座。當初正是在離此地不遠的地方,我遇到了這個漂亮的英國女子,同她結了婚。我們的大兒子出生在坎帕拉,小兒子出生在新加坡。我們依舊過著浪跡天涯的生活,正在開車駛往埃爾多雷特。
兩個男孩在無所事事地吵嘴、胡鬧、大笑,令我分心,不確定路線是否正確。牛群散布在小山坡上,躲在棘刺樹下乘涼。我們只是在遠方旅行的一家人。
我們正在駛向埃爾多雷特,向著過去;進一步深入非洲,向著未來。我們在一起,陽光斜照著我們的眼睛,世間的一切青翠蔥蘢,我心想:愿這趟旅程永無盡頭。
五
就在1964年尼亞薩蘭獨立并改名馬拉維的前夕,教育部長馬紹庫·奇彭貝雷在我教書的那間學校種下一棵樹。時隔不久,他密謀廢黜了當時的總理,海斯廷斯·班達博士。但奇彭貝雷本人也被趕下臺。
時過境遷,當我聽聞奇彭貝雷在洛杉磯去世時,我想到他鏟土栽下的那棵小樹,我重返馬拉維。25年過去,那個國家大部分樹遭砍伐,被當作燃料;不再有人騎自行車。大多數樓房也年久失修。當權的仍是班達博士。
我原來教書的學校比以前大了,但破敗不堪,窗戶壞損,課桌開裂。學生不友善,校長對我態度粗魯,圖書館里沒有書。那棵樹長得郁郁蔥蔥,高達四十英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