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森林”

臧蔓

北京的住處附近有一片狹長的綠化林，帶著一些年歲，很茂盛，我稱它為“小森林”。在這個繁忙的城市，不論新區老區，像這樣由高大樹冠圍聚的世界稀有得可憐。大部分都是新苗簇擁的人造景觀，花團錦簇，規格里卻藏著無味，把這城市映襯得慘白。

我每天都會牽著心愛的小狗到“小森林”里走走，短暫的將自己帶到這富有生命力又樸實無華的世界里，有些美妙。不論是紫花盛放，黃葉滿地，亦或是大雪覆蓋，都展示了這里每日的獨特。我常常想，為什么高大的樹，其實也就二三十年樹齡，就能在樹冠周圍制造出一小片溫馨的空間？

一段城市車道，往往開進一處林蔭時，兩側交手的樹枝下，坐在車里的人能瞬間領悟一種算作沉靜的感悟。即使在雪天，從干枯的樹環里行駛而過時，也同樣地心中一震，揚起一絲不知何故的勇氣。也許同樣的地方需要時間留下故事吧，雖看不見歷史里發生過的情景，卻可以感受到那些厚重。

在這個林子里，我走了很多年，從年輕且鮮活的肉體，走到體能和激情都逐漸褪色的今天。一個人最輝煌最蓬勃的年輕歲月今天回看，顯得太短暫。青春期那會，可不會這么想，以為活蹦亂跳的狀態幾乎不可能離去，“變老”這件事就像死亡一樣，不過是個無從想象的概念。青春的自負讓生命匆匆滑過，才發現，真正鮮活的歲月不過就是十幾年的光景。

從青春走過來，也似乎有那么幾個類似巔峰的時刻，但不過就像把煙花的影像裝在記憶里般，輕飄飄的。對于很多人而言，所謂成熟，就是有一天，用自己的經歷結成一種對世界根深蒂固的看法。青春時光結束了。仿佛獲知了世界的密碼，好奇心跟著逐漸消退。沖撞著探索的時間過去了，留下了似乎有所疑惑但卻可以讓其蒙混過關的中年。

青春易逝，是青春已逝之后的發現，對一個蓬勃發育的人說“要珍惜青春”這樣的話絕對是毫無意義的，青春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只能用來虛度，這可能也是青春的魅力所在吧！如此美好，如此傷痛。

在這些樹干上，我經常會看到各種“到此一游”“恩愛白頭”的刻字，不知那些宣誓自己來過的人有沒有實現年輕時代的壯志豪言，也不知道那些為未來留下誓言的人有沒有信守當初的諾言。對于他們來說，這是有關未來的故事。故事里，他們將決心與信心儲藏在了這些樹里。對于觀察這些樹的我來說，這是有關過去的故事：可以站在當下回望刻字的當事者，獲知真相確實且生猛地穿過了他們的人生。

驗證，早晚有一天，會來。

我也將青春的秘密“刻進”了某棵樹里，被今天驗證。也許這驗證讓人滿意，也許不盡如人意。無論滿意與否，它真正且確實地發生了。慶幸的是，這一刻真的來臨時，發現生命，竟有更多不同的真相。

即使不曾得到，不曾來過，不曾抓住，難以掌控卻也不過如此?；钪坪蹙褪腔钪虿还鉃榱嘶钪Ｒ苍S可以停止思考，在生存方面努努力讓生活過得更順滑。也可以再向前走一步半步的，帶著類似于年輕時的那種好奇心與勇氣，探索一些生存以外的“小事”。

總之，某些選擇會在某一天跳到你的懷里，讓你著著實實地接住。雖然我一直從事繪畫創作，但打心眼兒里真心擁抱它的時候，卻是在青春已逝之時。對于我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沒有過人的天賦，沒有超常的耐力，單憑一腔幻想是無法讓生命質感變得厚重的，只能蜻蜓點水般做一些半吊子的舞蹈動作。

也許生命里的這些不足與遺憾，是作為禮物存在的，這是成長與突破所必須交付的代價。如果前半生特別順利，我還會因迷茫而追問答案嗎？會在已建好的小洋樓旁想方設法再挖一個盡可能深且大的地基嗎？多半可能是帶著一種成年人的自負生活下去，給小洋樓盡可能多地貼上繁復的裝飾，而不會去思考如何踏踏實實地建幾層結實的樓。

不得不面對的是，在三十五已過的年歲，繼續來一個成長的循環。這也是頗為有趣的人生吧。在這樣的年紀，逐漸打開些許思想的圍困，持續打磨出性格里堅忍的部分，確定所愛之事并謙卑地專注其中。

作為一個創作者而言，創作本身是有絕對價值的，是生命個體的抒發與表達。能夠用生命時間去換取創作成果，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就像在林子里，我敢一個人大聲地唱歌，不顧一切地跳舞，在時間里留下聲音與影像，這種純粹的輸出與森林與世界連為一體。

對于藝術創作，一旦流入市場，當然會有一定的標準與好壞，生硬的也能給打個分數出來。但對于創作者而言卻不是這樣，真正的好壞無從評判，更無從比較。標準只有一個，來源于內在，來源于藝術家本身的滿意度。

走在“小森林”的這些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人生自有其解。才華因人而異，所以說哪怕是一點點進步與突破，都是一種勝利。能踏實地打下內在的基礎，磨練技藝，突破思想局限，也許終有一天能將心中之愛打造出精致的樣貌，讓其光芒無法被遮擋。屬于每個人的巔峰時刻或早或晚，嘗試與期待的過程本身就很美。

這么多年來，我在“小森林”留下跳躍的光影，那些足跡浮動著微弱的光。我想，這片“小森林”如此美妙，從繁華中抽身，還有機會回歸這樣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地方，還有機會放下城市的浮躁，遠離虛無的夢幻。還有機會感受真誠，傾聽樹葉沙沙聲，傾聽心中有關愛的聲音。多么可愛，我的“小森林”，一個能讓我退出來思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