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鳴
1992年歲末,我回到故鄉過年。之前由于節日值班,我已經三年沒回老家了。讓我納悶的是,一連幾天未見表弟。表弟是小姨的孩子,和我們同村。他出生那年,我母親到父親工作的遼西看病,小姨就帶著表弟住到我們家,看護著哥哥和我。放學回家,我常常抱著表弟,到街上轉,去田野里玩,雖說是表親,感情上卻和親兄弟沒什么兩樣。以往我回老家,表弟不管多么忙,總會第一時間來看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二哥回來了!”伴著咚咚咚的跑步聲,門被忽地推開,門楣下露出表弟那俊美的面龐。
表弟個子高挑,生得白白凈凈,一頭鬈曲泛黃的發,眼珠烏黑,睫毛很長,一閉眼仿佛便有兩團小霧遮起眼來,一笑,滿口的白牙,右嘴角露出的一顆虎牙,讓他的笑臉顯得分外俏皮可愛。
大年廿八那天中午,我們到墓地祭拜過先祖,回家后團坐在一起吃飯,忽然聽到天井里重重的腳步聲,門簾一挑,隨著地上長出一團陰影,跟進一個寬肩壯碩的漢子,卻是表弟。只見他面容黧黑,黑紅的耳郭上泛著微白的爆皮,右腮隱隱有個彎月般的暗痕。表弟沉沉喊了聲二哥,一握手,我頓時感到一股粗糲厚重的力量。落座后,看他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隆起,指肚飽滿得像小鵪鶉蛋,筷子在他手里顯得十分細長。
“要工程款去了,蹲了半個月,才給了8000塊錢。”表弟嘟囔道。
三年前表弟初中畢業,15歲年紀就跟著村里的勞力到勝利油田建筑工地干活,先是當小工,搬磚頭、扛水泥、運石子、篩沙子、搭架子、擰鋼筋……兩年后出徒當了“匠人”,放線、植筋、砌筑、抹灰……太陽曬,寒風吹,一個白凈凈的學生娃,成了精壯的漢子。
“我不干了!每日里起早貪黑十四五個小時,才給30塊錢。不干了,堅決不干了!”幾杯酒下肚,表弟眼睛紅紅的,一個嘴角扭到一邊,抬頭紋深深的,仿佛那紋里積滿灰塵。
“不干建筑,那你干啥去?”
“跑業務!”
表弟所說的業務,是指廚具推銷。
那幾年我的家鄉興起了廚具熱,開始是有一家兄弟仨靠制造廚具發了財,接著一家帶一家,幾戶帶全村,不幾年,鄉里周圍矗立起幾百家廚具企業。到今天,經過三十多年發展,家鄉的廚具業已經從家庭作坊零打碎敲變成了現代企業規?;a,成為聞名遐邇的“中國廚都”,市場份額占到全國的三分之一。但在當時,蕞爾小地的產品“養在深閨人未識”,如何才能“嫁”出去?各廠家就用高回扣吸引鄉親們“跑業務”,以打開銷路。有些敢闖的小青年,不但跑遍省內,有的還去了“新西蘭”“云貴川”,奮斗幾年,駕駛著佩掛當地號牌的轎車返鄉過節。
可是姨夫堅決反對表弟的選擇,“還是干建筑穩當,甭整天想三想四想些不著調的!”表弟卻執拗地去“跑業務”,為此父子倆大吵了一架,大過年的,表弟跑到鄰村初中同學家里去住,過了初六就和同學去了遙遠的拉薩。
兩年后,表弟一個人從拉薩回來了。
臉是高原紅,人成黑鐵塔。
純凈的藍天,圣潔的白云,雪山圣湖,風中經幡,濃濃的酥油茶,長長的哈達……都寫進歌曲里了。陌生的出租屋,生疏的街道,胸悶氣短、頭疼欲裂的夜晚,硬著頭皮、一家一家敲門推銷的忐忑,一次次被拒絕的沮喪,意外成功的歡呼,都成了過去的故事。
去時,錢兜癟癟;回來,兩手空空。
表弟的那個初中同學,在拉薩已經和一個藏族姑娘成了家。婚后不久,突然連續惡心、嘔吐、腹瀉,以為患了胃腸炎,到醫院一檢查,竟是肝癌。四處尋醫、找藥、等肝源,費了千辛萬苦,在天冿醫院做了肝移植手術。表弟和他兩個人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全貼上去都不夠,還欠了一屁股債。
姨夫唉聲嘆氣,勸表弟再回建筑隊當“匠人”。表弟不吵不鬧,到勝利油田繼續銷售他的廚具,這期間結識了工商局一個退居二線的副局長張局。誰會想到,張局改變了他的生活。
張局是博興老鄉,那時負責工商局服務公司,在置辦食堂廚具過程中,和表弟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有了交情。廚具生意辦完了,他留下表弟參與維修工程。就這樣,表弟拉起一支十幾個人的小隊伍,掛靠工商局服務公司,搞起了建筑老本行。盡管那里的維修工程需要墊資施工,但并不太累。“工商有權,有的是活,只要有活干就虧不了咱!”電話里,表弟信心滿滿。果然,第一年春節,表弟就買了一輛二手上海牌轎車開回家,盡管快報廢了,畢竟是轎車,在村里拜年走親戚也開著,算是揚眉吐氣了。第二年夏天,他又換了一輛向陽牌工具車,他的兄弟們坐在車斗里,興高采烈地一起回家收麥;到了春節,他又開著一輛起亞轎車回了家。于是,鄉親們便張羅著給表弟提親,相了好幾門親,表弟看中了鄰村的美蓉姑娘,經過相家、換柬、交換手絹、看日子,兩家給他們訂了婚。
眼看表弟順風順水,將來的日子肯定風光無限,沒想到卻出了岔子。到了年根兒,張局突然提出第二年要通過招標重新確定工程維修隊,并暗示優先讓表弟繼續干。這時,不料殺出一匹“黑馬”,表弟維修隊里的施工員竟報名投了標。這個施工員是表弟同學,平時兩人也是掏心窩子的兄弟。張局趁機提出,誰想掛靠,必須先繳20萬的掛靠費。20萬可不是小數!“為了爭口氣,也要和他爭!”表弟一頭扎回村里,找親戚,求朋友,終究沒借到幾個錢?!澳愕艿芑氐郊依?,就挺到炕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咋辦?”小姨在電話里讓我幫著想想辦法。我到處打聽,謝天謝地,終于找到一個在縣農信社當經理的朋友,表弟貸上款,一把送給了張局。
原以為交上錢,掛靠工商局服務公司的事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20萬扔出去,維修工程不僅沒增多,反而比以前還減少了。表弟發現那個參與掛靠競爭的同學另起爐灶,帶著幾個工人,也在干著工商局服務公司的維修工程。表弟隱隱覺出了不對勁兒?!罢k??!這不被人家坑了。工程量太少了,還不夠還利息的!”聽著電話里表弟沙啞無力的聲音,我仿佛看到他焦灼得要冒煙的表情。
后來,表弟參加電業局一項工程招標,他的投標金額最低,人家考察了他的業績,看他是個實在人,就選了他。表弟把這個工程當成救命工程,帶著他的隊伍在莽莽鹽堿灘上搭起窩棚,駐扎下來,夜里聽海風陣陣,數漫天星星,一睜眼,就是咬著牙過的一天。干了一個冬天,工程通過了驗收。電業局的工程多是在野外,很艱苦,但最大好處是不拖欠工錢。工程結束一個月了,電業局財務處始終沒通知表弟結算工程款,表弟開始不好意思問,以為等等就會接到通知??勺蟮葲]有,右等沒有,實在沉不住氣了,他去財務處一問,說是早已撥付了。細查,卻原來是張局帶著介紹信到電業局把錢劃走了……
其間,發生了一件大事。
淄博市臨淄區一家民營建筑公司在東營到處找工程,聽說工商局服務公司有個填海項目,幾經周折,找張局來爭取這項工程。
那天中午,淄博公司在酒店宴請張局,張局把表弟也喊上了,這讓表弟受寵若驚。席間,張局介紹表弟是服務公司經理。淄博公司的人除了向張局極盡頌揚之能事和大表決心外,還向表弟頻頻舉杯,表達請他關照之意。表弟酒酣耳熱,心情愉悅,整個場面異常熱烈。
飯后,淄博方面怕夜長夢多,請求當場草簽協議。張局對表弟說:“你來簽吧!”表弟略有遲疑,張局催說,“沒事的,一切由我負責!”表弟懵懵懂懂,在甲方負責人欄里簽上自己的名字。30萬預付金,張局順手放進了自己公文包里。
一年后,淄博方面遲遲未拿到工程,經過多方了解,得知填海是個有說頭沒來頭的工程。他們多次找張局要預付金,張局不是搪塞他們,就是不見面,淄博方急了眼,起訴到法院。
進入司法程序后,表弟收到傳票,要求他某年某日到案審理。表弟不予理會:“我不就是替張局簽了個名嗎?又沒拿錢,憑什么傳我!”
后來法院缺席進行審判,給表弟發來判決書。判決書要求“被告于判決生效之日起三十日內償還原告本金30萬元。如果未按判決指定的期限履行所確定之金錢給付義務,應當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規定,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案件受理費4900元,財產保全申請費1760元,共計6660元,由被告負擔。如不服判決,可在判決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向法院遞交上訴狀”。表弟氣急敗壞,把判決書揉皺扔到一邊。
淄博那家企業經理給表弟打來電話,讓他盡快還錢,說知道預付金是張局拿走的,但協議上是表弟簽的字,只能找表弟償還。至于表弟是否再向張局追討款項,那是另外的官司另外的事。表弟在電話里和他聲嘶力竭大吵一頓,氣得一天沒吃飯。
一天晚上,表弟在床上被淄博來的法警抓走了。淄博那家企業申請了強制執行。
當天半夜,我接到美蓉的電話,美蓉驚魂未定,在電話里結結巴巴給我講了大體過程。第二天,姨夫又給我打電話,小姨搶過電話,撕心裂肺地哭,“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快想辦法救救你弟弟!”我當天把自己的定期存款取出來,又向幾個同事借款,第三天才湊齊錢,與美蓉在博興縣城會合,趕往淄博那家法院。
記得那天是多年未見的惡劣天氣,一路狂風暴雨,汽車在公路上像喝醉了酒似的打飄,天仿佛裂開了口子,汽車雨刮器如兩只交叉的手一刻不停地左右揮動,車前還是一片迷蒙。我讓司機把車停在路旁等了半個來小時,風雨小了一些,我們才繼續趕路,柳橋、曹王、索鎮、朱臺、辛店……美蓉一個勁兒催,“快點,快點!他進去兩天兩夜了,不知道折騰成啥樣呢!”我勸慰她說,“這是民事案件,不會有事的?!边M了城區,眼看就到法警大隊,汽車快速駛近十字路口時,紅燈突然亮了。司機緊急剎車。這時聽到身后刺耳的吱吱吱的摩擦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正要回頭看時,突然一股力量使我上身猛地往前沖去,頓挫之間,后腦勺又撞向椅背,然后又彈了回去,我感到脖頸麻木,頭嗡嗡的,視線模糊,只聽到美蓉在喊,“老天,這是咋了,要俺命?。 ?/p>
出車禍了!
接著聽到車外發動機隆隆的聲音,車輪在路面摩擦打滑的尖銳聲音。驚悸不安中打開車門,雨正下得急,車后備廂像個螞蚱一樣弓了起來,肇事車早已不見蹤影。人生地不熟,又趕上這樣天氣,時間緊,事情急,我們只得晃晃蕩蕩把車開到法警大隊門口一側停下來。
面對滿臉怒氣、高大偉岸的執行局長,我輕聲細語地申辯了幾句:“您也知道,他沒拿到錢。他是簽了字,不過他就相當于一支筆,只是工具啊……”“誰簽的字,我們就執行誰!”局長聲音高拔嚴厲,打斷我的話。美蓉瑟瑟縮縮地躲在我身后,不敢出聲,我拍拍她胳膊,“沒事,不要緊,咱辦手續?!蔽覀冃⌒囊硪淼靥畋?、寫檢討書、繳款,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似乎拿不穩薄薄的紙。手續辦完時,窗外雨聲更大了。
“把那小子提來!”局長對著話筒,中氣十足,聲振耳膜。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或是更長?在漫長的等待之后,只聽到門外汽車的引擎聲、剎車聲、關車門聲。隨著辦公室門被打開,表弟被兩個穿制服的魁梧大漢夾在中間推進門來。表弟滿臉灰暗,頭發凌亂,兩手抄著,一副锃亮耀眼的手銬閃著寒光。
天無絕人之路,蒼天不負表弟,靠著誠實樸實和吃苦耐勞的品行,表弟隊伍的工程量逐漸多起來,在七八家單位都有了工程,也贏得了不錯的口碑。
“不管和誰相處,咱都得實實在在地處好,誰和領導處不好,那不叫人笑話?”表弟的話,讓我想起每次離家的時候,老母親一遍遍叮嚀的話。是啊,在中國這樣一個倫理社會,人們重視的是人情,顧及的是關系。而人品,更是做人的根本。
表弟說,測探公司劉總待他不薄,兩人成了朋友。劉總母親去世早,父親得過半身不遂,不愿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劉總就給父親租了房子,每周去看望,送飯送菜。有一次上級來督察工作,劉總幾天沒顧上去看老人,等督察組離開,匆忙去見老人時,只見房間里亂成一團,像被洗劫過一樣。老人說前天晚上犯了哮喘,到處翻箱倒柜找藥,差點過去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表弟第二天就安排工人從建筑隊食堂給老人送飯,“誰家沒有老人?不就是做飯時多加一勺子面、多添一把菜的事嗎?”
“人家看得起咱,咱就把人家當親人看。”設計院王院長對表弟隊伍很認可,據說在一次辦公會上專門提出表揚,說,如果全院每個部門都像工程維修隊那樣,領導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而且干得出彩出色,超出領導預期,那設計院工作就會上個大臺階。這事傳到表弟耳朵里,他大為感動,“王院是大官,咱是莊戶巴子,人家這樣對咱,咱拼上命也得對得起人家的表揚!”據說有個場合,表弟在酒店招待客人,恰巧王院長也在同一酒店請人社局領導吃飯,表弟帶著茅臺去敬酒,“局長,我不會說話,我代王院敬您杯酒!您喝一杯小的,我喝兩杯大的?!本珠L一小杯酒剛端起來,表弟兩大杯六兩六的酒水已經進了肚?!皝G煞人了!送到醫院,切了半截胃!”美蓉高聲嚷道。
“關鍵事上決不能掉鏈子,這樣人家才放心咱?!北淼苷f。井下一公司籌備慶典,一切準備停當,只等第二天上午舉行典禮。不料,前一天下午局辦公室主任提前來視察,提出會場場地不行,標準要提高!3600多平方米,半個足球場那么大的場地,一夜之間要重新拆鋪,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叭蝿战唤o咱,咱就要堅決完成好!”表弟把自己的隊伍全部集結到現場,又高薪從附近工地找了80個技工和壯工,分成十個組,實行承包作業。一晚上,工地上锃明瓦亮,貨車鳴笛聲、機器馬達聲、鐵鍬镢鎬敲擊聲、打夯號子聲,混成沸騰的交響。表弟挽著褲腿和民工們一起干,直到典禮舉行前半小時,一個嶄新鮮亮的會場神話般呈現在人們面前。
經此一戰,表弟聲名鵲起。
幾年工夫,表弟不僅還上所有欠賬,而且有了厚實家底。座駕換成了奧迪A6,老家房子也翻建成樓房,一樓出租,二樓三樓住人。他和美蓉平時在東營,小姨和姨夫搬了過來。表弟在東營的別墅,在一個高檔小區里,綠樹掩映著哥特式樓房,尖塔高聳,立柱修長,彩色大玻璃閃著霞光。
前年,表弟找我商量,他要回老家辦廠。
表弟的宏偉藍圖由4項工程組成。一是建設一個現代化廚具廠,這已具備成熟的人才技術和市場。二是建設一座老年公寓。他說,“現在已經進入老年社會了,村里青年人大都去城里打工了,留在村里的老人精神孤獨,生活不便,咱一個村2000來人,四五年里,自盡了好幾個老人。要是辦一個老年公寓,把當莊和周圍村子有意愿的老人收納進來,讓他們有熱乎乎的飯吃,有醫生護士給看病保健,有鄰里百家一起拉呱,老人們喜歡,年輕的也放心,這大好事得辦。”三是創辦一家油井檢測設備制造廠,他說這些年在油田闖蕩,結識了不少領導和工程師,為油田提供配套服務,前景肯定廣闊。四是開辦一個印刷廠,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捷美印務公司”。他說最近認識了一個朋友,就在教育廳幫助工作,全省教材印刷量有多么大啊,沒有問題。
我給他潑了冷水。
“但凡創辦一個企業,首先得考慮幾個重要因素:房屋、設備、人才、技術、市場、訂單。對照這些指標,你這四個企業,都有欠缺。廠房,盡管建設用地手續很復雜,但經過努力還能辦。設備購置,只要有錢,也不是多大的事。但是企業要活下去、能發展,根本在人才、技術和市場。這樣看,廚具廠可以辦,但要在上千家廚具加工企業中脫穎而出,也很難。辦老年公寓,醫護人員就難以解決,哪個有醫師資格證書的大夫能到鄉下來?鄉鎮衛生院留住他們都難,更不用講老年醫護面臨的風險了。辦油井檢測設備廠,更得考慮清楚。產品是靠買專利?從技術專利到產品成型可不是那么簡單,得先經過實驗室初試,產品小試驗證,中試生產,批量生產,然后才可能產業化,每個環節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如果給企業代加工,也存在很大變數。至于搞印刷廠,核心問題也是人才和技術,你那大粗指頭能繡花?訂單更是靠不住。”
但表弟主意很“正”,說是要用事實給我說話。
他先是全身心投入到征地中。
為了向鄉土地管理所所長匯報工作,他跑了幾十趟。有天下午去土管所辦公室匯報,所長正開會,讓他第二天再來。他打問到所長居住的小區后,就在小區門口等,想等所長下班時能夠見到。天暗下來,人們陸陸續續下班了,仍不見所長的影子?;蛟S出去吃飯了?他就繼續等,等到夜里10點仍然不見所長,他想干脆明天再來,轉念一想,既然等到這么晚了,干脆等下去,說不定能因此感動了所長。結果一夜未合眼,也沒見到所長。第二天8點一上班,他趕到鄉政府大院,所長辦公室的門仍然關著。一了解,所長的老父親昨天突然發病,所長沒下班就趕到縣醫院去了。
盡管又困又累又餓又渴又急又氣,表弟還是立即駕車去了縣醫院,到了病房就堅決要求給老人陪床,人家好言勸他走,他不走,護士趕他走,他轉一圈又回來,病房內坐不下,他就蹲在門外,送餐、催藥、端便盆,一連守了七天七夜……
省市縣的土地手續還在辦理過程中,他就開始在村里對出讓土地的村民一戶一戶做工作。他自己感到沒把握的,就喊上小姨和姨夫一起去做,請上村干部幫著做。有一戶由于戶主和我哥哥是同學,他就打電話把我哥哥從外地喊回來幫著做。多數人家礙于鄰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情面簽了協議,有的則獅子大開口要加價補償、獲得附加賠償后才簽協議。二爺爺家堅決不同意出讓土地,表弟就一趟趟上門,[典][見]著臉,爺爺奶奶叫著,送面、送油、送水果,挑水、掃地、洗衣服。好不容易等到二爺爺松了口,他卻突然提出:“你只要把你侄子送到桓臺一中附小上學,咱就簽!”桓臺一中那是聞名遐邇的省重點中學,它的附屬學校也是赫赫有名,桓臺的孩子想上都難。“咱和桓臺不是一個縣,沒法辦??!”表弟低著頭,囁囁嚅嚅地說。“那不行,辦不了,想要俺的地,沒門!”二爺爺犟上了?!澳俏以囋嚕 北淼荞{車去了桓臺,找學校了解清楚了,桓臺一中附小只招收具有桓臺城區戶口的適齡兒童,而且劃片招生,限于柳泉北路以西、桓臺大道以北符合條件的學生。表弟一聽頭都大了。后來找朋友打聽有沒有別的渠道上學,結果還真另有規定,但必須是在學校片區內有合法固定場所,夫妻雙方至少一方在桓臺務工經商的,可以拿著縣公安局發放的有效居住證和縣工商局頒發的工商營業執照給孩子辦理入學。表弟走投無路,和家里反復商量,狠了狠心,花100多萬在桓臺縣城柳泉北路買了一套沿街商鋪,去工商局注冊成立了廚具銷售門市部,又托關系去鄉派出所把二爺爺孫子掛到自家戶口本上,這才總算簽下了最后一份土地出讓協議書。
等所有手續辦完,已是十個月過去了。表弟開始了他宏偉規劃的重要一步:廠房土建工程。
接到電話,我急急忙忙趕回家時,眼前面對的是一堆瓦礫。
表弟辛辛苦苦建了一年半,八萬平方米的廠房,被挖掘機拆了半個月,沒了。
為了這廠房,他花光了最后的積蓄,另外在銀行貸了500萬,從融資公司借款400萬,為了不至于半途而廢,讓廠房挺起來,他甚至借了300萬高利貸。
“說是越了紅線了。”美蓉咬著干裂的嘴唇。
“整整半個月啊,咣當咣當的,把心都砸爛了!”小姨眼睛腫了,頭發干得像葦草。
沒見到表弟。
說是他到濟南去了,南部山區有個大項目,他要和幾個伙伴把兩個山頭租下來……
48年前那個夏天的午后,天上下著密密的雨,小姨家正在屯屋,我和哥哥喊著吵著跑進跑出,頭上臉上渾身泥點子。哥哥突然拉著我胳膊,我硬掙著躲開,他又擰著我脖子扭向西屋,小聲說,“你看奶奶在干啥?”透過西屋東墻上的窟窿,我看到一個讓人疑惑的場景,奶奶——我小姨的婆婆,頭上粘著一些麥穰,正跪在地上,閉著眼,雙手合在胸前,嘴唇翕動著。一會兒,她又俯身趴在地上,一下一下磕著頭,頭上的麥穰一顫一顫的。我們瞪大眼,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正迷惑著,北屋門開了,媽媽從屋里彎著腰走出來,她坐骨神經疼了好幾年了。媽媽招手讓我倆過去,臉上滿是喜氣,說,“別作聲,跟我來?!彼⌒囊硪硗崎_門,但門還是“吱扭”了一聲。我進了屋門,仿佛一下子沉進地窨子里,只有土炕那里一盞煤油燈兀自亮著,橢圓的燈頭散發出淡黃的光暈。我抓住媽媽的衣角,挪到炕沿兒那里。小姨躺在炕上,身上蓋著一床花被子,頭發披散著,她笑著掀開被角,“呀!小娃娃!”一個茶碗兒那么大的小腦袋露出來。小娃娃睜開眼,嘴角一歪,小姨說,“看,你小表弟笑了!”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