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陽西鎮的上街頭。左手,滔滔南來的水陽江,如一條巨龍,順著鎮子蜿蜒北流。門前,鳳凰潭應朱雀之位,碧波粼粼。一條大溝,宛如碧綠的綢帶由潭中伸展,向右手邊一望無垠的圩田間,開枝散葉,縱橫交錯。溝上一座石拱橋連接兩岸,橋因潭名,曰鳳凰橋。
這里就是寧國府最大的糧倉——水兌倉。坐北朝南。
秋收時節,圩內,綢帶上,一只只小船滿載而來,橫七豎八地擠滿了鳳凰潭。圩外,水陽江中百舸爭流、風帆鼓張。
一
水兌倉起始是配合漕運,主要功能是儲谷輸漕。談到它的建成繞不開一個人,他就是明正統年間任寧國府知府的袁旭。
在明代,漕糧是土地稅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永樂十三年(1415年),明王朝敞開運河水道,用于交通。運往北京的糧食,全部走內陸水路,海運不再繼續。地方承擔的漕糧運到徐州、德州和臨清這幾個漕河上的運輸中間站,再轉運到北京。后又在儀真安裝水門,所有糧運任務由官軍承擔,逐漸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漕運體系,對明朝的整個發展做出了貢獻。
水陽江是支運漕糧的重要航道。 正統元年(1436年),正統帝下旨公布施行兌運法后,為配合漕運,儲谷輸漕,方便百姓納糧,在水陽江航道上創置兌倉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功。
此時,袁旭正任寧國知府。“郡故多事,旭應之,恒有余力,凡郡縣治所、學宮、祠廟、館舍、橋道,靡不莊固宏麗,甲于諸郡”。俗話說“客不修店,官不修衙”,那是從自身利益角度的一種權衡。歷史上我們向來不乏“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情懷的官員,他們秉持功成不必在我的理念。袁旭就是這樣一位敢于任事的父母官。正統十年(1445年)春,朝廷大考群吏,他和松江知府排名前二,皇帝“賜宴及襲衣遣還”。
《寧國府志》記載,袁知府既能干事,又會做政治思想工作,如此薦興大役,老百姓卻并不反對,“民不告擾”。正統八年(1443年),袁旭為方便百姓,把濟川橋由浮橋改建為石橋。因工程浩繁,財力不濟,他親自捐俸并為文勸民,一番激情鼓動,富者爭出票帛,小民爭趨赴工,壘石起土,歷時一年,橋竟然建成了。
對于修建兌倉這樣一件利國利民之事,袁旭自然責無旁貸,全力爭取。巡撫周忱上奏朝廷,朝廷遂批準郡守袁旭來操辦這件事。
那么兌倉選址為何孤懸于府治百里之外的水陽鎮呢?
當時的金寶圩環圩“一百六十余里,計畝十九萬七千有零”。元末百姓避“韓林兒之亂”,赴圩內定居墾荒,人逐漸增多,自唐宋鼎盛后再次步入輝煌。至明初,經元朝摧殘而衰退,停滯的農業和手工業得到迅速恢復和發展。朝廷獎勵復墾、移民屯田、興修水利、減輕商稅,田賦與徭役,在當時大大刺激了勞動者生產積極性。因此,鋸鐮、水車、風車、耘蕩、秧馬等各種重要農具廣泛而普遍地在圩內得到運用,力省而功倍。
加上這里農人勤勞安分,終歲不休,稍有閑隙則去捕魚蝦、采薪、埏埴、傭作,擔荷。這樣的百姓自然創造出不一樣的財富。“漕取足于圩者十之八九”。對于這樣一個魚米之鄉,兌倉設此,便理所當然。
袁旭鳩工庀材,在水陽河西創置了“官庾一區”。自此,每年冬十月地方大戶按期把糧食交到倉庫,倉吏嚴加管理,待到第二年漕船開來,漕卒拏舟就之,兌以轉輸,方便了百姓,完成了歲賦。于是,水陽的兌倉就成了大明王朝漕運體系中一個重要節點。當時,宣州幫經運漕船有45艘,額充宣、南、涇、寧、旌,太并建平七縣,正耗米共24890石。每年從水陽轉運的漕糧近兩萬石,約占全國輸往北京漕糧的二百分之一。雖談不上舉足輕重,但在支運線上也是很有分量的一個大倉了。
可以想象當年水陽江上千帆競發百舸爭流的繁榮景象。水陽江下游沿化津湖段“運糧河”也因此得名。
農業文明社會,人們的活動范圍很小,生產生活要求也基本是內循環,很少部分產品進入市場交流。但就是這部分的交流就形成了一個區域的市場興旺。兌倉的設立也進一步推動了水陽這個圩鄉重鎮的繁榮。
歷史是令人吊詭的,就是這樣一位民愛戴,政績卓異的一代良臣,在宣城任上,卻被在朝廷為官的宣城人督學御史陳富參劾,誣其妄興大役,收斂民財,且杖死平民,最后冤死于獄中。臨終,袁旭仰天長嘯,冠纓索絕。作《幽憤詩》:“報國有心懸白日,蓋棺無面見黃泉。”聞者無不流涕!
天地之間有桿秤。對這位父母官,宣城百姓卻口碑如雷!為之“祀濟川橋左,并祀遺愛祠,名宦祠。”
三百年后,施閏章作《寧國府故太守袁公祠記》:人能戕公之生,不能斬公之澤;能陷其身于一時,不能奪其名于百世。今垂三百年語賢太守,莫不曰“袁公袁公”也,公亦無可憾矣!
二
一百多年過去了,歲月的滄桑不僅帶來人事的代謝,糧倉在兌營的過程中因年久不葺,也漸漸地摧毀,頹垣敗礫,蝕于蔓草間。致使“輸者云集,無所貯藏”,給百姓納糧帶來了很大的不便,不得已租賃民居來儲藏,也給漕糧的管理留下了隱患。
隆慶五年(1577年),湖廣監利人姜奇方來宣任職。他周悉民隱,大膽革新,認為“國賦之征乃吏政之大”,重修兌倉乃頭等大事。
面對久廢不舉的兌倉,一面向上呈報,一面對下動員,履職之初就啟動了兌倉的維修。他親自規劃工程,挑選里甲中誠實謹慎而能任事的官員主持這項工程,召集鄉里籌集建設資金。工程于萬歷甲戌仲秋轟轟烈烈地動工,第二年正月完工。一座“中為廳事,前堂后室各三楹,左右排列三十二座廒倉”的兌倉即告建成。“繚以固垣,重之堅壁,言言冀冀,風雨攸除。”無論是規模還是標準都比百年之前有了一個大的提升。
姜縣令明章程,謹賦斂,每到兌運漕糧之時,都要直掛長帆,不避風雨,沿水陽江而下,長駐水陽,親自調度,為民做主,嚴禁粗暴征糧,得到了當地百姓的深深信賴。百姓上繳漕糧也非常積極,以致他在位期間,“民輸官期獨先,諸邑稱最”。在各縣中起了很好的帶頭作用。
一個想干事的官員,民生疾苦無一日不在胸腹之間。自然,眼里也就永遠有干不完的事。萬歷己亥年,水兌倉修建一新,“宣城旱,禱有雨”,糧食喜獲豐收,姜縣令心中歡喜,可轉而又喟然感嘆,怎樣才能讓百姓永無饑餒呢?一個大膽的設想在公堂之上涌上心頭,可以效古社倉之法!說干就干,遂向撫院宋儀望,巡院鮑希賢,郡侯陳俊請示,得到上級的認可,于是撥付資金在山區和圩鄉各建兩處義倉。圩鄉的百里之倉設在水陽兌運倉之后,山鄉設在廟埠廣王殿下大門內。“水陽之廒十有二楹。貯谷六千二百有奇。”姜父母官下令每戶稍出谷為義倉本。廒成而谷亦集,春雨如膏,倉箱告盈。義倉的管理“散斂平時用《社倉法》,春而出之,以補不足,秋而入之,斗贏一升,以供鼠耗。兇年用《常平法》,春減估糶以出,秋增估糴以入,厥價恒平。”
實際上“常平倉”制度是我國糧倉儲備制度最大的創舉。就是政府在豐收之年購進糧食儲存,以免糧價過低傷害農民利益,歉收之年賣出所儲糧食,以平抑市場的糧價。糴,是買進糧食。糶,就是賣出糧食。平糴就是官府在豐收時用平價買進糧食,以待荒年賣出。平糶則是指官府荒年的時候用豐收時購進的糧食平價出售。“谷賤時增其價而糴,以利農,谷貴時減其價而糶,民便之。”因“糴甚貴傷民,甚賤傷農”,糧食價格不宜過高或過低。
可以說義倉成了基層治理中防范社會風險,構建古代社保體系一個必要的組成部分。
如何把好事辦好,貢師泰裔孫國子監學錄貢安國,撰文介紹了邑大夫姜奇方創造性的管賬方式:水陽義倉設置賬簿三本。一本上報府衙,一本留存縣邑,地方掌管一本,由威望高、聲譽好的鄉紳選出一位作出納,并定期輪換。每次官府來盤查,倉夫要回避,三賬核對,出入制衡,設置了完善的操作規程。“良法美意,存于后人守之耳。”
糧價是百價之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時任美國農業部長的華萊士,了解了中國的“常平倉”制度后,深受啟發,他結合美國實際,將常平倉引入了羅斯福新政,解決了農業生產過剩帶來的經濟危機和戰爭物資的短缺問題。后來,他在各種演講和回憶中,都把常平倉視為“我任農業部長最值得驕傲的行動。”
在金寶圩,最典型的就是在咸豐兵亂之時,正因為有如此龐大的糧倉,才能偏安一隅,沒有因為私商囤積居奇,哄抬糧價,形成米珠薪桂。能抵擋太平天國長達十年的進攻。當時宣城縣治已淪陷兩次,大戶和饑民紛紛寄居水陽。不能不說,糧倉是抗敵之本。
因姜奇方在宣任上,事有利病皆興革之,建預備、常平二倉,貯谷待賑,創水陽儲廒,斂粟待兌,軍民便焉……后升任戶部主事。
三
糧倉的建設是一件大事,糧倉的管理更是不能馬虎,防蟲、防霉、防鼠雀、防火燭。哪一樣都不能掉以輕心。
糧倉的建造是一門技術活,我國古代儲藏糧食的建筑有地下和地上之分,地面下的建筑為窖,地面上的則為倉,一般是北窖南倉。水陽是江南水鄉,地勢低,地下水豐富,故以倉儲糧,地上糧倉的防水和防火要求更為嚴苛。水陽義倉雖建在水陽江畔,南邊還有鳳凰塘,倉內還是挖掘了一口水井,此井即龍溪古井,至今仍在。傳說井有兩口,另一井在河東的真慶觀正殿中,相傳兩井于水陽江下是相通的,一年火災,一得道高僧穿通二井,以壓兩鎮火災。
糧倉最難防的當然還是人,再好的制度,如沒有干吏能臣執行到位也是枉然。到康熙年間,距袁旭創建兌倉兩百多年,距姜奇方重建兌倉也是百年有余。“宣民之困征輸極矣”。此困非為無倉可儲,而是漕運體系的弊端叢生。
稅率雜派直線上升,常法之外,又巧立名色,肆意誅求,漕卒胥牟作奸犯科,相倚奸利。
此時,一身正氣,情懷滿滿的一位官員來到了宣城,這位榜貢出身的會寧人,叫李文敏。宣城縣志稱贊他“明敏果決”,上任伊始,對漕事之艱就做了一番深入的了解。
漕糧輸送,民輸倉,而卒轉漕。這里百姓最起碼要承擔額外的三項費用。一是“率之費例取諸民”,二是損耗,三是運費。但漕軍已經退化變質,額外費的征收,使漕軍的多級軍官在內,都卷入榨取活動中去。“天下郡國利病書”記載,每石大米的運輸給納稅人帶來的負擔多達8倍。有名御史指出敲詐行為有8種,每種都有其歷史,有其行話。
當時的通例是“五兩五石”,作為規定不可橫索厲民。但承平日久,腐敗無孔不入。李文敏履職之時,“漕事日艱”,漕卒、奸胥、運弁對農民的橫征暴斂其名目繁復已無以復加,稍不順意,甚至“不受其輸”。致使糧食“經月紅腐”,許多中產弄得陸續破產。
沒有經歷過賣糧難的人實難解其中滋味。我就親自遇到這樣一件事,一個烈日焦熾的午后,在糧站的門口,一位老農挑著一擔菜籽,直接倒進了河里,滿河漂蕩著半浮半沉黑幽幽的菜籽,引來了一大片鯧魚在河中成群的追逐。原來老農已在糧站待了三天,每次到磅秤處,檢驗員都說“成色不好,還要曬曬。”
李文敏認識到問題的根本是“民弱而卒強”,而“長吏又不能約束之。” 這位后來因“催科有法”升太倉州知州的一方父母官,監兌之法出手不凡。他深入水陽圩鄉一線,召來各位里長,組織他們提前把大戶家中多余的糧食運到兌倉,疊得高高的糧袋巍然如山。然后把倉場庫吏,監督,皂隸,倉役全部召到堂前,刑枷置于幾案,怒目圓睜,擲語如鐵:“本官此次漕事,你們一定要恪盡職守,若有從中與漕卒勾結犯科者,將嚴懲不怠。”
輸漕那日,天朗氣清,烏蓬大船,聲如宏鐘,陸續駛來。李文敏讓各里長支走幾位黠吏,他在倉前親自指揮漕船裝載。來到漕軍首領跟前,開闊的眉宇間蘊藏著一種豐蔚坦蕩的君子之風,出言溫和卻不失威嚴:“你們為國家運糧實在辛苦,我擔心老百姓納糧不及時,耽誤了你們的行程。”
卒役緊衣肅然,立于兩旁。倉場書辦拿出準備好的帳簿,噼噼啪啪一頓算盤,按照規定給付雜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昔日驕悍的漕軍官兵面面相覷,不敢聲張。
一艘艘漕船按順序停泊于水兌倉的碼頭,輪流卸裝,秩序井然。
這天,水陽江上,大櫓搖曳,青篙擊水,纖夫的號聲響徹江面。
不幾日,兌運任務順利完成。水兌倉的兌運又恢復了往日便民的功能。
事后宣城鄉賢施閏章稱贊李文敏:“當放則放,當斂則斂, 侯實苦身戮力以速漕而紓吾民也,何善政不可為哉。”
四
曲終人不盡,江上數峰立。轉瞬又是幾百年過去了。
解放后,水兌倉成了全市最大的中心糧站,高峰期收儲的油菜籽占全市的五分之一,糧食占全市的三分之一。
如今,鳳凰塘已被填沒,鳳凰橋唯余兩塊條石。龍溪古井猶存,仍默默地守護著這片敖倉。
圩鄉的月光依然清澈明亮,滔滔的水陽江依舊汩汩流淌。三位父母官已走進了歷史的深處。斯人已逝,但他們敢于任事,不移初心的精神,依然在歷史的長空中閃爍著燦爛的光芒。
一代代的人,匆匆走過他們生活的時代。或許,我們可以從他們的故事中體會到異代同調的那份蒼涼。
【作者簡介】時國金,現任宣城市宣州區政協主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安徽省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鐘山》 《清明》 《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青海湖》《青春》《雪蓮》等幾十家刊物。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多篇文章入選《母親河的回憶》《碧水沃野》等散文選集。曾獲首屆羨林杯生態散文大賽一等獎,“大地上的圖景”——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原創散文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