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知己一世翁婿：他在李光羲的最后時光里

朱良勝

今年3月13日17時25分，著名抒情男高音歌唱家、歌劇表演藝術家、中央歌劇院國家一級演員李光羲因突發腦梗在北京病逝，享年93歲。3月19日，李光羲的告別儀式上，一位中年男子慟哭不已。他是李光羲的二女婿、著名冰雪畫家馮慶。

俗話說“一個女婿半個兒”，但在李光羲看來，馮慶這個女婿卻“頂得上一個兒子”。事實上，李光羲也確實將馮慶當兒子一樣對待。

半生知己：歌壇泰斗與青年畫家成莫逆

1995年4月的一天下午，北京市朝陽區潘家園高知樓的青年畫家馮慶家里來了幾個新聞界的客人，他們想拍他的一幅新作《雪國精靈》，然后發表在報刊上。因室內光線暗淡，馮慶和客人將畫作從自己所在的8樓，抬到了樓下的院子里。

正拍著，一位60多歲的老人走了進來。見院子里擺著一幅畫，老人的眼睛一亮，嘴里嘖嘖贊嘆：“這畫太美了，是誰畫的呀？”正忙乎著的馮慶抬頭一看，立即認出老人是著名歌唱家李光羲老師，他靦腆地笑了笑，回答道：“李老師，這是我畫的。”李光羲說：“那只鷹的眼睛，犀利冷峻，非常傳神，你是怎么畫的？”馮慶一五一十地給李光羲講自己是如何構思、布局的。

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天已擦黑。李光羲一看手表，說：“哎喲，今天時間不早了。咱們晚飯后再聊，好嗎？”馮慶欣然同意，說：“我住八樓，歡迎李老師光臨寒舍。”李光羲笑著回答：“我家住六樓，也歡迎你時常光顧。”

馮慶帶著與李光羲深聊的余興回到了家中。出生于1956年的他從部隊轉業后，便被分配到了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后與中央實驗話劇院合并為中國國家話劇院）。劇院將這棟高知樓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分給了他。盡管在此生活的兩三年時間里，馮慶遇到過文化藝術界的各種頂尖人物，但像今天這樣面對面地與一個大師級的人物深入交談，還是第一次。

當時的李光羲早已蜚聲歌壇多年，獲得過中國首屆“金唱片獎”、中國音樂家協會頒發的“金鐘獎”終身成就獎、中國歌劇藝術終身成就獎、德藝雙馨藝術家終身成就獎等多項榮譽。他演唱的《北京頌歌》《周總理，您在哪里》《祝酒歌》等紅遍大江南北，經久不衰。

馮慶沒想到，晚飯剛過，李光羲便如約而至。

馮慶家里的擺設非常簡單，除了沙發、桌子等基本的生活用品外，家里擺的最多的就是畫。李光羲一邊欣賞一邊贊不絕口。這一老一少就畫畫的技巧、風格等問題，再次長聊起來。不知不覺間，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李光羲對馮慶說：“我以后可以常來嗎？”馮慶笑著說：“當然！”“這樣會不會打擾你作畫？你家人會不會有意見？”馮慶憨厚地笑了笑說：“我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隨時歡迎您大駕光臨。”

原來，原籍遼寧省的馮慶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后因各種原因和平分手。此后，馮慶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繪畫創作中。因從小在東北長大，他的畫作基本上都與冰雪有關。

李光羲一邊仔細地傾聽著，一邊若有所思地點著頭。此后，他到馮慶家串門的次數變多了。不知不覺間，5年次數過去，一老一少漸漸成了莫逆之交。

2000年初，一個周末的晚上，正在家中作畫的馮慶又聽到了門鈴響起的聲音，打開門一看，是李光羲。不過，這次多了一位30多歲的女子，見到馮慶后，她熱情地伸出手來，說：“馮大哥，我是李老師的女兒李和核。經常聽到我爸提起你，你留了好長的胡子啊……”說完，她“撲哧”一聲笑了起來。

馮慶的房間被大大小小的畫作占據著，李和核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她興奮地說：“馮大哥，你的冰雪世界畫得太傳神了！”馮慶憨憨地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從小在冰雪世界里長大，對雪了解，有感情。”李和核說：“馮大哥，你收學生不？我也想學畫畫。”馮慶笑著搖了搖頭，李和核一把抓住李光羲的胳膊，搖來搖去地說：“爸，你和馮大哥是哥兒們，你幫我求求情嘛。”李光羲笑而不語。

此后，李和核也和父親李光羲一樣，經常到馮慶家做客。幾次接觸下來，馮慶得知，李和核和他一樣，也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前夫出國后便沒再回來，這段婚姻無疾而終。兩人沒有孩子，恢復單身后，李和核便搬到了父母的住處。

時間一長，這對離異單身的年輕人便互生了好感。可雙方都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其實，女兒李和核與馮慶之間感情的微妙變化，李光羲怎會沒察覺？經過長時間的觀察，他對馮慶的人品、藝品早已了然于心。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為馮慶與李和核創造相處的機會。

巧妙撮合：成就一樁美滿姻緣

2000年底，馮慶接到文化部的通知，讓他參加聯合國藝術巡回展。

馮慶臨行前，李光羲到王府井百貨公司花1000多元，買了一件高檔大衣送給馮慶。馮慶說什么也不肯收，李光羲當即就不高興了，說：“你這次出國是代表中國藝術家，形象包裝是必要的。”馮慶一陣臉紅。的確，因為平時埋頭創作，他吃穿都很隨意。在家里隨意點可以，怎么能將這種邋遢形象展現給別人呢？于是，馮慶收下了李光羲的大衣。

很快，李和核也從父親這里獲悉了馮慶要出國的消息。她精心為他挑選了一個包包，送給了他。

當然，馮慶和李和核都不知道，其實，是李光羲在背后默默地撮合著。

馮慶回國后的一天晚上，李和核又來到了馮慶家和他聊天。李和核告訴馮慶：“最近有不少人幫我介紹男朋友，有個被介紹的男人居然比我大10來歲，這怎么行？”馮慶一聽，假裝一本正經地說：“如果男方大你10來歲，那你還不如嫁給我得了，咱倆才相差9歲。”李和核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馮慶，說：“這倒也是，我怎么沒想到呢。”

這句玩笑話終于捅破了隔在馮慶與李和核之間的那層窗戶紙，他們開始約會了。

2005年春天，剛從外地采風寫生回到北京的馮慶，發現自己的房間已經被李和核收拾得干干凈凈。看到馮慶，她十分高興地說：“咱倆結婚吧！”馮慶激動得一把摟住李和核說：“李老師同意了嗎？你媽媽同意嗎？”李和核笑著說：“我們倆的事情，他們早就看出來了。”

2005年5月，馮慶與李和核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第二年，他們的女兒馮璽悅出生了。外孫女的出生，給李光羲和王紫薇兩位老人增添了不少天倫之樂。與此同時，矛盾也來了。

原來，馮慶一直有抽煙的習慣。此前，李和核從未阻止過他，但如今女兒已出生，見馮慶每天在家中作畫時，仍吞云吐霧，李和核便氣不打一處來，經常為此沖馮慶發脾氣。李光羲主動為女婿解圍：“香煙有時能激發靈感，你就讓他抽吧，我們把悅悅抱出去玩。”

隨著年齡的增長，李光羲和老伴帶外孫女漸漸地感覺到力不從心。當時，馮慶的繪畫事業正處于上升期，他每天撲在繪畫上。在父親的勸說下，李和核辭了職，當全職太太，支持馮慶全心創作。馮慶感動之余，更加努力地畫畫。

2012年國慶節期間，一名來自浙江的富商，觀看完馮慶的畫作后，表示：“我以7000萬買下你手中的全部作品，放在我的博物館，你看可否？”馮慶有些心動。可他隨富商前去浙江實地考察后，發現富商所說的博物館，其實是一家私人會所，他大失所望，當即拒絕了富商的要求，果斷回到了北京。

回京當晚，李光羲找到馮慶問：“聽說最近有人出高價買斷你的畫，有這事嗎？”馮慶回答說;“爸，是有那么一回事，但是被我拒絕了。”聽說女婿已經拒絕了，李光羲臉上浮上了笑容，他十分認真地說：“藝術家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是優秀的作品，千萬不要被其他東西迷惑了心智。”

在李光羲苦心孤詣的教誨下，馮慶始終沒有偏離藝術創作的軌道。2014年，當北京、張家口宣布申辦2022年冬奧會的時候，李光羲敏銳地察覺到，應該利用畫展來宣傳冬奧會。他找馮慶商量，沒想到馮慶說：“我也有這樣的打算。”李光羲笑著說：“若畫展缺少經費，我就把自己的退休金拿出來。”馮慶說：“怎么能用您的養老錢？經費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的。”說著，馮慶哽咽了。

一世翁婿：彌留時光有賢婿如子

有“歌壇常青樹”美譽的李光羲晚年仍會受邀參加各項演出活動。有一次，參加表演時，他不慎摔了一跤，雖經治療已經痊愈，卻落下了病根。

2015年，李光羲的腿疾復發，不得已在醫院接受了手術。手術后的他需要臥床，吃喝拉撒便成了問題。3個孩子全是女兒，照顧起來有諸多不便。關鍵時候，馮慶承擔起照顧岳父的工作。

那段時間，正是創作冬奧會主題油畫最繁忙的時候。馮慶將創作時間挪到了晚上，白天則一門心思地守在醫院，伺候岳父于病榻之側。馮慶每天不厭其煩地為李光羲喂藥、喂飯，用痰盂為他接大小便……這一切，他都做得那么自然。病友羨慕地說：“您兒子可真孝順！”李光羲自豪地說：“人家說，女婿是半個兒子，但我家這個女婿頂得上一個兒子。”

在馮慶及其他子女們的照顧下，李光羲漸漸地恢復了健康。2016年4月16日，在中國申辦冬奧會成功一周年之際，由中國文化藝術發展促進會組織的《魅力冬奧冰雪激情——雪國精靈》冰雪畫展在北京世紀壇開幕。這是女婿規模最大的一次畫展，李光羲不顧87歲高齡，親自擔任開幕式的主持。

2017年，畫展移師上海。1月7日晚上，北京前往上海的航班起飛之前，李光羲感覺嗓子一陣疼痛，嗓音變得嘶啞起來，陪同前來的李和核勸他：“爸，您感冒了，要不咱不去了。”女兒體貼的話讓李光羲很受用，但他還是堅持要主持第二天的活動。飛機到達上海時，已經是夜里12點了。來到女婿下榻的賓館后，細心的馮慶看出岳父身體不適，就說：“爸爸，我看明天的活動您就別主持了，我再聯系其他人。”李光羲抬高嗓門說道：“是爸了解你，還是其他人了解你？你的畫展，爸來主持最合適。”次日，下午2時許，李光羲準時出現在了馮慶的畫展上。

2022年春節前夕，岳母王紫薇不在家，為了不讓老人寂寞，馮慶和妻子把李光羲接到了自己的家中，小住了半個月。

其間，北京舉辦了一場“老年人春晚”，李光羲也接到了邀請。晚會當天，馮慶和妻子用輪椅推著李光羲前往會場。看到舞臺，李光羲特別興奮，興致勃勃地上臺演唱。

一曲終了，臺下的觀眾意猶未盡，紛紛要求李光羲再唱一首。李光羲高興地答應下來，這可讓馮慶和妻子擔心極了，馮慶貼著李光羲的耳朵說：“爸，您不能唱了，舞臺上到處是電線，萬一摔倒可不得了。”李光羲卻說：“既然觀眾這么熱情，我就再唱一首吧。”馮慶雖然擔心，卻也只能順應老人家的心意，讓他再一次登上了舞臺，又唱了一首。

3月8日上午，馮慶和往常一樣，起床洗漱后，就開始在自己畫室里忙碌起來。妻子李和核像前幾天一樣，又到父母家中照料兩位老人去了。臨走前，馮慶還說：“等我把今天的作品修改完后，就去爸爸那里。”誰知，還沒有等他修改結束，卻接到了岳父出事的消息。

當時已是中午12點左右。沉浸在工作中的馮慶忘了吃午飯。此時，手機卻響了起來。按下接聽鍵，妻子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了過來：“馮慶，我和爸在朝陽醫院，他摔跤了。”馮慶強作鎮定，安慰妻子：“你不要著急，我馬上趕來醫院。”放下電話，衣服都來不及換的他，駕車匆匆趕往醫院。

到達醫院時，李光羲已被推進手術室搶救。李和核守候在急診大廳內，臉上寫滿無助與悲戚。見到馮慶后，她的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馮慶問她：“爸的情況怎么樣？”李和核說：“不到12點的時候，爸爸準備去客廳拿東西，一個趔趄就摔倒了。被我和媽扶起來后，他還說沒事。后來，在鄰居和物業服務人員的幫助下，叫來了救護車并抬了上去。其間，爸爸還對幫忙的人說‘謝謝。可是，送進醫院后，就……”李和核的眼里全是淚水。

馮慶摟住妻子的雙肩，給她也是給自己打氣：“爸的身體一向都很好，一定不會有事的。”

李光羲被確診為腦梗。等待手術結果的過程中，李和核給在上海的大姐和同在北京的三妹打了電話。大姐迅速做完核酸，立即從上海飛往北京。三妹也很快從其住處趕到了醫院。姐妹仨聚在醫院里，默默地為父親祈禱，希望老人家平安渡過這次難關。

李光羲住院期間，馮慶和妻子、姐姐妹妹輪流照顧。3月13日，守在父親病房的大姐打來電話，告知馮慶與李和核，父親不行了，醫院已下達了病危通知。馮慶帶著李和核火速趕到了醫院。

看著病床上處于深度昏迷的李光羲，馮慶的心隱隱作痛。當天下午5時25分，李光羲，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藝術家，心臟停止了跳動。馮慶和妻子以及其他至親好友們慟哭不已，淚雨傾盆。

“真的好想說一聲再見/還有一顆淚打轉……父親啊，恩師啊，我會牢記您的叮囑，堅守情操，繼續在藝術的殿堂里跋山涉水，爬坡過坎……”馮慶在內心默默地起誓。窗外，微風掠過，初春的柳枝輕輕地搖擺，那是李光羲對愛婿最深情的回答……

編輯/張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