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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大前程

2022-05-30 10:48:04王蘇辛
山花 2022年8期

王蘇辛

一切規則的隱藏語言,可能是我們世界最準確的語言。

又一個冬季來臨的時候,劉源再次夢見一截截斷掉的城墻和泛黃的漢白玉闌干。起初幾個晚上,夢里都是別人,她自己不在其中,只是一如往昔不斷觀禮,而她只是從畫中出來。所有的聲音、情節、心緒定格為線條、色彩、明暗與純度。那些起初在夢境中貫穿始終的佛音沒了蹤跡。她覺得自己離這個夢更近了,又或,它再次奔向她時,已經成為她猶疑瞬間的一部分,成為她生活的倒影。影子的混沌與搖擺早已一同構成她內心的不安。早上醒來時,劉源覺得頭暈暈的,直到中午也甚是滯重。戴好口罩步行去司法所的時候,夢中的細節仍反反復復纏繞在心間,和即將要看的材料混合在一起。其間伴隨著各種晨間雜音,漸漸又成為剛剛夢境的配樂。她突然覺得記憶中熟悉的佛樂又回來了,只是這次,它們不是從寺院或者街頭廣播傳來,而是從她身邊,最近的身邊。這種氣氛讓她經歷著的每一個此刻也總是伴隨著過去,而過去的聲音又成為現在的一部分。

二〇一一年,她還沒有通過司法考試,手里僅有成都理工大學文法學院的專升本學歷,一度對將來十分迷茫,卻毫無努力的方向。仿佛無論去哪里,無論做什么,都不甘心。每隔一段時間,她都會從成華區到金牛區,尋找獨自居住的男性朋友孫堯。他們二人在一次球賽中認識。她被拉去充實本校啦啦隊,孫堯則是對面學校籃球隊的成員。一次球賽結束后的聚餐中,孫堯默默喝著雪花啤酒,不和任何人碰杯。他引起她的注意。他們短暫交流,覺得對方跟自己一樣是被世界暫時性拋棄的人。之后,他們又一起跟大部隊吃過七八次火鍋,混成了半熟不熟的哥們兒。那時,成都的快速公交項目已經提上議程,許多路段被工程路障圍住,她乘的車,常常突然改變路線,原本一小時的車程,有時需行駛近兩小時。

孫堯當時即將從西南石油大學石油工程專業畢業,其間以考研為名拒絕校招,租住在一座建于一九九六年的機關家屬院三樓。樓下是飄香的桂花樹,樓上是一個四川音樂學院癡迷自制簡易打擊樂器的師哥。師哥人總不在,房內只有一張床,散落著一些衣服、日用品,門沒有鎖,能直接打開。孫堯有時沒帶鑰匙,會從樓上爬到三樓自己的臥室。她在成都最后一次見孫堯的時候,正看見他蹲在空調室外機上,像一個準備不足的入室劫匪。長發被塑料發圈箍住,瘦高的身軀蜷縮蹲下時,讓他呈現出一瞬間的懵懂,與往日甚是不同。她不覺怔了一下。

那次,他們仍像之前那樣,一直打游戲,從下午到前半夜快結束時。孫堯開了一瓶威士忌,自飲半瓶后,在房間內蹦蹦跳跳,手像往常那樣拍拍她的背。移動身體的瞬間,她的指尖不覺觸到孫堯的手指,又是一怔。她意識到自己該走了,卻又想到重要的事情還沒有說,但覺得說了,就會變成訴苦。而那時她的心境,完全受不得任何訴苦,哪怕是從自己口中講出的。言語懸置,她像愣在空氣中,直到孫堯困惑地問道:“沒事吧?”她顫聲說:“你打算一直這樣嗎?”

“什么?”

“不工作,就待著。我是不知道去哪里,你也不知道嗎?”

“你要說什么啊?”孫堯不耐煩起來。

“我要說什么你不知道嗎?”接著她開始哭,低聲抽泣。

他驚訝,只得溫和地說道:“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她不說話,只是滿臉淚水,鼻涕被硬生生吸著,看不出來。孫堯的手從她額前的頭發摸到耳朵附近的頭發。一種絕望被另一種絕望追趕著,似要稀釋,但前面的絕望依然最深重,不可阻擋。她迅速平靜下來,再看向孫堯,又覺得他和往常一樣。

“我不像你,我沒有選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說的拒絕,是逃避??赡闶菫槭裁窗。磕愕囊磺卸际乾F成的。你隨時可以去,可以試試看……艱苦不艱苦的……你是真的因為艱苦才不去工作嗎?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在這里,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跟著你在這里瞎混。我更不明白為什么當時你一叫我,我就跟你出來玩了……”未擦拭的淚水在她臉上流動,顯得情緒波動極大。她走到門邊,關掉燈,樓道的光把她的臉映出小半邊黃灰色輪廓。孫堯回到房間深處,身體埋沒在黑暗中,像深藍色的鉛塊。

到一層,她又聞到桂花香,且聽見樓上一陣劇烈的擊打聲。孫堯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你神經病啊?!狈路鹨魂嚰贝俚呐魍蝗婚_始在體內旋轉,升騰又迅速冷卻。她感覺自己必須奔跑,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根本甩不掉這尷尬。如此想著,她在初夏夜晚的馬路上已徒步走了兩公里,直到看到茶店子公交站對面,一輛門敞開的車在樹蔭下停著,司機師傅一條腿架在方向盤上,看見有人,忙喊“走噻”。她本嫌貴,卻見后排兩名乘客已等至昏昏欲睡,趕忙上車。

那時,她租住在畢業的學校附近,一間次臥,一月八百元房租。每次回到住處,她總覺得周圍年輕的臉似乎是新的同學,他們只是換一種方式在相處。有時夜里,準備考研的室友敲門,喊她一起吃自煮的冒菜。調料簡陋,火大、時間短,蔬菜都不入味,肉的腥氣還在。最后她只得從房內拿出方便面,幾個人一起在熱湯鍋里煮開吃。但這種情況很少,多數時段,她都躲在房內,在招聘網站沒日沒夜一輪輪隨機投簡歷。見完孫堯那晚,她驚覺自己的這種行為和孫堯瘋狂打游戲毫無區別。只不過,孫堯是直接把自認為的障礙推開,她則凝視著障礙。

二〇〇六年,她高考失利,在復讀和專業較感興趣的低志愿高校間,選擇了后者。入校后,或許是班級氛圍的影響,或許已把自己當作被規則拋棄的人,她漸漸消沉。所有案例分析,讓她驚覺那不過是一次次有所變化的重復,所謂特殊性只是具體法面對不同案件時的差異性表達。繁瑣,并且耗時極長,最終也很難獲得完全符合期待的解釋。二〇一一年六月,她終于專升本畢業。幾位看起來有些進取心的同學選擇考公和考研??佳械?,多數選擇成都本地的大學;考公的,多選擇地方招考,也有的參加了四川省省考。父母央求她回河南,在當地縣市公檢法機關考一份工作。起初,她并沒有拒絕。十月,她考取故鄉縣城法庭的編制,但很快即被派到鄉鎮鍛煉,成為當地派出法庭助審?;鶎尤藛T嚴重不足,她和一位早兩年入職的同事共用一名書記員,不同類型的案件壓過來,白天寫傳票、開庭,夜間才有時間寫判決書,常常雙休日都需要趕工作進度。但最艱難的還是跑到農戶家里調解案件,常常一個白天從上午坐到下午,肚子餓得咕咕叫,兩邊卻還都不吐口,她的年輕成為雙方觀望的基礎。在那些中午,在秋日依舊酷熱的田間跑送達的時候,她突然想到,當時到遠方讀大學,就是為躲避高考失利的恥辱;如今再回來,既是接受一樣的目光的審視,其實也是宣告自己的失敗。面對眼前棘手的案件,她毫無優勢??蓱{一時蠻勁,一身孤勇,卻依舊可能連內心那微弱的自信都難以發揮。一年后就能回到故鄉,可其實故鄉究竟是什么樣的,她也并不清楚。

不久,司考成績下來,她差七分過線。二〇一二年春,她回到成都,火速入職春熙路附近一家初創的科技公司做起了法務,連續一個月,她日日周旋于相似卻又不完全一致的合同方案擬定,常常按一方的意見修改完成,又迅速被另一方否決;而往往已簽訂的合同又在落實過程中,被事實更改。為避免糾紛激化,只得重新補簽合同。短短三個月,她似乎已看到這份工作的盡頭,轉正前一天,她提出離職。之后她短暫從事過家教、行政、客服工作,看起來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工作中挨著日子,一邊準備著第二次司考。這期間她也曾在律所短暫工作,在人事部負責接待、整理、走流程、收發快遞等雜務,也常看著實習律師、助理律師處理非訴業務,接觸當事人,記錄案情和要點。有時遇到一些有意思的案例,她會回到家查詢法條,理解較之過往更深入,但依舊認為自己只適合紙上談兵。

有一次,跟著律所的兩名助理律師去社區作公益法律咨詢的講座,她看著他們把普法過程辦成了個人展示會。她跟在他們身后,看到掉落一地的白色名片,迅速蓋上灰色腳印。晚上,她幫同事們把東西帶回律所,辦公室盡頭一個還沒湊夠十個案子的實習律師在處理刑辯后的民事庭所需材料,時而瘋狂打字,時而翻閱著桌上摞著的一小疊文件。有幾張打印紙落在腳邊,她走過去撿起來,紙在泛青的燈下顯出冷白的光。

九十年代末,劉源在報縫看到一則故事:某地十二歲少年,獨自前往少林寺想做武僧,寺前長跪三天,感動大師收為徒。條件是必須先做好禪僧。多年之后,少年已是中年,離開少林寺去了四川一座山中寺廟。多年修習,他感覺身體漸漸變得輕盈,一日發現自己的力氣變得很大,遠遠超出正常人的水平;再嘗試運氣,竟漸有招式。中年僧人大喜,開始跟新的徒弟傳授自己的獨門武術。徒弟剛開始進步很快,不久便因劇烈疼痛不能繼續練武。僧人馬上明白,多年修習造就的特殊身軀是他的武學門檻。他開始刻苦研習,根據不同人的身體情況,設計出適合他們的武術動作,漸漸在西南一帶名聲大振。然而,身側徘徊的幾個佼佼者,無一人可能出師。已是老年僧人的他非常疑惑,認為或許徒弟底子不行,便增加了各種身體和意志力的練習,但收效甚微。僧人已經很老了,再回想起十二歲時去少年寺的情景,以及長跪三天的種種景象,腦門轟然一響,這才明白先做禪僧的含義,那就是讓自己的身心先抵達可以接受快速進步的境界,如此才能不受傷害。僧人發現,每個人的身體都有他的速度,而這個速度便是身體的規則。悟到這一點,僧人不再收徒……

因為是合訂報,結尾幾句話被訂入更深的縫隙,當時的她沒想刨根問底,最終在記憶中留下這樣一篇不完全的故事。有時走在大街上,看見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節奏在走,她會突然想起這個故事。這讓她突然有興致觀察自己和周圍人的不同,以身體反應的節奏甄別同類——這似乎比言語交流,更顯準確。

高考結束后,她隱約覺得發揮不夠理想,低落中她參加了一位親族中頗有威望的表舅的葬禮。老輩人喊來農村吹白事的嗩吶隊,負責白天。表舅畢業于音樂學院鋼琴專業的女兒,找來歌舞團演奏大提琴的同學,負責傍晚。兩伙人按排班次序吹拉一日。第二天,又說要按傳統風俗送葬。她沒有資格跟著,被安排坐上一輛擠滿小孩的轎車。車子在送葬隊伍右側緩緩前行。她自車窗向外望去,表舅母和女兒在前面哭,輩分最高的長輩在后面哭,其余人緊隨,臉上均掛著不同程度或悲痛或肅穆的神色。情感濃度由深到淺,隊伍最末尾的人神色最為冷靜。她深深被震撼,央求司機也讓她走一段。路行一半,隊伍后半段不少人開始邊走邊開小會,而她仍沉浸在剛剛驚詫的瞬間,臉上掛著微微凝重的神情,甚至不覺慢慢抽泣起來。路已快走完了,因為疲倦,人們緊繃的表情逐漸松馳。一兩個東張西望的人,率先看見她,跟著調整了表情。接著,又有一些人調整了表情。隊伍中沒有人繼續哭,前排的死者至親也似已平復心情。她微微擰出褶紋的雙眉緩緩舒展,臉上剩余的哀傷之色,仿佛緊張后的溫順,讓她似乎顯得突然成熟起來。接著,便是致悼詞。表舅母和女兒因一場長哭,念悼詞的時候,平和、流暢了許多。隊伍中的其他人,聽到這番表達后,也都各自安靜下來。“身體的速度”“規則”又一次撞入她的大腦,讓她仿佛感受到古老習俗、枯燥規矩的價值。那段劇烈悲傷的長路,原來竟是讓人慢下來,讓生活恢復常態的方式。

也是因此,在志愿指南手冊的一眾文科專業中,她會將法律填入志愿表。當時,她認為這是一個看起來最合理地接近、進入規則的方式。她認為自己也許會喜歡。只是她沒想到這種熱情,會在大學期間和畢業后短暫的幾份工作中迅速被消磨掉。規則仍在她的心中,但“身體的速度”仿佛早已被她忽略。

二〇一二年底,她通過了司考,但不打算在事務所工作。在招聘網站的網絡面試中,她應聘到北京一家社科出版社做編輯。春節一過,她在豐臺區一處老公房租下六平米的次臥,門前是農業銀行總部。早晨聽著戲曲學院學生們開嗓,仿佛長袖在耳畔揮舞。先搭公交,再轉地鐵,跨越小半個北京,路過木偶劇院的淡黃色墻體,抵達外館斜街的白色雙層辦公樓。通勤時間雖久,工作卻帶給她極大的平靜。她發現,把法條只作為文本,她便又回到了起初對這門專業感興趣的階段。一切嚴謹的表達看起來都那么符合期待,只需要接受和深入接受,不再需要經過多次辯論的“檢驗”。她的工作并不算繁重,只是校對,查各式專業詞典,處理一些合同。有時,挎包背著稿子,她斜著肩膀從小區大門進入單元樓,踏過無人的拐角,會突然跳起,對著正前方,比劃著手槍的姿勢,嘴里喊著“biubiubiu”;有一次,她還在無人的電梯里唱了一首《烏蘭巴托的夜》。這段仿若自由的時光,讓她覺得自己重回到了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象牙塔世界中,所有現實里可能發生的糾紛仿佛再一次離她遠去。只是,這段切片式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二〇一三年中期,她所在的小區被列為群租房整治過程中的典型。她本人租賃的次臥雖是一人居住,但其他兩間臥室均有三到四人。沒有客廳,他們共用衛浴和廚房。起初,整改通知只是由居委會口頭傳達,貼在每個單元入口。接著,租賃合同被一一審核。她和另外幾名租戶的合同都是和中介公司簽的,中介的合同卻不是跟房東簽的,而是和房東的代理人簽的,代理人和房東只有口頭約定。押金在代理人手中,房東則只是不斷催促包括她在內的幾位房客早日搬家。很快,小區開始以趕人為名漲租。附近的餐館、小型便利店、燒烤攤,縮水了一半。還有的關店,只在居民樓的窗外掛一塊小小門匾,依靠積累的熟客做生意。整棟樓動蕩起來,她一度想要放棄押金卻又難以找到價格適中的房源。在與幾方的交涉下,她和另外幾名租客先前和代理人簽的合同全部作廢,押金從代理手中轉移到房東手中。搬走的人拿到了押金,而她決定留下,與房東重新簽了合同。

那段時日,常常能聽到、看到隔壁房屋打墻、重新裝修。一些隔斷的門板沒有及時處理,許多廢料堆在樓道,幾名仿佛是業主的老人盯著他們手中的廢品。新舊住戶的交替,帶動著環境的重新布置,而轉動到居住體驗里,竟已是劇變。租客較多時大家尚能和睦相處,一些小毛病,也往往默認各自改善。合租的人變少,一出現忘記關燈,電磁爐總閘門未關,洗手池沒及時清理等等情況,都變成了一則則群內通知。她感覺放松的生活變得緊張了,也覺得小區里突然多出來一些人。但很快她又意識到,是小區少了一些人,才讓另外一些人浮現了,讓他們的存在感顯得更強了。她覺得小區的速度變了,老人多了,留下的外地租客都是相似的人,不像過去,仿佛什么人都有。她覺得整體環境在變得單調,租房生活也變得束手束腳。

不久,前后腳入社的幾位同事和一位副主編,紛紛離職?;顫娗彝庹Z好的,試圖趕上最后一波電商的運營熱潮,成為不同類型的自媒體達人;性格偏內斂的,選擇繼續深造;還有一位,進入大眾出版領域,做勵志文學。留下來做社科和學術書的三人中,她是最年輕的,卻也開始考量這份工作值不值得長期做下去。諸多弊端開始出現,大量包銷書像任務一樣砸下來,她幾乎沒有時間做自己想做的選題。那段時日,國內的自媒體熱門起來,一組法學分類下的條漫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漫畫改編自一部講述立法過程的科幻穿越小說。小說原本在一家中文原創文學網站連載,后被同人畫手做成條漫在微博、貼吧、知乎傳播起來。不少答主和博主也在個人主頁推薦。小說作者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任教于重慶師范大學。雖然書里不少專業知識限制了它的認可度,但在專業出版領域,堪稱頭部流量作品。選題本來已經被出版社一位同事在三年前簽下,但因為難以確定選題定位,不斷延后出版,直至那名同事離職也未開始運作。作者想暫停合作,把書交給更信賴的編輯和出版公司。她代表出版社接觸了作者陳老師,談了一番對作品的理解,漸漸贏得了陳老師的信任。但陳老師也提出,小說未必能在市場上獲得成功,除了專業知識,還因為里面對正常生活的強調很可能是對如今“躺平”文化的一種冒犯。“‘積極已經被迅速情緒化了?,F在市場上強調的‘正念并不是積極,真正的‘積極是只有經歷復雜情感和復雜生活的洗禮,才可能產生的一種東西。這個過程里會有很多知識進入,但不是那種學科類型的知識,而是完全匯總到一個人的認識深處的‘知識,是塑造我們內心的東西??赡芪覀円呀洓]有機會過一種要么向前要么朝后的生活,我們只能在一種中間地帶徘徊著生活——這是我所理解的‘積極的大背景,要面臨的大的處境。所以,我沒有信心它能得到很多人的認可。”陳老師如此說。她則斬釘截鐵道:“如果一本普通的書只是在眼下這幾年有意義,那這本書不值得重視。如果一本好書的價值只在眼下這幾年,那它的速朽,它的冒犯,依然是因其準確所達到的效果?!边@幾句話打動了陳老師。隨后她提出重簽合同,追加版稅條件,拿出全新的出版方案和營銷策劃書,以此來讓陳老師相信他們的誠意。好的條件才可能對應好的營銷,而不是用縮水的版稅爭取更多的營銷——她對此深信不疑。合同成功補簽后,她似重新燃起斗志,對法律的興趣又濃厚起來。第二遍閱讀小說時,她感覺到一些異樣的情緒在跳動。

一九九五年,她老家縣里的一座寺廟為了擴展,參與寺院附近土地的拍賣活動,并給出3000萬元高價。雙方協議簽訂后,縣長卻又以800萬元的價格轉賣給其他人。寺廟住持將此事層層反映到了紀委,縣長迅速被查辦,但那座寺院卻也從此貼上封條,多年未開,一些闌干變色,有的淺灰漸漸變成黃灰。直到二〇〇八年,項目重開,寺院又熱鬧起來。變色的水泥闌干被去掉,重新造的嶄新淺水泥灰闌干把時間的痕跡一點點抹除,但寺院卻似乎連極短的歷史也失去了。從沒圍好的后墻鉆進寺廟,她只覺得進入某個粗制濫造的旅游景點。再也不似童年記憶中那般古色古香。一段段灰的程度不同的闌干、磚瓦在她腦海中一截截斷裂、墜落,生長被迅速斬斷,取而代之的是宛如重建般的開始,而先前的一切變化也因此仿佛被取消,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沮喪。被封住的巨大寺院,在十幾年的時間內迅速變舊,浪費的土地卻又在改建過程中,經受著另一番新的浪費。

想到這些,再看著小說中不同時間點出現的不同立法過程,以及穿越時間的、作者給出的那個“統一標尺”,她突然覺得有些動容。所有不同時空都在遵循的那個尺度是律法的尺度,而這個尺度本身又在不斷經受著凈化、過濾。立法就仿若創世,每一次移動對應的都是世界的復雜程度。她的思緒紛飛,打開想要采訪陳老師的一家媒體列出的問題,覺得索然無味。于是她自己寫了一個問題,想要加進媒體采訪的方案中,卻又很快剪切掉。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如還是問出來,于是打開飛信,在聊天框中復制了剛剛寫好的那個問題。

陳老師:幾遍閱讀,讓我覺得小說的空間越來越大。我也有一些疑問。比如法律在慢慢健全,但執行力卻始終受制于各地社會各個層面的因素。甚至在法律上清晰的事,在具體執行中仍然會落實不當,最終造成巨大的浪費。

在這種情況下,法律的健全是不是會造成新的資源浪費、新的執行難度?劉源敬上。

許是那時剛好是日間,她很快收到了回復——

劉源你好:我們生活在現代文明下的社會,但實際上是置身在叢林之中。任何社會其實都需要一出現問題就立刻解決,但法律是現代文明下的法律,它受社會文明所限制,卻其實又可能高于現階段的文明程度——因為法律條文本身就是對人的一種教育,這是不可避免,甚至是必需的。執行永遠有難度,即使是大案要案,在判決生效后,具體執行有時也需要一個漫長過程。民事訴訟部分,更要面臨這個問題。就我個人來看,我們社會一直都處于中間層不活躍的狀態。立法和執法之間似乎沒有人,很多時候仿佛只有當事人。當然有律師,有法律工作者幫助他們,但依然不夠。我在小說里寫到的‘法律工作者,是我理想中他們的樣子。他們是真正的法律的檢驗者,是他們把問題匯總,是他們拉近立法和具體執行間的關系。與其說,法律的健全會造成新的資源浪費和執行難度,不如說,法律的健全,需要更多專業、優秀的法律工作者,需要這些人跟正在健全的法律進行一輪輪新的磨合。這部小說之所以有科幻和穿越的成分,就是因為目前社會中,我看到的這種磨合,是遠遠達不到改變立法,推動執行的程度的。確實有少數案例曾經成功,但那往往是案件本身的特殊性決定的?,F實中的法律工作者已經漸漸市場化,公檢法部門也只是在做程序上的事。這是我個人比較失望的。

一時間,她似乎又受到觸動,很快又發出新的信息——

這些您說的市場化的法律工作者既然是法律工作者中的大部分人,那我們社會的法治能在這樣的大部分人的推動下持續向前嗎?

對方回復:劉源好,我希望你不要輕視普通人。我們都是普通人,法律工作者也是普通人。人的潛力從來不是本來就有,而是在各種摩擦中才可能呈現。是那些麻煩事兒讓我們不得不發揮出最大的專注去應對。不是說一個人要非常獨特,他才有價值。人都是在做事的過程中檢驗自己的。能夠在自己的位置上待下去,數年如一日般做著一件事,這已經很不容易了。而那些局限是認識程度的局限。局限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人總是不肯好好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看完,過沒多久又發出一條信息。但這次,陳老師沒有那么快回復她。在平復情緒的過程中,“不要輕視”四個字突然占據了她的內心。她竟然瞬間想到了久未聯系的孫堯。曾經的那個夜晚,她對自己和對他都表現出失望,但她也知道,或許是這種共同的對自我的失望將他們一度連結在一起。想到這些,她翻出孫堯的號碼,看到一條來自他的新消息。

二〇一〇年,在那場認識劉源的籃球賽之前,孫堯已經在勘探公司實習過數月。第一次跟老師在野外找油時,汩汩冒出的黑灰色油體漂浮在途經的地表,臭得倔強的油氣穿梭在石頭縫和即將干涸的河道里,靜止的萬物好像突然活躍起來。但也只有那一次,他親眼看到過石油。后來找油的過程變得越來越艱苦,而且總是一無所獲,每一次都像延長版的軍訓拉練。帶隊的前輩更關心的是他們這些畢業生是不是足夠吃苦耐勞。有時候一整天下來,看到的景色都一模一樣,壁體呈螺旋狀,仿佛一看到就覺得身側有風穿過的巖石。地平線似乎總是在眼前,但越往前走,就離他越遠。路似乎是無盡的,綠色不知所蹤,大片大片相似的黃色在傍晚泛著橙光的紅色背景下,漸漸生出各自不同的樣貌來,就像云降落下來,暈染成不同層次的朱紅色,鋪在他的四周。白饅頭拿出來,黃饅頭吃進去,他在隊伍中,迅速失去年齡。畫剖面圖漸漸像一種休息,而辦公室像孤島,黃沙漫天的戈壁在一墻之外迅速重回想象——幾次實習下來,他做得最多,最喜歡的,就是地質錄井。

新手一般做白班,但他被安排了夜班。有好一陣他都覺得新鮮。除了周圍沒女孩,曾預想的種種壓抑的生活景象其實并沒有出現。他似乎也享受突然被投放到荒野上的感覺,盡管也迅速感到了孤獨。在那些空曠、能看見星辰的夜晚,他想起年少時第一次去天文館,坐在松軟的座椅上,困倦中一次次被頭頂上變幻的3D宇宙圖景驚醒。解說員的聲音和視頻畫面像兩個互相摩擦的時空,在錯位的瞬間較量,而他好像一句話也沒有聽見,只是看著頭頂上的畫面,星星由遠及近,慢慢拉到眼前的宇宙爆炸一步步破除了內心對星星的想象;而當星星再次成為完整的天體,在浩瀚的宇宙中再次越來越遠,他又發現剛剛看到的一切又重新成為想象,只是這想象擴大了一層,變得仿佛更具體,宛如一場切身體驗過的循環。那時,他看到頭頂的天空不再是年少時記憶中天文館外霧霾濃重的城市上空完全黑下去的模樣,而是內部透著光的深藍色。一些遙遠,甚至曾經仿佛無用的記憶逐漸復蘇。他在夜里看自己的影子,看它們在高高低低的地面上爬行,連他自己也像在跟著自己的影子走路。有位老練的師傅喜歡在幾盤斗地主后吹噓曾經在其他油田守井的日子,一些偷油人在那些年里所持槍支的型號,他現在依然記得清楚。數年后,孫堯在地方法院的掃黑除惡繳械槍支展覽中看到AK47、95,還有一些狙擊槍后,心里才有些相信。

幾次實習下來,班級里一些男生女生都想好了畢業要轉行,他雖心里諸多抱怨,倒也不愿意就此放棄職業特殊性,走入更顯模糊的將來。回校不久,有一次在寢室打游戲,他像往常一樣開語音與朋友連線,恰巧一位朋友突然斷線,戰隊闖進一位女玩家,聲音十分嬌憨,他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對女孩說了些狠辣的臟話。以往游戲玩得起勁兒,他也會偶爾罵罵咧咧,卻從未針對某一個對象這般粗魯地叫罵。這一次,盡管似乎沒有人在意他的舉止,可他自己卻突然感到害怕,仿佛一部分自我不再被自己熟悉。他有點擔心是不是實習工作的枯燥逼出了他內心后知后覺的暴躁。他不禁想逃離了。

起初只是打球,從乒乓球到籃球,接著踢足球。大四上學期快結束時,他沒有像一部分同學那樣熱衷于實習,而是通過各式體育活動忙著結交外校的朋友,再以最快的速度做完畢業要做的所有事。他在市區租房,曾試圖約過三個女孩到他房間里一起打游戲,只有劉源同意了,成為他的固定游戲玩伴。這種生活持續了一個夏天。二〇一一年九月初,原本在校招和實習時向他伸出橄欖枝的一家西部地區的油田和煉化廠突然不再為他預留名額。退路消失,他終于有了危機感。二〇一二年,他通過考試,又經過近四個月的培訓,把跳水、水下逃生、憋氣等全部訓練了一遍,最終進入了一座集采、煉、運為一體的海上鉆井平臺從事油氣勘探工作。視野突然從黃色變為灰藍色,有時坐直升機從平臺回公司,看見不遠處筆直高聳的鋼鐵“塔樓”,還覺得恍惚。

平臺上沒有信號,他只在一兩次靠岸的間隙擁有過珍貴的一格信號。宿舍里的信號也很差,有時候剛從直升機上下來就只想睡覺。曾經大一大二時短暫交往過的女生一畢業便火速訂婚,主頁除了領證和備孕的展示,沒有任何其他動態。幾個在成都結識的女性友人,包括劉源這種網絡端口活躍的女孩,到北京后,社交app上分享的也只有工作信息了——似乎每個人都學會了轉變環境就相應地轉變自我。他感覺大家的生活全部被工作填滿了,其他部分似乎退化得比在校時更單調。

他曾經在即將開始一天工作的時候趕上過一次七級臺風,再出來時,發現同事們依舊像剛剛那般忙碌著。他突然感到羞恥。休息時段他跟同事們聊天,虛構各種傳奇的經歷;只有和一個曾經熱衷觀星的叔叔輩同事聊天時,他重新展現出過往較為溫和的一面。有時,結束一天十二小時左右的工作,那位叔叔雙手比劃著鏡框,向他模擬觀星的具體方法,他則假裝十分配合地搖晃著腦袋。夜空中的星星似乎沒有戈壁上空的星星碩大、耀眼,而是亮得內斂,看久了,似乎真的會眨眼。叔叔說,這里是觀星的好地方,可是沒有機器。他則說著冷笑話,然后指指四周說“都是機器,都是機器”。二人的笑聲混合著不遠處洋面上一些跳動的聲音。他覺得那是一到夜晚就被放大的海洋生物,它們比白天更活潑,體型也似乎更巨大。它們包圍著他,給予他微弱、遙遠的安全感。

二〇一五年初,孫堯有了一段十天的小長假。也是這段突然可以自由安排的時間,讓他重新想起劉源的臉。他想起的是劉源逃離他出租屋的那個晚上,高高瘦瘦卻又欠缺曲線的身體讓她顯出一絲小男孩的英武之氣。那時他只覺得她莫名其妙,此刻卻突然明白了點。臘月二十八,也就是二〇一五年二月十六日,他給劉源發去彩信,照片里,他穿著橙色工作服仰著臉站在鉆井前,背后是鋼鐵塔尖和波光粼粼的洋面。那是即將回到陸地的前一日,他眼前飄過不少羨慕的目光,連僅來了兩日的私募股權投資公司的人看見他都仿佛要羨慕了。那張照片中,孫堯和一些網絡上流行的成功人士照片中那樣,也翹起大拇指。半晌,劉源回復道:“黑了,胖了?!薄斑€有呢?”他一副誓死要尬聊的樣子。“丑了?!眲⒃疵牖??!澳慊厝ミ^年了嗎?”這條信息發出后,劉源沒有回復。但他不死心,回家鄉的火車上,他申請了微信,通過關聯QQ和手機號,向劉源發出好友申請。反復幾次后,劉源終于同意了,雖然沒有回復他的微信,卻向他開放了朋友圈。他看到她最近一條狀態是一月份,定位是河北三河市某印廠。“春節在北京過?”他發了條語音信息。如他所想,劉源當天沒有回復。

二〇一五年一月初,劉源在印廠待了一個晚上。原本要春節后下印的書提前到春節前,她幾乎是在機器的響動中睡著的。夢中景象精彩紛呈,她乘坐的汽車始終繞著環形峭壁不斷向上,抬眼是旋轉的天空,低頭是大片大片的淺綠色,宛如突然直立的平原。眼鏡架在鼻梁上,翻身的時候差點被壓碎。最后還是印廠的工作伙伴把她叫醒,她在沙發上吃完保溫盒內的香河肉餅,似乎是憑借著慣性返回出版社。紅棕色U型鎖掛在透明大門上,空蕩蕩的辦公室深處是碎紙機里溢出的紙屑,玻璃柜的縫隙翹著一疊文稿的切面。每個工位都整齊,黑色靠背椅以相似的斜度向她露出三條腿。她這才意識到大家都已經放假回家了,而自己還沒有買車票。她開了一盞燈,巨型影子像一把傘把白墻罩住。電腦和手機同時刷著購票軟件,時不時能聽見似高鐵啟動聲的搶票提醒。仿佛一種繁忙迅速被擠出,她在放松的心情下向電話那端的父母道歉,說今年要留在北京過春節。手機上海風中的孫堯顯得有些陌生,壯實起來的身體像加了鋼筋水泥,略顯黝黑的面色讓他整個人呈現出金屬的光芒。忽然,一部分他隨著記憶流失了,而照片上突然清晰的面龐才是唯一的事實。

除夕那日,她沒有買對聯,而是提前開始工作,重讀文本,做營銷方案,給年后可能的合作方發去拜年微信。大年初一那日,手機上密集的信息迅速湮沒了孫堯的問候,她完全忘了那些信息中也有一條來自他。初六晨間,她額頭一直冒汗,亂夢一個接著一個。她在半夢半醒中接起電話,聽到第三句,辨認出是孫堯。

“我在北京。”他的聲音低沉且小心,“我在北京西站,你在哪?”

“你神經病啊?!彼蝗涣塘穗娫?。半晌又回復道,“你來北京干什么?”

“你有時間嗎?今天見一面?”

她當然沒有回復。但孫堯也沒有再追問。直到吃罷晚飯,她突然看見孫堯更新了一條朋友圈,地點顯示“木偶劇院”。她心里咯噔一下,決定仍是不理他。一直到晚上九點,孫堯的電話再次響起。

“我明天就走了?!彼穆曇舯容^平靜,似乎沒有懊惱的意思。

“我離你那邊很遠。”她終于說。

“你在哪,我去找你?!?/p>

“算了。你把住的地方地址發我吧?!彼浅W匀坏卣f完,心里又升起一股異樣的東西,很擔心這會對孫堯產生別的暗示。如此想著,她故意沒有化妝,也沒有戴隱形眼鏡,決定以工作日的狀態出現。出門打車前,她才看清孫堯分享的地點是麗都飯店,她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近一年前還在那兒看到進進出出不少人。地鐵十四號線當時尚沒有開通,狹窄的酒仙橋一帶攜著北京市區的忙碌,迅速沖淡著哀傷,茫然的路人和悲痛的人群在極窄的空間向第三方傾訴著什么,卻沒有任何一截內心波段能得到共享。只是,她心中的思慮,被春節空曠的北京街道迅速碾壓。仿佛網約車在瀝青馬路上的轍音,她都覺得能聽見一二。可很快,她意識到,也許不只是因為放假,還因為許多人真的離開了北京。她觀察著馬路兩側,很多小店都掛上了停業轉讓的牌牌。她在車上打盹,馬路兩邊的景物在半睡半醒間混合成相似的黃綠色。路燈耀眼,面前的酒店熠熠閃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似乎是從酒醉中醒來。

“怎么了?”孫堯已經在酒店前等候,聲音有些溫柔,她不禁后退兩步。

“你這還挺遠?!彼龑擂蔚氐馈?/p>

“對不起,我以為你住在上班那附近,想著離這邊正好不太遠……”

她擺擺手道:“那就進去坐坐吧?!?/p>

許是她的表情讓孫堯有些失落,她趕忙又舒展開眉頭,試著像過去那樣詢問他現在的生活。這樣平靜的一問一答顯然不是孫堯想要的。他直接攬過她的肩道:“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她不解。

“手感。你覺得現在怎么樣?”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彼巴χ?,避開他的手腕。而孫堯也沒有試圖再靠近。他們就保持不挨著對方的近距離,慢慢走到房間里。

“還以為你就在快捷酒店住兩天呢?!彼允钦局笆谴系纳钐珱]勁了?又想找個好空間打游戲?其實倒不必在這里,我知道一個游戲酒店?!?/p>

她故作輕松的姿態讓孫堯稍稍放下心來,也調侃道:“我已經不會打游戲了。更新太快,我的玩法還是之前的,手指都不如九五后靈敏了?!?/p>

“我當時以為你真的不打算去油田的?!笨匆妼O堯坐在沙發上,她選擇坐在房間另一端的軟椅上。

“我也沒想到?!彼樜⒓t望著她,“說起來,那時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哪有精力就在哪插一腳?!?/p>

“那時候我們都在模擬?!彼龂烂C起來,“模擬自己的心情,想象別人的表情?!?/p>

“你怎么樣?”孫堯垂眼,低聲道,“那之后,就沒有你的信息了??吹侥闳チ肃l下,又回了成都,再去了北京。好像最近要穩定下來了?”

“就像你漂在海上,也很穩定。”她看著他。

“你在嘲笑我?你還對我有意見?”孫堯往她那邊坐了坐,“那時候,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你是要來解釋這個,那我真的不該見你了?!彼溃澳切┦虑?,本來就不重要……說起來,我更喜歡你現在的樣子?!?/p>

孫堯身體一緊,走近她:“你喜歡現在的我?”

“我說的是,你現在這樣比較好?!彼吷嫌肿俗?,“我覺得我們都找到了自己的事情,這樣很好?!?/p>

“我不知道我這算不算找到了事。你真的覺得我變了?”孫堯看向白墻上他們二人淡淡的影子——他們兩個人,一會兒坐得近一些,一會兒坐得遠一些,但其實表現在墻上,卻更接近一種晃動,仿佛奇異的活力驟現。那個久違的,屬于學生時期的活潑感真的出現了,她,或者他,卻都已經渾身社會氣息,在節制和更節制間試探、回應。

“沒見到你的時候,我覺得你跟過去一樣。見到你了,又才覺得你的真實來自你的變化?!彼⑿χf,“你覺得我變了嗎?”

他看著她臉上的神色漸漸重新降調,剛剛的溫柔再次扭轉成接近冷漠的疏離,但口中的話,依然真誠得像個老朋友。

“你變了?!彼f,“以前我想象過很多你會變成的樣子,直到你真的變了我才發現,所有設想都是那么幼稚……就好像對變的認識取決于變的程度……不過,做法律書編輯,真就那么開心?”

“你當時不是不想去油田嗎?怎么現在又挺享受的?”

“那時候,實習的那時候,我就覺得很累。身上的力量卸下去,然后充滿,再卸下去,很刺激。每天重復,枯燥,卻也有很多時候都充滿力量??謶质且驗榛貋砗?,我覺得一下子跟之前的生活產生了距離,雖然我覺得我還可以再迅速習慣,就像一個輪回。后面我也不是心甘情愿的,只是我能去哪呢?如果徹底轉行,去大城市,那又怎樣呢?一個毫無獨特性的打工者……你兜兜轉轉還是在法律這個行當……也是這個原因吧。”

她看向他,面色冷淡,心里卻在想自己做的還算是和法律相關的工作嗎?

“可是有一天,我從辦公室出來,站在船上,看到他們把東西投向大海,我覺得灰藍色的海面上應該閃現幾道好像白色魚尾的浪花才對……結果我什么都沒有看到。那些東西投下去,洋面上毫無痕跡。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幼稚,但又覺得很踏實。就好像小時候去鄉下走親戚,中午和第一次見面的表兄弟姐妹去小河邊打水漂……那時候不知道水面上會起那些轉瞬即逝的小浪花,以為每一次水漂都能成功……在海上我才知道,原來現在作為成年人的我,對世界也依然有著和年幼時一模一樣的想象,只是想象的載體變了,我能覺出更多變化背后的代價……可是我依然是那個小孩子。那些去戈壁的同學有人跟我說,‘在海上的時候你才會知道什么叫孤獨,深而不明的孤獨。那時候我理解了他們的話,剛開始那些日子我晚上總夢見大海,老是睡不著,要逼著自己把思緒調整成過去在戈壁暢想天空的狀態才能睡著。以前在岸上,只覺得海是海,但突然海成了我的陸地,我就好像成了永遠沒辦法像過去那樣靠岸的人。確切地說,我知道沒有岸了。即使我現在在岸上,我的心態還是海上那種狀態,我覺得世界在搖晃,我的雙腳依然會一次次回到剛回陸地的瞬間。世界的大,有時候表現起來,只是一片海的樣子,什么都覆蓋著,好像怎么行進都可以。我的恐懼在工作中一點點減少,直到后來,我根本不需要去暢想什么天空,我只是接受這就是陸地,我再無詫異,卻也開始感到枯燥。我覺得這比恐懼,比那種常見的孤獨難受多了……這樣一種很枯燥的工作,就這樣在深不可測的海上漂浮著……你平時感覺不到這些東西……人是多么微小,比平臺都小得多?;蛘哒f只要你的心思不在觀光上,那么一小塊的地方就可以是你的結界,你會覺得它已經很大,但海更大得多……陸地上什么都有,什么感覺都被覆蓋了,但海上不同,它那點你能看到的景色全都在你的眼前日日相對,連起初的搖晃也成了日常走路時的伴奏……我常常需要調整自己的步伐,以此來尋找和生活貼合的瞬間,但大部分時候我根本忘了這些,那些數據,那些圖稿,我好像做得越好,越覺得自己小。找油時眼前是沒有景物的,人就是景物,同事是唯一的景觀。海底的能源深不可測,哪里有油氣,不同海域的特殊性才真的出現了。這一點,你只有做這個工作才感覺得到,就好像一種秘密只有你和你的同事才能掌握……共同的寶藏——我那天就這樣想著想著,有了一種責任感,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有些盲目……我只是發現,或者說真的知道,知道我只能因為這樣一件具體的工作和這個世界之間產生一絲親密感……是的,那瞬間我就覺得責任和親密感是同一種東西。所以我想,那么我還抱怨什么呢?”

他的話音落下。映在墻壁上的他的影子在輕微地晃動后突然出奇的寧靜,并顯出往日的瘦削模樣。她突然覺得那墻壁上的他正是過去的他,跟她對話的也依然是過去那個他,只是那時候她沒機會認識,現在有機會了。一部分曾經的喜愛流失,一種新的興趣又升起。她被他說的東西吸引,內心的困惑也逐步消失了。她突然不再擔心他們心思的錯位,或者說,和那些疑慮相比,更重要的是她隱約看到了讓他們到現在還有機會坐在一起的那個事物的輪廓。

她再次看向他們共同的影子說道:“我在基層的時候,確實覺得一切都難以適應,因為需要調動的情緒能量太多了,你想講道理也沒有人要聽你說。我一開始對工作有幻想,認為一定要有價值。但這個價值是什么樣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象出一個價值。我想象我的每一個工作環節都能有效地推進,但其實我做的工作就是練習怎么解決障礙。有時我想,是不是換個地方就會有所改善,后來我發現不是。法條本身就是創造出來的,是基于各種需要創造出來的,它的合理性本身就受制于地方的發展……法條是因為清晰才深入,又因為深入讓人處理復雜的案件時有時候又覺得模糊……除非我完全是處理理論,除非這些理論完全只是安頓法條本身,除非我只是想棲身于一個可以置放自己的秩序。但其實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現在看起來很接近這個理想了……我看著每本書的傳播過程,它們所走的路有可能是在檢驗當時我那些困惑。法律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穩定的,但法律工作者首先需要學會站在不同的人的角度說話。用于維護法條的技能有時候像在法條之外,就好像,能力多大,能看到的‘法就多大。法條細微的闡釋空間,還取決于對人心的理解的程度……在做書的過程中,我有時候會好奇,如果我先做了幾年律師再去看這些書,會不會有什么不同?我是不是就能對更具體的案例有更深入的想法了?但現在我看到的都是別人的理解,是別人告訴我的,我不是親自檢驗的,雖然也是我自己拒絕檢驗……但這個別人能告訴我的,可能是我自己很多年也認識不到的……所以這也很好?!?/p>

她還沒有說完,孫堯的大手已經輕輕按上她的頭頂。她木木地定在那里,感覺有些緊張,卻又不自覺地想要配合這種緊張。孫堯撫摸著她的頭發,一只手在她的后腦勺,一只手避開她額前的兩縷劉海,輕輕抓著垂下的一側頭發。接著,他看著她的眼睛,手指撫摸著她的兩側發際線。她低著頭,透過他的指縫看了看手機,重新刷新了自己后來發出的那兩個問題,發現作者的回答已經緊跟其后。那時,她反復翻閱書中主人公穿越的段落。每一次返回過去,又或進入未來,主人公都在內心過一遍立法過程。那些仿佛貧瘠的過去時空中,依然有很多法條覆蓋不了的區域。遵照習俗處理日常事務的族長們一次次為難他,而他在說服他們的過程中,也一點點糾正著自己內心對法的理解。想著提問時的心懷,她張口先從自己的問題朗讀起來——

陳老師:城市的發展看似在縮小鄉村的版圖,一些地區仿佛在快速變得發達,但地區的素養本身沒有提升,依然受制于它們相對不同的文化、經濟等的強度,全國性的法律在未來是不是還依然能夠成立?如若據現在的法律機制和程度往以后推演,在這種背景下,造就的未來社會是不是真的值得信任?

孫堯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接著拿過手機,坐直身子念起來——

劉源你好:你其實提出了一個標準社會的構想。我姑且不去分析是不是鄉村的版圖真的在縮減,是不是城市文化和鄉村文化是不同的兩種文化,又或者人的素養這部分的差異。我想說一個故事。

二〇〇八年的春天,我從居住的城市回到多年未歸的老家。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回去了,對那里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那次回去,感受到很多變化。我的老家原先算是在山區,可那次我回去,發現路都修得很好了。村里多了很多我不認識的人家,原本圍繞著一個山口居住的幾戶人家也都改換了門庭,從平房變成了二層小樓。我的老家,在過去也是實行流動開庭的。小時候經常有村里略有點頭臉的人拉著一匹馬,馬背上馱著包袱,包袱里是文件材料,挨家挨戶調解事情。所以那次回去我以為整個村子跟過去起碼是很不同的,路順了,自然做事的方式要變??墒呛芷婀?,當地小法庭還是流動著開庭、調解,只是從馬車變成了三輪車。辦事的人已經滿頭花白頭發,說起來已退休了,可村里的人只認他,他就依然還得往返在那條路上。我因為是村里唯一考出去的大學生,受到了村干部的招待,那位老人自然也位列其中。我問他現在和過去辦事有什么區別?他就伸出三根手指跟我說,過去一段山路有時要走三天,現在只需要走一天。我再問為什么還是他在做,沒有其他人來接,是真的沒有人嗎?他搖搖頭說“大家相信我”。我再問他,“那時候您二十多歲,現在您六十多歲了,四十年過去了,村里的人都換了一波,都還信著你。可現在您在,等您真退休了呢?”“我二十歲的時候,沒人信我,等我三十多歲了,還有人覺得我是小伙子。后來他們發現我是真在做事兒,那他們就信我了啊!”老人看著我說,“只要一個人真的扎根在一個地方做事,就肯定會被信任?!蹦翘煳一厝サ穆飞?,看見老人在三輪車上坐著,兩個歲數也不小的鎮上的人一個在前拉著車,一個在后著車,一起把老人挪出最難走的那段路,然后他們都走了,老人自己騎著三輪再走。

那時候我已經有寫作現在這本書的計劃,心里也曾有類似你提出的這種問題。但那天我心里所有的困惑都一掃而空。我的老家雖然不是你所說的由鄉村變成城市的那部分地方,它依然是一個變化又提高了的鄉村。可我想,所有變化的地方大概也都是由一班一班不同的人改變的,尤其是被做事情的人改變的。我老家因為太小,又在山里,就算修了路,能搬進去的人還是有限。它更新得比城市更慢,面對的問題似乎更小卻也更集中。半個世紀了,那個老人就這么更改著一些人的看法。我想說的是,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重要,但它和所有問題一樣,是需要一批一批人一邊做事一邊調整的。一個地方的狀況肯定受制于它的發展階段,可所有的狀況還是取決于做事的班底。就像我們去一個地方考察,我們不會隨便找一個大街上的老百姓,我們只會去工廠,去職能部門,去看看是哪些人在做那些和很多人息息相關的事。其實我不知道是不是回答了你的問題,但那次的事情讓我知道,同樣一個法條在不同的人手上為什么會有不同的效果。我相信那個老人當時還堅守在那個崗位是因為暫時沒有更好的人在那個崗位;但我也相信假如有一個人愿意去研究,愿意扎下來做事,也可以漸漸成為另一個值得信任的老人。我們一直有很多全國性法律,可是沒有一個案子完全相同。雖然基本案情相似基本人性相似,可最終每一件事都還是有區別和區分。即使是兩個看起來各方面一致的城市,執法能力依然有差別。我們雖然用的是全國性的法律,可法律工作者卻是不同的法律工作者,雖然看起來他們工作相似。你如此問我,我只能說,只要沒有標準的人,就沒有標準的法律工作者,也因此不會有真正標準的全國法。

古代也許有人曾幻想過一個一代代往后延續的世界,可最終我們也都知道世界是怎么變化到現在這里的。如果往前說,我們現在就是個未來社會,是不是達到了古人的要求?是不是值得他們信任的社會?我相信也許是否定的。因為我們社會有太多習慣、太多法條是他們未必認同和認可的。可我們面前的世界我們面前的社會是不是因為沒有達到這種要求,它就是糟糕的?這個問題,我認為毫無想象的必要。在我的這本書里我也曾試圖想象一個秩序,可最終我發現,我只能寫下事實。所以,主人公無論是去過去還是去未來,他都只能一直按照自己對法律的認識來做事。一個恒定的量不可能發生質變,如果發生了,那也只是在具體法中適用的不同程度造成的假象。真正唯一的事實是,我們這些法律工作者必須要是值得信任的法律工作者。這不是一個口號也不是一句教條,是只能如此。沒有想象中的信任,只有一個一個具體的人能給出的所有的信任……

她的聲音越往后越有些抖動,一些詞語在念的過程中漏掉。孫堯的手早已放下,只是望著她。

“原來這才是你現在的工作?!彼谋砬闈u漸變得凝重,因夾雜著欣賞顯得又有些失落,“還挺豐富的?!?/p>

“我也沒想到。”她看向他,“起碼跟你一塊玩的時候我沒想到過?!?/p>

孫堯起身,把大衣外套取下披上,把她的手臂很自然地拉過來緊貼著自己。她覺得他似乎比自己高,只是在鏡子中,他們的身體并排站著,又像一般高似的。

“陪我走走吧?!?/p>

“好?!彼f。

二〇〇八年,劉源一度對刑辯產生興趣,閱讀了大量案例分析,也看了不少法律題材影視劇。隨著她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具體,她還有意了解了一些律師和法學學者對各類案件的看法。身份的不同決定了他們面對的人群不同,說的話也不同。盡管在常識部分都很相似,真的延伸下去,還是能看到他們各自角度的差異。刑事庭之后就是民事庭,她一邊覺得能讓她感受到、消化更多東西,一邊又覺得對法律工作者而言,刑事辯護和民事辯護很可能沒有本質的區別。典型案件的“高度”于她只是一種義理的正義,并不是真的“高度”。大部分時候,程序必須要走一遍,法理才有可能落地。感受到這些,她內心的困惑變得更加復雜,因為這個枯燥的過程猶如一個個看不見終點的方程式——民事法庭上各自一定程度上攤開的道理,都跟愿意付出多少代價有關。而所有混合在一起的東西,落實到判決書上,又是如此清晰。

認識孫堯之前,她認真接觸過的同齡男性只有在法學社認識的高一級的學長,那是一段并不讓她滿意的經歷。學長在戀愛初期表露出的學科認識似乎更像為了吸引女孩注意力,戀愛三個月后,學長開始要求她為他寫論文,又為了賺錢多次曠課,雇人幫他答到。最終男友得償所愿,承包的食堂窗口賺了不少錢,還給曾說服他好好上課不要急于賺錢的劉源買了一套SK-II水乳外加一只當時風靡年輕人群體的MCM單肩包。她退回物品,并說出遲疑很久的分手。這件事當時傳得沸沸揚揚,沒有人理解,都覺得她很做作。連宿舍交好的兩位女生也表示不理解?!叭思覍δ悴诲e了,你眼光是有多高?”其中一位女孩道。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校外租房,不愿意回宿舍,更不愿意去食堂吃飯。孫堯向她提出一起打游戲的邀請幾乎等于解救了她。但要說那些日子真那么滿足和快樂?她又認為全然不是如此。她在失望和比較失望之間劃出一塊區域,認為那是失落但平靜的日子。她跨越大半個城市,就像去了一趟外地。在回想那個尷尬的夜晚時,她總覺得她只是撞上了孫堯的一段塌陷人生的段落。只是當時,她沒有對孫堯產生哪怕十分微弱的影響。等孫堯后知后覺發現了,她已經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些微小的價值感,而那個尷尬夜晚所攜帶的她對自己的失望也隨之遠去了。當她把陳老師那段文字朗誦出來時,孫堯便停下動作,只是端詳著她,好像一種嚴肅的吸引力重新把他定在那里。在酒店樓下的空地散步時,孫堯也總是打圈,好像為延緩她離開的時間,又像真的想要留下些什么。

二〇一五年到二〇一六年,陳老師的小說實現八次加印,長居法律分類的暢銷書榜,并售出韓語版和影視版權。她得到全社嘉獎,又獲得了法學暢銷圖書編輯獎,但盡管贊揚之聲眾多,那本書在網上依然收獲了三百多條差評,評分最終停留在六點八。有人指責小說過于理想化,“只是一場思想實驗,經不起更嚴峻的叩問”;有人認為“書的內容只是常識的綜合,適合給大學生閱讀,只是一本成長讀物,又用了便于傳播的形式來營銷,影響力才那么大”;有人說“作者擅長把碎片化的體驗融入小說,稍顯特別,但不得不承認這只是一本快餐式的科普讀物,把現代背景換成歷史和未來背景,小說里的立法水平并未提高”;以還有不少讀者評論說“敘述枯燥,熱衷說理,空有小說的名頭”;甚至有一個帖子在評論區指責書籍作者靠這本書騙取學術成果。她本人也從這本書的世界抬起頭,看到真實世界的參差,一邊向作者約著新的書稿,一邊又對自己的工作產生懷疑——做法律書籍真的就能讓她滿足嗎?真的要躲在所有這些文字的后面,做那個有限的思考者嗎?這樣的思考又能走多遠呢?

二〇一七年一月,陳老師發布了一篇文章,支持為一名犯拐賣罪的婦女作免除處罰辯護的律師。文中,他詳細羅列了多條案件細節,對證據鏈條提出多個質疑,同時從根本上提出自己的觀點——對受害者犯罪應該細化立法。文章發布三小時不到即突破十萬閱讀量,大量評論都在抨擊陳老師,并且評論還被不加篩選地公布出來,由朋友圈迅速蔓延到微博。陳老師的個人主頁下早已是一片質疑之聲。短短數日,那部小說的網站評分已跌至五點五,并有繼續下滑的趨勢。出版社緊急開會討論補救措施,但每個人都非常清楚這波惡評根本無法補救。然而,在抵制中,這本書加印到第十次。劉源私下查詢過那起案件,案情并不復雜。

主犯一共三人,其中一位曾是被拐賣的婦女趙某。她被拐賣并被強暴后因未生男孩遭到買家“丈夫”的嫌棄,“丈夫”以女兒要挾她去拐騙女子給自己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二〇一五年,趙某將智力有缺陷的劉某拐騙而來?!罢煞颉睂w某的虐待隨之轉移到劉某身上。趙某和劉某被解救后,劉某指認趙某才是拐賣自己的人,但趙某拒不認罪,認為自己只是出于自保采取權宜之計。

劉源并不明白,陳老師對律法的思考已經比較成熟了,為什么還要關心這么具體的案件,甚至專門寫文章探討這個問題?何況,拐賣婦女罪本身判不了幾年,支持這樣一名女性免除處罰,難道僅僅因為她曾經是一名受害者?

二〇一七年九月,趙某拐賣案在廣西壯族自治區中級人民法院正式開庭。孫堯則已經是勘探采油帶班隊長,并通過模擬托福考試,即將被派往和公司有合作的,位于安哥拉海域的鉆井船,繼續做油氣勘探開發的工作。黃熱病、瘧疾、傷寒等等疫苗逐一注射在身上,孫堯感覺自己的身體武裝上了一個加強連。只是這種感受自機場落地后,漸漸消散了。換好工作服,抵達海上人員運輸中心,混合著葡萄牙語和英語的艙體內,旋翼的響動似乎比在國內時更劇烈。他在嘈雜中迅速忘記曾路過的泥濘的馬路,還有諸多米白色房子——巨響包圍的瞬間,它們都像一塊塊剛涂滿奶油的蛋糕坯。越過灘涂不同程度的灰褐色,是從灰鈷藍到灰普魯士藍漸變的大海。曾在總公司墻壁上看到的那些體型較大的海鳥此刻埋伏在視線上方的微微陰霾之中,形態清晰,但也沒有那么顯大。他想起去澳洲挖油的同學曾經這樣形容當地的動物——在陸地上連鳥都好像很巨大,都要向你奔跑,到了海上,就又縮回了原本的形態。當時他只覺得那是一種修辭,此刻卻覺得也許是真的,但也或許只是陌生感加劇了視覺沖擊。安哥拉已經充斥著中國人的痕跡,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事都是中國人,主要負責綜合勘探和開采技術。負責具體采油的都是當地人。去之前他還擔心交流問題,去之后才發現這實在是所有問題中最可以忽略不計的問題。兩國的企業合作盡管已經趨于成熟,但實際操作中,孫堯遇到的許多事都得上層配合好后,他才有機會統籌、執行。對石油寒冬這些說法,他曾經感觸不深,且當時他自己和錢打交道也僅是在出海后看到賬面上多出的數字。而現在,安哥拉貨幣寬扎貶值就在眼前,這種嚴峻的時刻迅速成為他新生活的一部分,他覺得自己已經和國內的生活拉開了距離,內心突然變得孤僻起來。一從平臺上下來,他除給父母報平安,就是給劉源發信息。因為時差的關系,很多消息都要第二天才可能得到回復,因此孫堯常常會發好幾段文字。他說起一次休息日,海灘上露出的一截炮管讓他意識到腳下踩著的竟然是坦克。起初他還感到震撼,“履行”初來乍到者的“任務”——跟滑膛炮合影,后來就發現這在當地很常見。不光海灘,南部平原上也散落著各式各樣的軍用廢料。二〇〇二年內戰結束后,因為當地沒有廢物處理的部門,廢料堆積在全國的各個角落。埋藏的地雷像定時炸彈,時不時還會造成事故。

“但就是這樣,當地人也用自己的方式做過一輪廢物利用了。坦克上的裝甲被拆下來做成籬笆,履帶的橡膠也被拿來用,坦克的支重輪等也都不見了。不能利用的廢料,被一代人拋棄,又被下一代人無視。海灘上的坦克被泥沙沖擊到地下,只露出好像是招手的炮筒,而平原上的,至今仍在接受暴曬。”他的聲音在并不流暢的信號下顯得顫抖,“我來之前那幾年,石油價格大跌引起這邊社會混亂。那時候,開車要把車窗關緊,否則就有不知道是劫匪還是警察的人把手探進來不及鎖上的車窗,用槍抵著人的腦袋。”

以往在國內工作,小環境相對單純,他在一種被保護的感覺中一直心無旁騖,覺得這份枯燥工作的門檻似乎沒有想象中高。但現在出去了,需要重新熟悉、認識團隊,加上協同工作的節奏、管理都較之國內有變化。他的知覺似乎伸展得更敏銳,常常覺得滿耳朵都是不同的聲音。一些步調的調整擴張了日常細節的豐富性,它們像充飽氣的球狀物,一顆顆在他面前閃耀。他覺得新鮮、熱鬧,也因為陌生感產生過一絲焦慮,但也覺得自己變聰明了,仿佛很多感受都打開了。

“這就像未事先準備好的交流?!彼写卧诹奶炜驅⒃吹念^像打出一行字,接著又寫道,“以前我覺得自己的工作是特別的,現在我發現,其實這只是個工作。有很多更好的技術在那里,更好的管理方式在那里,我接觸不到,不光是因為我的能力有限,而是以我有限的能力都知道那些好的東西用不了,要考慮很多東西……生態是一方面,可能造成的浪費、開采的難度……費用太高。近處能觸碰到的艱辛,遠處是早就知道已經出現的可以替代的能源,我的工作早就不是獨一無二的了。我根本不是起航者隊伍里的一員,我其實是一個現有秩序和技術的守護者……當然我也可以說,秩序和技術本來就是一種東西。”

劉源看到信息的時候已是清晨,桌上還堆著剩十頁看完的文稿,準備八點送給同事。她已辦理停薪留職,卻被孫堯的最后一句話觸動了。她想到陳老師寫辯護文章的那起案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法庭上,律師將如何為趙某作辯護,他們是在用自己的技術維護秩序還是會維護自己的辯解?難道這就是具體法?她的困惑漸漸轉變成一種迷惘。她發出一段語音,在準備發出前停了下來。最后她發了一句話:“我休假了,準備去銀川?!?/p>

從機場出來已是傍晚,劉源打車去新月廣場附近訂好的酒店,準備第二天醒來先在市內隨便走走。只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晚她看到那場判決的結果——趙某犯拐賣婦女罪、虐待罪、限制人身自由罪,判處有期徒刑四年。她匆忙點進被告代理律師的微博,看見最新的一條微博是一個逗號。她知道這是上訴的意思。在評論罵聲的海洋中,庭審視頻里截出的律師照片被做成各式表情包。在那些模糊的畫面中,她看到趙某始終站得直直的,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她可能真的只是受害者??伤睬宄约旱姆磻獙嵲谔粚I了,她站好了隊,又想要發表看法。她早就應該沒有立場,只看重證據,這才是法律工作者該有的態度。她想到自己真正應該學習的是案件本身,這才是唯一深入的可能。如此想著,她內心不禁有了波動,干脆走出酒店,在空曠的大街上一邊散步,一邊時不時看幾眼手機。

她看到陳老師公眾號發布的一篇預告,只有簡單的兩句話——“最近在寫一組寓言故事。突然想,如果荷馬和伊索是法官,會怎么判今天的很多案件?”馬路寬闊,一個人都沒有。路燈照下來,街道成為眼前的唯一存在。氣溫比傍晚時低,她披著一件厚外套,在昏暗的路燈下慢慢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總之也沒有覺得累,天上的星星清晰地眨眼,她想到孫堯提起的那些海上和戈壁上空的星星,不知道是不是接近這樣。她在APP上訂了張賀蘭山巖畫的門票,又看了趙某拐賣案的新消息。短短幾小時,網絡輿論已漸漸變得復雜。透過案件公開的更多信息,趙某受辱的細節比她之前表達的更多,網友從對趙某量刑的質疑轉為質問劉某為什么在懷孕期間放棄兩次逃跑機會,盡管這種逃跑很可能會失敗,但為什么連試都不試呢?出版群里,同事把最新一波關于趙某案的自媒體文章分享出來。她看完所有標黑的觀點還有熱評中的高贊回復,剛剛平靜的內心又波動起來。曾經她以為自己和網友所想的是一回事,現在卻發現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認為拐賣影響惡劣,無視社會公序良俗,無論有多少被脅迫的成分都還是應該判刑,不能因為被脅迫就可以免除處罰。但網友們似乎只是在關心一個均衡的正義——犯罪者如果受害情節足夠嚴重,其罪行便可以得到弱化,而受害者放棄的逃跑機會卻是自己成為受害者的源頭和根本。仿佛案情經過一輪升級探討,卻只是又一次回到原點。趙某本是受害者卻在犯罪的過程中缺乏同理心,這原本是她被人抨擊的部分。劉某智力有缺陷,但在得到救治后仍能重新指認拐賣者,這原本是她受人尊敬的部分。而現在二者基本信息不變,只是趙某受害情節細化,劉某被迫害的情節細化,輿論就變了。那個最開始的拐賣者和施暴者“丈夫”卻在事件中始終處于次關注的位置。她想著,不禁想退出微信,同事發來信息:“你還回來嗎?估計趁熱度還能加印幾次。”“我只是去休個假?!?/p>

盡管嘴上這么說,她得承認自己內心確實有所放松,但和輿論的變化無關,法律和法律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權衡的過程。即使是已經明朗的案情,因為其中交疊著的諸多糾葛,也讓這種明朗仿佛處在灰色之中。必須權衡,甚至必須考慮影響,必須讓罪犯付出代價,卻也必須考慮受害者和實施犯罪者在過程中的反應。她感覺自己腦海里徘徊著許多東西,沒有頭緒,沒有答案。她想要停止思考,卻不覺又躺在床上頭腦風暴。而另一邊,是剛剛經過一場特殊戰斗的孫堯。

一伙約十八人的團伙最近一段時間每天晚上12點至凌晨3點進入平臺附近,采用特制工具打開油井閥門,通過尼龍管將原油輸送到船上。偷油者每個人都攜帶著武器,值班的同事人少,不敢上前,只得等他們自己走。過去同事們碰到的偷油賊每次取得原油都會快速脫手,可此番團伙作案,顯示出背后的產業鏈條比以往偷油團伙更成熟了。只是這種事在當地太常見,警察管不了。加上明里暗里的地煉產業解決了當地不少居民的就業問題,有關部門久而久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可是這次團伙作案帶來的損失比以往都大,孫堯被上級要求遏制一下,他和同事們——有一些是安哥拉本地人,決定親自把偷油者趕走。那晚,直升機照常折返,但實際只帶走了一部分員工。晚上,余下的工人們,平臺上留了一部分,平臺附近的供給船上也藏著一些。武器并不多,會使用的同事都在前面,孫堯則裝模作樣拿在手里。時間一到,偷油船照例在目標地點出現,外圍的同事負責進攻,平臺上的孫堯和其他人負責包抄,但偷油者都很老練,還是跑走了不少??筛c偷油者斗爭相比,最難的卻是清算損失。孫堯的直屬領導已發話必要時可撤掉技術援助。孫堯給劉源打電話,訴說著這場比趕跑偷油者更復雜的行動。

“我很失落?!?/p>

“如果偷油在一個國家難以管控,那肯定還是因為偷油緩解了暫時的很多問題,我當然不是說偷油對……”劉源說。

“你又想說這是必經的過程?”孫堯道,“我最近聽到很多這樣的話了,這對我來說就是個套話,我不明白這種情況為什么沒人管。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也許缺乏信任是寫在人的基因里的。”

“難道基因里應該寫‘信任嗎?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基因里寫進‘不信任。”她道,“根本沒有這種信任,也根本不可能有。信任是對秩序,或者說公序的信任,假如秩序沒有完全給予這樣的信任鏈條,又怎么可能有信任呢?”

“我只是覺得,如果等這個市場成熟起來,等秩序更完善起來,大概容易采的油氣也采得差不多了。”孫堯道。

“你少來。我們不可能跟自然的時間去比較,去賽跑,去衡量成熟。我們只能在有限的空間中發展自己。”

“也許是你說的這樣,我們只是被寵壞了?!睂O堯道,“覺得職場應該順利,甚至不光自己這里要順利,連整個環境都該順利……在國內的時候覺得枯燥,在這里的時候也有覺得枯燥的時刻,但是等到出現波折了,又覺得枯燥是唯一應該的真實……可萬一所有的這一切本來就是真實的一部分呢?不過我也許太杞人憂天了?!?/p>

“不,這該憂心,這就是你的事,我是說,這本來就是你的事中的一部分……環境的變化,合作的變化,人心的變化……這些東西碰到就碰到了,碰不到就跟自己一直有隔膜。發展當然是在崎嶇不平中發展的。怎么可能沒有問題……”

孫堯頓了一下說:“你知道嗎?有個村子因為粗陋的煉油作坊,很多人都生病早逝。我只是覺得很遺憾,油氣資源應該提供更成熟的就業機會,而不是讓大家都去賺快錢,不是讓更多人進入偷油的行當。這種情況,這種素質,好的技術能用嗎?小心守護的環境都很容易被自己人破壞——他們也確實不關心。很多技術根本沒辦法更新,何況難度本來就大……如果這樣,我們這些人的價值在哪里?我們畢竟是做技術的?!?/p>

“也許對技術的守護就是一種技術?!卑肷?,她終于說道。

酒店斜對面就是景點大巴。她隨意登上一輛車,付了車費,先到沙湖。被沙子覆蓋的小片沙漠,駱駝都臥著,仿佛微笑著酣眠。中午吃了隨身帶的干糧,抵達賀蘭山巖畫的時候,剛好一個美院寫生團上了山。她緊跟其后。老師在前面,邊走邊介紹:“……像這個形狀,就是一種生殖崇拜……”

“是先有圓形還是先有方形?”劉源突然問,“先有直線還是先有曲線?”

“您是我們學校的嗎?”

“我在問您問題。原始人一開始畫畫,就是直接從圖形開始嗎?”

“這……”老師有些不悅,“當然是看見什么就想畫什么了。”

“如果看見的是樹當然可以畫樹,如果看見的是巖石難道要畫巖石嗎?如果看見的是一大片山一大片平原呢?”

許是被劉源問惱了,老師竟然認真答道:“不一定畫什么就得像什么啊。你覺得像那就真的像嗎?我們看見的是一回事,本來是什么又是一回事。沒準從上往下看我們都是螞蟻,都是星星,都只是光束。”

“有趣。那如果是一片片光束,怎么畫呢?”劉源道,“先有圖形還是先有畫面?”

“同學們,如果你們要畫畫,一定不能把畫面分解,你們只能畫一整個……我想說的是,如果想要畫山上的一棵樹,你只能先畫山。但如果你要畫的是山,那你只能從樹畫起?!崩蠋熁剡^頭,“你覺得呢?”

“很有道理。所以先有光,才有暗。先有植物,天上才有光體?!眲⒃吹?,“人注視什么,這個東西的背景才會應運而生?!?/p>

“您是攝影師嗎?”老師看她背著單反,可劉源已經走開了。

沿著巖畫的分布路線蜿蜒向上,她覺得山脈很長,走了好久,才看見錯落的巖縫內有一棵迎風低垂的小樹,就像種子從上面落下來,很隨意地扎了根,卻又有一絲自強不息的氣質,即使有路人想要觸碰,甚至把它往外拽,它似乎也都十分牢固。劉源記得,這種樹的根扎得很深,很難拔出。雖說從外面看起來,都是細細瘦瘦的模樣,根莖卻尤為粗壯。如此想著,她對著小樹拍了幾張。只是,想起剛剛那名美術老師的話,她覺得自己把小樹拍得過于壯實了。不覺離遠了點拍,這才覺得樹終于在它原本的位置煥發出了光彩。

又走幾步,陽光似乎比剛剛充裕了些,仿佛有一些正照耀在她身上。她重新想到陳老師寫的那些文章——在網絡端口,或許正有不同的人瀏覽、發表意見。那里面大量的意見也許都不是陳老師所需要的,可他還是寫下那樣的文章。打開陳老師的公眾號,她再次看到那句話“智慧要經過不智者的同意”。第一次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內心的疑竇是“難道你就是智慧者”嗎?可現在她不太關心這個疑問了,她想的是內心的辯論環節。文字在寫出來的那些時刻變得愈加清晰,而一件事只有做完的那一刻才透出全貌。所有對整全的認識也許一開始都是想象,只有像把光和暗區分開那樣才會進入秩序的建立。接著,則是移動,局部的位移。這樣一步步來,一個人才可能走到事物的中央,看到一些東西。如此想著,她突然覺得,也許所有事都本來就是一件事。只是有時候,生活需要停頓,從一處場景走向另一處場景。知識也不是只在閱讀和思考的時候才是知識,知識來自每一個可能的瞬間。而認識的提高不應該只被一些特定場景包裹,它應該在每一個瞬間都有生發的可能。也許一個人本來就沒有機會每一次都重新確立站立的位置,他只可能隨著自己的變化隨時移動,如此,才可能擁有哪怕極其有限的認識。她想著,看向剛剛那棵小樹的方向,想到陳老師那部小說里寫到的情節,圍繞著未來法庭長桌上的幾方人員的陳述,突然像遠方放大的植物那樣擁有了生命,向她走來。

陽光漸漸淡薄,一日內最后的一絲溫熱漸漸把她的身體拖長,影子又極淡,混合在人群中,仿佛并不存在。她想象著那也許才是真實的自己,對著聊天框那一頭的孫堯說道“我準備辭職了”。這次,是她沒有得到回復,但她已經不太關心這件事了。她在APP上買了一張最快的回北京的機票。去機場途中,她向領導遞交了正式的辭職郵件。在落地前,她已經想好了不會留在大城市,而是要去基層。如果當初讓她想要放棄法律工作的原因是那些無休無止的調解,那她就一定要回到調解現場。盡管她知道:從來沒有任何形式的返回,她只是在啟航。再次打開陳老師的公眾號,一篇新的文章已經立在她的眼前。這次,不再是為某個案件的當事人辯護,也不再是陳述法律觀點,而是他的第一篇寓言故事——講述神為立法者的時代,巨人國與普通國之間的一場戰爭。

巨人國人接受神的旨意把法典帶給普通國人,卻在這個過程中完成了自己國家律法的建立。其中一段話頗有意思——

巨人們披荊斬棘,終于打敗了認為可以征服他們的普通國。巨人們再一次向普通國人傳授神授予的法典,這次普通國人終于相信了。沒有人再質疑他們??墒蔷奕藗兒芸彀l現身形壯碩的他們只能在各自擁有的土地范圍內活動。原來在傳達旨意的過程中,他們喪失了神的仆人的身份,成為真正的自由民。而作為自由民的要義之一便是——清清楚楚地守護所有被安排得好好的事。作為自由民的巨人國人,因此只能終生待在自己的那個位置。

讀罷,她點開郵箱,火速給陳老師發了一封郵件:“‘事都已經安排好了難道不是說只能從上往下看嗎?如果一個人只是看看自己的四周,又如何知道凡事都已經安排好了?可是誰能總是從上往下看呢?”這次,陳老師依然沒有立刻回復她。而她經歷了數月的復習,終于在二〇一九年考入某中部縣城法院,并被派往下級司法所。打包東西去就任單位的過程中,她分別收到了陳老師和孫堯的兩封郵件。陳老師先是解釋了自己沒有立刻回復的原因,他已經再次去了海外,進行為期一年的訪問交流,同時完成在當地的跨學科項目。

陳老師在郵件中寫道:

我去了一個小城市,這里四散著許多部落居民,他們身上有一套習俗,城市的法律沒能好好保護他們,他們遇到的一些事情只能求助人權律師。很多案件很典型,對經濟文化發展不平衡的國家和地區都有警示意義。關于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我大概依然不能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我只能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法律從業者也有自己各自不同的位置。我聽說你已經離職去基層了。首先祝賀你,不是為你這個選擇,而是為你一切新的選擇。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方向是很難得的,盡管也許有所局限。巨人們因為身形巨大,在人間屬于異類,只能成為神的仆人。他們一日可行千里,但打敗普通國人依然用了很久的時間。因為在戰爭中他們不夠矯健,存在感又很強,很容易成為目標。普通國人知道自己的長處,他們聚集在一起,日日訓練,成為一個最難攻破的“巨人”。可是巨人還是打敗了普通人,因為他們每個人以一當百,只要團結的意識出現,就會迅速變得比普通人更強。

可是你知道嗎?所有的巨人在完成使命后都依然要回到“普通人”的身份。他們只能在自己那一塊位置活動,過著被律法限制的屬人的生活,而不是像過去作為神的侍從的生活,不是像過去傳達神意的生活,不再是被神安頓的人。當然,我們這些現代人不關心什么神,什么神意這些東西。可我們都有一個自己內心無限龐大的時刻,我們因為有所知而認為自己的冒險精神可以落地成為事實,夸張地認為自己可以承擔很多東西,在這個感受下,我們所認為的自由真的就是隨性的自由,是不受約束的自由。可事實上我們從感受到真正的責任后,行為才真的受到自我的限制。這時候的有所知就成了界限。我們越往上走,界限越明顯。所以巨人終究要做回普通人,控制他們龐大的身軀在移動中不摧毀莊稼,控制他們的身體不像過去那樣那么容易成為武器……這是我眼中的巨人——一個個放大的“普通人”。

“沒準那些被他們打敗的普通人是上一批巨人?”她迅速發出消息。

極有可能……這個點很有意思。只是時間輪到了這波巨人……這是他們的時間,而其他人無限縮小,只是因為已經不在時間之內,也因此不在這個秩序和規則中。他們消失了,卻作為歷史又沒有完全消失在感受力之中……就像我們四周的那些事物,就像我們感觸頗深的歷史……它們從未離開……而事物的時間是很悠久的。只是我們人的時間有限。人是有批次的,天空和大地卻沒有年齡。

她看著這些話突然內心十分激蕩,過了好久才打開孫堯那封郵件——

劉源:我暫時還在安哥拉,沒能這么快回國。現在我這邊的狀況好了很多,但是如你所想,很多事我無法逃避。包括這段時間好像永遠不會停止的談判……這次選擇發郵件,是因為手機的短信功能突然不能使用了,微信也不能打開了??墒俏也幌胄遁d軟件,我怕卸載了再裝上回頭就找不到聊天記錄了。

她想回復他,聊天記錄里的語音消息會迅速被清理,他即使保留軟件不卸載也不一定能存下所有聊天記錄;但最終她沒有這樣發,而是留下一個字“好”,并貼了一張自己在司法所工位的照片。她原本想發一張自己在雨后陽光下的照片,又或和那棵小樹合影的照片,可她還是選了一張最日常的照片。辦公桌上一沓沓厚厚的材料羅列著一個個小到如同芝麻的案件。她的記憶突然回到好幾年前,在成都那家律所,那名敲擊鍵盤的實習律師和他腳下落滿的打印紙。記憶中那些打印紙上的字早就被她遺忘了,但此刻她看著面前的材料,卻覺得它們仿佛重新清晰了起來。她打開電腦,看著被她設置成屏保的那棵小樹的照片,想把當時那番心懷發給孫堯??蔁o論怎么描述,似乎都不能復制當時的感受,也不能解釋自己怎么就突然走到那棵樹面前想到那么多東西。最終,她把這兩張照片也發給了孫堯。一張是近處的小樹,一張是遠處的小樹。她不知道孫堯能不能注意到這不是一個近一個遠,而是一個有背景一個沒有背景,而是一個完整,一個也許沒有那么完整的完整;但她突然覺得這些問題也許對孫堯來說都不是問題了。他的生活工作和經歷也許早就教會他這一切了。這么想著,她重新打開當時做的那本法律小說,發現評分已經重新回到了六點八。那些曾經的差評仍在,可時間卻好像切斷了她和它們之間的聯系。她好像重新走到了一片孤島上,但不是因為孤獨和無助,而是一種仿佛很多聲音都離自己遠去的感覺。她的孤島正在成為一片飛地。想著想著,她再次合上電腦,帶上資料,跟在師傅的三輪車后面,朝著當事人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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