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
我特別小的時候,家附近有座非常大的寺廟。有一段時間,每當我在門前玩耍,都能聽到來自那座寺廟的,時而遙遠時而迫近的誦經聲。一開始,我還能聽出來,似乎是大批僧人跟隨著佛樂在誦經,整體上比較整齊,局部偶有嘈雜,也因此顯得既迫近又遙遠。后來,機器誦經聲響徹了那座現代社會鑄造的寺廟,也覆蓋了我生活的那幾條馬路。近和遠消失了,聲音變得平均,我在一種均質狀態下,感受著那微弱的混沌狀態,也第一次觸摸到相同的事物因為發聲方式的不同,而產生的微妙的彈性。也是在這樣一種有點獨特,卻又常見的切換之中,我漸漸長大了,離開了那座寺廟周圍的一切,離開了那座縣城,以一種物理的方式,移動到一個新的城市,漸漸又把“那里”活成了一個狀態,成為仿佛從始至終的一體。到后來,曾經那種近和遠的感覺,被我遺忘了。我也似乎在長期和長久的平均之中,忘卻了生命體驗中一切的近或遠。就好像,不是進入了關心的世界,而是被一個唯一的世界覆蓋。
我不知道卡夫卡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但稍微對卡夫卡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些小說寫了好多遍。即使如此,卡夫卡也似乎覺得沒有完全寫好。他毫不隱藏這種他自己認為的不確切。市面上能買到的一些卡夫卡的小說集中,都能看到有一些相同的小說題目下,收錄了卡夫卡的幾遍書寫。這讓他的一些小說,至今仍像只留下了過程。進入一個關心的世界,需要走多少路——卡夫卡大概最適合回答?!吨袊L城建造時》寫到了卡夫卡從未到過的中國,卻觸及了很多作家從未抵達的世界,是如此遠,又如此近。我在這樣的閱讀體驗中,重新回到了童年的混沌現場,漸漸重新打開了內心微妙的彈性。借由一個杰出作家的寫作,被覆蓋的世界得以打開,萬千條路徘徊在眼前,我們或許不能踏足,也沒能力踏足,但卡夫卡為我們走過了。因此,我們大概可以借著這篇小說,試著講述一遍作品中的旅程,試著描述一遍如何面對、如何理解我們關心的那個世界。
小說開篇,卡夫卡寫道,“中國長城的最北端已經竣工”。敘事起點和小說題目一樣,始于中途。和很多看起來嚴絲合縫的小說不同,卡夫卡似乎一開始就致力于結構一個充滿缺口的世界——“可是在兩段城墻合龍之后,不是在這一千米城墻的末端再接著修下去,民工們相反被派往全不相干的地方。這樣自然就留下了許多大的缺口,這些缺口只能逐漸地慢慢地填補起來,有些甚至是在整個工程宣告完工以后才補上?!比欢?,如此漏洞百出的建造方式,卻又是長城唯一的建造方式?!伴L城應當為今后幾百年乃至上千年提供防御,所以最精心的施工、利用所有以往時代和民族的建筑智慧以及修城工人始終懷有的個人責任感,是整個工程必不可少的前提”,甚至“僅是指揮四個民工就需要一個有頭腦、學過建筑業的人”。小說開篇似乎呈現了一個情景——用大量的精力確保建造隊伍的內部團結,卻也因此增加了長城建造的難度,可這種難度竟也是建造長城過程中必須考慮和必須堅持的。這看起來拗口的思辨講述,在接下來的分層敘事中,更呈現出清晰且豐富的輪廓。
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在修長城?到底是什么樣的人能修長城?這支龐大的隊伍究竟是如何被組成且曾是如何被培養的?修建長城的決定一旦作出,建筑藝術就變成了最重要的學科,很多孩子在學校里被要求練習砌墻游戲。修長城,從一個巨量的工程,逐漸分解成全民參與的浩浩蕩蕩的準備活動,也漸漸成為當時的時代精神。然而,被培養的漫漫征程,光靠宣傳和學校教育是不夠的,最大的教育來自時間獨特的篩選機能。工程沒有那么快開始,所有人都要經歷很長的等待。有一些曾經優秀的人,在長期的準備活動中漸漸淪為心懷偉大理想的無所事事之徒。一些人得以跨越時間的篩選,成為領隊。哪怕是最底層的泥瓦匠,也在不斷思考中,在一磚一瓦中走向了精神高地,取代了那些曾經優秀的人,參與了這樁理想工程。建造長城需求的人員數量非常巨大,決定了這支隊伍必須對它精神能量的總和有要求,并且內部分層必須十分嚴格和嚴密。換言之,能進入工程不同層次的領導者和匠人,必須有符合其工作難度的心智水平。
由此,小說指出——人才培養方式和工程隊的分工方式本身就是一體的,甚至這就是一個國家內部的樣貌。我們也因此知道,為什么長城需要分段修建。這既考慮了工程的可操作度,更考慮了建筑工人的精神難度。因為不是每一批工人,他們所在的位置都和其心智水平恰好互相匹配,更多人有一定的精神強度,卻只能做較為基礎的工作。對于這部分人,要讓他們服從自己的工作,十分艱難。他們必須在荒涼的地方日復一日辛苦勞作,然后走很遠的路回到家鄉,重新接受國家遼闊的地貌景觀熏陶,也繼而再次平靜,為下一次投入工作積攢力量。前面所有看似不合理的調動,竟在一聲聲歡呼下,凝聚成最好的安排。
到此,小說似乎可以暫時告別為什么長城要“分段修建”的問題,然而卡夫卡似乎遠遠不滿足??ǚ蚩ㄏ貙懙?,“人的本性其實是輕率的,天性像飛揚的塵土,忍受不了束縛;如果是他給自己戴上枷鎖,他就會緊接著瘋狂地扯動鎖鏈,把城墻、鎖鏈和自己撕碎,拋向四面八方”。
修長城的計劃一確立,宛如籠罩著神靈圣光的小說隱含人物之一“決策層”出現了??ǚ蚩▽懙?,“有可能這些同修建長城甚至相悖的想法決策層在決定分段修建時也是考慮到了的。我們——我在這里大概是以許多人的名義說——實際上是在揣摩最高層領導的指示時才認識了我們自己,才發現,如果沒有決策層,我們的學問和見識都不足以使我們勝任我們在整個偉大工程中所承擔的渺小的職務”。和很多作家摸索小說結構,鋪陳敘事方式不同,卡夫卡小說的構成始終來自文中一層層對應的心智水平。直到這種心智被推向一個高地,小說的主體人物似乎才不經意般出現,比如這篇小說中的“決策層”。
倘若小說接下來就按照決策層的思路往前推演,每一段翻轉中呈現的敘事時間將越來越快,我們讀起來也會越來越刺激??煽ǚ蚩üP頭一轉,展開了對決策層思考的諸多再思考,即——普通人如何思考決策層的思考??ǚ蚩ㄔ俅握故玖怂苊艿难菟?,那就是,普通人只能思考他能思考的部分——“人們今天可以談起這些也許不至于冒什么風險。而當時許多人,甚至是最優秀的人的秘密原則是,盡己所能來理解上邊的指示,但是只能到一定的程度,然后就得停止思考”。
如此,看起來對長城工程的內部輪廓,已經有了基本清晰的認識。小說終于寫到本質的問題——修長城的目的是為了抵御北方民族,可北方民族是一群什么人?卡夫卡顯然沒有把戰爭局部化的熱望,因為這必然帶來爭端,他要說的,是戰爭的久遠影響。國土無垠,待在村子里的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得見北方民族,那為什么還要遠離家鄉,去遠方接受教育,思想又飛到更北的長城呢?換言之,如此重大的歷史時刻,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切身關系呢?小說大膽地提出猜想,“事實是決策層大概自古以來就有,修長城的決定也是如此。無辜的北方民族以為修城是因了他們的緣故,可敬無辜的皇帝,他以為修城是他的旨意。我們修城的人知道不是這樣,可是我們緘口不言”?!皼Q策層”很快演變成“皇帝”,成為所有對歷史有認識的人,非常熟悉的存在。
身為現實世界的中國人,我們已經從歷史中知道,確實有北方游牧民族來犯,也能夠知道古代中國社會制度的結構。但對古代的許多中國人來說,無論北方民族是不是真的存在,他們都如符號那般,因為不是那么容易見到,正像“皇帝”也幾乎是一個見不到的——“無論從哪方面看,帝國制度就屬于我們那些最不明確的機構”。除了每個地方可能敬奉的神仙,地方百姓的思想總是圍繞著想象中的皇帝轉。但小說很快就點出,百姓想象的也未必是當今的皇帝。他們可能因為一些帝王事跡想到當今的皇帝,但他們對真正在位的皇帝,認識是匱乏的——“皇帝本人由于擁有世間的所有大廈當然又顯得高大??墒牵腔钪幕实鄹覀円粯邮且粋€人,他跟我們一樣躺在一張沙發床上,誠然,這張沙發床是很寬大的,但也有可能是又狹又短的?!?/p>
無論認識水平和心智水平處在什么樣的位置,似乎一個古國的結構就決定了普通百姓和皇帝之間隔著汪洋大海,這不只是去宮殿的路途,還可能是從宮殿到民間的路途。一個嚴密的結構層層疊疊圈住的從來不只是某些人,而是每一層的人,甚至每一個人。接到皇帝臨終前諭旨的使者,想要替帝王傳達旨意,而他即使沖破了一層層宮門(盡管這或許并不可能),“橫亙在他面前的還有整個的京城,這世界的中心,密密麻麻地居住著社會最底層的沉渣。沒有一個人能從這兒沖得出去,更不用說還揣著一個死者的旨令。可是,每當傍晚降臨的時候,你卻坐在你的窗前,夢想著這個諭旨”。小說行進至此,大概可以結束了。我們似乎看到了一個古代國家運行的全貌,可卡夫卡依然志不在此。
他無比清晰地指出,“早已死去了的皇帝在我們的各個村莊里被認為還在當朝,而那個僅僅活在歌謠中的皇帝不久前卻發來了一道詔書,由牧師在祭壇上宣讀”,“終于有一天,當村民們聽到一個皇后是如何在幾千年以前大口地吮吸她丈夫的血時,才不由得大放悲聲”。
小說的最后幾段,卡夫卡幾乎直言不諱,“人民就是這樣對待過去的統治者,卻把當今的君主們同死人混在一起”。穿梭到鄰省的乞丐,操著接近古文的傳單。整篇小說從修長城的工人走向決策者,再從決策者轉向帝王,隨之歷史再均勻地鋪在每個人的頭頂。在卡夫卡的目光下,似乎每一個人,都在他該在的位置,幾近循環地重復著相似的命運,小說中清醒的認識不包含對任何一個人的批判??ǚ蚩ㄖ惶峁κ聦嵉呐袛?,冷峻又極為負責地舉了多個例證。文中的“我”用他的私人經驗充實著思辨式的陳述,讓推演愈加飽滿豐富,也把那層近乎冷酷的深灰色烏云從人的心底慢慢吹成透明。
心智的多元和深淺,決定著一個人在世上擔任怎樣的工作,承擔怎樣的責任。處于高處的人,也并不真的能走向看似下沉的,更寬闊的民間。這其中需要越過多個高高低低的人間法則,是混合著人和自然共同參與的制度和秩序,最終約束的是每一個處于其中的人。這種看起來近乎平均的運行軌跡,似乎在暗示著人的有限性,以及彼此永恒的隔閡。但卡夫卡很快寫道,“如果有人想根據這些現象得出結論,我們實際上根本沒有皇帝,那他離真情也就不太遠了”。所謂天高皇帝遠,似乎世界只是不斷在歸來,我們也唯有回到早就確立的對世俗的基本認識之中,回到曾經熟悉的混沌之中。甚至看起來,小說前面一層層剖析的世界的運行框架都開始瓦解,因為每一層的人都只是通過自己那一層看到自己所關心的事物,目光是扁平的,沒有下沉和上升的愿望,因此越來越擅長用對世界固有的認識覆蓋住諸多疑惑。遠離皇帝的人,或許最忠誠于皇帝。首都仿佛是遠離自身生活的平行時空??ǚ蚩ǖ?,“我們持這樣一些看法,結果我們的生活就頗為自由,無拘無束。但這并不是不道德?!欢@是一種不受任何現今法律管束的生活,它只聽從古代留傳給我們的訓誡。”是不是要讓所有人知道那些暫時不被他們知道的生活訊息?是不是需要把帝王拉到他的臣民面前讓他們得以認識所生活的帝國?卡夫卡得出了他的嚴厲論斷——不可能,甚至也不應該。
一個一切都清晰的世界,宛如能工巧匠搭建的樓閣,看起來陳列清楚,實則精密嚴謹。聰慧的人會看到所有的邊界也都是聯系,會從歷史的只言片語中看到每一個時代的真相。那些看起來只有一個清晰輪廓的清晰,只對那些喜歡想象一個美好的單薄世界的人有吸引力。而一個看起來混沌的世界卻是我們真正生活的世界??雌饋碚驹诟咛幍目ǚ蚩?,真正想要陳述的,或許是極為客觀的歷史邏輯。所有看似充滿缺口的生活和命運,是所有人一同承擔的命運。一個目光在高處的人,他所看到的世界,是折疊在一起的。所有的清晰必須在混沌之中一層層無比清晰地展開,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混沌才是清晰。在小說的末尾,卡夫卡似乎仍有很多話要說,或許歷史的邏輯中,依然包含著那正無限溢出的關于人類歷史的密語,需要新的一篇小說再次講述。于是,整篇小說似乎再次回到開篇,正在修建的長城依然沒有竣工,它只是完成了一部分。而我們在《中國長城建造時》中看到的也從未是長城的全貌,而是一段看似孤獨的城墻,作為遼闊大地的零件之一,在一片悠長而深邃的背景中,屹然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