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車站冷得出奇。君勝說,不是火車站冷,是天氣冷。美靈抱著文文說,火車站尤其冷。文文縮在小棉被里,趴在媽媽肩上,一雙黑眼珠滴溜溜地看著來來往往提著大包小裹的人,偶爾把手指放進嘴里吸吮著。接頭的人還不來,美靈在水泥地上跺著腳,不知道是急的還是凍的。
做這行的有個規矩,不能來得太早。來太早說明你心急,心急人家就把價錢往上抬,你沒脾氣。那邊,中間人說,還是一千二,別再變了。接頭的人說,四年前才八百!中間人說,四年前是四年前,四年前你還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呢,現在你身上哪有一塊補丁?深圳三天蓋一層樓,電視上你沒看嗎?接頭的人說,頂多一千。中間人說,先按一千二談吧,試試他們的態度。小女孩機靈著呢,長大肯定是個大美人兒,看看她媽就知道了。她爸也俊啊,一表人才,拾掇拾掇就是張學友,那一帶拆車的人都這么叫他。小女孩帶回去好好培養,以后說不定能成大明星!
接頭的人來了,搓著手。一見到文文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剝去塑料紙,逗文文吃。文文把臉一扭,貼緊美靈的肩頭。接頭的人拍著手,說,來,小寶貝,讓叔叔抱抱。文文緊緊地抱著美靈的脖子。接頭的人說,按之前商量的價錢來吧,火車站東邊有一個廢棄的鍋爐房,咱們去那邊交錢吧。這里人多眼雜,讓人看到了不好。美靈站著沒動。君勝不說話,木在那里,雕像一般。接頭的人看著他們,說,一千三,不能再高了!現在的女娃娃,哪有超過一千的?美靈還是沒說話,文文慢慢用小手捧住美靈凍得冰涼的臉蛋,兩行淚從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流下來。美靈愣了一下兒,說,不賣了,說啥也不賣了。接頭的人說,價錢可以談嘛,頂多一千四!美靈對君勝說,咱們回家吧。君勝接過文文,幫她擦干眼淚,裹進自己的大衣里,像裹著一只小貓咪。接頭的人在后面不敢高聲,把腳跺得山響。
十五年后,當美靈坐在垠祥家的沙發上,對剛剛泡吧歸來的文文說起這一切時,文文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當年會捧著媽媽的臉蛋兒,還會流下淚來。那時候我還不到兩歲,懂什么?文文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換了一身短裙出來。垠祥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手里端著一杯茶,不說話,只是笑。美靈說,你現在恨不恨我?文文用濕毛巾擦著自己的長筒靴說,恨又怎樣,不恨又能怎樣。晚上別做我的飯了,在外面吃。美靈說,早點兒回來,別在外面瞎混。文文說,太晚就住閨蜜家了。美靈嘆了口氣,說,等我老了你會不會不養活我?文文說,你有垠祥伯呢,怕什么。美靈說,我倆都會老的。文文說,到時候就由不得你了。美靈跟垠祥相視一笑,說,這丫頭。
文文剛輟學,再也不用過一天十四節課的萬惡生活了。她剛輟學,上門提親的就絡繹不絕,家里常常一派門庭若市的壯觀景象。有一天來了兩個給自己兒子提親的,說著說著就要動手打起來,一個說,我早就認識文文了,我們家孩子從小到大跟文文都是同班同學。另一個說,你認識再早也沒用,今天我比你早到半個鐘頭。文文把自己鎖在臥室里,懶洋洋地用被子蒙住頭,一邊心花怒放,一邊煩得要命。美靈也對文文的漂亮感到驚訝,真是女大十八變,比她年輕的時候還要媚,像狐貍精。媚就媚吧,個子卻一點兒也不嬌小,站在那兒,大長腿,高高的,就讓人感覺到一種踏實。看來還是繼承了君勝的優良基因。這樣想著,心里面就一萬個感激自己當年沒有賣掉文文,繼而感激文文在關鍵時刻用小手捧著自己的臉蛋兒,還流了淚。想著想著,腦海中就浮現出君勝的樣子,影影綽綽,往事一幕幕澎湃起來。
拆車鋪在城鄉接合部,離美靈的娘家十里地。十里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美靈一個月回去一次,算是四個姊妹中回去最勤的一個。美靈的姐姐嫁到了四十里外的城東,在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家里圍著三尺鍋臺轉,雖然被寵上了天,但也經常要面朝黃土背朝天。姐姐連生了兩個女孩,家里被計劃生育罰得傾家蕩產,夫家也漸漸不再寵著她了。聽說現在又懷上了,東躲西藏的,是男是女也不知道。姐夫每隔三個月就會趕著一輛馬車,從早晨到天黑,“嘚嘚”地穿城而過,到他們口中的“西鄉”去拉糧食。到了丈母娘家,天往往已經黑透,卸下馬鞍,給馬飲上水,加上草料,吃一碗熱面條,睡一宿覺,第二天拉著一車糧食,又“嘚嘚”地回去了。老三美婷嫁給了七里外的一個屠夫,生意太忙,兩個月回來一次,回來時必定提著大塊兒小塊兒的肉,晚上一家人就圍著大鍋“咕嘟咕嘟”煮肉吃。老三一年后也生了個女兒,不過人家并不在意,也不怕罰,準備來年再生一個。老四美儀嫁到了鄰村,算是嫁得最近的,不過很快就跟著丈夫去洛陽了。上天好像在故意捉弄她們姊妹,老四也生了個女兒。老四學著老三,也不在意,對女兒心肝寶貝一樣寵著,準備過兩年再生一個。罰怕什么,多開半年出租車,錢就掙回來了。誰都沒有哥哥運氣好,上來就是一個大胖小子,羨煞旁人,哥哥在部隊也可以安心忙提干了。兩個弟弟也到了結婚的年齡,卻一個比一個傲,一個說,我將來找的媳婦肯定比你的漂亮!另一個說,先別說大話,我以后的媳婦要是不比你的漂亮,我把腦袋摘下來拴褲腰帶上!
拆車鋪不賣車,也不修車,只拆車,偶爾也受人委托,做點兒組裝車的生意。車子天天在路上跑,總有報廢的時候,到了年限,就有人把車拖過來,君勝他們就拿著工具圍著車忙活開了。有時候美靈跟老三美婷開玩笑,說咱們姐妹倆找的男人挺像的,你們家的是屠夫,整天殺豬宰羊,拆解動物,我們家的整天圍著汽車轉,一地零件。你們家的整天一身血腥,我們家的整天一身機油。美婷就笑,不說話。美靈跟著媒婆第一次到君勝家跟他見面,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個村子,臨著國道,家家戶戶都干拆車生意,攤子鋪得無邊無際。家家戶戶的男人都蹲在地上,滿身油污,在呼嘯而過的汽車轟鳴聲中解剖著車輛。美靈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穿過零件區,生怕自己的高跟鞋沾上機油。媒婆看出了她的心思,湊在她耳邊說,拆車的人有錢哪,你找一個種地的農民,窮一輩子!君勝看到她們來了,趕緊站起來,一邊擦著滿手的機油一邊笑,羞澀得像個大男孩。美靈看著他高大俊朗的樣子,心仿佛一下子被擊中了,臉紅了一下兒。媒婆趕緊說,我說的沒錯吧,像不像港臺明星?美靈沒答話,看著他那自然卷的頭發,心想,換一身衣服還真像。媒婆說,君勝這人就是老實,話不多,干活賣力著呢!女人家,誰不圖個安穩?誰想找一個偷奸取巧油嘴滑舌的?
親事定了下來,吹吹打打,美靈就嫁了過去。美靈的父母還算開明,只要女兒認定了,他們就沒意見。美靈的父親在大隊當會計,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村里面有什么難解決的事情都找他裁斷。長得也氣派,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滿面紅光,中正平和,頭發又硬又直,一根根直刺蒼穹,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美靈的母親嬌小又溫順,小時候纏過幾年腳,幸而很快全國解放了,所以她還是天足。美靈的奶奶卻是一個小腳老太太,生于清光緒末年,長得高大俊秀,慈祥得像觀音菩薩。有時候文文會跟美靈開玩笑,說咱們家的人都遺傳了老外婆的好基因,如果不是老外婆長得標致、高挑,外公會那么高大英俊?沒有外公的英俊,哪來你的漂亮?沒有你的漂亮,現在上門提親的人會這么多?美靈就笑,拍拍她的肩膀,說,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還不是夸你自己?母女倆鬧成一團。
君勝真的是一個鱉疙瘩。美靈要的不僅僅是一個長得像港臺明星的男人,她要的是一個能懂她的萬種風情又長得像港臺明星的男人。君勝話太少,或者干脆沒話。吃飯的時候沒話,拆車的時候沒話,看電視的時候也沒話。看小品,美靈笑得前仰后合,肚子疼,君勝只是咧咧嘴,身子一動不動。開始美靈以為是剛結婚,君勝太害羞,就想辦法逗他,時間長了才發現,他的害羞是深入到骨子里的。有一次美靈買了一條當時最流行的“腳蹬褲”,回到家之后迫不及待地換上,來到君勝面前。君勝正蹲在那里干活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干自己的活兒。美靈故意在他面前又走了幾圈兒。君勝抬頭看了她一下兒,還是沒說話。美靈轉身進了屋,化了一個濃妝,出來說,我買了一條“腳蹬褲”。君勝“嗯”了一聲,頭也沒抬。美靈白了她一眼,說,你就不看我一眼?君勝說,剛才不是看過了嘛。美靈說,夸夸我。君勝一下子臉紅了,說,挺好看呀。美靈說,抱我一下兒。君勝喘著氣說,兩手油,怎么抱?美靈賭氣走進了洗澡間,喊道,你過來呀。君勝放下手里的扳子,說,又干嗎,下午得把這輛車拆完。說著還是走了過去,拉開了洗澡間的門。眼前的一切讓他驚呆了:美靈一絲不掛地站在他面前。
把機油抹我身上。美靈命令道。
君勝站著不動,滿面通紅。
把機油抹我身上!美靈的口氣平靜得不容置疑。
君勝終于被激怒了,一把將美靈摁在墻上,用自己的大手涂抹著美靈,接著開始哆哆嗦嗦脫自己的衣服。
瘋狂過后,美靈感覺通透了。她忽然覺得很困,身子軟綿綿的,想睡一覺。君勝用洗衣粉和肥皂洗著她的身體,她也洗著他的,洗衣粉的顆粒像沙子一樣,磨得她生疼。她剛被放到床上就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她伸出手去找君勝的身體,發現床的另一半是空的。她醒過來,坐在床上,看到君勝還在院子里面蹲著拆車。她看著他的背影,苦笑著,又躺了下去。
二
大女兒閔閔出生后,美靈的母親就搬到了君勝家,日夜照顧閔閔。老太太抱著閔閔,在美靈面前吹耳旁風說,好好養身子,養好了趕緊再種一個。美靈不說話,看著女兒的小嘴巴不斷地卷著舌頭,“啵啵啵”吐氣泡。老太太又說,計劃生育那邊不用怕,咱們就一個拆車鋪,他們還能把零件帶走不成?帶走也不怕,來個十趟八趟,自然就不來了。滿月后,君勝開著摩托三輪,用大被子包著美靈,小被子包著閔閔,回娘家。美靈的奶奶抱著閔閔,用蒼老的手撫弄著閔閔的臉蛋兒,說,過罷年再生一個吧。美靈連聲說好,好,依偎在老人家身旁。美靈的奶奶快九十了,眼花得看不清東西,瞇著眼笑了。老人家身子骨還算硬朗,牙口也好,沒事就抓一大捧食母生放在手心,一粒一粒慢慢嚼著,開胃。美靈說,咱們照一張全家福吧。美靈的母親說,你哥和兩個弟弟都不在家。美靈說,咱們先照,等過年的時候再來一張大的。說著就讓君勝去請村東頭照相館的師傅。師傅來了,老人家坐中間,美靈的父母坐在左右兩側,美靈抱著閔閔,和君勝站在后面。照完,美靈說,我們四個女人單獨照一張吧,正好是四代人。美靈的父親和君勝都笑了,站在一邊,老人家坐中間,美靈的母親坐右邊,美靈坐左邊,懷里抱著閔閔。剛照完,閔閔又尿了,尿了美靈一身。美靈笑著說,這次沒躲開,不過尿得正是時候。一家人都笑了,老人家伸手捏了捏閔閔的小臉蛋兒。
姐姐美云生的第三個孩子是個帶把兒的。美靈長途跋涉到姐姐家,抱著小男孩,把小男孩的臉都親腫了。孩子尿在她身上,一向近乎潔癖的她竟坦然受之,根本不躲。尿完,美靈逗弄著小男孩的小雞雞,美云看到后過來拍她一下,把孩子奪過去,說大人手上細菌太多,孩子那個地方會發炎的。美靈就嘻嘻地笑。美靈問姐姐孩子叫什么名字。美云說,叫越澤,東鄉的先生起的。美靈就說,小越澤,快長大,快長大,長大了姨姨給你找個好媳婦。接著又問,計劃生育的來過沒有?美云說,怎么沒來過?家里的糧食已經被大隊灌完了,喂的馬也被牽走了。什么時候交了超生款,什么時候把馬牽回來。美靈嘆了口氣,留下一百塊錢就走了。
美靈想買臺彩電。君勝說,等中國復關之后再說吧。美靈不懂什么叫復關,君勝說,我也不懂,聽人說正在談判,談成了,關稅會降,國內的彩電也會跟著降價,到時候能省不少錢呢。現在一臺彩電相當于我拆半年車掙的錢,到時候我拆三個月的車就夠了。
嫁給垠祥后,美靈曾無數次坐在明亮的客廳里,對著茶幾上巨大的背投電視出神。美靈還記得第一次到垠祥家的情景,那時候二女兒文文剛剛兩歲半。那天下午美靈精心拾掇了一番,穿了一身套裝,里面是低低的抹胸,腿上穿了絲襪。她記得前段時間垠祥來談生意的時候說,現在早就不流行“腳蹬褲”了,我去南方轉一圈兒,那里的女人都穿絲襪,黑色的、肉色的、還有白色的,白得像牛奶。咱們城里也有賣的,但還沒幾個女人敢穿。美靈第二天就進了城。當晚美靈穿著絲襪逗弄君勝,君勝沒說什么,等兩個女兒睡熟后狠狠地把美靈壓在了身下。倆人的響動驚醒了文文,文文“哇哇”哭了起來。君勝慌忙出來,泄了,去了洗澡間。美靈把文文攬在懷里,心肝兒肉的哄著。
美靈出門的時候說,照顧好文文。君勝就牽著文文的手在院子里玩兒。他現在不那么忙了,四五天才拆一輛車。上面的政策越來越緊了,原則上不允許私人拆解貨車了,對于小轎車還沒有明文規定。君勝他們就拆小轎車,但送來拆解的小轎車實在太少。君勝一閑下來,就坐在院子里抽煙,望著國道上倏忽而過的車卷起的黃塵,一根接一根地抽。原來生意好的時候,美靈和君勝做了明確的分工,美靈主外,君勝主內。美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后面的堂屋里招待前來拆車的人,君勝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招待拆車的人送來的車。來拆車的人見了美靈,都會兩眼放光,繼而驚呼道:大哥好福氣啊!是天仙下凡嗎?大哥天天都當新郎官了。美靈就笑,給客人倒上砂糖茶,拿出果盤,果盤里擺著奶糖、炒花生和蘋果。有的客人會問,身上噴的什么香水呀?大哥肯定天天被迷得神魂顛倒。美靈笑著說,咱農村人,能噴什么香水。客人又問,頭發上抹的摩絲吧,盤一個這樣的頭需要多長時間?美靈又笑,說,快別打趣我。時間一長,來美靈家或者君勝家拆車的人就越來越多,直到有一天,垠祥坐在副駕駛座上,由一個小伙子開著卡車,馱著一輛待拆解的小轎車,停在君勝家門前。
半年后,垠祥請美靈在縣城的福興酒樓吃了頓飯。垠祥說,我是個大老粗,吃不慣西餐,所以自作主張把你請到這兒來了。你要是喜歡吃西餐,以后可以經常帶你去。美靈在垠祥面前變得口拙起來,平日里招待來人的談笑自若的勁頭也沒有了,挓挲著手不知所措。垠祥笑瞇瞇地看著她,說,來,我給你看看手相。美靈開始孟浪起來,嬌嗔道,誰不知道你們男人的小把戲,表面上是給女人看手相,實際上想摸人家的手。垠祥說,真的是看手相嘛。我先看看你的愛情線。美靈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垠祥捏住,仔仔細細地摩挲著,微微點了點頭。美靈問,怎么樣?垠祥擠了擠眼,說,以后再告訴你。美靈白了他一眼,說,剛認識的時候你說你叫垠祥,我還以為是銀箱呢,金銀的銀,箱子的箱。垠祥哈哈大笑,說,我就是銀箱,你叫我什么都行,以后我就是你的銀箱了,你要用銀子從我這個箱子里取就行了。美靈害了羞,說,說什么呢。
飯后垠祥執意要請美靈去他家看看。美靈下車,跟著垠祥上樓,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心不跳。進了門,美靈的心還是跳了起來。四室兩廳一廚兩衛的格局,像宮殿。美靈跟著垠祥到每一個房間查看,看到了席夢思床上輕薄的太空被,床頭柜上精致的小臺燈,客廳魚缸里又大又肥的金魚,還有茶幾上屏幕巨大無比的大背投電視。美靈在洗手間潔白的衛浴前佇立良久,心想,水廁到底比旱廁好。旱廁夏天太臭,蒼蠅嗡嗡亂飛,冬天凍屁股。垠祥在她身后,冷不防用雙臂環住她的腰,說,怎么樣,就缺一個女主人。美靈下意識地掙脫開,說你給我放尊重點兒。垠祥滿面通紅,說,咱們認識半年多了吧,見過多少次面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說著從前面把美靈抱起來,緊緊箍著她。美靈雙腳離了地,用雙手狠命拍打著他,讓他把她放下來。垠祥把她放下來,整理著自己的衣服。美靈沖到客廳,拿起自己的包,說,我走了。以后再也不會來了。說著奪門而出。垠祥追出來,美靈已經消失在暮色里。
三
美靈怎么也想不到,一個大小伙子會在文文二十歲這年,跪在她們母女面前。小伙子是對著美靈跪的,但美靈明白,小伙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女兒文文。文文只是跟他鬧了三天別扭,不回短信,也不接電話,男孩慌了,一連給她打了二十幾個電話,打得文文的手機發燙。文文無奈,把他的手機號拉黑,手機調成靜音,懶洋洋地睡過去了。剛醒,打開手機,就看到陌生號碼發來的八九條短信,原來男孩還有另外一個手機號。文文平靜地回復他幾個字:別再發了,咱們分手吧。男孩八百里加急驅車趕來,把重金和厚禮整整齊齊地擺在客廳的茶幾上。美靈看著文文的樣子,也裝出一副冷臉,男孩說著說著就跪了下來。
美靈體會到了女兒的巨大價值,比任何時候體會得都深刻。這個時候美靈就會再次自責起來,埋怨自己當時怎么會動那樣的心思。自從文文出生以后,美靈無時無刻不感到女兒多余。抱著文文的時候,就感到閔閔多余。牽著閔閔的時候,就感到文文多余。美靈的母親說,心里別煩,等文文大一點兒,再生一個。天塌不下來,塌下來也有高個兒的人頂著。你姐姐不是生了三個嗎?你看越澤現在多好。美靈聽不進去,把東西摔在地上。
拆車的生意越來越難做,連小轎車都不讓私人拆了。小轎車也越來越多了。以前誰有一輛桑塔納,誰就跟富豪畫了等號,現在桑塔納漸漸從路上消失了。拆下來的零件本來已經在車上磨損了多年,安在新車上,不是重大的安全隱患嗎?君勝明白他們拆車的日子到頭了,私人拆車這個職業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大伙兒的轉型比他快,有的把“拆車”改一個字,變成“修車”,照樣開門營業;有的在門臉上掛出“米飯?炒菜”的招牌,家里面整天“刺刺啦啦”的飄著香味兒;有的干脆寫上“停車?住宿?洗浴?按摩”,騰出幾間空房,輕輕松松就把錢掙了。君勝不想在這個地方待了,過罷年想退掉門面房。美靈更不想待下去,她每天要洗兩次頭,擤出來的鼻涕都是黑的。君勝說,咱們到城里盤一個小門面吧,五金日化、小飯店,做什么都行,我能把車拆好,就不能把菜炒好?這次,輪到了美靈不說話。
二十多年過去了,美靈到現在也不愿回憶當時究竟是怎么做出那個決定的。家里的事全聽她美靈的,君勝是不敢忤逆的。君勝把美靈摁在墻上的時候高大極了,鋼筋鐵骨一般,一雙大手恰似兩把鐵鉗,緊緊地固定著她。美靈這時候心里會掠過一絲害怕,害怕過后又是無盡的享受。可是一完事,君勝立即變回一只綿羊,溫順、默然。
計劃生育一天也沒閑著。美靈和君勝跟他們打起了游擊。大女兒閔閔送到美靈母親那里去了,老太太天天給閔閔做飯,送她上學,接她放學。拆車鋪里只剩下君勝、美靈和文文,君勝還好,聽到點兒風吹草動立即躥出去,可美靈呢?美靈可是除了睡覺,時時刻刻都穿著高跟鞋的。美靈在臥室里也不愿穿拖鞋,她喜歡聽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的“錚錚”的聲音。水泥地換成地板磚之后,錚錚然的聲音更清亮了,變成了“篤篤”。有一天美靈正踩著“篤篤”的聲音換被罩,垠祥來了。這次距離美靈第一次到垠祥家才過去幾天。那次不愉快后,美靈曾想過以后再也不去垠祥家了,但她剛回到自己家就把那事忘了。垠祥逗弄著文文,美靈沒搭理他,垠祥抱著文文出門對君勝說,讓美靈跟孩子到我家躲幾天吧。我家有保姆,一天三頓飯照時照晌。君勝放下扳子,對美靈說,別給人家添麻煩了。美靈沒說話,垠祥說,怎么能叫添麻煩呢?我三天兩頭把車送來讓你拆,給你添了多少麻煩?說著抱起文文就放進了轎車里。美靈只得上車,坐在副駕駛座上,讓垠祥載著她們母女絕塵而去。
垠祥抱著文文,跟美靈相對而坐。保姆是一個訓練有素的人,垠祥叫她,她立即出來,垠祥不叫她,她就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垠祥說,我早就看出來拆車這一行要沒落。我一分錢都不會往這上面投。現在我手下有一個車隊,搞運輸,運煤炭,也運木材。配了十五個司機,五個跟車的,有時候我也親自跟車。美靈看著垠祥,垠祥懷里的文文很乖。垠祥真是個心細的人,準備的一堆玩具,夠文文玩兒半年了。美靈問,嫂子呢?垠祥放下文文,把雙手背在腦后,靠在沙發上,嘆了一口氣,說,早離了,離兩三年了。美靈說,好好的為什么要離呢?垠祥說,人各有志啊。她喜歡環游世界,今天在大連,明天在蘇州,后天去巴黎,我倆結婚二十多年,一年頂多見十次面,一次也就三五天。美靈想象不出來那樣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樣的,只把文文拉過來,抱在自己懷里。垠祥說,上次的事情,真是抱歉,是我沒控制住自己。美靈看了眼文文,垠祥不說話了。
美靈要跟君勝離婚。君勝不同意。美靈去意已決。吵了幾天后,君勝把一碗撈面條狠狠地摔在地上,面條、菠菜、肉鹵濺得到處都是。文文嚇得哇哇大哭。美靈說,你摔吧,把咱家值錢的東西全摔了吧。摔了你就解氣了。君勝操起扳子,把家里帶玻璃的東西全砸了。墻上巨幅的鏡子應聲而落,碎得一塌糊涂。包括那臺黑白電視。君勝一扳子下去,電視成了一個大窟窿眼。美靈想起他倆剛結婚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幾個醉漢來到拆車鋪,有的想順走幾個零件,有的往她身上撲,裝醉揩油,君勝忍無可忍,也不多話,操起扳子往一個醉漢身上只一下,醉漢慘叫一聲,倒地不起,幾個同伙趕緊把他扶起來,往醫院送。美靈想著,抱起文文沖出了家門。
垠祥坐在客廳里氣定神閑地看電視,看著看著打起盹兒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垠祥搶在保姆前面開了門,看著驚魂未定的美靈,并沒讓她住下,而是打電話訂了一間賓館,將母女倆安頓下來。安頓完之后,垠祥沒有回家,也沒跟美靈住在一起,他到市中心的一家高檔酒店住了下來,臨睡前給保姆打電話,叮囑保姆把防盜門鎖緊,所有房間的燈全部熄滅。
美靈消失了。在君勝和美靈的父母眼中,這叫跟別的男人跑了。在美靈的父母看來,這是敗壞門風的奇恥大辱。閔閔正上小學,君勝他們不想讓她知道。美靈的奶奶九十又五,耳朵基本上聽不見了,即便能聽見也不能讓她知道。前段時間老人家生了一場病,昏迷過一次。聽到消息,幾個晚輩都來了。老人家清醒的時候挨個兒叫幾個晚輩的名字,美云,美靈,美婷,美儀……閔閔……文文……晚輩們依次走到老人家面前,握著她枯瘦如柴的手,只有美靈不在。美靈的母親趴在老人家耳邊大聲說,娘,美靈在外面,趕不回來,等回來了再孝敬您!老人家喃喃了兩句“美靈,美靈”,流下淚來。
美靈跟著垠祥,先去了一趟老君山。他們在一家溫泉酒店里泡溫泉,看著文文在泉水里嬉戲,三個人其樂融融。白天他們在老君山的密林里徜徉,看文文歡快地在前面跳著跑。晚上等文文睡熟,他們就悄悄地來到淋浴間,啃咬起來。有時候他們一整天都待在酒店里,把文文送到大廳讓前臺幫忙看著,他們在房間里面肆無忌憚大張旗鼓地瘋狂。老君山待膩了,他們又去了四川、貴州和云南。天越來越冷了,去南方不是正好嗎?
美靈的奶奶去世的時候美靈沒有回去。虛歲九十六歲,喜喪。臘月初六,天寒地凍。美靈給老太太打電話,要回去,老太太在電話里說,你還有臉回來?你還嫌別人戳脊梁骨戳得不夠狠?說著掛了電話。但美靈一個月之后還是回去了。大弟弟過年的時候跟幾個哥們兒去喝酒,醉得東倒西歪,還想開車回去,安全帶也不系,車沖進了溝里。
美靈揣著五萬塊錢到了醫院。美云、美婷、美儀,還有美靈的哥哥和二弟都在。他們正圍在一起長吁短嘆,看到美靈來了,都不作聲了。還是美靈的哥哥先開口。他從部隊轉業了,在縣農委上班,吃商品糧了。美靈的哥哥說,你來了,美靈。美靈點點頭,問弟弟現在怎樣。美靈的哥哥說,頭部受傷挺嚴重的,肋骨也折了,但沒生命危險,估計得住幾個月的院。美靈跟著嘆氣,說,都是喝酒惹的禍啊!說著從包里取出了五捆錢。美云、美婷、美儀她們慌忙說不用了,不用了,我們幾個再想辦法。美靈生氣了,說,錢重要還是救人重要?搶救一天得花多少錢?放下錢就走了,高跟鞋在醫院的水泥地上“篤篤”作響。
四
大女兒判給了君勝,二女兒判給了美靈。一切塵埃落定了。美靈安然地在垠祥的房子里過起生活來。美靈跟閔閔待在一起的時間本來就不多,生下閔閔剛一年,她就懷上了文文,文文一兩歲的時候,閔閔就被送到了外婆家,這么多年一直跟外公外婆和老外婆一起生活。閔閔是個安靜的女孩,不哭不鬧,一堆沙子,能玩兒半天。她最喜歡跟外婆和老外婆待在一起,外婆和老外婆坐在院門前的石板上曬太陽,她蹲在地上玩兒。外婆看著閔閔,不讓她跑遠,老外婆笑瞇瞇的,等閔閔到她身邊的時候就把她攬在懷里。老外婆去世了,君勝和美靈離了婚,閔閔離開外婆家,跟著君勝回到了鄉下。閔閔沒有怨恨媽媽,也沒有責怪爸爸,她不懂大人的世界,或者說,她不關心。閔閔的生活一直波瀾不驚,她不愛打扮,也沒有野心,不跟男孩子們瘋玩兒,也不跟君勝頂嘴。離婚后,君勝蒙著被子睡了幾天,馬上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女人。女人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剛結婚幾個月就離了。在君勝眼中,她就是黃花大閨女。新婚當晚,君勝把女人壓在身下,女人抱著君勝的脖子喃喃地說,你比他高大多了,你像大明星。君勝狠狠地運動起來。
閔閔初中畢業,輟學了,像當時很多同齡人一樣。中考真的是一道坎兒,把很多人擋在了高中的門外。閔閔到縣城打工,在一家餃子店包餃子。美靈聽說了,開著車過去,在福興酒樓請閔閔吃了頓飯。閔閔全程都很平靜,沒有愁眉苦臉,也沒有興高采烈。吃完飯,美靈說,到家里去吧。閔閔說,不了,得趕緊回去干活兒。美靈說,請半天兒假吧,你垠祥伯不在家,這幾天都不回來。文文晚上放學到家,咱們一起包餃子。閔閔沒再說什么,跟著美靈上了車。
文文放學回到家,看到閔閔,兩眼放出光來,放下書包就抱住姐姐的腰。姐姐摟著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背。美靈看著她們,笑了。文文說,姐姐,以后下班了就回來住吧,咱們睡一張床。閔閔說,我下班太晚,早上起得早,怕打擾你上學,等我休班了就過來看你們。文文說,好呀。
遠離了修車鋪,美靈日復一日坐在垠祥家的客廳里,手里拿著遙控器,不斷地換臺,換臺,起身去看金魚,侍弄花草,到席夢思床上躺著。晚上垠祥頭一沾枕頭就睡,呼嚕打得山響,美靈卻清醒得像明鏡。往事一幕幕從明鏡里面閃過,她看到了自己不同年齡段的影子,越想越清晰。美靈想起自己當小閨女的時光,那時候是多么無憂無慮啊!父親是大隊會計,全家人在村里面都高昂著頭。別人叫父親為大大,他們兄弟姊妹叫父親為爸爸。爸爸洋氣、時尚、有權威,城里人才叫父親為爸爸呢。美靈想起每天上學的時候要穿過一段鐵路,她不喜歡上學,也害怕火車的“隆隆”聲,總是磨蹭到很晚才去。如果遇到火車經過,所有人都得停下來,等著。后來有了涵洞,不再用等了,美靈卻更害怕了。每次過涵洞,她都是小跑著進,小跑著出,如果火車恰好這時候經過涵洞,她就害怕得渾身發抖。遲到是常有的事。她想起剛剛跟君勝訂婚的時候,母親把她叫去,奶奶也在。母親語重心長地跟她說,美靈,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你可想好了。結了婚,就得收心,跟君勝好好過日子。君勝這孩子不賴,長得俊,也老實,你不要嘮叨人家。奶奶看著她,笑瞇瞇的,沒說什么。母親又說,我跟你奶奶當年,結婚前誰見過丈夫的面啊!父母定了,就嫁過去了。嫁過去就是一輩子,哪有回頭路?美靈認真地點了點頭。
還是睡不著。美靈輕易不敢翻身,怕驚醒垠祥。他整天那么忙。但她很討厭垠祥打呼嚕,垠祥打起呼嚕沒完沒了。美靈用被子捂住頭,沒用。她用棉花塞住兩只耳朵,呼吸又不方便了。人的七竅是連著的嘛。她索性翻了個身,垠祥“哼”了一聲,打呼嚕的聲音小了,開始往外吐氣了。美靈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眼睛瞪著天花板。一分鐘不到,垠祥的呼嚕聲又響起來,山崩地裂。美靈簡直要瘋了,她轉過頭,像觀察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凝視著垠祥。她看著他黑白發間雜的大背頭,突然感到一陣厭惡。記得倆人剛在一起的時候,每次垠祥把她壓在身下,美靈看著他有些花白的頭發,心里總會涌起一股莫名的新鮮和興奮,身子不由自主地全力配合著,最終兩個人雙雙到達最高峰,穿云裂石。結婚之后,那種快感漸漸消失了。當垠祥再把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她閉起了眼睛。有一次,她把她身上的垠祥當成了君勝。是君勝在她的身上運動著。完事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垠祥輕輕把她攬在懷里,百般溫存。再后來,她把她身上的垠祥當成了任何人。電視里的男主持人、健身房的教練、網吧里的男孩……
保姆回家一段時間,收麥子。美靈心煩,不想做飯,也不想一天三頓下樓吃飯。十點多的時候,美靈把頭發盤起來,穿著睡衣,踩著高跟鞋,到樓下超市買了一些糕點,接著又去隔壁小飯店里訂了兩碗饸饹面。美靈提著這些東西上樓,開門的時候累得氣喘吁吁。她吃了一碗饸饹面,把另一碗放冰箱里,晚上的時候熱了吃。垠祥今晚不回來,這幾天都不回來。文文的學校要求所有學生住校,這樣既安全又方便。她的臥室空著,一只玩具大熊靜靜地坐在床頭。美靈把窗子開了一點兒,給窗臺的花草澆水。很長時間沒澆了,她聽到水澆下去發出的“噼里啪啦”的爆裂聲。美靈來到洗手間,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扭動著腰肢,前后看著自己的曲線,想起她剛認識垠祥時,垠祥對她身材的贊美:你的身材是模子里刻出來的嗎?她想,要抓住男人的心,無非三點,一是不能有皺紋,也不能發胖。有皺紋和發胖是女人魅力的兩大殺手。有皺紋說明你老了,發胖曲線就消失了。二是要懂化妝,愛化妝,還要經常改變自己的穿衣風格。你今天穿牛仔裙,明天穿超短裙,后天穿碎花長裙,你在丈夫的眼中不是常新的嗎?不是會給丈夫營造一種“陌生化”的感覺嗎?否則人類發明這么多種類的衣服干什么?三是要永遠端莊。走路的時候裊裊婷婷,站著的時候亭亭玉立,坐著的時候端端正正,哪個男人不喜歡這樣的女人?嫁過來之后她才明白,垠祥喜歡的是她的慵懶。有一次垠祥摟著她說,你知道嗎,每當我在外面談生意累死累活,回到家看到你懶洋洋的模樣,心都要融化了。我喜歡你盤著頭的樣子,但千萬別盤得太緊,那是出嫁,不是過日子,要松松軟軟的在那兒才好看。不要穿太緊身的衣服,穿個寬松的睡裙,踩著拖鞋,那才是極致的誘惑。美靈“哧”了一聲。
美靈把大把藥片倒進嘴里的時候,時針和分針指向凌晨三點半。萬籟無聲。她本不想吃安眠藥,吃了會有依賴性,但不吃睡不著。醫生說她脾虛、三焦熱盛、內分泌失調,給她開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藥片。她問醫生,吃了藥會有什么副作用嗎?醫生說,這些藥吃時間長了會發胖,但你的手已經浮腫了。
姐姐美云家的越澤上高中了,每周回家一次,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有一次美靈對姐姐說,你家離城里那么遠,孩子回到家就天黑了,住一夜,第二天又得坐車回學校,多麻煩。不如讓孩子一周周末住我這兒,一周周末回你家。美云同意了,周末的時候,美靈把車停在一高門口,看越澤走出校門,在那兒張望,她從車里出來,拉著越澤的手,打開了車門。
晚上閔閔和文文都回來了,一家人圍著桌子包餃子,垠祥在南方出差。閔閔笑著說,你們誰都沒我包得快,我可是職業包餃子的。文文說,來來來,咱們比比。越澤、美靈很快加入了比賽的行列。閔閔說,可不能只顧速度不管質量哦,到時候一鍋湯看你們怎么吃。大家都笑了。文文包的餃子像船,越澤包的像扁豆莢,美靈包的像元寶。一大盤四不像的餃子下了鍋,像百衲衣。
越澤躺在席夢思床上,蓋著太空被,很快沉沉睡去,天馬行空的夢一個接一個。睡夢中的越澤突然被一陣窸窣聲驚醒,他嚇了一跳,原來是美靈在給他掖被窩。越澤問,你不睡嗎,姨?美靈說,睡不著,多少年了。白天也睡不著。越澤問,姨夫呢?美靈嘆口氣說,一個月不見得回來一次。總說忙,家都不顧了。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你以后可不要像你姨夫這樣,整天不著家。說著拉起了越澤的手。美靈跟越澤說了一會兒話就出去了,剛出去又進來說,把你的衣服全給我,明早我來洗。越澤把自己的牛仔褲和風衣遞給美靈,美靈說,內衣內褲呢?越澤不好意思起來,說,還是我來洗吧。美靈有點兒生氣了,說,快拿出來。說著拿出一套嶄新的內衣內褲讓越澤換上,越澤只得照辦。
五
閔閔在餃子店愛上了一個包餃子的小伙子,婚后兩個人繼續包餃子。小伙子是尚莊鄉人,離閔閔家十五里地,對閔閔愛得一塌糊涂,心肝寶貝一樣寵著。結婚的時候,君勝倒挺大度,通過閔閔傳話說,歡迎美靈去參加他們女兒的婚禮。美靈沒去,托人送去了彩禮。婚禮過后,美靈和垠祥專門給閔閔小兩口擺了喜宴,讓文文和越澤作陪。
文文的男朋友是垠祥給介紹的。或者說,小伙子有幸認識文文,是垠祥牽的線。垠祥天天在外面跑生意,認識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煤老板和礦長。小伙子的父親算不得煤老板,只是一個小礦的礦長,但也是個手握百萬的主兒。小伙子自從給美靈和文文母女倆下跪之后,對文文愈加恭順,不敢說半個“不”字,對美靈更是像敬太后一樣敬著。有時美靈坐在沙發上,吃著小伙子開車走高速送來的荔枝、龍眼、哈密瓜什么的,就感覺自己的生活迎來了第三次飛躍。第一次是剛跟君勝結婚的時候,兩個年輕人天天沉浸在二人世界里,蜜罐似的,黏稠得化不開。第二次是剛跟垠祥好上的時候,她窩在垠祥家的大客廳沙發里看大彩電,一躺就是半天,有時候迷迷糊糊睡過去,醒來保姆已經做好了飯。第三次就是現在,她可以吃到各種各樣的奇珍異果,見到過去做夢也見不到的東西。這樣想著,她就感嘆起時光的流逝、歲月的無情。她來到臥室化妝臺的鏡子前,看到了自己眼角細密的皺紋。想起自己之前最害怕的是死亡,現在又加了一條,衰老。還有什么比這兩件事更讓人無奈呢?
周末去接越澤,成了美靈最大的期待。越澤今年夏天就要高考,考上大學就遠走高飛了。每周日她陪越澤一起逛公園,總會下意識地牽住越澤的手,像對自己的孩子一樣。有時候她感覺越澤似乎長高了一點兒,身板也硬實了一些。這時候,美靈就會說,你長成大小伙子啦!過幾年就要說媳婦了。到時候姨也老了。越澤就握緊她的手。
過完元旦,美靈發現自己的腳有點兒難受。那種難受說不上來,說疼不疼,說僵不僵,走路的時候,腳底就很難受。坐著的時候,腳脖子又難受起來。她以為是鞋子的問題,換了一雙彈力十足的運動鞋,還是不行。她這才意識到是腳的問題。自己的注意力全放在腳上面了。她索性脫掉鞋襪,平躺在沙發上。腳終于舒服了。可是去洗手間的時候穿上拖鞋,腳又難受起來。
兩個月后,美靈的腳好了,腰又開始難受起來。她以為是皮帶的問題,換了一根新的,不管用,扔掉皮帶,換上松緊帶的衣服,更難受了。她走路的時候必須時時刻刻提著褲腰,這樣才好受一些。保姆以為她有喜了,就在采買食材的時候自作主張買了很多補品。美靈把保姆支走了,說你先回家三個月,工資照領。保姆的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繼而帶著哭腔說,是不是我這幾個月惹您生氣了?有照顧不周的地方,您盡管說。美靈笑了,說,你想什么呢,這么多年我一直用你,要是想辭退早把你辭退了。說著把接下來三個月的工資轉到保姆的銀行卡上。保姆歡歡喜喜地回去了。
五月的時候,美靈的腰已經難受得走不了路了。她索性什么也不穿,整天光著身子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天熱了,這樣涼快。反正保姆也不在家。走累了,她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的胴體,打開淋浴,沖個澡。擦干,她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蓋著巨大的蠶絲被吹空調。
閔閔回來陪美靈過周末。美靈問,大女婿沒來?閔閔說,他睡覺呢,天天上班,太乏了。接著問,文文呢?美靈說,有了對象就不著家了,天南海北鬼混呢。美靈說,我想跟你垠祥伯離婚。閔閔吃了一驚,說,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嗎?美靈說,什么好好的呀,你哪次回來碰見過他?我跟他商量過了,離婚之后,這房子歸我,他的錢我一分不要。
美靈的母親知道了女兒的事情,氣得打電話的聲音都顫抖了:你就作吧,你就作吧,你三十歲的時候折騰,現在你四十了還折騰?美靈說,媽,您就別操心了,垠祥很好說話的,非常痛快,離了婚我倆還能經常見面。過不下去就是過不下去了,你想天天讓我困死在家里?
深秋的時候,閔閔跟著美靈去了一趟北京。美靈剛坐上高鐵就給越澤打電話,說,忙不忙呀?我跟你閔閔姐晚上到北京,有空兒來接一下兒我們吧,北京太大了,我分不清東西南北。越澤有點兒意外,接到美靈和閔閔后才知道她們這次來北京,是為了得到北京一家母公司的授權,并購買他們的資料,美靈她們想在縣城開一家國學館。現在國學太熱了,大街上隨便一個四五歲的孩子都能背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樣的句子。有一個周末閔閔回來陪美靈,沖完澡后向美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美靈兩眼放光,說,我正想著找點兒事情做呢。美靈給遠在鄭州的二女兒打電話,第二天二女婿就開車帶著文文給美靈送來了十萬塊錢。文文說,我在鄭州整天帶孩子太忙,這就算我盡了一份孝心。賺了賠了我都不要了。美靈說,親是親,財得分,賺了有你的一份,賠了一分不少還給你。
越澤領著美靈和閔閔找到了公司總部。美靈花三萬六得到了總公司的授權,又花了九千買了全部的資料。美靈在POS機前面有點兒顫抖,公司老板看到了,說,你放心吧,只要你能招來優秀的教師,就不愁招不來學生。只要能招來學生,一年幾十萬絕對不成問題。美靈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把銀行卡遞了過去。
創業的事情都是這樣,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千頭萬緒。美靈真正忙了起來,白天開著車滿城轉,為國學館選場地,晚上跟閔閔一起謀劃招生宣傳事宜。好不容易選了一處場地,在縣實驗小學斜對面。房主說,月租一萬,押一付三。美靈和閔閔嚇了一跳,以為對方說的是天方夜譚,房主說,愛租不租,有好幾個人都想租下來開小飯店呢。開了小飯店,一個月掙七八萬也是常事。美靈有點兒后悔了,把閔閔拉到外邊悄悄地說,早知道這樣,為什么不開個小飯店呢?閔閔說,開飯店比這個麻煩得多,你得辦各種許可證,得置辦一整套炊具、餐具和桌椅板凳,還得每天進貨驗貨……美靈皺了皺眉頭。回到房間,房主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美靈說,讓點兒吧,一個月九千,我們可是長租的。房主沉吟了一會兒說,九千五,不能再低了。美靈交錢,房主拿出了合同。
宣傳是個大問題。在縣電視臺做廣告是不可能的,一個月的廣告費就超過十萬。在公交站牌做廣告也難以承受。亂貼小廣告是違法的。發小廣告需要招人。而且發廣告的人要忠誠可靠,如果接到傳單轉身扔進垃圾桶,那還不如不發。發廣告得先設計精美的傳單,美靈開著車到了一家圖文設計復印店。美靈跟負責設計的小伙子詳細說了自己的想法,小伙子用兩個小時設計出了引爆人眼球的傳單。一千張,全彩印。美靈央求小伙子把傳單搬到她的小轎車后備廂里,給小伙子加了三十塊錢。后備廂放不下,放在后面的座位上。美靈到家之后氣喘吁吁地給閔閔打電話,說你負責招人發傳單吧,我累得動不了了。
發傳單還是小事,招老師是大問題。美靈風風火火地去了一趟縣委機關報,要求刊登廣告,對方工作人員幫她擬定了招聘的具體內容,美靈交了錢,對方說,第二天就會見報,在四版。美靈開車回家的路上突然感覺自己的生活快了、說話快了、辦事快了、吃飯也快了。之前的生活多慢啊!她這二十天辦完了過去十年都辦不完的事情。之前久治不愈的失眠癥被一天到晚的忙碌輕松解決了。她發現沒有保姆挺好,自己擇菜炒菜不是更有成就感嗎?美靈到家,蹺著二郎腿給自己削了一個蘋果,剛打開電視,便接到了閔閔的電話。閔閔說,房子要裝修,桌椅板凳也要全部換成古色古香的,這樣才有國學的氛圍。美靈剛剛松弛下來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說以前是閑得要命,現在是忙得要命。閔閔在電話那頭笑了。美靈也笑了。
招聘老師的啟事在報紙上連續刊出十天,毫無回音。美靈每天檢查著手機,一個陌生來電也沒有。美靈急了,給遠在北京的越澤打電話,說你是大學生,快幫我們想想辦法吧。越澤說,普通老百姓誰會看縣委的機關報?看報的人,誰會來應聘國學老師?現在學校嚴禁在校教師到外面去講課,到哪兒去招人?您得到咱們縣的輔導班和培訓班去挖墻腳。美靈如夢方醒,說,我馬上去想辦法。越澤說,還有,咱們縣有不少的公共論壇和帖吧,我到上面給您發消息吧。美靈說,我也不懂,你看著來吧。
美靈聯系好了裝修公司,裝修公司說下周就把國學館的整體設計交給她,下下周正式施工。閔閔打來電話,急匆匆地說,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裝修的事情得緩一緩。孩子們馬上就放寒假了,等裝修完,孩子們早開學了。咱們必須把生源搶過來,孩子下學期開學了咱們才能占據主動。美靈覺得有道理,慌忙給裝修公司的人賠不是,裝修公司說,幸虧咱們還沒簽合同,否則你們賠的就不是不是了。
國學館招不來學生。美靈窩在車里,透過車窗看幾個雇來的小伙子在寒風中發著傳單,路過的人要么直接走過,要么把傳單扔在地上。美靈嘆了口氣,車里的暖風讓她昏昏欲睡。老師倒是招了兩個,一老一少,可以配合著來,可學生呢?撐到臘月二十四,有三個學生家長來咨詢,美靈說,可以讓孩子免費試聽一周。家長聽完美靈的介紹就走了。過完正月十五,美靈說,罷罷罷,就當花錢買教訓了。閔閔過來安慰母親,說,都怪我。美靈拉住她的手說,這事不怪你。千萬別跟文文說。閔閔說,我們小兩口也想想辦法,盡快把這窟窿補上。美靈說,不用,垠祥給我留了一筆養老錢,足夠了。閔閔說,國學館還是要開,只不過咱們開不了。咱們應該把國學館轉讓出去。美靈看著她,沒說話,閔閔又說,咱們縣里有兩個培訓集團都在搞擴張,咱們可以通知兩家,把咱們國學館買的資料、租的房子轉讓給他們。兩家相互競爭,出的價錢不會低。美靈嘆了口氣說,還能怎么辦呢?明天咱們就去聯系他們吧。閔閔說,我聽我們餃子店的老板說,他想把餃子店轉讓了,價錢可以談,轉讓完老板就去鄭州發展了。美靈說,這回千萬不能造次了。閔閔說,放心吧,咱們開先一段時間餃子店,再試著做點兒燴面和炒菜,看看客人們有什么反應。美靈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美靈給美云、美婷、美儀打了電話,又給哥哥和兩個弟弟打了電話,邀請他們下個月到她家來,商量餃子店的事情。美靈在電話里說,咱們七個兄弟姊妹每人認籌兩到三萬,把這家餃子店盤下來,咱們都是股東,有事一起商量,定期分紅。大家陸續都同意了。美靈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這么多天,心終于安定下來了。美靈在沙發上沉沉睡去,沒有做夢。
楊永磊: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吉林大學文學碩士畢業,現供職于光明日報社。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安徽文學》《海外文摘》等。小說獲首屆(2019—2020)河南文學期刊獎特別獎,入圍首屆師陀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