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一夜

何騰江

何? 騰? 江

兒童文學作家，主要從事自然文學創作，出版科學童詩繪本《牽著蝸牛去散步》、自然美文集《三十只鳥兒正飛過》等兒童文學著作20余部。獲得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廣東省有為文學獎首屆“平湖杯”兒童文學獎、首屆廣東好童書獎等獎項。即將出版的“自然筆記·嶺南博物”系列（6冊）獲得2022年國家出版基金。

我坐在火車上，隔著窗，看到四哥怔怔地站在月臺上，向我揮手……

九月的廣州火車站，人潮洶涌，像故鄉的洪水，滾呀滾。我一陣陣眩暈，分不清方向。

下一刻，火車一啟動，我就要離開廣州，到北京漂泊了。一想到遙遠的北京，一想到不知未來的未來，我惶恐，我不安，我甚至不知所措，眼淚吧噠吧噠就往下掉。

看見我哭，四哥不顧一切，又沖上了火車。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一番后，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月臺。

高考結束了，我并沒有考上大學。此程前往北京，讀的是北京師范大學繼續教育學院的成人教育。

火車走了一天一夜后，于晚上八九點到達北京西站。一出火車站，整個人仿佛被洶涌的“洪水”卷著走，不知道要往東走，還是往西走……

我背著行李，懷揣著六七千元的學費，似乎感覺每個人都在覬覦我的錢包。要知道，這筆錢是母親將尚未成熟的甘蔗賤價抵押給別人才湊出來的。

那是血汗錢。

學校在豐臺區，那時候屬于北京的郊區。家人一再叮囑，路上小心——除了擔心我的個人安危，其實也擔心那來之不易的血汗錢。

由于天色已晚，又不認識路，我只好坐了出租車。看著持續上漲的車費，我的心像在滴血——那個心疼呀！

司機會不會繞路？會不會把我拉到偏僻的地方，搶走我的錢？坐在車上的我胡思亂想，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司機的話。

也許，司機早就看出我的窘迫，言辭里透著些許的溫暖：

“學校有點偏，我盡量走快點。”

“這么晚了，很多店鋪都關門了，不過學校門口有小賣部，隨便買點吃的吧。”

只是，我哪里聽得進去呢，雙手緊緊地攥著錢包，一動不動地坐在車里，祈求早點到達學校。

謝天謝地，司機安全地將我送到了學校，在一個黑咕隆冬的胡同里。

學校保安將我送到一間宿舍，里面有幾個同齡人在床鋪上侃大山。

“哪里來的？”

“還沒吃東西吧？這兒正好有泡面，將就著吃點。”

“哎呀，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廣東來的。”

幾個人高馬大的同學操著順溜的北方口音，感覺就像放鞭炮般“響”個不停，將我蹩腳的普通話逼得無處逃遁。

饑腸轆轆的我原本是拒絕的，但是，那些同學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利落地幫我泡好泡面。有一個家伙居然真“打”起了我的錢包的主意：“學費帶來了吧？晚上睡覺記得墊在枕頭下，明天就該報名了。”

這是好心，還是惡意？我怔了一下，吃到嘴里的泡面差點被嚇得掉出來。

“咱們來自五湖四海，以后說不定就是同班同學了，不用太緊張。”同學許是看出了我的疑慮，反而落落大方地安慰我。

“就是就是，北京可好玩了，我明天帶你去天安門廣場看看。”

“我家在遼寧，離北京不算遠，每年都到北京玩，我路熟。”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當我的導游。我的眼神是飄忽的，我的心情是忐忑的……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家鄉，在一個“普通話的世界”里面對黑夜。我努力又吃力地將雷州話轉換成普通話，半天才回應一句：“哦，好;哦，是;哦，嗯……”

夜色越發沉重，北方的秋風呼呼地叫……同學們似乎還興致盎然，我卻敵不過倦意，在“滴滴答答”的普通話的伴奏下，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北京的這一夜已經過去了二十二年。我始終感恩于這一夜的遇見，無論是惶恐的，還是溫暖的，它都成為了我生命的一個注解。偶爾回憶起來，越發覺得，那是一瓶酒，越久越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