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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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愿意歸順元朝的統治,終元一代,以宋人自居的海南士子,都沒有赴京參加會考。進入明朝,他們便迫不及待要進入權力中心獲取功名。自洪武年間始,就陸續有人考中進士,到永樂年間,金榜題名的就有十多位。而整個明朝,海南考取進士的人數有六十四人。這在一個人口如此稀少的邊地,算是相當可觀的業績了。
正統十三年(1448)春,三年一度的會考在北京舉行。海南有三個學子參與了這次考試,他們是瓊州府城下田村(今海口市府城金花村)的丘濬文昌水吼村的邢宥和一個叫作馮元吉的鄉黨。在之前廣州的鄉試中,二十四歲的丘濬獲得了第一名的成績,以解元的功名榮歸故里,迎娶了崖州百戶長金桂的女兒。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兩件美事一同落到丘家的屋檐下,可謂雙喜臨門。據說百戶長的女兒不僅貌美如花,而且通情達理,相當賢惠。丘濬十分滿意這段由母親大人做主的婚姻,專門寫了一首詩來贊頌:“擇配得孟光,足慰平生心。一見如夙昔,友之似瑟琴。意氣兩不疑,苦口時相箴。欣愿自此畢,恩愛何其深。”包辦婚姻有如此結局,實在是天作之合,可惜的是,美好的姻緣并不持久。
海南島路途遙遠,赴京趕考要用上半年多的時間,往返差不多就得一年半了。在交通阻隔、匪盜橫行的時代,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何況還有風寒病疫。趕考的人死于途中或生死下落不明的情況,古來并不稀罕。1447年清明節一過,丘濬就和二位老鄉渡海北上。在給他整理行裝的夜晚,娘子金氏淚下如雨,竟向他下跪行拜,如同生離死別一般。多少年以后,丘濬還記得第二天在神應港登船的情景:“君身上船去,妾目送帆飛。江空人去遠,猶自立殘暉。”(《征婦》)
丘濬幼年就以天才見聞鄉里,傳說他過目成誦,六歲時就寫出了令人驚嘆的《五指山詩》:“五峰如指翠相連,撐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銀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煙。雨霽玉筍空中現,月出明珠掌上懸。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中原。”一個從未見過山嶺的小屁孩,僅憑大人的傳說,寫出如此氣象超邁的詞句,實在不可思議。關于五指山,歷代文人苦吟的詩詞汗牛充棟,但與這位六齡童相比,都不過是路邊攤上的糟粕醋而已。
丘濬久負詩名,此次又以解元的名次參加會考,鄉人都對他滿懷期待,想著即便不能進入一甲,得個三甲進士該不在話下。然而,張榜出來,他卻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倒是文昌縣的邢宥,進入了二甲的第十五名,并很快就出任四川道監察御史。宥年長濬五歲,算是丘濬的兄長,他勉勵丘濬來年再考,相信一定能獲得更高的功名。落榜后的丘濬,進入國子監深造,等待三年之后的下一次會試。
未能及早題名,對于丘濬未必不是件好事。進入國家的最高學府,在名師的教導下,系統學習儒家經典,奠定了他一生的學養根基和作為理學名臣的資本。但四年的國子監生活并不平靜,第二年,就發生了震動全國的“土木堡之變”。瓦剌部首領也先率領蒙古鐵騎進犯明境,在宦官王振的慫恿下,英宗皇帝御駕親征,五十萬大軍在土木堡潰如山倒,皇帝及隨從大臣與眷屬都成了俘虜,北京城危在旦夕。時任兵部尚書的于謙挺身而出,擁立英宗弟弟朱祁鈺即位,組織了著名的京城保衛戰,并贏得了令人鼓舞的勝利。雖然沒有參加戰斗,丘濬還是感受到危機時期的緊張與惶恐,并為于謙的英雄行為所感動。“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于謙做到了自己在文字里表達的情操,儒者舍生取義的情懷。
盡管準備更為充分,景泰二年(1451)的會考,丘濬還是再次落榜。這時候,他心底的鄉愁,已經濃郁到不可化開的程度,就像他詩中所描述的那樣:“壯志冷似灰,歸心疾似飛。白云長在望,清淚欲沾衣。”(《一笑辛未歲下第作》)張榜過后,他急忙收拾行裝,趕在下一個春節前回到自己的家鄉。
下田村就在府城邊上,背靠著一個不大的紅城湖,時常有許多鴨鵝在邊上戲水。丘濬跨進院子,首先看到的,是門洞里母親滿頭的白發。妻子聞聲從廚房出來,悲欣交集,流出了淚水。得知他未能如愿考取,二人都輕聲和氣來安慰。實際上,最需要安慰的,應該是妻子金氏,她的身體顯然單薄了許多。丘濬赴京之后,她便懷了身孕,但兒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她一直沒敢告訴丈夫。喪子之痛和思夫之苦疊加在一起,加上田間灶頭的勞作,已經壓傷了這個女人。此時的她已病得不輕,盡管丘家算是醫學世家,祖父曾是太醫院的醫生,丈夫的伺服也相當殷勤,但她還是在幾個月后撒手人寰。臨終之時,她用牙齒輕輕地咬著丈夫的手指。沒有人知道,她是多么心疼這個男人。回天無力的丘濬,用詩記下了夫妻生離死別的一刻:“臨終齒我指,以作終天訣。雙淚注不流,戀戀不忍別。氣促發言遲,奄奄殆垂絕。勉我赴功名,努力立名節。”多年以后,丘濬有了新的妻子,還是念念不忘長眠在土里的金氏:
越南冀北路紛紛,死別生離愁殺人。
誰信十年泉下骨,分明猶有夢中身。
(《夢亡妻》)
2
兩年之后的秋天,丘濬告別老母,再度北上京師。此時的他心里多了許多滄桑,人也顯得平和與沉穩。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把酒不如前會健,登高不復少年狂”(《舟中遇重九示同行曾光啟》)。或許是有了一個持平的心態,在景泰五年(1454)春季的會考中,他的才情發揮得淋漓盡致。據說,在進入殿試的三百四十九人中,他的成績排在前列,因為皮膚黝黑、個頭瘦小的緣故,在皇帝欽點時,排到二甲的第一名。這種以貌取人的情況,在欽點時并不少見。在接下來的朝考中,丘濬位列翰林院十八名庶吉士的第一名。
進入翰林院后,丘濬買下了紫禁城東邊的一座小四合院,以此當作自己的新家。因為院里有一棵老槐樹,便以槐陰書屋為名。邢宥等老鄉朋友,有時會到這里來談天敘舊,喝上一杯。但在很長時間里,院子都缺少女主人。景泰七年(1456),在母親大人的敦促下,丘濬返回家鄉,續娶了海南衛一個百戶寧的女兒吳氏。婚后的吳氏,還是愿意留在下田村,照顧年邁的丘母。在丘濬四十歲那年,她給人丁不旺的丘家生下了一個長孫,這讓丘母格外開心。后來,丘濬還娶了攀丹村唐氏家族的一個女子做妾。這位小妾知書達理,還善于填詞作詩,著有《唐夫人詩集》。
直到成化元年(1465)擔任經筵講師,長達十幾年的時間里,丘濬都在安靜的翰林院里度過。從庶吉士到編修,他陸續參與了《寰宇通志》《大明統一志》《英宗實錄》的修撰,同時參照《論語》的體例,獨自編輯了《朱子學的》,分綱目輯錄了朱熹一生的言論,成為朱子學說的傳人。在編撰《英宗實錄》時,涉及于謙的蓋棺定論。于謙在危難之際挽狂瀾于既倒,拯救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對朱氏家族可謂恩重如山,但英宗復辟之后,竟以圖謀不軌罪,腰斬于謙于西市。國人皆為他喊冤,老天都為他傾盆。然而,當時加罪于他的人,仍在朝中掌握重權。編修的團隊里,有人主張維持英宗在位時的結論。曾被于謙大義感染的丘濬,堅決要還于謙一個清白,對其事跡給予公允的敘述。丘濬固執的意見最終得到了采納,算是為于謙恢復了名譽。千錘百煉出深山的石灰,終于在光天化日之下,重現清白的顏色。
成化三年(1467)八月,修完《英宗實錄》,丘濬被晉升為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講學士。與此同時,戶部左侍郎薛遠升任本部尚書,總理京儲(正二品);蘇州府事浙江布政司左參政任邢宥,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一個孤懸海外、人口只有二十幾萬的蠻荒島嶼,同一個月內,有三人接連獲得擢拔,在朝廷擔任重要職務,引起了人們的關注,被稱為“海外衣冠盛事”。海南島也因此被譽為海上的“小江南”。經瓊山知縣的奏表,丘母被朝廷旌表為“貞節”,在下田村道上樹起了青石牌坊。丘濬在經筵上的講授,得到了憲宗皇帝的贊許:“濬在講筵,雖貌不揚,而音吐洪暢,憲宗悅之。”(何喬新《丘文莊公傳》)他因此有了為皇上謀事獻策的機會。母親逝世時,皇帝還專門委派知府吳琛上門賜祭,這讓他心里溢滿了報恩之情。
丁憂期滿后,丘濬又投入《續資治通鑒綱目》的編撰工作中。這是一項卷帙浩繁的工程,完成之后,丘濬升為翰林院學士,成了皇帝身邊的智囊,負責詔書的起草、管理史籍、考議制度等。不久,他又眾望所歸地升任國子監祭酒,主持國家的最高學府,成化十六年(1480)被擢拔為禮部侍郎,兼管國子監事務。在國子監祭酒的任上,丘濬完成了《世史正綱》的創作。
《世史正綱》敘述自秦朝統一六國到明洪武元年(1368)的歷史,時間跨度一千五百八十九年,幾乎就是一部中國中世紀通史。丘濬確定的寫作方向是“著世變”“紀事始”,即記錄社會歷史轉折變化,敘述重大事件的始終,公允評價人物,達到以史為鑒的目的。考慮到讀者面的拓寬,丘濬在行文上“直述其事,顯明其義”,盡可能做到曉暢易懂。這部三十二卷的著作,奠定了丘濬作為一個歷史學家的地位,但最終確立他思想家身份的,是《大學衍義補》一書的寫作。
自漢武帝時代起,一直以來作為民間思想流傳的儒家學說,得到了專制權力的認同,一躍成為官方主流意識形態。宋代以后,儒學吸納了道家與禪學的內容,衍變成了一種新的形態:以程氏兄弟和朱熹為代表的新儒學。在儒家的三綱八目中,宋儒特別強調正心誠意、格物致知和修身齊家的范疇,于治國平天下未做充分展開,也缺少與時俱進的發明,重內圣而輕外王。南宋時期,朱熹的再傳弟子,官至參知政事的真德秀,撰寫《大學衍義》一書,闡釋朱熹的《大學章句》的內容,被認為是“備人君之軌范”的著作,成了皇帝和大臣的必讀之書。在為皇帝侍講的過程中,丘濬發現了該書的不足:缺少經世致用的內容,而這正是王者必備的功課。作為天子人臣,除了精神人格的修煉涵養和家庭內部事務的處置,還必須懂得政治經濟原理和國家的治理方略。因此,他萌生了填補該書的不足、完備儒學體系的心愿:“于以衍治國平均天下之義,用以收格致誠正修齊之功。舉本末而有始有終,合內外而無余無欠。期必底于圣神功化之極,庶以見夫《大學》體用之全。”(《進〈大學衍義補〉表》)在闡述“治國平天下之要”的宏旨下,全書分十二個部分:正朝廷、正百官、固邦本、制國用、明禮樂、秩祭祀、崇教化、曰規制、慎刑憲、嚴武備、馭夷狄、成功化,涵蓋政治、經濟、文化、宗教、倫理、外交、軍事等各個方面,全面地薈萃歷代先賢人物的論述,加以演繹與闡述。其中有諸多個人的見地發明,特別是在經濟學領域。
也許是因為來自海上絲綢之路要津、“帆檣之聚,森如立竹”的神應港邊,丘濬清醒地意識到自然經濟的短處和數千年重農抑商政策的弊端,對商品交易的意義認識深刻。他認為:“食貨者,生民之根本也。”他主張擴大流通自由度,維護商人的利益,反對官府進入市場與民爭利;反對政府控制市場,對鹽、茶等商品實行壟斷。他建議將專賣政策,改為在國家監督管理下的私人自營自銷;認為貨品的好與壞、價錢的高低,都要通過買賣中的供求關系來取舍。包括官府、宮廷的用品,也要進入民間市場來購買。這種強調市場主體地位、弱化政府權力干預的思想,與亞當·斯密的“看不見的手”理論,可謂異曲同工,而且早了三百年,在中國經濟學說史上相當先鋒。此外,他還提出了開放海禁,改變明初以來“片帆不許下海”的局面,鼓勵商人從事海上貿易,恢復“市舶司”建制,以加強海上貿易管理。丘濬充分闡釋了貨幣在商品流通領域的意義,指出:“所以通百貨以流行于四方者,幣也。”主張實行以白銀為本位的貨幣政策,確定好銀、鈔、錢三者之間的比價關系。
在經濟學領域,丘濬最大的貢獻還在于,他早于威廉·配第近二百年提出的勞動價值論的思想:世間之物,雖生于天地,但必依賴于人力,才能成為其所具有的使用價值。物體有大小精粗,它的功力有淺與深,它的價值有多與少,至于千錢之體不大但精,必不是一日之功所成(《大學衍義補·制國用·銅楮之幣》)。自然天成的事物,必須經過人們的勞動,才能獲得價值。這種價值不僅與勞動強度、勞動時間有關,還跟勞動的精度有關。丘濬的市場主體學說和勞動價值理論,即便放在整個世界歷史來看,都是十分超前的,遺憾的是,他沒有亞當·斯密和威廉·配第那么幸運,遇上馬克思這樣偉大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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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衍義補》是丘濬任國子監祭酒期間,利用業余時間“采六經、諸史、百氏之言,匯輯十年”撰述而成的巨著,字數多達一百三十萬字,是一項浩繁的思想工程,幾乎耗盡了他生命的元氣。在手腕發酸、腰腿酸痛的時候,他會圍著那棵老槐樹,在院子里一圈圈地踱步沉吟。如他在《進〈大學衍義補〉表》里說的:“端平生之精力,始克成編。”由于長期熬夜伏案,書成之日,他已經“百病交攻”“一目青盲”。但是,看著屋子里壘得高高的書稿,他仍然感到無比的安慰,覺得等身的著作,已經窮盡了自己的生命,可以死而無憾,把軀殼還給造物主了。
十年間,發生了許多無法挽回的事情。丘濬的三兒子丘侖、二兒子丘昆先后夭折;哥哥丘源、好友邢宥也已先后棄世;妻子、侍妾和小兒子丘京,都遠在天涯海角。想到這些,他不禁流下了清淚,并寫下了傷感的詩句:“大半交游登鬼錄,一生功業付空談。不堪老去思歸切,清夢時時到海南。”(《歲暮偶書》)尤其是兩個兒子的離去,白發人送黑發人,哭干了他的淚水:“通宵不寐閑思思,恨結幽懷淚濕腮。老鶴倚巢空叫月,飛雛應是不歸來。”(《憶亡子》)一同赴京趕考、在朝野政聲斐然的左僉都御史邢宥,是他一生惺惺相惜的朋友。邢宥病逝的消息從家鄉傳來,他“舉首天南,望風灑淚。緘詞萬里,命子代祭”,還撰寫了墓志銘和《文昌湄丘公行狀》,贊頌其一生的為人。想當年,返瓊為母親丁憂守制期間,他曾經到文昌,與邢宥約好在東路的一棵大樹下接頭,彼此都有說不完的話語,臨別還依依不舍,往返相送于中途。
將《大學衍義補》進獻并得以刊行之后,丘濬又以副總裁身份參與《憲宗實錄》的編撰。由于身體特別是視力的原因,加上老年喪子(長子丘敦又于1490年病故)的打擊,丘濬一再請求退休,都得不到孝宗皇帝的準許。弘治四年(1491),年逾古稀的丘濬,被提任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成為內閣大臣,相當于宰相的地位。從天涯海角到紫禁城的內閣大殿,從邊地的一介平民到位極人臣,是一條極其遙遠的道路,可謂千山萬水,他算是走通了,走到了盡頭。 為了感念皇上,丘濬讓家人按照海南本地的做法,烹制了一種椰子糯米餅,托太監給孝宗獻上。餅子“軟膩甚適口”,深得皇上及身邊人的歡喜,在京師傳為“閣老餅”。但太監們卻不高興,因為孝宗命令尚膳監仿制,他們卻做不出這種味道和口感來,管理御膳的太監因此還受到了責備。于是,這些人反過來責備丘濬越位,稱“以飲食服飾車馬器用進上取寵,此吾內臣供奉之職,非宰相事也”(明·陳洪謨撰《治世馀聞》下篇卷一)。
丘濬是一個書生氣很濃的士人,生性耿直磊落,在廷議時出言率直,不免跟其他朝臣發生口舌上的摩擦,卷入人與人之間的是是非非。這讓他深感“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復間”,更加思念故鄉,紅城湖邊鴨鵝交頸而唱的情景。在晚年的詩作里,他反復表達了去冠歸田的意思:“一天風月催歸思,萬古乾坤入浩歌”(《甲辰初度》);“不堪老去思歸切,清夢時時到海南”(《歲暮偶書》)。入閣四年間,他曾經以“百病交攻,四肢疲倦”“力小任大,必致顛覆”等理由向皇帝請辭,乞求還骨骸于故土。但此時的他,已經是“袖然為一代文宗”,皇帝需要他這樣有分量、說話不怕得罪人的重臣來坐鎮朝廷,因此,一直都不松口答應,只是允許他在大風雨雪天氣不用上朝,在他七十四歲時,還任命他為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看來,他只能在任上鞠躬盡瘁了。晚年的丘濬,更多的樂趣在于作詩。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稱他:“七八歲能詩,敏捷驚人。生平作詩幾萬首,口占信筆,不經持擇。”(《列朝詩集》)
弘治七年(1494)七月,居住在府城下田村的丘夫人吳氏,因為掛心丈夫不堪的身體,趕往京城探望。途經江西九江時,夢見丘濬已故的好友戚文湍,神情慌張地跑來告訴她:明日鄱陽湖將有風波之厄,請改日啟程(參見《海南明代通儒丘濬》211頁,南方出版社,2016)。事情果真如夢中所說那樣,第二天鄱陽湖上暴風驟起,顛覆了許多船只,不知有多少人喪身湖底。吳氏因為延期登船,躲過了一劫,順利地抵達了京都。聽夫人說起此事,自感來日不多的丘濬,當即賦詩,希望明年逝世之后,老友能御風而行,在千山萬水間送他一程。他還專門通過學士張東白,請當時最為知名的堪輿專家徐豹到海南,和跟自己沾親帶故的詩人王佐一同勘察陶公山、博蒼山、五龍池等地的風水。
就如他自己預言的那樣,弘治八年(1495)春節過后,丘濬壽終正寢,夫人吳氏攜子孫扶棺歸葬。孝宗皇帝派官員宋愷等率工部匠人隨護。據民間傳說,丘濬生前選定的墳地,并不在海口秀英的水頭村。然而,當他的靈車上岸之后,路過水頭村附近坡地時,固定棺木的繩索突然松脫,棺木隨即滑落下來。按照當地的習俗,這是天選之地,應當就此安葬。
下葬當日,天氣晴好,冠蓋如云。棺槨入土之際,從丘濬家鄉下田村方向飄來一片烏云,降落下來的卻是數千只烏鴉,把在場的人都驚散了。烏鴉圍繞著丘濬的新墳盤旋跳躍,哇里哇啦地啼喊了兩個時辰,才升空而去,不知所蹤。此事讓人們聯想到丘濬樂善好施的祖父丘普,宣德九年(1434)瓊州發生大饑荒,他不僅布施稀粥救濟災民,又為死者捐贈墳地,每年清明節都帶著孫子丘濬一同到曠野上祭祀亡魂。人們尋想,這群烏鴉是那些亡魂的化身,前來為恩人之靈送行的[參見《中華丘氏大宗譜》(海南省海口分譜)]。
丘濬的墳墓規制宏大,牌坊上刻著“理學名臣”四個大字。正德年間,明武宗因敬重丘濬的學識與功業,下詔為他建祠,“以丘濬配宋學士蘇軾,以風示天下”,將他的名字與蘇東坡并排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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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八年(1465),丘濬曾在瓊州府城的丹洋田洋修建一座學士莊,并寫下《學士莊記》。到了曾孫丘郊的時候,因年久失修,學士莊已經破敗不堪。嘉靖二十三年(1544),丘郊在學士莊遺址附近建起了一座亭子,取名“樂耕亭”,帶領仆役佃農在這里勞作,延續丘家耕讀傳家的傳統。周邊的學子,包括城東出過五位進士的唐家子弟,時常會到亭子里來小聚。來人當中,有一個表情嚴峻、不茍言笑的青年,讓丘郊刮目相看。已經三十二歲的他,仍在府學里讀書,家就住在離亭子很近的地方。他羨慕丘家的家風,有空便到亭子里來,與丘郊他們說話。除了熟讀儒家的典籍,他還喜歡討論時政,對黎族地區的治理有一套大膽的設想。有一次,他還帶來了一首專門為樂耕亭寫的詩:“源頭活水溢平川,桃色花香總自然。海上疑成真世界,人間誰信不神仙?棋驚宿鳥搖深竹,歌遏行云入九天。良會莫教輕住別,每逢流水惜芳年。”筆畫像是刀刻的,透露出一股蒼健之氣。這個腰板挺直的男兒,就是后來名震朝野的海瑞。
海瑞出身軍籍,高祖海遜子,明朝開國時是廣州衛指揮(正四品武官名)。曾祖海答兒于洪武年間從軍,來到海南島落戶。父親海翰是個廩生,來不及考取功名,便在海瑞四歲時病逝了。母親謝氏“苦針裁,營衣食,節費資”,咬緊牙關,要把海瑞培養成有出息的人,但直到海瑞十四歲那年,才籌足費用讓他讀上私塾,入府學時已是而立之年了。母親嚴厲的管教,加上家境的窘困,使海瑞十分自律。他對儒學的學習,不完全是知識的汲取,更是人格的修煉,因此特別注重知行一致。這種對言行不二的要求,讓他很早就顯得莊嚴持重,少了孩子們身上應有的活潑與淘氣。據說,在私塾時期,他沉默少言,路上遇到長輩,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一邊,等人過去之后才又舉步。在府學的考試中,海瑞作了一篇題為《自警詞》的文章,以神明的口吻來質問與教導自己:
入府縣而得錢易焉,宮室妻妾,毋寧一動其心于此乎?昔有所操,今或為恟恟者一易之乎?財帛世界,無能矻中流之砥柱乎?將言者而不能行,抑行則愧影,寢則愧衾,徒對人口語以自雄乎?質冕裳而有媚心焉,無能以義自亢乎?參之衣狐貉而有恥心焉,忘我之為重乎?或疚中而氣餒焉,不能長江大河浩浩然而莫御矣乎?小有得則矜,能在人而忌,前有利達,還能無競心乎?諱己之疾,幾百所事,不免于私己乎?窮天地、亙古今兒不顧者,終亦不然乎?夫人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德之難。于此有一焉,下虧爾形,上辱爾先矣。天以完節付女,而女不能以全體將之,亦奚顏立于天地間耶?俯首索氣,縱其一舉而躋己于卿相之列,天下為之奔趨焉,無足齒也。嗚呼!瑞有一于此,不如速死!
顯然,海瑞蔑視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尋常日子,也瞧不上榮華富貴、飛黃騰達的生活,他決意要做節操完備、臻于至善的圣人。如果有哪一點做不到,活著對他是一種恥辱,還不如早早就死掉算了。行文間,蒸騰著孟子舍生取義的浩然之氣。為了明志,他給自己起了“剛峰”的名號;同學們則不約而同地把這位腰板筆挺、氣度岸然的同窗喊作“道學先生”。
自元代以來,海南島上很不平靜。由于朝貢的繁重,加之兩廣流民的遷入,黎漢矛盾尤其是官府與黎民的對立,變得難以調和。黎族人暴動此起彼伏,自洪武以來就沒有消停過。與海瑞同時代的鄭廷鵠在《平黎疏》中有這樣的敘述:“瓊自開郡以來,迄今蓋千六百余年,無歲不遭黎賊之害,然未有如今日之慘者也。”洪武六年(1373),儋州宜倫縣陳昆六等一度占領了儋州治城,最后,還是從廣東調集大量兵馬,才鎮壓下去。暴亂規模最大的,要數弘治十五年(1502)儋州七坊峒的符南蛇造反,隊伍一度擴展到近十萬之眾,先后攻陷了儋州、臨高、昌化、感恩等多個州縣,占領島西近半個海南島的面積,斬殺官軍數千人。朝廷從島外調集十萬軍隊,經過慘烈的征戰,才將其撲滅。島上發生的這些事情,都在海瑞的情懷之中,他一直在思考著黎族地區的社會治理,并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想法。
嘉靖二十八年(1549),在廣州舉行的鄉試中,海瑞以《治黎策》獲得了舉人的身份。《治黎策》提出了開道立縣的方略,即在海南島開通南北、東西兩條大道,交會于五指山腹地,使黎漢之間人流、物流通暢,經濟上互通有無,文化上相互融合,避免因為阻隔導致的排異與敵視,也避免黎族人嘯聚山林與官軍對抗,滋擾沿海州縣。這一大膽的建言,堪稱高屋建瓴,只是當時并沒有被采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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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舉之后,海瑞曾經兩度赴京參加會試,均榜上無名。從海南到京師,再節儉也得幾百兩銀子,這對海家可是個巨大的數目。家徒四壁,他再度赴京會考已經很難了。所幸的是,四十歲那年,他以舉人身份獲得任命,擔任福建南平縣的教諭。
襟抱天下、器宇軒昂的海瑞,注定要給這個世界帶來驚愕。盡管教諭是一粒比芝麻還小的學官,連品級都沒有,但海瑞并不因此輕慢自己的職責。他覺得,匹夫只要盡到責任,就是對天下興亡作出了貢獻。剛一到任,海教諭就制定了規范師生行為的《教約》,并且率先垂范地推行,清理一些弄虛作假、冒名頂替的亂象。這種先立規矩后行事、依法不依人的治理方式,貫穿海瑞宦海生涯的各個階段。他不僅依照禮法來規訓自己的部下與學生,還以禮法來規范自己的上司甚至是皇帝天子。作為孔孟的門徒,他只對蒼天負責。
第二年,延平府的視學帶著一行人,到南平縣視察情況,照例在縣學的明倫堂召見教學人員。海瑞率隊步入大廳,見到視學,二位訓導立即撲通跪地,唯有海瑞站在中間,拱手作揖。三個人的造型如同一個筆架。視學訓問為何不跪,海瑞并不慌張,只是從容作答:按照嘉靖《憲綱七條》之規定,學官在學府回見上司,只拜不跪,以示師道尊嚴。本人只是遵照憲綱規定而已,并沒有怠慢視學的意思。我不能像別人那樣,為了討好上級,隨意違背王朝的綱紀。
視學心里頓時冒起無名之火,卻又無從發作,索性甩袖而去。海瑞冒犯了上司,也冒犯了習慣于阿諛奉承的同僚,人們從此以另類待他,這給他的工作帶來了阻力,于是,一氣之下,海瑞憤然辭職,并且很快得到批準。但得知消息的福建安撫司提學副史朱衡,卻認為當下渾水摸魚的官場,需要有海瑞這樣的人來提振正氣,澄清河水。他極力把這位“筆架先生”挽留了下來。
嘉靖三十七年(1558),因為在教諭任上的業績,海瑞被提拔為浙江淳安縣的知縣。上任不久,他就頒布了《興革條例》,廢除各種繁文縟節和勞民傷財的活動,嚴格管理各項開支,杜絕鋪張浪費,特別是人情世故方面的開銷,以減輕淳安百姓的負擔。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出身底層流民,深知民間的苦患與無告,對官員抱有厭惡甚至敵視的態度,給出的薪水低得可憐,不用說養廉,就連養命都困難。即便是像李贄那樣當到一州知府的官員,俸祿也不能養家糊口,還得打發老婆孩子回老家種地。可見這種制度的設計已經突破人性的底線,將人符合天理的身體需求加以剪滅。因此,也就把絕大多數的公職人員推入了貪官的行列,違反了法不責眾的原則,實施起來也阻難重重,只能依靠嚴刑酷法的高壓。朱元璋在位的時候,盡管動輒采用碎剮和剝皮實草等恐怖手段,還是不能杜絕假公濟私的行為。他至死都不明白,為什么貪官是殺不盡的。
朱元璋及朱棣死后,后來的皇帝也沒有改變這種制度,只是任它在實施過程中漸漸松弛。于是乎,在收取各種稅費時追加份額,在公務開支中扣留一定的比例來彌補微薄的薪水,漸漸成為官場里通行的做法,自上而下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但這些所謂的“常例”,其實都來自征收各種苛捐雜稅時增添的攤派,而且只增不減。海瑞到任以前,淳安縣令收入的“常例”名目十幾項,全部合計起來,每年約有一千兩銀子。這些收入除作為招待費和人情往來的禮金之外,相當一部分進入了縣令的腰包。如果海瑞將這一千兩碎銀中的一半收入囊中,他的收入立刻就可以膨脹一百倍,別人也不會認為有什么不妥,因為他拿了,別人拿起來才覺得理所當然。然而,海瑞一來,就讓人仔細核算這部分灰色收入的情況。當他看到這些名目繁多的“常例”數額如此之大時,正義之劍便從胸中豎起。他下令中止非法收取的“常例”,削去各項稅費中追加的部分,以減少淳安百姓背上壓著的石頭。所有人員除了應得的俸祿之外,一根毫毛也別想拿到。至于原來開展各種活動時的聚餐和給上級官員的“朝覲禮”也一律取締。官吏外出參謁,必須自帶干糧,而且不能征用人力。對于他而言,全部的生活來源,就是每月可憐巴巴的五兩銀子,這是城市里低端家庭的收入。為了彌補開銷的不足,他甩開膀子,在府衙后面開出一片地來,種上一些瓜菜。然而,其他人卻是做不到的,他們不僅薪水比海瑞要少,也不愿把官吏做得還不如一個農夫,在治下的百姓面前昂不起頭。于是,有官職的設法調離,沒有官職的干脆就撂挑子,回家種地去了。一時空出的崗位,海瑞只能自己充任,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不過這都是他自己愿意的,只是苦了他家里人,一年都吃不上幾回肉,衣服縫縫補補,出門都不好意思見人。一縣之長穿著打滿補丁的官服出出入入,連給母親祝壽上街買塊豬肉,都成了地方上的頭條新聞,被總督大人傳為笑談。
做海瑞的妻子和兒女,是件困難的事情。據明人《萬歷野獲編補遺》記載:海瑞先后娶過三任妻,另有兩個小妾。首任妻子許氏,在老家生了兩個女兒后,就被海瑞休了。第二任妻子潘氏進家門不到一個月,又被海瑞攆走。第三任夫人王氏十分賢惠,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取名中砥,一個取名中亮;后來還生了個女兒,他們跟海瑞一起過著清水無魚的生活。從政之后的海瑞,始終面臨著修身與齊家顧此失彼、不能兼而得之的問題,這似乎是從孔孟到程朱都未曾想到的。《中庸》里“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的說法,在他身上沒有應驗。
在以圣賢標準要求自己及家人的同時,海瑞想盡各種辦法,來減輕淳安百姓的生存壓力。在進一步的調查中,海瑞發現,戶籍里登記的很多丁口,已經不在淳安,變成流民逃散外地。個中的原因相當明了,一些豪富家族隱瞞大量土地偷漏賦稅,致使缺少田園的人家賦稅繁多,不堪重負,只好背井離鄉謀求生路。海縣令深知,世間沒有比離開土地的農民更凄苦的了。他立即在自己權力范圍內,大規模地清丈土地,重新確認各家各戶賦役的多少,從根子上改變階級剝削的現狀;還發布了《招撫逃民告示》,呼喚流亡在外的貧民回歸故土,安居樂業。海瑞在淳安的執政,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下層人民被欺凌的處境,得到了當地百姓的強烈擁戴。在他離開淳安之后,人們還籌資為他建立了一座生祠——海瑞祠。這意味著他還活著的時候,在百姓心中就享有近乎天上神靈的地位。由此可見,中國的農民是多么渴望平等啊。
6
在七品縣令的任上,海瑞做了兩件震驚大明官場的事情。
時任浙江總督的胡宗憲,是一個能力出眾的官員,在剿滅倭寇的戰爭中屢建奇功,但卻管不好自己的兒子。這個紈绔子弟,借著父親的威勢到處招搖顯擺。每到一地,當地官員都奉為上賓小心陪侍,又是山珍海味,又是厚禮相送。可沒想到進入淳安,縣里給他安排的是簡陋的驛館,吃的是粗茶淡飯,縣令也不出來捧場。早被慣壞了的胡公子,哪受得了這般待遇,于是當場發飆,掀翻餐桌,將負責接待的人員吊起來打。這下子他算是撞到了槍口上。
得知消息的海瑞,決定假戲真做,好好教訓一下這個無法無天的惡棍。他宣稱胡總督為官清廉,持家甚嚴,向來考察巡視,都令各地不得鋪張浪費。此人一路擺闊,糟踐公帑,顯然不是胡公的兒子。遂以冒名撞騙的名義將其拘押,還沒收其囊中的數千銀兩,并且在取得口供之后,向胡總督報告,稱有江湖無賴假冒總督大人公子之名,到淳安等地胡作非為,招搖撞騙。為維護大人的名節威望,在下已將其收押審訊,其本人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現已將其驅逐出境云云。海瑞在處理此事時表現出的大智大勇,令總督大人一時也無可奈何。
嘉靖三十九年(1560),都御史鄢懋卿出巡兩浙、兩淮鹽政。作為監察文武百官的最高長官,鄢大人自稱“素性簡樸,不喜承迎”,卻一路上耍盡威風。他帶著自己的小妾,坐在五彩大轎上,讓十二個盛裝美女抬著,大張旗鼓地從街上走過,“儀從煌赫,道路傾駭”。地方官員為了巴結這位握有生殺大權的重臣,在接待上競相攀比,以至于一頓酒水,就要花上三四百兩銀子,甚至入住館舍的便溺用器都要銀子來裝飾。海瑞聽說之后氣沖腦門,他寧愿被充軍殺頭,也決不干這種捧臭腳的惡心事。一番考量之后,他提筆直書,給鄢懋卿寫了一個“稟帖”,稱接到上方下來的公文,知道都御史將巡視本縣,深感榮幸。公文要求各地接待一概從簡,飲食供賬不得鋪張浪費。然而,本人聽說大人到過的地方,皆大擺酒席,每席費銀高達數百兩。這顯然與大人您“素性簡樸,不喜承迎”的品行相悖,也不符合公文的要求。都御史大人下來巡視,本來是要體恤民間疾苦,減輕黎民百姓的負擔,但他們這樣的結果恰得其反,嚴重損壞了大人在百姓中的形象。面對此情,淳安如何做好接待工作,下官頗費躊躇,還請鄢大人明示為好。這封《稟鄢都院揭貼》,話語已經到了戳破臉皮的程度。接帖后的鄢懋卿,惱羞又難堪,真沒想到竟碰到這么一個主。他把稟帖撕碎,急忙繞道而行,連淳安所屬的嚴州都沒有踏進。得知此事,本來期待借機巴結都御史的嚴州知府,氣不打一處來,把海瑞傳到州府,狠狠地教訓了一通。此時的海瑞只是斂容長跪,不做任何辯答。
嘉靖四十一年(1562),海瑞升任嘉興府通判,但因為鄢懋卿暗中指使巡按御史袁某上疏彈劾,朝廷以“調簡避用”的名義,將他調出浙江,到江西興國縣任知縣。這對海瑞似乎沒有任何影響,一坐上縣太爺的椅子,他就出臺《興國八議》,作為自己的施政綱領,對糜爛的吏治發起沖擊。一年之后,因為業績突出,他被提升為正六品的戶部云南主事。
7
人們通常認為,皇帝是一個最美的差事,真實的情況不見得都是如此,尤其是明代的皇帝。自從殺掉胡惟庸,株連砍掉三萬個人頭之后,朱元璋便覺得宰相是一個危險的職位,弄不好就會架空皇帝,顛覆政權,而他已經無法相信任何人了。于是他罷了左右丞相,廢除中書省,將相權并入皇權,自己直接面對六部,包攬朝廷各項事務,事無巨細都親自處置。當過乞丐、做過和尚、一度衣食不保的朱元璋,卻有著異于常人的體魄與精力。據說,他一天處理的國家大事多達四百件,需要閱讀的文牘接近二十萬字,堪稱勞模。然而,他無法保證子孫的體格都像自己這樣魁偉。事實上,在朱棣之后,皇帝的身體便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明江山遼闊,家業龐大,前廷每天都有大量遞上來的折子;后宮又有三千粉黛春色蕩漾。桌面上的文牘,加床笫間流水落花的寵幸之事,嬌生慣養的皇帝們根本吃不消。最終的結果,就是把政務交給大學士和宦官們去處理,自己跑到道士那里尋問丹藥,以此來填補少年時就被掏空的身體。嘉靖皇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位之初,他也曾“勵精化理,湔濯海內觀聽,挈清政本,杜塞旁落,奮武揆文,網羅才實”(何喬遠《名山藏》)。但到嘉靖十八年(1539)后,他的執政變得消沉起來,從他羸弱的身子和空虛的心靈里,散發出的更多是疲憊與懈怠,對于權力與異性,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厭倦。為了充補虧損的龍體,他聽信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的進言,長期服用含有砒霜、水銀、雄黃、朱砂的丹藥。不能生育的他,還多次遴選民間少女入宮,每次多達數百人,當作藥材來使用,讓她們清晨起來,用舌頭舔采樹葉上的寒露,給他兌服參汁,致使這些宮女紛紛病倒。
嘉靖二十一年(1542),以楊金英為首的十數名宮女,趁著嘉靖熟睡之時,用黃綾布套住他的脖頸,然后一同發力拉扯,企圖將他活活扼死。因為情急之下綾布打了個死結,嘉靖得以幸免。從此之后,他移居西苑,設醺煉丹,二十余年不上殿視朝親政,聽任首輔嚴嵩和宦官們把持政務,相互博弈,玩弄權力游戲。由于嘉靖性情喜怒無常,“忽智忽愚”“忽功忽罪”,曾經斬了不少直臣;加上明代的禁城開國以來就充滿陰森的殺氣,對于他的失職,以及由此導致的朝綱混亂、社會動蕩,群臣皆噤若寒蟬。
進入中央機關任職,讓海瑞對整個國家的情況有了較為全面的了解。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從小就發心要報效的這個皇朝,其內核原來是如此的空虛。君臨天下、掌握社稷江山與黎民生計的皇帝,自己為之忠心耿耿的天子,竟然可以二十多年不謀其政,任由幾個大學士與一幫太監相互角逐。在權力中樞,綱紀已經亂到了難以收拾的地步;而地方上各個州縣,旱澇災害此起彼伏,到處都有無家可歸的流民,暴亂事件時有發生。這個帝國其實已經岌岌可危,卻沒有人出來發聲,謀求改變現狀的途徑。“大臣持祿而外為諛,小臣畏罪而面為順”,都在欺上瞞下,敷衍了事。作為孟子的傳人,海瑞秉承民貴君輕,社稷次之的理念,并不害怕殺身成仁。他不允許一個集天下大任于一身、為社稷黎民做主的天子,如此玩忽職守,違背天命民意。因為,“君者,天下臣民萬物之主也。惟其為天下臣民萬物之主,責任至重。凡民生利病,一有所不宜,將有所不稱其任”(海瑞《治安疏》)。這個發現讓他憤慨無比、寢食難安,他決心昧死竭忠,好好訓斥開導這個昏庸的君王。這個時候,他心中有了一種替天行道的凜然。
經過許多個夜晚的反復斟酌,一篇被稱為《治安疏》的奏折終于完成。就像當年對付胡宗憲的公子那樣,海瑞雖說是一個耿直方剛之士,但并非不懂得策略上的迂回。在折子里,他首先贊嘆皇帝陛下天資英斷,睿識絕人,具有成為圣明君王的品質,即位初年,在鏟除積弊、革新政事等方面多有建樹;然后他筆鋒一轉,指出嘉靖二十多年來荒疏朝政,以至于君道不正、臣職不明,導致綱紀松弛、吏治敗壞、貪瀆成風、亂象紛起。海瑞用儒家的“三綱”來批評嘉靖:與方士在一道煉丹服藥,不與兒子們相見,缺失父子之情;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缺失君臣之禮;成天隱居西苑不回后宮,缺失夫婦之情。現今天下災難頻仍,民不聊生,暴亂如野火春風愈演愈烈。接著,他譴責嘉靖把英明用到荒謬的地方,沉湎于無稽的玄修,追求一己的長生不老,貽誤了天下江山與國計民生。而到了如此地步,竟沒有一個人為陛下正言。這些人臣雖然當面不敢說,背后卻少不了議論,他們表面上順從陛下,卻把真心藏起來,其實已經犯了欺君之罪。最后,他披露了自己的肝膽:臣蒙受國恩,寧可直言得罪陛下,也不想以謊話欺君。看到這種情況,臣痛心疾首,因此冒死竭忠向陛下進言。天下治與不治,民物安與不安,都在于陛下“一反情易向之間”。倘若陛下能幡然悔悟,重新振作朝綱,便可躋身于堯舜湯武之間,流芳千古。那將是我國家社稷的幸運,也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運!
當這封“言天下第一事疏”送到嘉靖手上時,已經在位四十五年的皇帝勃然大怒,當即將奏折摔在地上,嘶聲叫喚身邊的人:“還不趕快去把人抓住,別讓他給跑了!”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趕緊上前報告:“此人素來就有癡名。聽說他上疏時,自知如此犯上當得死罪,已經買好一口棺材,與妻子訣別,主動待罪于朝中,家里的僮仆也都打發走了,看樣子應該是不會逃跑的。”嘉靖的神情頓時沉靜下來,久久不出言語。過了一會兒,又拿起奏折再三閱覽,在殿上轉圈,不時出聲長嘆,還說:“此人可比作比干,但我也不是商紂王。”看來,這會兒他還能分辨出是非忠奸來。
海瑞的上疏刺中了皇帝內心的穴位,折子留中不發長達數月之久。后來,嘉靖龍體有恙,召首輔徐階商量傳位之事時,還特地作出了辯解:“海瑞說的是對的。可我患病已久,又怎能親理朝事呢。只能怪我不自我珍重,以至于疾病纏身。倘若我能夠上殿,就不會受這個人的詬罵了。”顯然,他已經“幡然悔悟”,只是來不及挽回了。盡管如此,天子的威嚴不可侵犯,海瑞還是被投入詔獄,接著又被刑部判處死罪。然而,斷案的卷宗呈到嘉靖那里,仍然留中,不作任何圈畫。有人主張將海瑞處以絞刑,但被內閣首輔徐階按了下來。嘉靖真的還不想背上殺害忠臣的千古罵名。
身陷囹圄的海瑞相當平靜,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一個臣子的天職,捫心自問,可以俯仰無愧,對得起蒼生鬼神,剩下來的一切就任由處置,要殺要剮且隨他便。得知老鄉被打入大牢,一年前才剛剛考取進士的翰林院庶吉士,來自海南定安的王弘誨,通過關系想到獄中去探望海瑞。人們告誡他,上頭正在搜尋海瑞的同黨,勸他不要自找麻煩,去給別人陪葬;但這位二十四歲的年輕人不為所動,還是提著飯盒到詔獄里來探監。盡管入獄之初被打得渾身是傷,看到小老鄉一張稚氣的臉和他帶來的噴香酒菜,海瑞還是深受感動,露出了難以得見的笑齒。他表示自己求仁得仁,沒有什么遺憾的,還將一些未竟事宜托付于王弘誨,囑他日后將自己的靈柩運回故鄉。后來,王弘誨還來過幾次,除了可口的飯菜,還帶著敷傷的藥膏。
第二年正月,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牢頭送進來一頓豐盛的飯菜,還有一壺小酒。海瑞以為,期待中行刑的日子已經到來,這是士人殺身成仁的節日。他不問緣由便開懷暢飲,把酒菜吃得干干凈凈。牢頭問他:“你怎么就不問一下,今天的飯菜為何這么好呢?”海瑞笑答:“不就是讓我死得痛快一些嗎?”牢頭說:“不是的,海大人,今天皇帝駕崩,您肯定要出獄了,等著升官發財吧!”聽到這話,海瑞一下就愣住了,隨即跪伏號啕,吐出了所有的食物,絕倒在地,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8
按照嘉靖皇帝的遺詔,海瑞獲得恩釋,恢復原職,接著調任兵部武庫司主事,后來又提升尚寶司司丞,調任大理寺右寺丞,后福連連。然而,他的此番入獄,給自己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年幼的兒子中砥、中亮相繼夭折,母親和妻子王氏經受不起如此打擊,陷入極度傷痛之中。母親更是病情危殆,如風中殘燭。出獄之初,海瑞立即給新登基的隆慶皇帝呈上《乞正赦款疏》。在感謝浩蕩皇恩,請求清理嘉靖后期的冤假錯案,并親自參與積案的會審與昭雪之后,一再懇求皇帝恩準他回瓊州,照顧年近八旬的母親,以恪盡人子的孝道;但是,他的請求遲遲得不到應允。在新的權力格局中,皇帝需要他這樣忠誠而又沒有派別的朝臣。
隆慶元年(1567)年底,海瑞被任命為南京通政司右通政,接著一路升遷,直至南京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軍務、巡撫應天府。應天府下轄當時最富庶繁華的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等十余州,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員都出身于此。海瑞人還沒有到達,就在這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一些褲襠不干凈的官員知道來者不善,便自行辭職引退;一些平日作威作福的豪門大族,竟把門楣刷黑;原來超標坐八抬大轎的太監,也主動改回四抬。海瑞的執政雷厲風行,隆慶三年(1569),他剛一走馬上任,就頒布了《督巡條例》,總共三十六條,對官員的行為作了詳細的規范。借著皇帝都敢罵的聲威,條例立即得到施行,一陣風似的改變了應天官場的氣候,大大減輕了平頭百姓的負擔。與此同時,他大力興修水利工程,疏浚吳淞江、白茆河,使淤積的泥水通流入海,漫漶多年的災情從此消失,清理出大片被淹沒的肥沃田地,安置了十三萬災民。此舉得到了當地民眾的歡呼,也得到了朝廷的旌表。
接下來,海瑞要碰的,是歷代王朝都難以解決的問題:土地的兼并以及由此造成的兩極分化。這就意味著,他要自不量力,憑著一己孤勇,向整個既得利益階層發難。他先以都察院名義發布公告,勒令治內的豪富退還侵占貧民的土地,使已經成為社會不安定因素的流民,得以回歸田園,生得其所。公告明示:“本院法之所行,不知其為閣老尚書家業……令民各自實田,凡侵奪及受獻者還原主。”公告專門提到的“閣老尚書家”,盡管沒有點名道姓,但讓人即刻就聯想到一個人,那就是剛剛脫冠還鄉的內閣首輔徐階。然而,此人可算是海瑞的恩人,海瑞入獄之后免于殺身之禍,出獄之后得以升遷,多少跟徐階在一旁使力有關系。在徐階與另一位閣老高拱的爭斗中,海瑞也曾站到徐階一邊,難道現在他要昧下這份恩情不成?
在海瑞看來,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是要為國家長治久安和民生的福祉掃除天下不平之事;不能因為自己與某個人的私情,而壞了這一天下為公的大計。自己未曾為免于殺身之禍或職位的升遷求助過任何人,包括徐階。徐階所做的一切,應該出自其內心的良知和社會的公義,這才符合君子的作為,而不是為了日后的知恩圖報。君子與君子之間,應該坦蕩相見,不能投桃報李,像小人那樣相交于利。如果他還期待我海瑞利用公權,照應他家族的非法利益,那他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不值得我的尊重,也不配與我這樣的人為伍。
在徐階看來,海瑞這樣做,是一種恩將仇報的不義之舉。但他深知,這個連皇帝都敢罵的人,是個不要命的主,不能正面跟他硬頂。于是,在接到退田令之后,主動退出十分之一的田產。這十分之一,就是一萬二千二百畝!然而,海瑞并不以此為足,還得寸進尺,接著行文要求徐階,至少退掉一半以上的田地。這下子徐階不干了,他讓人傳話給海瑞:就這么多,不可能再退了。可海瑞不僅寫信,還一再登門拜訪,做徐老首輔的思想工作,稱徐家“產業之多,令人駭異”,“若不退之過半,民風刁險可得而止之耶?為富不仁,有損無益,可為后車之戒。區區欲存翁(徐階號)退產過半,為此公百年之后得安靜計也,幸勿以為訝”。海瑞差不多是將這位閣老當學生來開導了,還說多退些田地,是為他將來免于無妄之災。但從徐階的角度來看,若照海巡撫的意思繼續退田,不僅一生的經營付諸東流,也坐實了自己侵吞百姓、為富不仁的罪名。不得已之下,他只能求助于自己的政敵——當朝內閣首輔高拱,為自己過去對他所做的種種賠不是。這樣,兩個老對手走到了一起,達成默契。徐階找了一個叫戴鳳翔的給事中參了海瑞一本,稱他“包庇奸民,魚肉鄉紳,沽名亂政”。高拱在上面大筆一揮,海瑞應天府巡撫的職權就到此終止了,被打發去管理南京的糧食儲備。這離他上任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怒發沖冠的海瑞,只能無奈地選擇罷官,再度給隆慶皇帝呈上了《告養病疏》。指出:當朝群臣都犯了因循茍且之病,“皇上雖有銳然望治之心,群臣絕無毅然當事之念。互為掣肘,互為排擠,而又動自諉曰:‘時勢則然,哲人通變”。又說這些臣僚其實已經成為婦人,請皇上切勿聽之。他向皇帝傾訴,稱自己“尚欲以身為障,回既倒之狂瀾,以身為標,開復古之門路”,但身體已經衰老,“痰氣交作,血氣益虛,每一動發,昏迷半日,勉強視事”,且老母親已經八十有一,在萬里之外的天涯海角無人照顧,伏望皇上能夠體察臣下的苦情,“賜臣回籍,永終田里”。此時的海瑞,內心充滿著失望之情,不僅對同朝的官僚,也對這個王朝,甚至對這個世俗世界。他私底下對知心的朋友說:“此等世界,做得成甚事業!從此入山之深,入林之密,又別是一種人物矣。”
此次上疏很快就批了下來,恩準他回海南原籍,等候調任。然而,這一等就是十六年,他作為儒者為往世開太平的大愿,到此便化為夢幻泡影了。聽說為他們代言的海青天被迫離任,應天的百姓哭聲載道,不少人專門請人繪制海瑞的畫像,焚香點燭供奉于中堂。
9
萬歷初年,張居正取代高拱,成為首輔主持內閣。張居正與海瑞有過交往,海瑞在應天府時,曾經給他寫過信。對海瑞針對豪紳的退田行動,他予以道義上的支持,并對海瑞被彈劾罷官表示過同情。張居正主政之初,許多人向他推薦海瑞,他也曾經派巡按御史到海南來考察,但御史到了下田村,海瑞端出來的是粗茶淡飯,家里更是空徒四壁,就像剛剛被盜賊打劫過一樣,看到此般情景,御史便搖頭嘆息而去,沒有了下文。后來,張居正因長子張敬修在甲戌科會試中落榜,竟決定當年不在甲戌科選拔庶吉士,引起了公憤。海瑞上書內閣,批評了這種損害公義的做法。這讓張首輔切身地感到,海瑞是無法掌握的雙刃劍。這個人只考慮天理正義,不懂得中庸之道,也不顧及他人的情面、權衡方方面面的利益關系,而且生性耿直,過于鐵面,不能收買也不聽招呼,行為不具有可控性,是一個麻煩制造者。撂了很久之后,在懇求起用海瑞的折子上,張首輔斟詞酌句,批上了一行小字:“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鯁之節,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鎮雅俗,不當重煩民事。”
作為歷史上數得出的名相,張居正對海瑞的定論有相當的道理。他對人情社會有深入的洞察,對人性的欲望持有包容的態度,其行政之道,是在硬性的制度框架與軟性的人情利益之間加以委蛇變通,這需要一種機敏狡黠的智慧。在這條道上,他已經玩得輕車熟路、如魚得水。然而,在海瑞看來,大明朝的問題,就在于依據天理設計的制度體系,無法在地面上有效運行,規范好人們的行為,建立起一個太平社會。其中的原因在于,人們之間的情面關系與利益交纏到一起,像白蟻一樣,從內里蛀穿了社會的框架結構,使之形同虛設,也使孔孟思想變成了人們掩耳盜鈴的套話、空話。行之有效甚至大行其道的,是一套渾水摸魚的潛規則。所有的墻都成了虛掩的門,而真正的門反倒成了推不開的墻。以天下為己任、肩興亡于自身的他,并不想像張居正那樣,將兩套規則糅到一起來加以隨機運用,去挽回大明眼前的頹勢,同時謀取自家的一份恩惠。他選擇了向瓦解制度、導致社會大面積腐敗的情面關系與潛規則宣戰,恥于以利害交換與任何人結盟,即便犧牲自己的家庭幸福與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他追求的是剝離利益人情關系糾纏的正義。這種悲壯的抉擇,是一般人做不出來的,因此必然是孤獨和勢單力薄的。海瑞這個烈士,也就無法避免遭到同僚痛恨與嘲笑的命運。
萬歷五年(1577),張居正父親逝世,按禮作為兒子的他,必須離職返鄉丁憂守制二十七個月,但他擔心因此失去權力,再也回不到首輔的位置,于是,通過親信的共同運作,讓皇帝準許他“奪情”,留在內閣繼續主持工作。有人假冒海瑞的名義彈劾張居正違制專權,請求免去他的首輔職位。雖然事情最終真相大白,但首輔因此對海瑞更加警惕了。在他主政的十年間,海瑞一直被晾曬在海南島的陽光下,自食其力地過著自耕農的生活。可憐的妻子王氏和母親謝氏相繼病逝,母親下葬時用的棺材,還是靠朋友捐助來的。但海瑞依然不改其志,關心著時局與地方的事務,只是像許多老人那樣,性情變得更加峻急與偏越了。
萬歷十二年(1584)冬,一代名臣張居正病故,神宗朱翊鈞于第二年正月召海瑞為南京右僉都御史;未及到任,又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其時的海瑞,已經是七十二歲的老人,他帶著童仆,從海口神應港登船啟程。與做事的高調相反,他做人的姿態低到了塵埃里,每到一地,他都“寂寂而過”,很少有人知道。但到南京,城里的百姓紛紛涌出街巷,爭相目睹青天大人的姿容。直至安家之后,還陸續有人成群結隊上門來求見。海瑞問他們有什么事嗎?來人都說沒事沒事,只是“愿一見海爺的相貌”而已。讓海瑞感到遺憾的是,來人中沒見到小老鄉王弘誨。曾經擔任南京國子監祭酒、吏部侍郎的王弘誨,剛剛調任京師禮部侍郎兼經筵講官,與他失之交臂。
盡管英雄遲暮,身體交病,海瑞的銳氣與鋒芒依然不減當年。在南京吏部右侍郎任上,海瑞接到民眾舉報,五城兵馬司平日作威作福,敲詐百姓,無法無天。他立馬貼出布告,鼓勵市民到他這里來告狀,他將為他們做主!但還來不及出手,他又被升調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南京都察院其實形同虛設,但海瑞卻把它整肅起來,成為威嚴的機構,開始動用棍棒,懲治那些綱紀松弛、玩忽職守、盤剝百姓的官員,使這些混吃的官油子不得安寧。于是,又有人彈劾海瑞。為此,他上疏皇帝,稱自己衰老垂死,愿意效仿古人尸諫的意思,列舉朱元璋時代剝皮實草等刑法,聲稱應當用這些嚴刑酷法來懲治貪腐。當時的體制框架,限制了海瑞的想象力,他已經想不出別的法子來療治社會的潰爛,只能空抱一腔僨張的熱血了。
到了這時,萬歷皇帝才意識到,老爺子已經不堪任事,只能作為高標絕俗的榜樣了。他朱筆一揮,作出批示:“瑞在世廟時,直言敢諫,有披鱗折檻之風;清約自持,有茹蘗飲冰之節。雖當局任事恐非所長,而用之以鎮雅俗,勵頹風,未為無補。合令本官照舊供職。”海瑞的政治生命就此終結。
萬歷十五年(1587)十月十四日,海瑞的肉體生命結束于南京。死前三天,兵部送來的柴薪多出七錢,他如數扣回。實際上,他已經病了好長一段日子,但拒絕使用任何藥物。也就是說,他已經不想再活在這個世上了。對于身后之事,他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及。他的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成長過程缺少慈祥的父愛,沒有得到應有的照料,早早就夭折了。明末姚士麟的小說《見只編》,和明人沈德符撰寫的《萬歷野獲編補遺》,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說海瑞某日回家,看到五歲的女兒在津津有味地吃一塊餅子,便問是誰給的,得到的回答是某個小仆人給的。海瑞當場怒斥女兒,稱“女子豈能隨便接受男人的東西呢,今日你若不餓死,就不算是我女兒!”女兒慟哭一場之后,便拒絕進食,家人想盡辦法也無能為力。七日之后,女兒餓極而亡。此事應該出自坊間的傳言,正史一般不予采信。但海瑞為自己的孤忠與清廉,承擔了一切人倫的后果。他已經無后,也就無所謂什么身后之事了。他也堪稱“忠絕”,僉都御史王用汲走進他的住處,看到的是“葛幃敝衣,有寒士所不堪者”的情景,不禁潸然淚下。王用汲找了海瑞生前的友人,湊錢買了口棺材,將海瑞入殮。靈柩出城的那天,南京城內的商鋪自發停業致哀,長江兩岸擠滿了穿戴白色孝衣的人群。靈柩經過的地方,市民焚香灑酒,哭聲綿延百里。聞此情景,蘇州詩人朱良寫下感人的七絕:
披鱗直奪比干心,苦節還同孤竹清。
龍隱海天云萬里,鶴歸華表月三更。
蕭條棺外無余物,冷落靈前有萊根。
說與旁人渾不信,山人親見淚如傾。
時在南京兵部供職的許子偉,是海瑞的瓊州老鄉,也是他的學生,奉旨護送海瑞的靈柩回家鄉安葬。在府城小北門外,人們為海瑞建立專祠,將他與宋蘇文忠公、明丘文莊公并祭,合稱為“三公”;與海瑞深有交情并一同活躍在大明政壇的兩位老鄉,后來出任禮部尚書的王弘誨和后來擔任湖廣巡撫的梁云龍,以及李贄等當朝著名人士,都為海瑞立傳;《明史》也給他留下了足夠長的篇幅。
如果說白玉蟾是海南道教的最高成就者,那么丘濬和海瑞便是海南儒學的雙峰。丘濬以等身的著述,衍義治國平天下的義理;海瑞則是以浩然正氣和特立獨行,實踐了圣賢正心誠意、舍生取義的精神,二者皆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中國社會的進路。他們是較早一批跨過海峽的島民。自丘、海之后,海南島上的士子,都不愿做歷史劇場的后排觀眾,他們渴望渡過海峽,進入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投身風云激蕩的歷史現場,出演一個出彩的角色,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負,報效家國黎民。“過海”二字,成為一個人是否有出息的標志,而彼岸才是他們投奔的方向。也就是說,他們總是在眺望與投奔之中,并未真正生活在這座小小的島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