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90年代后,敘事學發生轉向,國內學者的注意力從時間問題轉向空間問題。小說《烏泥湖年譜》出版于世紀之交,正是空間問題研究凸顯之際。方方在小說中塑造了神秘的意象空間、逼仄的物理空間和麻木的心理空間,使小說敘事具有時間和空間并行的兩條線索,通過對小說空間敘事視角的解讀,探究方方小說中獨特的空間審美風格。
關鍵詞:方方;烏泥湖年譜;空間敘事學
空間轉向是20世紀文學史上的重大發展之一,國外對于空間的理論研究較早,1945年美國著名文學批評家約瑟夫·弗蘭克首次系統地提出了空間形式理論,致力于從空間角度進入破解傳統小說理論帶來的危機。1974年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提出,空間并非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交互場域。福柯在1976年的訪談中也提到,我們已經進入空間的時代,我們與空間的關系之密切更甚于時間。此后國內外學者紛紛聚焦于空間研究,在文學理論和創作實踐中取得重要成果。2015年,龍迪勇先生出版《空間敘事學》一書,他并不限于傳統敘事學的缺陷,討論了不同敘事體裁中的空間形式、記憶的空間性,以及空間敘事的主題——并置敘事、分形敘事等內容,在圖像時代的背景下,龍迪勇先生還討論了空間與圖像的關系、歷史敘事中的空間問題,研究跨學科、跨媒介,這本書具有重要的開創性作用。龍迪勇先生在敘事學領域發現被拋荒的“處女地”,空間這一維度對于我們的文學批評實踐提供了一條行之有效的路徑,同時正如丹尼爾·貝爾指出:“文學的空間問題已經成為20世紀中葉文化中主要的美學問題?!盵1]他的新理論、新概念更是拓寬了敘事學,甚至文藝美學的研究領域。
方方的《烏泥湖年譜》一書出版于2000年,此時空間理論在國內外的研究已蔚為大觀。自小說出版至今,文學界對這部小說關注的熱情不減,不少學者關注到這群知識分子的人物形象和人格悲劇,有些學者更對他們所處的荒誕歲月進行反思,也有學者從小說歷史敘事的寫作技巧探討,較少有人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進行探討。方方的小說中有許多耐人尋味的空間因素和地理因素,例如《萬箭穿心》中的房子、長江,《風景》中的棚子屋等,更經典的是一些文學空間形式。在《烏泥湖年譜》一書中,不僅有野地、烏空廟、小紅樓這樣典型的空間因素幫助小說進行空間敘事,促進敘事進程,還有方方在小說中塑造出的新中國的第一代知識分子們的知覺和心理空間。方方正是通過對烏泥湖的空間書寫,構造了知識分子們的世界,文本中的空間性因素不僅不能被遮蔽,反而是方方獨特的空間美學風格。我們不能僅僅觀察局部的空間意象,還要從整體角度觀察空間。
一、從野地到烏空廟——被營造的意象空間
小說開頭,作者詳盡地描寫了烏泥湖的地理環境。在漢口確實有這樣一個烏泥湖的存在,并且烏泥湖算是作者的地理故鄉,方方從小生活在這里,她對烏泥湖的一切都熟悉無比。離開烏泥湖30年后,方方隨家人重游故地,兒時的記憶涌上心頭,對故鄉的眷戀等多種情緒讓方方重塑烏泥湖這個地理空間。不管是烏泥湖的自然環境,還是人文氣息,都承載著作者的情感寄托,對于小說的構思也發揮著作用。方方在構建這個空間時運用了極具象征意味的地理意象,比如野地、烏空廟等,這些地理意象是小說中的地理空間要素,審美地構建出烏泥湖空間。同時,烏泥湖也是人物的外在生活空間,自然環境的變化暗示出知識分子處境的變遷,神秘的人文氣息削弱了知識分子凄慘遭遇的悲劇性,令人唏噓。
這里的烏泥湖是方方心目中的原風景,這里的風景具有原始生命力。原風景一詞是由日本學者奧野健男在《文學中的原風景》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作家固有的自發形成的空間。這樣的空間已經不是單純的自然風光或景色,而是作家心中的原風景,在作品中滿載著作家的感情色彩,如同沈從文筆下的湘西,老舍筆下的老北京,哈代筆下的維塞克斯。正如龍迪勇先生所說:“空間場景的意義不僅在于它作為小說情節結構要素之必不可少,而且其本身往往也具有特殊的意味?!盵2]只有將整部小說中的場景組合起來,并且明晰其中的象征,才能更全面地觀照小說中人物的命運。
烏泥湖上的野地是小說描寫的自然空間中具有文學象征意味的地理意象。1955年的春天,這群知識分子剛來到烏泥湖時,還是荒草交錯鋪展的野地,象征著未經人類開發破壞的大自然,是他們的天然樂土,生命還具有原始活力。這群知識分子因為要建設三峽這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偉大工程而生機勃勃,同時這片野地與知識分子的命運也有著緊密的聯系。隨著1957年“反右”斗爭的進行,知識分子吉迪成、邱傳志、蘇非聰等受到批判,“野地上曾經綠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色,呈現出一片枯黃”[3]78。情勢緩和時,“人們一覺睡醒,發現原野碧綠,遍地蓬蓬而出的綠芽驕傲地展示著全新的生命”[3]258。野地還是三毛和蒲海清,還有金媽媽操辦的幼兒園孩子們的游戲場所,這里春天開滿了野花,夏天有蜻蜓飛來飛去,一片和諧。隨著人們對烏泥湖環境的熟悉,1958年夏天他們在野地上開始修建倉庫,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人們在野地里挖馬齒莧,后來將野地開墾為菜園,原野也就不復存在。這一過程不僅體現了人與土地之爭,也是知識分子苦難經歷的象征,烏泥湖的自然環境一開始是溫馨宜居的,然而到后來卻越來越狹窄逼仄。
烏泥湖的民間傳說為地理空間增添了神秘色彩,也暗含一種關于生死的宿命論。烏泥湖成為推動敘事進程的有力手段,是一種特殊的空間存在。小說中多次提到命運、宿命,當知識分子們面臨生活的重重鞭撻時,作者用獨特的方式向我們展示出他們的命數。沒有讀過書的許素珍聽到雯穎和蘇非聰的太太魏婉嫻拿菩薩打趣便著急起來,趕緊遠離她們兩個,并且懇切地請求菩薩的原諒。后來知識分子蘇非聰在1957年被冠上“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三斗坪工地,雯穎在送別她們一家人時,心里暗想難道是因為魏婉嫻斥責了菩薩幾句,報應在今日就來了嗎?世事無常,兩個月前蘇非聰一家人還平安無事,而現在卻要被迫放棄工作舉家搬遷。世事如此變幻,用菩薩一說沖淡了蘇非聰一家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后的悲劇性。丁子恒是一個唯物論者,然而面對磨難,他也只能用命運無常來喟嘆自己和同事們的遭遇。最后他們的理想“三峽工程”仍然沒能實現,就像烏空廟一樣,烏有和空無。
二、從小紅樓到機關大院
——被限制的物理空間
烏泥湖宿舍是人物活動的主要地理空間,“所謂小說中的地理空間從來都不是單一的空間場所,除了它固有的地形地貌特征以外,更重要的在于它是人們生產和生活的場域,或者說是一種更大程度上的精神和文化載體”[4]。最開始大家都相處得很和諧,然而隨著烏泥湖宿舍的空間越來越狹窄,小紅樓失去了以前的歡樂,剩下的盡是矛盾與隔閡。家庭本是丁子恒等人放松和憩息的地方,然而這私人空間隨著政治運動的“入侵”也變了味,知識分子們在家里表現得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
小說在開頭明確指出故事發生的地點,這群知識分子從遠處聚集到烏泥湖,首先就面臨空間帶來的身份分界。小紅樓是高級工程師們的宿舍,它的布局是精心設計過的,十幢紅色的小樓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而定。普通工人和技術人員就只能住門牌混亂、用竹篾片和泥土相夾砌就的簡易宿舍。從空間的視野看,小紅樓不再僅僅是他們的居住地,也包含著當時社會政治權力內涵和階級意識形態。這就讓知識分子,甚至他們的家屬在無形中有了空間歸屬的優越感或失落感。就像在小說開端,丁子恒和蘇非聰因為自身的優越感而得意洋洋,默認為工程師比一般的工人地位更高,享受的空間待遇理所當然要更好,這是丁子恒他們滲透在骨子里的階層感。
小紅樓里住著的這群高級知識分子們都是為同一工程而來,他們甚至可以透過窗戶清晰地觀察到對面人家的生活,他們最初相處得頗為愉快。后來,人們通過自家的窗戶監視他人的活動,甚至相互舉報批斗。就是在這些瑣細的日常生活中,讀者通過作者描寫知識分子們的生活習慣、處事方法,以及人與人之間親疏關系的細節,就足以看出他們內在精神世界的崩潰。這個封閉的空間,銷蝕的就是他們的熱情和生命,他們在方方的小說世界里,是匍伏在“烏泥湖”上的踟躇者,處在精神奴役的“無物之陣”,成為精神人格的慢性自殺者,成為生命形態委頓卑瑣者[5]。方方用一種“審父”的眼光去看待這群人,用冷酷的筆觸書寫他們無處遁逃的命數。
在機關大院時懷疑一起工作的同事,回到小紅樓后猜忌周邊的住戶,在缺失信任的環境下,值得注意的是丁子恒的幾次出逃,逃出小紅樓和機關大院??臻g的變化,也在敘事進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的出逃也是短暫的,并且最后丁子恒的活動空間被束縛在書桌邊。他的第一次逃離烏泥湖是1957年吳思湘派他去四川進行土壤調查工作,后又代替吉迪成去唐白河進行土壤調查,從而使他免于被整風會議波及。這一次的離開,可以說有偶然的成分,但是為他下一次避開會議上的詰難辟出一條生路,同時,他的短暫離開,王志福才有了由頭對吳思湘進行窮追不舍的批評。他每一次短暫的逃離,都是身心的短暫休憩。即便是在柳山湖農場,與劉格非得錢沽酒、尋友論詩、共賞美景,他也甘之如飴。后來,連這短暫的休憩也不復存在,出差途中何民友的告密讓丁子恒更加局促,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參加修建三峽工程。最終,吳松杰從煙囪上的一跳,讓丁子恒困在他的書桌前,渾渾噩噩、無心工作,他終于還是淪為庸人。
三、從作為到無為——被扭曲的心理空間
在看似隨意的日常生活書寫中,作者方方對時代的詰問可謂振聾發聵:“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個個的鮮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來飼養這種‘斷送呢?”[6]這群知識分子一直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但是一次次的批判和整風運動讓他們連做個簡單的工具都不可能,從最初的熱情飽滿到最后如同行尸走肉,從積極的作為到消極的無為、不為,更加顯示出知識分子理想價值的變化軌跡,同時也將他們的心理空間展現在讀者面前。這種展現并不是生硬地敘述,而是在時間的流逝中,一個個事件接踵而至,知識分子們的雄心壯志被日漸消磨,他們的心理空間早已經扭曲,而作者正是在這種日常的事件描寫中迫使讀者去切身體驗知識分子的心理變化。
從丁子恒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這群知識分子的復雜且日漸扭曲的心理空間。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們的結局?綜合看來,首先,環境的變換莫測是影響他們心理的首要因素。劉格非因為曾經喜歡過蘇軾的某句詩而被發難,曾經一起工作的同事出差回來后就被調查。丁子恒實在想不到意外什么時候來,就像他料想不到關于他的大字報什么時候會張貼出來,高度緊張的心理壓力、限制的空間讓他的崩潰合乎情理。其次,知識分子們的多重身份也是讓他們的心理如此復雜的原因。這些知識分子是三峽工程師,國家的棟梁之材,是他們孩子的父母,也是他們父母的依靠。曾經是丁子恒鄰居的蘇非聰被打成右派,舉家下鄉,小小年紀的孩子們必須要采桑養蠶、下地插秧,蘇非聰則因為不善農活被人嘲笑,總是在家里大發脾氣,曾經未曾受苦的魏婉嫻不得不肩負起整個家庭的重擔。丁子恒和雯穎聽完蘇非聰的現狀后心有余悸,妻子雯穎慶幸丁子恒僥幸成為“漏網之魚”,而丁子恒認為這對于他來說是個教訓,他必須要三思而后行,必須保持沉默,克制自己的言行舉止。在他看來,良心和妻兒就像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丁子恒只是選擇了護住妻兒。
孩子是政治高壓下舒緩知識分子情緒的力量,文中有大篇幅是關于孩子和家庭主婦們的日常生活描寫,是作者為了緩解知識分子高度緊張的心理世界。1957年關于右派革命,丁子恒苦惱于會議發言的問題,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三毛對父親的行為感到奇怪,稍后一臉頓悟,把痰盂拿到丁子恒跟前讓他方便,一本正經地說爸爸走來走去的模樣像極了他自己要撒尿不敢撒褲子上,因為怕被媽媽打,所以他猜測父親一定也想撒尿了。一句話令丁子恒開懷大笑,后丁子恒戲謔地評價三毛唱的什么狗屁歌,三毛反駁說丁子恒太笨,自己屬蛇,應該是蛇屁。丁子恒因三毛可愛的言行而內心平靜下來,一夜好眠。雖然知識分子始終在被生活的磨難沖刷,然而孩子們的天真直率又把他們從崩潰的邊緣往回拉。作者正是在這種張弛之下道出知識分子的艱難處境,讓“注意力在有限的時間范圍內被固定在諸種聯系的交互作用之中”[7]。作者在每一幕的場景中,讓讀者的注意力更多聚焦于人物關系和行為選擇上,這樣讀者也能身處良心與家庭的兩難選擇中,更能理解知識分子們的心理空間。
多年來,我們對《烏泥湖年譜》中時間的關注多于對空間的關注,但當我們從空間角度解讀文本也能另有一番收獲。作者用年譜的方式,加上多層次的空間敘事,將知識分子們在自然的地理環境中表現出生命的脆弱和對命運的無處遁形、在小紅樓里表現出人與人之間為了生存而相互傾軋的殘酷、有著因為家庭而不得不隱忍的柔情、在偉大的建成三峽工程的理想面前表現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失落,都表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意象空間的塑造,從整體看更是展現了作者一貫的空間敘事邏輯和審美風格。
參考文獻:
[1]王歡歡.空間轉向與文學空間批評方法的建構[J].中國文學研究,2018(2):60-66.
[2]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33.
[3]方方.烏泥湖年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4]鄒建軍,周亞芬.沖突、交流與融合——論《拯救溺水魚》中的三重地理空間書寫[J].華中學術,2009(2):185-194.
[5]李俊國.方方:二十世紀中國知識者家族的命運書寫[J].華中科技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5):55-60.
[6]王陌塵.方方:思想的力量及其盲點——從《風景》到《涂自強的個人悲傷》[N].北京日報,2013-08-01(018).
[7]弗蘭克,等.現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M].秦林芳,編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3.
作者簡介:李右梅,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