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舍對菲爾丁的接受和變異

摘? 要：老舍是20世紀中國乃至世界文壇上的優秀作家。在英國任教期間，受到英國小說、英國文化的影響，老舍開始了文學創作。被稱為英國現實主義第一人的菲爾丁對老舍更是影響頗深，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分別是幽默手法的運用、人物形象塑造方法及評價式現實主義特色。老舍不僅學習菲爾丁，還將其融入到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并對其進行消化吸收，從而表現出老舍的個人特點：老舍的幽默更為溫和，而人物素材積累更為豐厚、受優秀傳統文化影響后表現了別樣的現實主義。

關鍵詞：老舍;菲爾丁;小說創作;接受;變異

老舍曾于1924年至1930年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書，在任教期間，老舍最愛做的事情就是泡圖書館。正是在這一時期，老舍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小說創作，開始了文學創作之路。老舍的小說創作離不開英國小說創作文化的影響，正如老舍所言：“二十七歲，我到英國去。設若我始終在國內，我不會成了個小說家——雖然是第一百二十等的小說家。到了英國，我就拼命的念小說，拿它作為學習英文的課本。念了一些，我的手癢癢了。于是就開始了創作?！盵1]180由此可見，英國小說家對老舍的創作影響之大，其中亨利·菲爾丁對老舍的影響不可忽視。被譽為“英國小說之父”的菲爾丁為英國小說創作作出重要貢獻，如獨特的英式幽默、自創的“滑稽現實主義”理論等。不僅如此，菲爾丁也推動了世界現實主義小說的發展，并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作家，老舍便是其中之一。菲爾丁對老舍創作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嬉笑怒罵的幽默風格、人物形象塑造方法和評價的現實主義三個方面，本文將以菲爾丁的《湯姆·瓊斯》和老舍的《牛天賜傳》進行對比說明。

一、幽默風格的不同表現

菲爾丁的文學創作由兩部分組成，前期的劇本創作和后期的小說創作。在1728-1737年的劇本創作中，菲爾丁創作的劇本均為喜劇。與當時流行的輕松喜劇不同，菲爾丁的喜劇創作是借喜劇的形式來表達自我的想法，包括對現實的諷刺、對貴族階級的譴責等。在之后的小說創作中，菲爾丁提出了“散文滑稽史詩”的概念，“菲爾丁將小說定義為‘散文滑稽史詩，它既有史詩的特點——有情節有人物，又是沒有韻律的含有幽默滑稽成分的散文體。用散文寫史詩，用‘滑稽而不用‘嚴肅筆法，小說的故事情節可以輕松可笑，可以描寫下層社會群眾的生活，而作家的人物就是從這些輕松可笑滑稽的故事中暴露出人性的虛偽”[2]240。老舍的小說創作亦以幽默聞名，他曾在《談幽默》中對反語、諷刺、機智、滑稽、奇趣進行區分，并發表了自己對幽默的見解：幽默首要的是一種心態。幽默的人既不呼號叫罵，看別人不是東西，也不顧影自憐，看自己無一活寶貝。他是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點，而技巧地寫出來他自己看出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1]137。由此看來，作家們的幽默是有深意的幽默，而非只是簡單的調節氣氛。

值得注意的是，老舍雖受到菲爾丁“散文滑稽史詩”的影響，但并不代表二人作品中的幽默表現完全一致。菲爾丁的幽默，更犀利、批判性更突出，以文字傳達出菲爾丁內在的憤怒。“他在《湯姆·瓊斯》的開卷第一張里曾以飲食為喻，聲明他要奉獻給讀者的佳肴只有一道——人性，他要做的就是忠實地刻畫人性，將頑疾剖開來給人看。因而他的幽默就像利刃一般具有剜瘤割腐的手術刀功能。”[3]106與菲爾丁式利刃般的幽默不同，老舍的《牛天賜傳》更加溫和，老舍的幽默雖有諷刺、發人深省的效果，但其表現形式卻是插科打諢式的。在《牛天賜傳》第一節《天官賜?！分?，老舍寫老胡發現了在牛家門口的牛天賜，還轉換到了牛天賜視角：剛出生幾天的英雄牛天賜在這個時節無論如何也還是不會招呼老胡或任何人一聲，因為他是剛生不到幾個鐘頭。這時候他要是會說話，還很客氣地招呼人，并不見得準有他的好處;人是不可以努力太過火的。不經意間，老舍就調侃了人際交往中的假客套與虛偽，如果菲爾丁的幽默文字讓相關讀者如坐針氈，老舍的幽默則使讀者會心一笑。

菲爾丁和老舍的幽默存在差異是必然的，如果老舍只是一味地模仿菲爾丁的幽默，那么老舍在文學史上的聲望一定不如現在。不難發現，菲爾丁和老舍使用幽默的創作意圖是一致的，但對象卻不同的。“1752年菲爾丁發表了題為《論娛樂性閱讀》的論文，明確指出作家的職責不應只局限于逗人發笑;用幽默和睿智揭露罪惡的作家如呂西安、斯威夫特等更令他欽佩……幽默感和嚴肅感就像矛盾對立統一的兩個方面，能體會到作品的幽默性就應覺察到與其相對應的嚴肅性。菲爾丁的創作目的是借由幽默喚醒嚴肅，借由嘲諷打擊邪惡?！盵3]109老舍顯然繼承了菲爾丁的創作意圖，技巧地寫出他看到的人間的缺欠，也愿使別人看到。區別在于菲爾丁的幽默是“打擊式”，而老舍則是“展現式”的。

二、人物形象塑造方法

菲爾丁認為人性并非十全十美，即使最善良的人也有一些“小小的、人性所防備不了的瑕疵”[2]243。也就是說，菲爾丁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并不塑造假想的完美人物。因而我們不難看到，《湯姆·瓊斯》里沒有十足的好人。就主角湯姆·瓊斯而言，他的主導性格是熱情大方、助人為樂。每次打獵回家，他都會把獵物全部送給雇工黑喬治，慷慨助人;當黑喬治被解雇時，瓊斯非常難過，在無法幫助他返回時，賣掉自己心愛的小馬幫助他。在得知是布利非陷害自己，并想將自己置于死地，瓊斯最后也還是選擇原諒布利非，而非恩將仇報。然而在對待愛情方面，湯姆·瓊斯暴露出自己的輕率，表現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欲。他一方面懷著對蘇菲婭無窮的愛，另一方面屈服于情欲而放縱自己?！耙舱沁@種有正面亦有負面的寫法，體現了菲爾丁的寫作原則：大膽真實地描繪人，描繪人的一切生理需要。菲爾丁并沒有把瓊斯寫成一個‘完人，對瓊斯因沖動而做出的荒唐事情，也沒有加以掩飾或辯護。這使得這個人物更為立體、豐滿，使讀者感受到他的可信。”[2]243

同樣，老舍在塑造《牛天賜傳》中的人物形象時，也采用了創造不完美人物的方法。《牛天賜傳》中以紀媽形象最為突出。紀媽是牛家雇傭的奶媽，為了養家糊口，紀媽離開了自己的孩子來到牛家哺乳天賜，老舍非常細致地描寫了她的內心狀態。一方面，天賜是紀媽用奶帶大的，紀媽打心底里喜歡這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另一方面，因為要帶天賜，紀媽只能離開自己的小孩，看到天賜白白胖胖，想著自己的孩子只能挨餓，于是紀媽又會偷偷擰天賜的屁股。為了讓自己生存，紀媽千方百計地想讓自己留在廚房，頂替劉媽。再如四虎子，天賜的唯一真朋友，打心底里喜歡天賜，帶他解放天性，真誠正直卻又有粗俗鄙陋的一面。

菲爾丁和老舍在塑造不完美人物的觀點相一致，但并不代表二人塑造人物的方法也相同。菲爾丁在擔任治安法官期間，通過審判工作積累了大量的創作素材，與英國小說大多數取材于新聞相同，菲爾丁的許多小說都是由真實事件改編。老舍的素材當然也源于他日常生活的所見所聞，然而并不是因某件事而寫某件事，他可能積累了這個人的許多素材，然而最終也只是挑選最能體現該人物特點的典型事件進行描述。正如他所說：“只有我們熟悉人物的全部生活，我們才能夠形象地、生動地恰如其分地寫出人物在這個小故事里作了什么和怎么作的，說了什么和怎么說的。通過這一件事，我們表現出一個或幾個形象完整的人物來。只有這樣的人物才會作出這樣的一點事，說出這樣的一點話來?！盵1]162老舍在創作人物時，更多體現的是他對人物的全面了解，因此他在小說里描寫的往往是典型人物做出的典型事件。

三、評價的現實主義

“菲爾丁是18世紀英國啟蒙運動中一位杰出的作家，是提出較為系統的現實主義小說理論的第一人。”[2]240老舍的創作則以回憶、經歷為主，自然也屬于現實主義?，F實主義的首要特征是真實。所謂真實，并不是將生活原封不動地搬進小說，而是以現實生活為根據，真實地反映社會生活。菲爾丁的《湯姆·瓊斯》真實展現了18世紀英國的社會面貌，涉及鄉村、城市、集市、監獄、雜貨鋪、旅店等多個場景。通過小說結構安排，讀者能夠跟著主人公領略社會風情?！叭珪?8卷，按照故事發生的背景可以分為三大部分：第一卷到第六卷，以偏僻的外景為背景;第七卷到第十二卷，主要描寫男女主人公從鄉村到倫敦路上的經歷;第十三卷到第十八卷，場面移到倫敦，以都市生活為背景。這些作者這樣的安排反映了真實的社會生活?！盵2]245老舍的《牛天賜傳》雖沒有《湯姆·瓊斯》描寫的社會范圍廣，卻能通過一個家庭的變更反映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狀態，亦是現實主義真實性的表現。《天官賜?！贰锻岽蛘返湫偷乇憩F了舊中國社會中重男輕女的思想，牛老夫婦反復多次確認天賜是不是男童所表現出濃烈宗法制特色。《嘩啷棒兒》中紀媽復雜心酸的心路歷程展現出農村經濟凋敝，農婦只能離家當奶媽的殘酷;《子孫萬代》中為天賜辦的“三天”更是生動展現了老北京的禮文化，為了準備三天，牛老太太安排各項事宜，飯菜更是詳細到了幾件小燒、幾個飯菜、幾件冷葷、幾道點心、幾個大件，等等，展現了飲食文化。牛老者則忙著跑腿，老劉媽認真打掃，就連奶娃娃的紀媽都得訓練奶娃娃的姿勢，引人發笑的同時，也展現出獨特的辦三天文化。

現實主義的另一特征是批判性。菲爾丁和老舍的作品除了幽默特色，也有作者鮮明的批判態度。事實上，作家的責任心、良心會使作家在創作時不自覺地融入社會批判，但批判力度有激烈、溫和之別?！稖贰き偹埂分械牡谖逭乱陨駥W家和哲學家對湯姆的看法為主要內容：屠瓦孔心里只有鞭子，他竭力反對這種優柔寡斷的（或者照他說，是不道德的）寬大。他說，不去懲罰這種罪惡就是助長這種罪惡。他還發表了一通關于管教孩子的道理，引用了所羅門以及旁人的許多話。而斯奎爾說，他曾竭力想把湯姆這個行為和自己對完美德行的概念調和起來，卻辦不到。他也承認那孩子的行為看來像是有堅忍不拔之處，然而堅忍是美德，撒謊是罪惡，這兩者是水火不容的。他還說，既然在一定程度上這是把道德和罪惡混淆起來，但因此就更值得屠瓦孔先生考慮，責罰是否更應加重一些。通過表現這兩位所謂的學者在懲戒瓊斯的問題上的意見，菲爾丁批判了虛偽的神學家和哲學家無能而又專制的一面。對布利非一切行為的描寫，也批判了某些貴族階級為達目的，道德淪喪，陰險惡毒的面貌。

老舍在《牛天賜傳》中也融入了許多批判內容。尤為突出的是教育批判。書中主要描寫了兩種教育制度，一種是私塾教育，另一種是學校教育。天賜曾先后接受過三個私塾老師的教育，然而除了厭學，天賜什么也沒學到。以第一個私塾老師王老師為例，所謂的王老師其實只是一個想要牛老者資金支持的店鋪伙計，根本沒有才學，而牛老夫婦也不查證，只是一味相信。王老師每天只是讓天賜讀《三字經》，至于讀沒讀懂、學了什么，一概不管，只想著自己的生意計劃。另一老師主張嚴師出高徒，完全不考慮實際情況，老舍借此諷刺了教育體制內的教師與教學制度。

菲爾丁與老舍的創作均具有現實主義特色，菲爾丁對老舍的獨特影響體現在現實主義的評價特色上。尹恩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稱菲爾丁的小說為“評價的現實主義”，評價是指作者的主體介入。閱讀《湯姆·瓊斯》時，不難發現作者出現在小說中的次數非常多，有時借人物事件發表議論，有時直接脫離文本展開說理，甚至有時直接與讀者進行交流，頗具先鋒特色。

老舍受菲爾丁影響，在創作《牛天賜傳》時也采用了主體介入的評價式現實主義。與菲爾丁不同的是，老舍介入時并不是如菲爾丁一般介紹自己接下來要寫什么，如何行文，而更多側重于表達自己對文中人物、事件的看法。《牛天賜傳》中的作者是以傳記寫者的身份出現的，帶著讀者一起觀察書中的生活，同時不忘表達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這樣做的優點在于，拉近了作者與讀者之間的距離，同時也有意識地引導讀者去思考，加強了幽默諷刺和現實批判效果，在小說最后，作者也不忘重申這是傳記，為了增強故事真實性：天賜后來成了名，自會有人給他作傳——不必是一本——述說后來的事。這本傳可是個基礎的，這是要明白他的一個“小鑰匙”。自生下到二十歲的生活都在這里，我們可還是不曉得他的生身父母是誰;大概他的父，也許他的母，是有點天才的。聰明是天生帶來的，至于將來他怎樣用他的聰明，這里給了個暗示。這是個小資產階級的小英雄怎樣養成的傳記。老舍式的評價現實主義更符合國人的閱讀習慣，對中國讀者而言，《牛天賜傳》類似于古代說書的形式，老舍化身為說書人，向觀眾講述牛天賜的故事，做到了趣味與思考的結合，對教育制度、官文化、面子文化等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反映和批判。

四、結語

世界文化因相互影響、相互借鑒而呈現出豐富多樣的特色。老舍去英國任教的幾年，接受了英國小說創作文化的影響，如結構安排、人物塑造、風格特色等，尤其是菲爾丁。優秀的作家接受優秀前輩的豐富經驗，卻也不止于此。對菲爾丁寫作小說時所使用的技巧，老舍學習并在自己的小說創作中使用，并不生搬硬套，而是在熟練掌握后，結合自身文化背景、生活經驗創作出具有個人特色的小說。菲爾丁式的幽默、人物塑造方法、評價現實主義經過老舍的學習應用，展現出新的風貌。

參考文獻：

[1]老舍.老舍談寫作[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9.

[2]鄭克魯.外國文學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

[3]張文.大腦認知幽默機制下的善意冒犯——剖析菲爾丁與艾米斯的幽默哲學異同[J].外國文學動態研究，2018（1）：103-111.

作者簡介：鄧芳，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