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勇麟
陸永建作為一名“非專業作家”,堅持數十年如一日的執著耕耘,在文學創作方面取得不俗成果:出版散文集5部,文藝評論集2部,書畫作品集2部,以及報告文學、電視劇文學劇本等共計16部;散文《福州的三坊七巷》被選入2006年高考語文模擬試卷,《后街》被收錄《福建優秀文學70年精選·散文卷》,報告文學《千年一遇》獲第30屆華東六省一市文藝圖書獎二等獎?!蛾懹澜ㄗ赃x集》(海峽文藝出版社2021年4月版)收入散文、散文詩、文藝評論等173篇,是他對自己三十多年業余創作的一次梳理和總結。
讀陸永建的散文,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這些散文作品突破了散文理論的一般性認知。通常意義上致力于探微索隱的散文理論,愈發將作者的主觀世界以及藝術構思雕鏤得精細無比。但陸永建的散文創作似乎并未受到散文理論的拘束,也未從散文理論當中有所刻意地借鑒。換言之,陸永建是以赤誠、閑適的精神狀態和藝術態度進入到散文領域當中??v觀陸永建的散文創作,這種“無意而為之”的為文態度給人一種與眾不同之感,而且這種異于常人的審美印象不太容易找到理論上的路數,充分顯現了他散文創作的反叛與創新。
陸永建的散文世界充滿“通透達觀”的意味,貌似處處是閑來之筆,似乎很少出現“緊張”之處,無論是理論的緊張、抒情的緊張還是敘述的緊張,這種洞察一切的審美視野正是以這種非緊張的方式不知不覺上升到一種至臻的境界。在這個復雜玄妙的過程中,很難有一種清晰的理論言說予以澄清,這種主要基于創作主體體驗式的散文創作是學院派理論家或散文家所難以理解或適從的,這種散文現象不能不說是代表著另外一種文學的理解和書寫的方式。陸永建的這種散文創作方式,不但沒有服從理論權威以及書寫傳統的意思,甚至體現出極富韌性的自我審美的意圖,正是這種散文創作所具有的反潮流特征賦予了陸永建散文創作新的審美體驗。
在這種平淡而雋永的散文敘述中,文化和故事敘述無疑成為一種重要的成分。某種意義上,正是文化和故事敘述填補了散文抒情的緊張缺失所造成的空白。在許多散文中,陸永建依靠故事敘述儼然營造出寓言式的文本世界,這種散文文化故事敘述無形中達到了對平淡敘述的內在超越,這是陸永建散文所具有的一種審美的魔力。雖然慣用文化和故事敘述來進行散文寫作,但陸永建并不善于對文化和故事進行更高層次的構想,這種構想一度成為學者散文最擅長的技能。陸永建習慣對歷史文化進行直截了當的當代闡釋,即便對歷史文化有所主觀的思考,這種思考也更多地停留在一種印象式的價值判斷,他拋棄了歷史文化復雜而沉重的負擔,這種負擔往往成為散文作者施展才華和審美技巧的趣味所在。從這個意義上來審視陸永建的散文創作,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散文傳統的反叛者和創新者。他輕而易舉地拋棄了散文的種種負擔而輕裝上陣,將散文創作作為一種文化印象而非文化體驗更非文化考察來進行理解。因此可以說,陸永建開創了當代散文的另一種模式,在這個意義上,他瓦解了文化散文的當代書寫模式,至于如何更好地發現或建構新的散文審美,陸永建的散文同樣面臨這一散文發展的當代性難題,只不過,他所做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站在當下的時代進行不懈的探索。
盡管陸永建在散文創作中對于“文化”理解與運用獨具特色,但又不能簡單地將其歸于文化散文的書寫范疇。文化的概念在陸永建的散文當中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完整的背景單元而非被分析的對象,文化成為散文創作出發的一個重要起點。已有學者察覺到陸永建散文中文化的癥結所在,即意識到陸永建散文對于文化的敘述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學者文化散文,但又不能簡單地將陸永建的文化印象書寫視為抒情散文,這兩者之間明顯不在一個層級的邏輯范疇。我倒覺得用“文化+敘事”這一內在邏輯更能闡釋陸永建散文創作對于歷史文化題材的理解和重塑。
在陸永建的散文創作過程中,他將文化當作散文存在的整體性背景,這一背景是敞開的全景式的,又是共時性的跨越歷史時空的。文化成為一種固有的生命意象和審美體驗的完整單元而得以存在。簡而言之,陸永建是將散文創作在“文化”這一背景之上。當然,文化的概念十分多元復雜,包括文學、藝術、歷史、民俗、非遺等,這無疑是陸永建散文敘述的獨特之處。如果說陸永建對當代散文的開拓性意義體現在哪里,我認為這種“文化+敘事”的印象書寫模式是由他所開創并努力嘗試的,這種模式顯然不同于“生活+敘事”的抒情模式,也不同于“思想+敘事”的智性模式。
陸永建這種基于文化印象的敘述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拒絕了散文的個性成分,他的散文敘述更傾向于一種文化事實的客觀陳述而非個性的抒情或思辨。他對傳統文化對于今天的影響似乎很少表現出質問的態度,而是將從古至今的文化過渡視為一種客觀事實,即便在文化的古今差異上他表現出某種批判的態度,但這種批判的態度仍然是充滿包容性的,似乎旨在指陳某種古今的差異而已。這種包容性的態度在他散文中往往作為一種結論性的概括得以體現,何以至此,在他的散文作品中并未成為討論的重點。這種為文的態度和修養,在本質上很有“意在言外”的文人坦蕩胸襟,這是陸永建作為散文家的“大道”情懷 。從“大道”處言,陸永建不僅通過散文創作實現自己人生體悟的大道,同樣在訴說中國傳統文人共同的精神大道。某種意義上,陸永建正是通過為文的方式實現與中國傳統文人的心靈交流,他的散文因此而帶有鮮明追憶的人文特征。
陸永建的散文以文化敘述刻畫出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群像,這些傳統文人因某種共同的人格魅力彪炳史冊、流芳至今。在《武夷山詠墨——談朱熹的藝術思想》《尋覓柳永》《孤獨的李贄》等文中,陸永建通過散文來實現對這種人格精神的當代傳承。為了這種歷史人文的追憶,陸永建在散文中大規模地敘述了傳統文人的典故故事,反而營造出一種鮮明的歷史沉浸感,這種歷史氣氛的營造成為陸永建散文的一大特征。這一特征也從根本上決定了陸永建的散文是格外地懷舊的,這種懷舊不是個人性的懷舊,而是歷史的懷舊,文化的懷舊,甚至是人格精神的懷舊。只有從歷史人文這一角度方能真正尋找到陸永建散文創作的真正審美落腳點,也只有從歷史人文這一角度為他的散文解讀尋找到切入當代文藝的理路。
在歷史文化為宗的散文創作中,各種游記作品又占據陸永建散文很大一個比例,如《莫高窟之殤》《走進承德避暑山莊》《讀黃山》《福州的三坊七巷》《后街》等?!坝紊酵嫠彼坪醭蔀殛懹澜ㄗ穼ぶ袊糯娜酥臼康囊环N當代方式,他在《九石渡斷想》一文中指出:
旅游的意義在于尋求一種解脫,追求一種放松,卸掉身心的重荷,洗卻都市的浮躁,陶冶世俗的性情,凈化污濁的心靈。
這種追憶古人的方式雖然不免讓人產生恍若隔世的虛空感,仍舊不失為一種懷古和逃遁的有效途徑。但陸永建終究不是一個為了發思古之幽情的復古守舊之人,這種“游山玩水”如同短暫的夢境,他總是在經過一場靈魂的游弋之后再次回到當今時代的價值思考當中。
與歷史人物為伍并不意味著陸永建的散文全然是超脫世俗的。散文作為一種思想表達的方式,陸永建擅于以歷史觀照現實,在眾多的散文作品中,他往往從大處著筆,進行情懷遼闊的現實思考,這些思考的內容往往沒有一種界限清晰的標準,可謂隨心所欲、隨遇而安,這使得陸永建的散文表面上缺少一種文學創作特有的精致和苦慮。但深入閱讀就會發現,他的散文往往充滿了對于歷史與現實的一種寬容與悲憫的情懷。或許可以將陸永建的這種文學態度和修養,理解為文學的當世“慈悲”。在跨越時空和文體限制的散文場域當中,陸永建可以輕易做到信手拈來,他可以將個人往事、哲學命題、人文景觀、俗世問題等熔于一爐,而所得出的結論往往又是最樸實的道理。而事實上,這些最樸實的道理似乎早已經被人遺忘或者已經喪失知覺。因此,在閱讀陸永建的散文時,這種驚嘆之感是時常會發生的。
陸永建的散文思考邏輯是由遠及近而非由近及遠,他善于將遙遠的東西甚至虛無的東西拉進到現實當中,而非提升為更加遙遠或者虛空的位置。這種技巧在原理和邏輯上類似于廣角鏡頭的使用。某種意義上,這種審美的現實態度恰恰彌補了當代散文的某種精神缺失,即以現實敘事的客觀審美代替純粹個性的抽象審美?!艾F實體驗”對于陸永建散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如同被嵌在歷史與現實、過去與未來之間的一個“世俗的中間人”,不斷重拾著過往與現在的種種文化影像,在這個過程中,陸永建無形中將自己塑造成歷史文化“最后守望人”的角色。這一角色徹底釋放了他作為散文家的思想界限以及審美顧慮,從而將散文敘事本身當作一種賴以寄托的人間大道,并在散文敘事上深深打下屬于他個人的烙印。
憑借“大道”得以萌生“閑情”,這是陸永建散文的情感邏輯。陸永建的散文版圖大體可以分為歷史的冥思以及自我的世俗體驗。個人之體驗作為散文創作的重要內容在陸永建的散文當中則演變為一種個人的哲思。情感的哲思化成為陸永建散文個性書寫最為鮮明的特征。無論寫人記事,對于情感的觀照已經超脫七情六欲的層次而上升為一種情感的哲學。因此,在他的抒情散文作品中,人物往往是靜態的,情感也往往是靜態的,作者對于人物故事的敘述成為一種間接的情感體驗而非情感參與,世俗性的情感成為一種被擱置靜觀的對象。這種“閑情”的哲思化打破了傳統散文對于人物情感的既有定義,從而使得人物情感成為一種人間景物而被納入整體性的臨摹和描述當中。這種對情感的疏離和物景化在他的散文作品中頻繁發生,這是當代散文創作中并不常見的現象。傳統散文主張個人情感與體驗的表達,因此往往帶有一種主觀情感上的偏見甚至偏執,一般而言,一種過于端正的情感表達往往會被視為對于藝術的遲鈍或者無能,這種有關散文審美的印象在陸永建的散文創作當中被徹底瓦解。
在陸永建的散文當中,情感的熱度和復雜度都被大大降低,而蛻變為一種閑適的智慧,情感原本應是盲目沖動的,但在陸永建筆下則變為平和冷靜的,這種情感可以說是一種充滿歷史底蘊和外在形式意味的情感,是一種洞察一切之后的情感痕跡。陸永建審視散文情感的視角和方法明顯不同于一般的作家,他善于用第一層級的思維進行情感定位,在他的散文當中,情感是變動不居的,是清晰明朗、坦率示人的。也許與他精通攝影有關,這種處理情感或者說對待情感的態度本質上更接近于攝影的藝術,情感在視界中如同具體的物象袒露在萬物的表層,與視覺形象成為同一層級的具體物象,散文對于情感的處理則如同攝影機對于外界事物的捕捉一樣,一旦進入創作者的視野就被予以定格,因此,情感被賦予形式上的意義。解讀陸永建的散文不得不意識到他處理情感的這種思維和態度。這種散文情感雖然由于它的直接率真,缺乏玄奧復雜的內涵而被冠以“閑適”二字,但這種閑適情感的生成或許并不是作家的內心寫照,而是作家對于情感形式化的理解和生成。由此可見,對于陸永建散文中的“閑情”解讀需要從全新的角度進行。
這種形式化的“閑情”因此擺脫了寫作情感的困擾而上升為一種寫作理念或者寫作的哲學,這是陸永建散文創作對于散文情感的一種突破,即情感被置于物象的同等地位。陸永建對于情感的處理表面上帶有很多個人感受和體驗的成分,但這種個人的成分恰恰是非個人性的體現。事實上,文學創作的情感個性化往往充滿晦暗的色彩,越是晦暗越是私密越能夠激發審美的意趣,但在陸永建的散文作品當中,個人性的體驗某種程度上是開放性的,他在情感的表達過程中以個人的名義過濾掉了個人的晦暗成分,以至于個人性情感的表達轉變為一種顯而易見的公眾呈現。作為陸永建散文的讀者,倘若不夠深入和用心,勢必對其中的審美意趣很難體味得十分細致,更談不上深入人心。這種形式化的“閑情”成為陸永建散文的一種文體特征,同時也造成了一種審美的危機,這種危機如何能夠轉化為一種美學上或者說思想上的自我建構,成為考察陸永建散文的一種相對深刻的命題,即如何更深入地理解這種公開化的形式化的閑情。
我們不難發現,陸永建的散文作品帶有自我陳述的文本特征,以自我陳述取代了抒情主體的自我虛構。換言之,陸永建的散文作品較少鮮明的主體性身份角色,盡管散文注重真實,但如同詩歌和小說一樣,散文里面仍舊具有主體性身份自我虛構的意識,在陸永建的散文當中,他以一種透明的、敞開的、大眾的形式化“閑適”格調取代了散文主體性身份的潛在建構,從而實現了主體人格的一種物化,這種對于散文文體特征的突破可以說是陸永建散文的一種主要成就。散文主體人格的物化本質上是一種持續性的探索過程,對散文創作和散文理論的當代變革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無論陸永建本人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但將散文的人性情感從這一擅長抒情的文體當中剝離而出,這一行為本身就具有很重要的開拓意義。
整體而言,陸永建的散文很少立足于具體的當下現象,他在文本中所表達的情感或思想往往是跨越時空的,也很少停留在一種具體的物象之上,他通過一種宏觀的思想架構改變了散文注重刻畫細節的文體特征,以至于他的閑情表達是類型化的,或者說是普遍性的,他在散文文本當中容納了許許多多的人和物。在文本中很難清晰地把握到陸永建的散文人格,他習慣置身于文本之后或者說文本之上,尤其在他的散文詩創作當中,散文人格是普遍性離場的。那么,基于歷史的立場以及形式化的閑情,我們是否可以做如下推測:陸永建的散文敘述背后隱藏了有關人類或世道的思考?這一推測恰恰為陸永建的散文注入了思想的沉重分量。事實上,相對于個人抒情或者文化敘述,思想本身恰恰是當代散文發展最具革命性的動力。
(作者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