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世太

爺爺突然出現在夢里。
一切都是那樣清晰:爺爺躺在床上,說他想吃掛面。我立即動身往廚房走,隨即問他一句:還是用豬油炒白菜葉,然后兌開水下?他點點頭,眼里出現一絲滿意的光。
用豬油炒白菜葉,是啥味道?爺爺咋會提出這種要求?
我正琢磨呢,突然一激靈,醒了。
看看時間,已是凌晨三點。
害怕一會兒睡著了,忘記剛才的場景。我馬上摸出手機,把這個過程簡單記錄下來,清早起,發給弟弟妹妹。
我是靠娘吃飯的孤兒,爹是爺爺的繼子。
爺爺、爹、我,三代人,彼此沒有直接的血緣關系,卻被命運強行扭結在一起。
爺爺是個手藝人,會燒磚做瓦,俗稱“窯匠”。
方圓幾十里,爺爺的名字,是高山上的燈籠,以明亮的燈光,讓人仰望。
爺爺不是木匠,卻人送外號“魯班”,徒孫們多叫他“魯班三爺”,強調的是他玩泥巴的水平,和燒窯看火的技藝,相當于木匠的祖師爺魯班。
開國大將徐海東,湖北大悟人,窯工出身,被毛澤東稱為“工人階級的一面旗幟”。按照這個標準,爺爺也是工人階級,可惜他除了自己的徒弟,沒有領導過任何人。但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能夠加入爺爺燒窯的隊伍,相當于找到了一份工資不低、待遇穩定的工作。慢慢地,娶媳婦,生孩子,蓋房子……一切的一切,水到渠成。
每年春節前后,前來找爺爺拜師學藝的人,絡繹不絕。那時,一個壯勞力,在生產隊干活,年終分得的糧食,根本不夠吃。燒窯做磚瓦,每年三月份出門,十月底回家,天陰下雨就在家歇著,到年底能分到幾十塊錢,交十塊錢給生產隊,就可得全工分。
燒窯玩泥巴,苦,臟,累。爺爺收徒弟的標準,不看介紹人的面子,也不管拜師禮的厚薄,他要先從側面了解對方的品行,老實,厚道,能吃苦,肯下力氣,就有希望。那些說起話來鼻子眼睛一起動的人,心情再怎么迫切,也跨不進爺爺徒弟的行列。
爺爺帶徒弟,和泥巴、脫磚坯、做瓦坯,都是只示范一次,下來由徒弟們自己去練,十天學不會,卷鋪蓋走人。
徒弟們知道這個規矩,三天,最多五天,就可以單獨制作磚坯,拉出泥瓦。
徒弟多了,顧不過來,爺爺便把管理權放給收徒的徒弟。等到徒兒、徒孫們裝完窯,爺爺才被請到現場去看火。此刻,爺爺就是一輪明月,被徒弟們的笑臉捧著,格外明亮。
爺爺的徒弟們,究竟有多少,誰也說不清。每年拜年,我家的熱鬧場面,讓人難忘。
徒弟們拜年,時間越往前,表示對師傅越敬重。禮品嘛,就是用草紙包裝的紅糖,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村給老年人拜年的最高禮物。徒弟們到我家,紅糖包放到供桌上,先跪下給供桌上方的神軸叩頭,上面供著祖宗的名諱。再給爺爺叩頭。正月初一到十五,供桌上放的紅糖,摞得像座小山。我們外出給長輩拜年,隨時可以從上面拿這些包好的糖包。想喝紅糖水,隨手打開一包就是,爺爺從來不干涉。
豫南拜年的規矩是,客人一到家,就要嘴不閑地吃東西。一進門接過主人遞上的香煙、茶水,坐下來吃花生、嗑瓜子。早中晚三餐,客人必須吃一餐再走。僅吃正餐還不夠,還要頻頻加餐。
每年初一,宗親和徒弟們,一起涌過來,我家中午要開六、七桌飯。
客人來得多,熱鬧,喜慶,爺爺高興。對于廚房來說,壓力大增。
爹帶著我們外出拜年,沒有人給娘當幫手,她一個人圍著鍋臺轉,再怎么利索,也滿足不了那些喂不飽的鷹。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熬年夜,娘一個人搟面皮剁餡料,通宵不睡,包出的餃子擺滿簸箕、篩子和案板,到第二天,還是不夠吃。
爺爺覺得臉上無光,就在背后說風涼話:光棍(方言:有面子的人)要從鍋門口打起!
家庭矛盾,往往與金錢密切相關。
爺爺的窯場,建在馬路邊,交通便利。姑姑每次趕集路過,都要進去喝口水,歇歇腳。臨走時,爺爺順手給她塞三五塊零花錢。慢慢地,和三姑同住一村的二姑,發現了這個秘密,姐妹們結伴趕集,爺爺每回都沒有讓她們空手走。
消息傳到娘的耳朵里,娘很不高興。全家7口人吃飯,爹娘拼死累活干一年,分到手的糧食還是不夠吃。沒有副業,缺少生錢的渠道,買油鹽醬醋的錢、我和弟弟妹妹們的學費,都沒有著落。弟弟妹妹們的衣服,都是我穿舊后,娘洗洗縫縫改改,給弟弟妹妹們穿。可再怎么縫補,穿出來終歸是舊的。爺爺從來不給家里人錢。娘沒辦法,跟爺爺吵,埋怨他不顧家。
十月底,天涼了,窯場散攤,爺爺就四處走動:女兒家,干女兒家,徒弟家,徒孫家,一直到臘月二十,快過小年才回家住一段。
口袋里有錢,走到哪家都是笑臉相迎。回家看看年貨,這也沒辦,那也沒買,爺爺很生氣,嘴里不住地嘟噥,臉上掛著一層霜。
老伴不在了,閨女嫁得遠,貼心的人一個也不在身邊。
兒子不是親生的,兒媳是改嫁的。對這個家,爺爺的感情很淡。
我體弱多病,身材瘦小,干活打架都沒法和同齡男孩相比,臉上經常掛著鼻涕,衣服總是臟兮兮的。這副樣子來到爺爺面前,經常碰到他的冷臉。
過了年,他的外甥、外甥女、徒弟的孩子們前來拜年,我們一起玩兒。外甥說:“我的新衣服是姥爺買的。”徒弟的兒子不甘示弱:“我口袋里有爺給的5元錢,還是新的。”他們在暗中較量,爺爺最愛誰,卻不知道我失落得想哭。
為了證明自己顧家,爺爺開始置辦年貨。每次趕集回來,他把自己買的東西,花的錢,讓我用張紙記下來,除夕夜,算給爹娘聽。
從此以后,我就覺得,親情一旦用賬目表達,就走向寡淡。
每年寫春聯,我都要寫“家庭和睦”“幸福家庭”之類的雜聯,貼在堂屋醒目的位置,期待家庭多一些溫暖,少一些爭吵。
可惜,爺爺和爹娘,都不識字。
讓爺爺臉上逐漸沾上喜色的,是我每學期拿回家的獎狀。后來,弟弟妹妹們陸續上學,幾乎每人都有獎狀。這種情況,引起村鄰們紛紛議論。有人當著爺爺面,夸他有福氣。有人說我家房子選址好,得了地氣。無論人家說啥,爺爺都笑瞇瞇地聽著,不接腔。
每逢過年,爺爺讓我們把獎狀貼到堂屋最顯眼的位置。我們的壓歲錢,也由二毛或者五毛,漲到兩塊。這筆錢,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
村里接通有線廣播后,我的心,仿佛黏在那個方塊木匣子上,沒事就站在旁邊收聽。偶爾做飯沒水了,我就去水井里挑,害怕回來后節目結束,急忙把地線拔掉,以為這樣能夠把節目儲存在匣子里,挑完水回來可以繼續聽。待我急急忙忙、滿頭大汗地把水挑回家,無論怎么鼓搗,喇叭里就是不出聲兒。
爺爺看到我對外面的世界感興趣,就讓他開長途貨車的妻侄,從武漢帶回一部收音機,作為我考上高中的獎品。
每天放學回家,只要有空,我就抱著收音機,不停地調臺:聽新聞和報紙摘要,聽戲,聽廣播劇。盡管喇叭里傳出的聲音,嗞拉得讓人牙齒發瘆。
收音機成了我須臾不離的伙伴,做飯時放到灶臺邊,睡覺時放到枕頭旁,上學時放進書包里。剛接觸收音機,我不知道如何開關,一天下午,老師正在上課,突然,“安徽人民廣播電臺、安徽人民廣播電臺”,清晰悅耳的男女聲,交替在教室里響起,大家一起尋找聲音的來源,我連忙紅著臉去桌斗里找開關。
那一刻,真恨不得旁邊有個地縫,鉆進去。
星期天或暑假,我有空就去窯場看望爺爺。
爺爺除了燒窯時看火,還負責給大家做飯。窯場來往的賬目,一日三餐的采買,都由他一個人操辦。

窯工們干活,體力消耗大。爺爺想方設法改善大家的伙食,隔三岔五吃頓肉,新鮮蔬菜和豆腐,每天都有。
我每次到窯場,都能趕上解饞。印象最深的,爺爺喜歡買仔豬肉。農戶家二三十斤大小的仔豬,突然病死了,舍不得扔,就剝了皮拿到街上賣。爺爺一旦發現,一次買半扇,拿回窯上,用青辣椒煸炒。沒有長成的仔豬,一點也不油膩,配米飯吃,香氣撲鼻。當時所學的知識告訴我,死豬肉不能吃,但禁不住嫩辣椒炒死豬肉誘人的香味,看著大家吃得滿嘴流油,我就放開了肚皮。
都說眾口難調。十幾條精壯漢子的胃口,讓爺爺調理得舒舒貼貼。
白天,我看窯匠們和泥巴、拖磚坯、轉瓦軸,晚上擠在他們窄窄的竹笸上,聽他們天南海北地閑侃,偶爾也講黃色笑話。爺爺聽見他們說話不著調,大聲訓斥:孩子是個生瓜蛋,別把他教壞了!
除了買菜、做飯外,爺爺還干一些巧活兒:把一塊長泥巴墊放在木板上,另用幾塊方泥巴圍成一個小筐,用小刀在上、左、右三面,雕刻牡丹、荷花、蘭花、喜鵲登梅等圖案,一個后面寬大、三面鏤空、底層封口、圖案漂亮的泥坯筷子簍就做好了。晾干后,燒磚瓦時,放在窯爐最上面。待從窯里拿出來,成為廚房里收納筷子和飯勺的必備用品。
從窯場回家,爺爺讓我到窯門前,裝幾麻袋窯灰,用架子車拉回家,堆在床底下。冬天來了,大人小孩,一人一只火壇子,里面裝滿窯灰,上面覆蓋一層明火,能溫暖大半天。睡覺前,把火壇子放進被窩,一會兒,被窩就暖烘烘的。鞋襪濕了,雙腳放到火壇子上,一會兒就烤干了。衣服濕了,放在竹片繃起的架子上烤一夜,第二天早起穿上,貼心地暖。
豫南地區,流行正月十五送燈。除了給逝去的親人送亮外,正月十三晚上開始,每個孩子還要有一盞燈籠,里面點燃蠟燭,或手提,或繩拉,走村串戶,形成一道流動的風景。
街上賣的燈籠,無論造型還是圖案,爺爺都相不中,就帶著我們自己動手。長方體的手提燈籠,爹用麻稈搭起骨架。用繩拉的兔子,爹用篾片編成圓形,下面用線軸做轱轆。關鍵的圖案,由爺爺來完成。他拿出新買的白紙和顏料,根據燈籠造型,裁好尺寸,在上面畫我們喜歡的小貓、小狗、兔子等動物,荷花、蘭花、竹子等花草,孫悟空、豬八戒等神話人物,畫得跟我們見到的或者我們想象的一樣,誰看了都喜歡。弟弟說想要一個哪吒,爺爺就畫一幅哪吒腳踏風火輪、手持乾坤圈的畫,并給我們講哪吒鬧龍宮的故事。爺爺一邊畫,一邊講,突然,一滴清涕落到哪吒胖胳膊的紅絲帶上,我剛要用廢紙去吸,被爺爺阻止:別管它,這樣的顏色有味道!
我做夢都想有一個書桌,可家里連塊平展的木板就找不到。窯匠的磚斗子,一塊磚寬,四塊磚長,下面用幾塊土坯摞起來,中間剛好容納我的雙膝。我向爺爺提出,想要一個磚斗子做書桌,他二話沒說,給我挑了一個新的。
1981年,我參加高考,被一所中專錄取,與預定的目標相差甚遠,心里悶悶不樂,便到窯場去散心。
爺爺說,別想一口吃個胖子,先吃上商品糧、不像窯場上這樣吃苦受累就行。要想更好,繼續努力。你年輕,以后機會多的是。
說完,掏出一沓新嶄嶄的10元票子,整整10張。摸著當時最大面值的鈔票,上面凸起的砂粒硌得手疼,我心里熱乎乎地。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農民的口袋逐漸飽滿起來。掙錢的渠道多了,燒窯的生意就不像原來那樣紅火。后來,有人引進了機瓦窯,燒一窯能頂爺爺他們干一年,農民也普遍接受了紅磚,手工燒制的青磚灰瓦,行情日趨清淡。沒過兩年,爺爺解散了窯場,干不了農活,他就在家里放牛。
畢業實習路過廬山,我給爺爺買了一根龍頭竹拐杖,爺爺很高興,整天拐杖不離手,走到哪拄到哪:放牛時是趕牛的工具,串門時是打狗的棍子。逢人就說,這是我大孫子給我買的!
別人恭維他:你這孫子沒白養,將來有出息!
爺爺聽罷,眼角的菊花,瞬時綻放。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圖書館做采編,可領一份勞保:一件藍色棉大衣、一雙高筒皮靴。這兩件東西,平時用不著,我就帶回家送給爺爺。早上露水大,爺爺放牛穿上皮靴;天氣冷了,爺爺披上棉大衣,感到很適用。
第一次領到工資,我給每個家庭成員都買了點東西寄回去,并以青澀的分行文字,記下當時的狀況,至今還珍藏在我的筆記本中:
三百四十五大毛/引來一串欠賬單//爺爺的麥乳精/姥姥的舒筋丹/妹妹的文具盒/弟弟的運動衫/我的《青年文摘》、《小說選刊》//從藥材公司/到百貨商店/再到郵局發封信/給父母請安/搜遍了口袋/只剩下五分錢……//您別笑/這并不寒酸/假如白給我十萬兩黃金/換這三十四元五角/我不干!
我寫的信,爺爺都揣在身上,遇到識字的人,就拿出來讓人念給他聽,好像孫子隨時在給他匯報工作和生活情況。
1992年春節,我帶著新婚的妻子回家,爺爺已經躺在病床上。臨走時,我跟爺爺告別,他讓我有空多回家看看,不要讓人說閑話:別人家是娶媳婦,我這是嫁孫子。
1994年春天,爺爺去世。我接到電報,馬上請假回家,和親友們一起,把老人家安葬在祖墳。
業余時間,我梳理一些過去的事,放在博客里,有網友留言:碰到饑荒年景,爺爺會讓奶奶熬粥,放在窯場的路邊,供過路人食用。因為網友沒有留下可聯絡的信息,我無法尋找更詳細的支撐資料。但從爺爺的性格和為人處世風格來看,這件事完全可信,而且還不止一次。
在那個一碗米湯就能救條命的年代,這是多大的恩德!
近年來,我為家譜的事情到處奔走。到廣州,已經獲得外籍身份的族弟,聽說我是“魯班”的孫子,一定要請我吃飯,并承諾為家族事務,貢獻一份力量。
疫情阻隔,連續三年春節,我不能回家。今年的清明節,仍然回不去。
打電話給85歲的爹,請他清明節前,去爺爺墳前,替我燒一份紙,說幾句我沒有忘記他的話。
爹說:有我在家,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只能在千里之外,以自己的方式,用幾行只鱗片爪的文字,拼湊爺爺生前的片斷。
今天早起,妹妹發來微信,說已經代我和弟弟,為爺爺燒了紙錢,上了香。
清明節。三代人。一個家庭。一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