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琳 鄭丹彥
一、基本案情
2019年9月,犯罪嫌疑人柯某某因其父不給其居民戶口簿用于結婚登記,便在“閑魚”APP上找到一名制作假證的人員,提供真實個人身份信息,以480元人民幣的價格購得一本偽造的居民戶口簿。柯某某使用前述偽造的居民戶口簿于2019年9月20日與女友在福建省福州市倉山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于2020年10月9日又辦理了離婚登記。同年12月8日,公安機關在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住處將其抓獲,當場查扣到其所購買的偽造居民戶口簿。
二、分歧意見
(一)居民戶口簿的性質問題
第一種意見認為,居民戶口簿應當認定為國家機關證件,理由是:其一,從居民戶口簿的創設意義上來看,其系公安機關以“戶”為單位對國家公民進行管理登記的“簿”,在登記戶內成員基本身份信息的基礎上用于證明戶內成員之間的關系,其人口屬性大于身份屬性;其二,刑法第280條第3款中明確列舉的“身份證件”僅有居民身份證、護照、社會保障卡、駕駛證等四類,在司法實踐中,對于其他“依法可以用于證明身份的證件”,應當通過法律解釋等方式予以明確,但目前尚無法律解釋將居民戶口簿納入其中,故不宜隨意作擴大解釋。
另一種意見認為,居民戶口簿應當認定為身份證件。理由是,根據刑法第280條第3款的規定,所謂“身份證件”是可以用于證明身份的證件。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第4條明確規定,戶口登記和戶口簿登記的事項,具有證明公民身份的效力,因此居民戶口簿應當認定為身份證件。
(二)“訂購”偽造的居民戶口簿行為性質問題
第一種意見認為,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關于買賣偽造的國家機關證件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問題的答復》(高檢研發[1999]第5號),對于買賣偽造的國家機關證件的行為,依法應當追究責任的,可適用刑法第280條第1款的規定,以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追究刑事責任。雖然該答復作出時,偽造、變造、買賣身份證件的行為尚未入罪,但身份證件是一類特殊的國家機關證件,故犯罪嫌疑人柯某某購買偽造的居民戶口簿,可直接適用該答復,認定為“買賣”。
第二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柯某某本意是想要偽造一本居民戶口簿進行婚姻登記,因其本人沒有相應的技術能力,故提供了身份信息向制假人員訂制,并支付相應對價。犯罪嫌疑人柯某某若不購買,制假人員就不會去偽造這本居民戶口簿,犯罪嫌疑人柯某某主觀上有偽造居民戶口簿的意圖,客觀上通過購買制假人員制作的偽造居民戶口簿實現了該意圖,故應當認定為“偽造”。
第三種意見認為,刑法第280條所涉及的均是是選擇性罪名,應當根據行為人具體實施的行為來認定。如,將毒品運輸至異地進行販賣,實踐中通常認定為販賣、運輸毒品罪。本案在案證據能夠認定犯罪嫌疑人柯某某實施了委托他人偽造戶口簿和購買偽造的戶口簿兩個行為,故應當認定為“偽造、買賣”。
(三)提供真實身份信息購買偽造的居民戶口簿以自用是否應當認定為犯罪
第一種意見認為,刑法第280條所涉罪犯罪是行為犯,雖然犯罪嫌疑人柯某某僅購買了一本偽造的居民戶口簿,但其行為已經齊備該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偽造的證件上登記的身份信息真偽及購買的具體用途僅影響犯罪情節,不阻卻犯罪的成立。
第二種意見認為,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購買偽造居民戶口簿是為了追求合法目的,偽造的證件是基于真實身份信息的復制,辦理結婚登記和離婚登記均符合我國法律規定的婚姻制度基本原則以及結婚和離婚的實質要件,并未實質擾亂婚姻秩序和戶口管理秩序,應認定其行為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構成犯罪。
第三種意見認為,“兩高”《關于辦理與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相關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規定,偽造、變造、買賣機動車行駛證、登記證書,累計3本以上的,依照刑法第280條第1款的規定,以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定罪。身份證件是一類特殊的國家機關證件,因此買賣身份證件罪也應當參照上述解釋,數量達到3本以上才構成犯罪。犯罪嫌疑人柯某某僅購買了一本偽造居民戶口簿,故不構成犯罪。
三、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行為構成買賣身份證件罪,但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可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的規定,對其作不起訴處理。具體分析如下:
(一)居民戶口簿應當認定為身份證件
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罪規定在刑法第280條第1款,偽造、變造、買賣身份證件罪則規定在該條第3款。雖然二者法定刑一致,但犯罪對象不同。筆者認為,居民戶口簿應當屬于《刑法》意義上的身份證件。
1.居民戶口簿能夠證明公民身份。根據刑法第280條第3款的規定,“身份證件”是可以用于證明身份的證件。如前所述,《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第4條規定,居民戶口簿具有證明公民身份的效力。值得注意的是,該條例頒布于1958年,彼時尚未建立居民身份證制度。1995年12月19日《公安部關于啟用新的常住人口登記表和居民戶口簿有關事項的通知》第1條明確,居民戶口簿登記內容與常住人口登記表的主要登記內容一致,具有證明公民身份狀況以及家庭成員間相互關系的法律效力。2016年9月1日,公安部等12個部門聯合頒布《關于改進和規范公安派出所出具證明工作的意見》,進一步確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戶口簿、居民身份證、護照是公民法定身份證件,具有證明公民身份的效力”。2019年《福建省公安派出所出具無犯罪記錄證明工作規范(試行)》第七條第(七)項規定,“本省戶籍人員憑居民身份證或戶口簿,向戶籍所在地公安派出所申請辦理無犯罪記錄證明”,可見在建立居民身份證制度后,居民戶口簿仍然具有獨立證明公民身份的效力。
2.將居民戶口簿認定為身份證件有生效判例支持。從裁判文書網的檢索情況來看,廣東省東莞市王文資、李昂偽造變造、買賣身份證件案,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袁正華偽造、買賣身份證件案等[1],行為人的犯罪對象均是居民戶口簿,人民法院均按照刑法第280條第3款的規定予以定罪處罰。
3.從特殊法條和一般法條關系的角度分析。刑法第280條第3款明確列舉的四類能夠證公民身份的證件無一不是國家機關制發的證件,偽造、變造、買賣這些證件的行為,都侵犯到了國家對相關領域的管理秩序。因此不能僅以此種管理秩序受到侵犯和破壞為由,直接認定為刑法第280條第1款規定的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否則第三款“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證件罪”就沒有適用的空間。在辦理結婚登記、離婚登記過程中,民政部門要求當事人提交居民戶口簿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核對當事人戶口所在地、年齡、婚姻狀況等。目前,婚姻登記“跨省通辦”試點[2]已經開始推行,意味著婚姻登記中提交居民戶口簿用以證明“常住戶口所在地”的作用進一步弱化是必然趨勢,而證明年齡、婚姻狀況等個人身份信息的作用則趨于突出。因此在本案中,將居民戶口簿認定為身份證件更為妥當。
(二)向制假者提供真實個人身份信息、“偶然”購買偽造的居民戶口簿應當認定為買賣身份證件
在肯定居民戶口簿是刑法意義上的身份證件的前提下,筆者認為,本案犯罪嫌疑人柯某某提供個人真實身份信息,向制假人員“訂購”偽造居民戶口簿的行為,應當認定為買賣身份證件。
1.從立法的沿革角度看。偽造、變造、買賣身份證件罪系2015年8月29日《刑法修正案(九)》設定的罪名,修正前刑法第280條第3款為“偽造、變造居民身份證罪”。《刑法修正案(九)》對于該款的犯罪對象予以了擴大,對買賣行為作了補充規定,并增加了罰金刑。因此,如果機械運用共同犯罪理論,將提供身份信息、向制假人員購買偽造身份證件的行為一律評價為“共同偽造”行為,那么《刑法修正案(九)》無需特別對“買賣”行為進行補充規定,刑法第280條第3款只需改為“偽造、變造身份證件罪”即可。
2.從懲戒的意圖看。假證類違法犯罪的一個顯著特點是,使用者往往不是直接制假者。對于“制假者”,立法著重懲戒他們侵犯國家相關管理秩序的制造行為;而對于“用假者”,立法應著重懲戒他們違背誠信的購買、使用行為。例如,2011年10月29日修正的《居民身份證法》[3]在法律責任一章中,對偽造居民身份證和購買偽造的居民身份證這兩種行為,設置的處罰就存在差別。根據該法第18條的規定,偽造居民身份證的,毫無例外地應當“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根據該法第17條、第19條的規定,購買偽造的居民身份證的,由公安機關處2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罰款,或者處10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購買偽造的居民身份證從事犯罪活動的,方“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因此,不宜將“提供身份信息買假”與“共同偽造”行為直接劃等號。
3.從“訂購”對“偽造”的實質貢獻度來看。提供信息而“訂購”偽造居民戶口簿的行為,對偽造者而言是一種幫助行為,但是否刑法意義上的幫助行為,需具體考量幫助行為對偽造行為是否具有實質性貢獻。大多數情況下,由于身份證件的唯一性,出于自用目的而購買偽造身份證件的行為人只會購買一份,如為了應聘而提供個人信息、購買一張出生年月與自己真實年齡情況不符的居民身份證,又如本案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為進行婚姻登記而購買一本居民戶口簿,此種“偶然”的買假行為,很難理解為對職業制假人員的偽造行為產生實質性貢獻,故不宜認定為刑法意義上的幫助行為從而成立“偽造”的共同犯罪。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行為人多次或者長期、大量實施此種“幫助”行為,甚至從中賺取差價牟利,則應當認定為對偽造行為具有實質性貢獻,構成“偽造”的共同犯罪。
(三)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行為已構成買賣身份證件罪,但犯罪情節輕微,可作不起訴處理
1.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行為已齊備買賣身份證件罪的構成要件。刑法第280條第3款對買賣身份證件罪沒有數量、情節、危害結果的要求。“兩高”《關于辦理與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相關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偽造、變造、買賣機動車行駛證、登記證書的行為設置了“累計3本以上”的入罪數量門檻,但根據2016年3月1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關于〈關于偽造機動車登記證書如何適用法律的請示〉的答復意見》的精神,上述司法解釋規定的定罪量刑標準主要適用于辦理與盜竊、搶劫、詐騙、搶奪機動車相關的刑事案件,因此筆者認為將該定罪數量標準隨意擴大到偽造、變造、買賣其他證件的案件中,有違罪刑法定和禁止類推的原則。2015年11月1日《刑法修正案(九)》施行以來,“兩高”未就買賣的身份證件罪的入罪數量問題作出司法解釋,因此司法機關不能將數量作為入罪的附加條件來適用。
2.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行為不屬于“情節顯著輕微”。其一,本案在危害程度上有別于實踐中認定“情節顯著輕微”的案例。司法實踐中,對于出于個人癖好,模仿真實身份證件制造摹本,并未流入社會、僅用于個人收藏的,一般不認定為犯罪;對于認為證件姓名用字有誤擅自涂改的,一般不認定為犯罪。而本案中,犯罪嫌疑人柯某某不僅有購買行為,還有兩次的使用行為,其持偽造的居民戶口簿到婚姻登記機關先后辦理結婚登記和離婚登記,一定程度上干擾了婚姻登記機關的正常工作秩序,具有社會危害性。其二,犯罪嫌疑人柯某某未窮盡合法救濟手段。法不能強人所難。若犯罪嫌疑人柯某某不提交居民戶口簿則無法完成婚姻登記,則在其父親拒絕提供的情況下,對其出于踐行婚姻自由而為的買假行為予以刑法上的否定評價,不是司法正義的應有之義。但根據《民政部關于貫徹執行〈婚姻登記條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條的規定,當事人無法出具居民戶口簿的,婚姻登記機關可憑公安部門或有關戶籍管理機關出具的加蓋印章的戶籍證明辦理婚姻登記。犯罪嫌疑人柯某某本可以通過辦理戶籍證明這一合法手段來達到辦理婚姻登記的合法目的,卻選擇了購買偽造居民戶口簿的非法手段,應在刑法范圍內予以否定評價。
3.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行為犯罪情節輕微,依照刑法規定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根據刑法第283條第3款的規定,買賣身份證件罪第一檔法定刑為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剝奪政治權利,系輕刑案件。本案中,犯罪嫌疑人柯某某購買、使用的偽造居民戶口簿所記載的包括其戶籍所在地等主要信息與其本人真實情況一致,其前往辦理婚姻登記的機關是依照《婚姻登記條例》的規定本來就能夠受理其結、離婚登記申請的婚姻登記機關,其與女友結婚、離婚均是出于二人的真實意愿,而且根據《婚姻法》的規定,其婚姻也不屬于法定的無效婚姻或者可撤銷婚姻。因此,綜合全案來看,國家機關對于戶籍管理、婚姻登記管理的秩序并沒有受到實質上的損害,可認定犯罪嫌疑人柯某某的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或者免除刑罰,可根據刑事訴訟法第177條第2款的規定,對其作不起訴處理。
*福建省福州市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主任、四級高級檢察官[350011]
** 福建省福州市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四級檢察官助理[350011]
[1] 王文資、李昂偽造變造、買賣身份證件案二審刑事判決書,(2020)粵19刑終822號;袁正華偽造、買賣身份證件案一審刑事判決書,(2021)蘇0205刑初83號。
[2] 即在試點地區,將內地居民結(離)婚登記由一方當事人常住戶口所在地的婚姻登記機關辦理,擴大到一方當事人常住戶口所在地或者經常居住地婚姻登記機關辦理。試點期限為2年,自2021年6月1日起至2023年5月31日止。
[3] 現行《居民身份證法》系2011年修正,買賣身份證件罪系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中新增加的罪名。《刑法修正案(九)》頒行后,購買偽造的身份證件行為不再需要“從事犯罪活動”才成立犯罪,但2011年修訂的《居民身份證法》仍然有效,筆者認為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立法對于偽造身份證件和購買偽造的身份證件兩種行為的容忍度仍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