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賽男
內容摘要:中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杰出代表王維和日本江戶時代俳圣松尾芭蕉均為各自時代詩歌領域的翹楚,通過二者詩歌創作對比來探討其詩歌禪境的異同。詩佛王維和俳圣松尾芭蕉在禪宗及道家思想的影響下詩歌風格具有幽玄靜寂之特色,但二者差異化的人生經歷使得他們對禪宗及老莊思想接受程度有所不同,因而詩歌審美風格同中有異。王維詩歌空寂清韻,表現出“無我之境”,芭蕉俳句閑寂枯淡,形成“有我之境”。
關鍵詞:王維 松尾芭蕉 禪境 “無我之境” “有我之境”
王維是我國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詩人之一,其空靈幽靜的詩歌風格在我國詩歌史上獨樹一幟,蘇東坡曾評賞曰:“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1)松尾芭蕉是日本近古江戶時代的俳圣,他致力于戲謔通俗俳諧的審美化,在繼承日本“侘寂”美學思想的基礎上提出“閑寂、“余情”等詩歌理念,將俳句創作推向頂峰。俳句是在連歌的基礎上簡化而來的由五、七、五共三句17音組成的一種簡短詩歌,作為日本傳統韻文學的代表詩體,在日本文學史上極具影響力。[1]本文探討的王維詩歌風格并非立足于其一生創作的全部詩歌,而是著眼于其后期亦官亦隱時所作的山水詩。本文所討論的芭蕉俳句亦界定為他后期革除談林派通俗弊病而趨于雅化的大量記游之作。
一.王維與松尾芭蕉詩歌禪境審美之同及其成因
1.二者詩歌“寂”之風格
王維閑居輞川時所作的山水詩與芭蕉逆旅時所作的俳句都具有“寂”這種審美感受,下面將具體分析各自詩歌中所共有的“寂”之風格。
王維詩中表現大自然靜謐幽玄的比重相當大。俞陛云《詩境淺說續編》云:“《輞川集》中如孟城坳、欒家瀨諸作,皆閑靜而有深湛之思。”李瑛《詩法易簡錄》云:“幽淡已極,卻饒遠韻。”(2)這都是對王維詩歌靜寂之感的說明,仔細研讀具體作品,可知王維通過許多不同手法呈現這種幽寂之感:
其一,采用幾個特殊的字來體現。王維詩中“空”“靜”“寂”字俯仰即是,如“空山新雨后”“色靜深松里”“澗戶寂無人”(3)等都直接表現了大自然幽寂靜謐的審美氛圍,這種詩境的營造直接體現出了詩人的審美追求及其詩歌的獨特藝術特征。其二,采用清幽靜謐的意象來體現。王維詩歌意象的選取最常見的有“空山”、“泉水”、“松風”等,這些意象本身就具有空靈幽靜的感覺色彩,而詩人在詩中多使用這些意象,便營造出了一種清幽寧靜的美學氛圍,給人以神幽靜寂的藝術體驗。[2]其三,采用動靜結合的手法來體現。“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4)靜謐的氛圍與窸窣的動感相輔相成,景致的靜謐之感在細微的“動”的襯托下愈加突出。
松尾芭蕉俳句亦給人靜寂之感。他的俳句中表現幽玄靜寂的手法也與王維類似,除部分以動寫靜的作品如:“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閑寂古池旁,一蛙跳在水中央,撲通一聲響。)”“閑かさや巖にしみ入る蟬の聲(靜寂,蟬聲入巖)”“寂靜似幽冥,蟬聲尖厲不稍停,鉆透石中鳴。”“大竹林里明月光,間聞杜鵑聲感傷。”(5)之外,也有大量采用本身具有清幽靜謐的意象的作品,如“寒鴉棲枯枝,深秋日暮時”“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朦朧馬背眠,遠處淡淡起茶煙,殘夢曉月天。”(6)“寒鴉”、“枯枝”、“櫻花”、“茶煙”等意象的使用都使得芭蕉俳句意境幽寂淡遠。
2.二者詩歌“寂”之風格成因
王維詩歌及芭蕉俳句都受禪宗及老莊思想影響,芭蕉俳句創作還吸收了日本“侘寂”美學思想。關于二者詩歌“寂”之風格成因,現做如下說明。
王維風格中“寂”之境的成因,具體分析為以下兩點:
其一,王維詩歌受禪宗思想影響。王維出身河東王氏,他青少年時代時闡說佛教禪思想的“東山法門”在中原極為興盛,其母崔氏熱心學習禪修佛法,這為日后王維信仰禪宗準備了條件。王維的名維與字摩詰的取用就來自佛教大乘經典《維摩詰經》中的主人公維摩詰居士,他與佛教深厚的淵源可見一斑。[3]王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入朝為官,安史之亂中叛軍將其俘虜,因看重其才學迫使他任給事中一職。長安收復后,做過偽官的分等定罪,王維因曾作《凝碧池》一詩表達對朝廷的思念而得肅宗哀憐并且其弟王縉愿削籍為其贖罪最終被責授太子中允,后又升遷至尚書右丞。仕宦的沉浮使得他后期把思想感情寄托于山水和佛教信仰中,修建輞川別墅修身養性。楊巨源有詩曰:“扣寂由來在淵思,搜奇本自通禪智。王維證時符水月,杜甫狂處遺天地。”詩中明確表示王維深受佛教禪宗思想的影響。《舊唐書·王維傳》說他“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小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王維與眾多佛教中人交往密切,南禪宗的得力建立者神會就是其中之一,在與神會的交往中加深了對禪宗的理解,還受神會之托寫過《六祖能禪師碑銘》,禪宗的修行使他在作品中表現出“寂”之風貌。[4]
其二,唐朝統治者推崇道教。唐代文人墨客大多受道家思想影響頗深,道學作為中國道家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也逐漸滲透在王維的詩歌創作中,從而使王維詩歌在風格上顯露出一種中國道家哲學思想的美學特征。王維在人生后期迫于政治壓力,在仕途上的茫然和無力感使他決意退隱以山水為樂,隱居輞川淡泊世事、禪修靜心。[5]這種生活方式把“道”理念視為心靈最高境界,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擺脫物質束縛,達到心與道合的精神境界,表現在作品中便顯現出一絲淡泊之寂。
禪宗思想及老莊哲學的雙重滲透造就了王維山水田園詩空靈幽玄的藝術風格,而在關照中國文人的同時,它亦關照著與中國思想同根同源的日本詩人。松尾芭蕉在吸收中國禪宗及老莊思想的同時,融合了日本“侘寂”的美學思想,使得其俳句創作具有含蓄幽玄之特色。芭蕉風格中“寂”之境的成因,具體分析以下三點:
其一,禪宗思想及漢詩精神的雙重浸潤。在《虛栗·跋》中,芭蕉寫到:“《虛栗》一書,其味有四。嘗李、杜之心酒,啜寒山之法粥。故其句,所見者遙,所聞者遠。素淡風雅,不在今世。如訪西行之山家,拾人所未拾之蝕栗也。敘寫情戀,盡得其妙。”(7)可見芭蕉學習了李杜的詩歌內涵、寒山的禪趣以及日本僧侶歌人西行的空寂。早期芭蕉也傾慕仕途,求之無望后思想遁入佛門,傾心禪宗哲學,在作品中常通過一些小事物表達禪趣,如:“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8)寂靜古池邊青蛙躍入水中的律動蘊涵著生命的張力,帶上了禪宗頓悟的痕跡。[6]
其二,順隨造化道學思想的接受。松尾芭蕉寬永二十一年生于日本伊賀上野的一個普通家庭,他少時生活貧苦,十歲便在大將藤堂家做嗣子良忠的侍童,其父松尾與左衛門也僅是不被看重的下級武士。芭蕉十三歲時父親去世,母親于1683年去世,早年生活的苦澀至此轉為順隨自然的接受。他人生的后十年都在旅途中度過,芭蕉在旅行中融身心于自然并將其融注在俳句創作思想中,正如芭蕉在《奧州小道》中說:“早已拋棄紅塵,懷著人生無常的觀念,在偏僻之地旅行,若死于路上,也是天命。”(9)
其三,“侘寂”美學的影響。“侘(わび)”是除卻雕琢的平淡之美;“寂(さび)”多表現為“靜”中帶有孤獨的情緒。侘寂審美的出現與日本12世紀的詩僧西行法師有關,他的詩句“寂しさなくは憂からまし(少了寂寥會是多么憂郁啊)”便是日本“侘寂”審美的開端。西行和歌研究者宇津木言行認為西行是將“寂寥感反觀為山居生活的價值,是一種深入日本中古時代特有的精神態度”。而芭蕉學習西行的美學思想,必然會受其詩歌觀念的影響。
二.王維與松尾芭蕉詩歌禪境審美之異及其成因
上文提到王維詩歌與松尾芭蕉俳句都因或多或少受禪宗及老莊思想的影響而大體表現出“寂”的風格,但細致來看二者又因對禪宗及老莊思想接受程度的不同使得詩風中的“寂”略有差異。王維詩歌受佛教禪宗影響較多,側重空寂清韻,更多形成“無我之境”。芭蕉俳句受老莊思想影響更多,遠行的艱辛體驗亦為其俳句注入了些許的苦澀之感,因而其俳句更加偏向于閑寂枯淡。他的人生經歷以及逆旅的落寞在其俳句中都有所體現,故芭蕉俳句更多形成“有我之境”。
1.王維詩歌中的“空寂”與“無我之境”及其成因
王維詩歌中重“空寂”與“無我之境”。其中區別于芭蕉“閑寂”的王維“空寂”詩歌風格的形成原因可梳理為以下兩點:
其一,“空”字的大量使用。據馬慧麗在《淺談王維山水詩中的“空”》一文中統計,王維所有的詩中總共有86個“空”字,涉及描寫山水的“空”字有36個。其中體現空靈渺遠與空靜禪趣涵義的“空”字有29個,“空林”出現8次,相當于“空山”含義的出現7次,“空”字的使用在直覺上加深了“空寂”之感。[7]
其二,佛教修行的“空”理在作品中的反映。佛教“諸法性空”和“色即是空”之空境觀,使得修行之人“無欲”,從而“性空”,這種心靈的無欲表現在景物上便附著了一層“空寂”之感。禪宗的“無念為宗”認為心空一切皆空,所謂“心空”即主體心靈深處無欲、無執、不住。受此哲學觀的影響,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歌就形成空寂清韻的審美風格。《而庵說唐詩》云:“摩詰精大雄氏之學,句句皆合圣教。”《空同子》云:“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哉。”(10)都說明王維詩歌更多受到佛教禪宗影響,“性空”表現在詩歌意境上便使“空寂”更加突出。
以上第二點也是王維詩歌“無我之境”形成的原因。對于佛教修行“空”理的目的是斷除世俗的欲求,在生活官場中,王維都認真地實行,并達到無愛欲、知足常樂的境界。詩人在自然山水的凈化中,超脫世俗,寧靜淡泊。他的一些寫景佳作,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等,都將“人”淡化,他關注的不是游覽者本身,而是以游覽者的視角體驗自然的神秘幽靜。[8]
2.松尾芭蕉詩歌中的“閑寂”與“有我之境”及其成因
芭蕉雖也受禪宗影響,但表現在作品中則受道家思想影響更多,再加上苦澀的人生體驗和旅行漂泊的經歷使得其作品多閑寂枯淡之色。他逆旅的艱辛體驗使得他筆下的景物中顯現出對自我內心的關照,因而芭蕉作品中多形成“有我之境。”
芭蕉俳句區別于王維“空寂”之“閑寂”風格的成因可具體梳理為以下兩點:
其一,老莊思想的影響。芭蕉在其隨筆《笈之小文》中云:“西行之于和歌,宗祗之于連歌,學舟之于畫,利休之于茶道,雖各有所能,一貫從風雅,隨造化,與四時為友。”(11)老莊思想的核心是一切以自然為準則,強調身隨物化,芭蕉的人生經歷促使他接受順隨造化的道家思想從而實現內心痛苦、孤寂的自我超越。受其影響,芭蕉認為俳諧這種藝術形式實質上來源于自然,均與萬物自然、陰陽造化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因而其作品表現出閑寂之色。[9]
其二,逆旅經歷的浸潤。松尾芭蕉后十年間大半都在全國各處游歷旅行,逆旅的經歷加深了他對人生艱辛的體會。芭蕉的所有俳句中,抒寫逆旅體驗的作品為數最多、占比最大,這充分賦予芭蕉的閑寂文學思想以枯淡閑寂的審美情趣。去來在《去來抄》中正面論述芭蕉俳句的“閑寂”風格的本質時寫道:“‘閑寂乃是句之色也。不是說‘閑寂之句。比如老人披甲胄馳騁戰場,飾錦銹赴御宴,猶如老年有英姿。既有熱鬧之句,也有靜寂之句。有如守花伴白頭。去來先師曰:此乃充分表現了閑寂之色也。”(12)
芭蕉在受禪宗思想及老莊哲學影響的同時,完美地繼承和融合了日本“侘寂”審美意識,并提出了獨具特色的蕉風俳句創作理論——風雅之誠、風雅之寂、不易流行。まこと則表示“誠”,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真實,強調對萬物的實感以及實際的生活理念,因此他在作品中多表達自我感受。[10]芭蕉的俳句多得于漫游之中,漫游時的所見所感是其后期創作的主要源泉。逆旅的孤寂、貧病的苦痛和對現實的無奈都通過作品流于筆端,詩中的自然景物因此附著著芭蕉復雜的心理表征和深刻的人生體驗。如:“夜寒落病雁,羈旅獨難眠”“疲憊不堪借宿時,夕陽返照紫藤花。”(13)這種流浪飄零的生活經歷,很大程度上顯現出生活落魄文人現實生活的艱辛,被詩人通過藝術加工而美化了的景物凝聚著詩人云游生活的凄涼與孤寂,因而芭蕉俳句更多形成“有我之境”。[11]
王維與芭蕉詩歌禪境中所共有的“寂”是在歷經人世尋到契合自己現實人生的處事哲學后反省自我關照內心從而與自己和解之后的平靜淡然,但二者的“寂”又有所不同。王維的空寂風格是在其歷經宦海沉浮放下功名接受禪宗思想后內心的超然,芭蕉的閑寂風格則是求仕不得、人生苦艱的體驗促使其轉向道家順隨造化的思想來安撫內心后開啟逆旅生活的順其自然。總之,二者同中有異,各有千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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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宋]蘇軾.東坡題跋[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8:299.
(2)(3)(4)(10)[唐]王維著,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513,33,34,122,249,243,511.
(5)(6)(8)(13)[日]松尾芭蕉著,中村后定校注.芭蕉俳句集[M].日本:巖波書店,1970:246,98,375,412.
(7)(9)(11)[日]松尾芭蕉.松尾芭蕉散文[M].陳德文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91,32,16.
(12)[日]向井去來著,潁原退蔵校訂.去來抄[M].日本:巖波書店,1939:89.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