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和姨媽

多洛塔·卡西安諾維奇

“這叫吃完了？”媽媽看著菲利普的盤子，她的眼睛里仿佛能射出閃電和毒箭。

“我吃了一個三明治呢。”

“才吃了一個而已，而且不是這個帶火腿的。你盤子里還剩著白奶酪和一個三明治。”

“我不喜歡白奶酪，我倒愿意吃點兒黃奶酪。”

“但是，兒子，你必須偶爾吃一些健康食品。”

“那奶酪蛋糕呢？”

“什么奶酪蛋糕？”

“奶酪蛋糕就是像白奶酪一樣的東西，不是嗎？”

“看起來像而已。那又怎樣呢？你在這里見到奶酪蛋糕了嗎？”

“我昨天吃了，在阿格涅什卡姨媽家。”

“在阿格涅什卡那兒？誰讓你去那兒的？你去只會打擾到她。”

“我沒有打擾她，我只是路過而已。”

“哦，然后她看見你路過，就從窗戶給你扔了些奶酪蛋糕，是嗎？”

“不是。”

“我也覺得不是。如果我需要你給她帶什么東西的話，我會給她打電話，然后再讓你過去。你這樣只會打擾她。”

“但是……是姨媽請我……如果有時間的話就去帶伯戴克遛遛。”

“伯戴克？你要知道，那可是只大狗，兒子，你遛不了它的。”

“我可以的。它是一只經過訓練的聽話的狗，而且它什么都懂——所有的事情。”

“好吧，我知道了，它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等到它掙脫你的時候，它就不是聰明的伯戴克了，到時候就只剩下愚蠢的菲利普了，那個連伯戴克都照看不好的菲利普。不，你管不好任何一只狗的。”

“但那是姨媽請求我的，她覺得我可以照看好伯戴克。我也不會讓她失望的，我已經十一歲了！”

“姨媽不用工作，整天待在家里，她可以自己去遛狗，用不著你。”

“你們誰都用不著我，可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不要這樣說話！”

“我可以的！而且姨媽在工作，而我正好在放假！”

“哦，她去上班嗎？”

“她寫書。”

“書？天哪，天哪。她工作！哈哈！等她哪天看到了我的數據表，她才會明白什么是工作。”

“寫書也是一種工作！”

“那是興趣。姨媽生活在自己的愛好里。等你姨媽寫出‘三部曲的時候，我們再來辯論吧！”

“媽媽！”

“你還不明白嗎？阿格涅什卡姨媽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上，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生活。”

“但是……”

“她有錢，有大房子，她不用從早到晚辛苦地工作，她的女兒在英國，一切如意，所以她才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她樂意，她就可以寫一些故事來獲得報酬。除此之外，她丈夫那些年一直非常呵護她。現在你又要去給她遛狗？”

“媽媽！可她現在已經是一個人了。姨父病了很長時間，然后過世了，而你身邊的人一個也沒有離去。你不是一個人，你每天都有我們陪伴著。可你知道姨媽非常想念瑪格達嗎？”

媽媽一時間回答不上來。

最后她說了很多話，聽上去比剛才溫柔了一些，但還是有些不近人情。

“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擾她了！菲利普，聽到了嗎？”

“這根本就不是打擾。”

“不，這就是打擾。”

“你這么說，是因為沒有一個人來拜訪我們。你們從不邀請別人來做客，除了斯特凡先生和卡羅爾先生，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人來了。”

“因為我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接待客人。這不關你的事。那我阻止過你邀請你的同學嗎？”

“但是我必須提前兩天向你打招呼。”

“那是為了讓我能收拾一下家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尤其是你的房間。如果你要邀請客人來，就得先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間。嘿，你要去哪兒？”

菲利普如光速般離開座位，跑到客廳。

“我和保羅約了見面。”

“你要在你爸爸回家前回來，聽到了嗎？我不想幫你解釋太多。菲利普，聽到沒有？”

“爸爸九點前不會回來的。”菲利普在客廳喊道。他推上自行車，迅速走進電梯間。

“還有，不要去遛狗，明白嗎？”媽媽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到他耳朵里，仿佛來自那個越漂越遠的木筏……

“菲利普！”是阿格涅什卡姨媽在叫他，她用繩子牽著伯戴克。菲利普想，我怎么騎到這里來了。可不能現在逃跑，這樣做不禮貌。而這時，姨媽和伯戴克已經來到了他身邊。

“你好，菲利普！”

“你好，姨媽！你好，伯戴克！”他打完招呼，又立刻補充著，“我住的小區里根本沒有可以騎車的地方。”

“確實。”

“你看……這里路更多，地方也大，可以讓我騎得飛快。”

“我知道。”姨媽看著伯戴克，然后又看了看菲利普，“我們正在散步，或許你可以加入我們。”

“真的嗎？”菲利普滿心歡喜。

“當然。車子可以放到我的花園里，從街上看不到的。”姨媽說著，把大門鑰匙遞了過來。

然而奇怪的是，她并沒有說“記得把門關好”。要知道大人們總是喜歡加上這樣一句話，也不知道為什么。鑰匙是用來鎖門的，每一個孩子都知道，更何況一個十一歲的大孩子。

菲利普用了五分鐘時間把自行車放好，然后三個人一起向藍色大街的盡頭走去。

“姨媽，你們一般常去哪里散步？”菲利普一邊看著伯戴克一邊問道。

狗被繩子拴著——這是規定——但它還是走得很自在，就好像在說：“請吧，給我戴上項圈和繩子，你們需要它們，而我不需要。”

“不一定，主要是這條街和小廣場，有時候也去公園。如果時間富余的話，也會到大草坪上遛遛。你知道在哪里嗎？”

不，菲利普不知道。他從來沒去過那里。

“沿著這條街走到頭兒，然后在食品店那兒向右拐，你會看到一座教堂，教堂后面就是大草坪了。”

“這么近？”

“是的，很近。”

菲利普沒有說話。他以前怎么沒想到去那里呢？只需要再往前騎一點兒而已。

阿德里安肯定也不知道這片草坪，保羅也是。那爸爸呢？爸爸知道嗎？不，他當然不知道，他從來沒和菲利普提過那兒。他要第一個告訴爸爸，然后和爸爸一起騎車去那兒。

媽媽不喜歡騎自行車，甚至不愿意給她自己買一輛。

“我為什么要去騎車？到了星期天，我終于能夠休息一天，我更愿意坐在沙發上，而不是浪費時間出去無意義地轉一圈。”媽媽這樣說。

“你知道嗎，伯戴克很久沒有奔跑了。”姨媽說，“如果你今天有時間的話，或許我們能到那兒去跑一跑。”

“好的！”菲利普叫起來，“走吧，我在九點前回家就行，從現在算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

“那走吧。伯戴克，高興嗎？”姨媽問那只什么都明白的狗。

伯戴克當然是高興的，非常高興。

他們慢慢地走著。姨媽說了一些關于瑪格達的事。瑪格達已經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她現在是一家荷蘭公司倫敦分公司的助理，這得益于她不光會說英語，還會說荷蘭語，而且她讀過大學。現在她每天要工作十到十二個小時，但她還是很滿意，甚至感到幸福。

他們來到一片草地邊上。菲利普沒有說話。他看到的景色實在美得讓他無法言語。他不敢相信，原來在離家這么近的地方有一片如此美麗的草坪。

但是為什么美麗的東西一定會離我們很遠呢？

他們面前是一片巨大的、綠色的、被陽光普照的草地。遠處高高的森林成為一條厚厚的深色地平線。更遠處，森林上方的天空則顯得更為寬闊，比他們身后的房子還要高。

“這里真是棒極了！”菲利普不禁叫出聲來。

“你喜歡嗎？”

“非常喜歡！這里真是……美極了。對了，我能不能……”

“和伯戴克一起跑會兒？當然。我很想自己一個人坐坐，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姨媽解開伯戴克的繩子，但這還不是允許它開始瘋跑的指令。

伯戴克死死地盯著面前的草坪，看上去像被施了幻術。它等待著指令，非常有耐心。它一定覺得這片草坪是有人專門為它設計的。

草坪上，幾只狗正在奔跑著，還有十來個人在不緊不慢地散著步，但是這片草坪實在是太大了，以至于菲利普根本感受不到他們的存在。

“它很喜歡尋找獵物。你給它扔嗎？”

“當然！”菲利普感到很興奮。

伯戴克叫了幾聲，好像在問：“我們可以開始奔跑了嗎？”因為它聽到了“尋找獵物”。它已經開始慢慢地往前挪動了，就像被這片草坪施了魔法。

接下來，他們奔跑著、狂歡著。菲利普投擲著，伯戴克尋找著。之后，菲利普嘗試了一些更難的指令。他先命令伯戴克停下，然后走出十幾米，叫道：“到我這兒來！”伯戴克像閃電一樣跑過來，臥在菲利普面前，注視著他的眼睛。菲利普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耳，伯戴克便來到他的左后方，蹲在他的腿旁。菲利普對伯戴克的表現感到十分滿意。

他們還練習了一些口令，“腿！”意味著狗不能把嘴伸到主人的腿前。還有其他命令：“坐！”“躺下！”“向前！”每當伯戴克完美地完成一個動作，它都高興得像第一次成功似的，而菲利普只需要拍一拍它的脖子或是頭，溫和地說上一句“做得好，真聰明”，這對伯戴克來說已經是大大的褒獎了。

和狗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變得簡單了，甚至是最困難的事。菲利普這樣想。

一個小時轉瞬即逝，但菲利普覺得才過了一刻鐘，而對于伯戴克——最多才過了一分鐘吧！姨媽朝他們喊：“菲利普！你們倆回來吧！”

菲利普尋找著伯戴克。此時的它看起來像一個小小的金色的逗號，因為它已經跑出去很遠了。

菲利普猶豫了，他并沒有馬上叫它。他有些害怕，不知道伯戴克是否還會像之前那樣，一聽到口令就跑回他身邊。也許媽媽說的有道理呢？

最終他不得不開口，他用盡全部力氣喊道：“伯——戴——克！”

雖然他已經喊得十分響亮了，但伯戴克絲毫沒有要理會他的意思。

好吧，看來媽媽說的是對的，我根本管不了一只狗。菲利普越想越沮喪，而且他還有些羞愧。他又試了一次，聲音還是那么響亮：“伯——戴——克！”

伯戴克依舊毫無反應。菲利普放棄了，他希望自己從來沒來過這里。

他現在想逃跑，想鉆到地里，想原地蒸發，或是變成螞蟻，甚至更小的東西，比如細菌。

“怎么了？”姨媽在他身后問道。

菲利普不敢看姨媽，他小聲地說：“伯戴克不想……不想回來。”

“不想回來？”

“我叫它了，可是不管用。我管不了它。”

“可能它根本沒聽到你叫它吧！要知道它離我們已經很遠了。”

“不，不是這樣的，是我的原因。我不會……我不會訓練它。我什么都做不好。”

姨媽嘆了口氣。

“今天一天你都和它玩得好好的，你們倆就像好朋友一樣聊天兒。你是不是需要一點兒時間來忘掉這些，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但這些確實發生了。我都聽到、看到了，你們倆之間的交流都是真實存在過的。”

“湊巧而已。”

姨媽又嘆了口氣。

“你可以的，振作一點兒。”她說，“一個人如果遇到挫折，應該嘗試找到解決辦法。”

菲利普用余光看了看姨媽手里亮閃閃的東西。她拿著一個很小的銀色物體，和圓珠筆有些像，只是稍微短一些。

“這是什么？”他問。

“解決辦法。一個超聲波哨。它發出的聲音人類聽不到，但狗能聽到。狗的聽力范圍比人廣。”

“這是什么魔法嗎？這個哨子。”

“是魔法。因為它能夠驅散你心中不好的想法，只要吹一聲就夠了。雖然在人的一生中，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一個哨子搞定的，但在今天這件事上，有它就足夠了。”

菲利普還是有些懷疑。

“笑一笑吧！至少你應該先試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從姨媽手中接過哨子，似乎擔心它會碎在自己手里。

要是這個也不起作用呢？他心想。

“會有用的。”姨媽說。

姨媽好像讀出了他腦海中的想法，這一定是什么魔法。

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氣，吹響了哨子。

當然，他什么也沒聽到。這個哨子發出的聲音人類確實聽不到，但是伯戴克馬上聽到了哨聲，它用盡全身力氣朝菲利普沖過來，甚至帶起了呼呼的風聲。

“你看！你看！它跑過來了！你看到了嗎，姨媽？它聽到我的哨聲了！”菲利普開心得像個五歲的孩子。

“有時你不能一下子想到解決的辦法，但是它就在某個地方等著你，就像我口袋里的這個哨子，它現在是你的了。”

“我的？真的嗎？”

“真的！”

他們仨心情愉快地回到藍色大街七號。快到時，姨媽說：“菲利普，我覺得你真的可以帶伯戴克去散步，如果你愿意的話。真的。”

“那我可以和它去大草坪嗎？”

“當然，這對伯戴克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了。你看到它有多開心了嗎？”

“那它不會跑丟吧？”

“它肯定不會離開你的，放心吧。它可是伯戴克呀！”

菲利普不想說出最后那句話，那句最重要的話，因為這個任務對他來說簡直有著無法抗拒的魔力。但是他沒有辦法，他還是必須說出來：“媽媽可能不會同意的。”

“可能”？他居然會這么說。他有些哭笑不得。

“‘媽媽？”姨媽認真地看了菲利普一眼，“我給你媽媽打電話，今天就打。怎么樣？”

菲利普臉上露出了微笑，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在說“好的”。

周六晚上，姨媽給媽媽打了電話，但是菲利普對于她們的聊天兒一個字也沒聽到，因為媽媽在接電話前關上了臥室的門。他只知道這通電話持續了很久，中間媽媽提高了幾次聲調。她們的通話結束后，媽媽把菲利普叫到跟前，說：“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果狗出了什么事，那會讓阿格涅什卡煩惱，而不是我。”

這兩句話聽起來有些奇怪，有點兒像同意，又有點兒其他的意思。這讓菲利普感到有些難過，但同時他又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