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奕庭

寫下這個題目,我已淚水潸然。母親走后,我一直想給她寫點文字,但悲痛沖毀了一切,不知從何處下筆。而今母親已走了5年,今年是她老人家誕辰100周年,所有對母親的思念再次奔涌而來,順著筆墨流淌……
母親出生在桐城縣南口鄉一個書香之家。外祖父是個翻譯官,不幸英年早逝。外婆帶著不滿周歲的舅舅和尚在腹中的母親,一路顛沛流離回到老家,次年生下了母親。外婆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她從此未嫁,與舅舅和母親相依為命,還讓舅舅和母親受到了良好的私塾教育。
27歲時,母親嫁給了家里并不富裕的父親。當時父親的前妻病逝,丟下5歲和3歲的兩個女兒,父親因工作需要經常出差,兩個姐姐的教育和生活起居完全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視大姐、二姐勝如親生,后來又有了大哥、小姐姐和我。
母親一向認為大道至簡,5個孩子的學習她都是順其自然,從不嚴厲呵斥,不在一道題、一篇課文或一次考試成績上糾結;她教我們做人與孝道,那就可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母親為我們操勞了一輩子。父親因為曾在國民黨政府工作過,一度被發配到龍亢農場“戴罪立功”。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姐妹5人在老家錢圩農村艱難地生活。那時是生產隊集體制,由于家中沒有男勞力掙工分,一到年終分配口糧時,別人就會投來異樣的目光。母親只能小心翼翼地說些好話,求人諒解。后來姐姐、哥哥們相繼有了工作,家里生活才慢慢有了轉機。但母親的身體如一部超負荷運轉的機器,漸漸地就轉不動了。年輕時落下的病根日益加重,她常年頭痛,經常一躺下就是十天半月。直到哥哥當上了赤腳醫生后,經過兩年的調理與治療,她才慢慢地好起來。
母親經常教育我們:做人要常懷悲憫之心。自己有一口飯吃,還要想到分給需要的人半口。1969年發生了百年不遇的水災,村里人的住房大多是土坯房,我家有一間爺爺留下的二層木板樓房。那時,正值午飯時,母親看到洪水越來越大,忙吩咐哥哥趕緊到各家各戶,把老人和孩子請到我家樓上,又把剛做好的午飯和家里能吃的食物全部搬到樓上,給大家當午餐。果如母親所料,被洪水浸泡了5天的土坯房全部倒了,避難在樓上的幾十位老人和孩子,就靠著母親節省下來的一袋米、兩刀臘肉渡過了這一難關。母親這種無私的奉獻精神,贏得了鄉親們的尊重和愛戴。改革開放后,在外打拼的錢圩后生們都沒忘記母親,只要一回來,都會第一時間來看望母親,送上她愛吃的油條、麻花、鍋巴等零食。已是九旬高齡的母親,還能一一叫出他們的乳名,看著孩子們的笑臉,母親高興勁兒一上來,就會唱上一段古老的歌謠。
最讓我終生難忘的是母親教育我扎根農墾的三件事。
1980年,父親落實政策平反后,可以安排一個子女接班,我就這樣來到大壙圩農場工作。那時農場條件很苦,住在大宿舍,吃在食堂,加上人生地不熟,不到3個月我就跑回了老家。母親開導我說:“你長大了,要明事理。你父親在建龍亢農場時我去過,那時的條件比現在苦多了,你父親都能離開家,安心為建設新農場出力流汗,你為什么不能?好男兒志在四方,農場天地廣,一定會大有作為。”這番話說得我無地自容,第二天,我又擔起行李回到了大壙圩農場。
第二次是1993年,我從一個普通職工成長為農場科級干部,但外面富有活力的市場經濟更吸引我,我萌發了停薪留職、自己創業的想法。母親知道時,沒有阻攔,反而說:“看來你在農場十年學到不少,不管你干什么都要記住這兩條:一是做人要真、誠實守信;二是永遠記住你是農場人,將來發達了不要忘了回報農場,更不能做損害農場利益的事。碰到困難了,農場父老鄉親也會幫你的。”
第三次是2003年,農場領導想讓我重回農場,承包面臨破產的米廠,我猶豫了,當時我在生意場上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有點舍不得。母親卻堅定地支持我回農場:“農場讓你回去,說明兩點:一是場里遇到了困難;二是說明你在外創業有了成就。你要明白,你現在的成就是農場培養的,農場需要你時,你必須回報。錢是掙不完的,把你父親建設的農場經營好,才是最重要的事。”在母親的教誨下,我轉讓了紅火的生意,回到農場,帶領一班人通過10年的打拼,打造了一家農墾現代化稻米加工企業——安徽倮倮米業。
母親的愛,還更多地傾注在孫輩們的身上。孫輩們出生時,母親總會送來自己親手縫制的小帽子、小鞋子。看到寶寶穿戴著自己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衣物,母親總會露出幸福的笑容。
兒子錢立出生剛一周,我突然接到表哥打來的電話,說母親來了,讓我去車站接她。我蒙了,當時從桐城到天長需要折騰兩天時間,且是馬不停蹄,年輕人都感到吃力,何況母親已屆花甲,又暈車。我們盡管很盼望她能來幫忙帶孩子,但實在難以啟齒,可她老人家竟然心領神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來了!
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不提前告訴我?母親笑了:“如果我事先講了,你能讓我來嗎?”是的,母親太了解我了!來到農場后,母親克服了住房小、兩地方言不通、生活習慣不同等諸多困難,盡心盡力地帶好孫子。
母親眼睛不好,我要帶她到醫院去看看,可她舍不得多花錢,就是不肯。直到母親 92 歲雙眼幾乎失明時,她才在桐城市醫院做了白內障切除手術,模糊十幾年的眼睛終于重新看清楚了。有一年,經過我再三說服,母親終于答應和我去揚州玩一天。揚州是母親一生中去過的離家最遠、最大的城市,可以看得出,這一天,或許是她最開心的一天。
2017年8月底的一天,母親突然昏迷。我聞訊立即趕回家,把母親送到桐城市人民醫院。醫生診斷母親為腦出血性昏迷,并在搶救的同時,下達了我們最不愿看到的病危通知書。晚上,母親清醒過來,堅決要求回家。征求醫生意見后,我和大哥尊重母親的意愿,把她接回了這個曾經生活了 66年的家。在生命盡頭的那幾天,母親神志一直清醒,并逐漸能吃點流食了,還不斷地囑咐在外地工作的孫輩們回去上班。
2017年9月3日7時30分,母親靜靜地走了,永遠地閉上了慈祥的雙眼,享年95歲。我們把母親安放在桐城龍眠山公墓,和她最親的哥哥永遠在一起。
安葬好母親,我垂著淚,強忍著悲痛,一個人走出老屋,精神臍帶的斷裂讓我一片茫然……
吧嗒,吧嗒,一滴滴淚珠滴落在紙面上,剛寫下的字跡因被浸潤而顫動著,我這才發覺自己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淚水在眼眶徘徊了很久,兜不住了。我抬起頭來,看見天際緩緩飄過一朵美麗的云,那是母親在天堂的慈祥面容嗎?善良、知書達理的母親啊,時光在,念不斷。
(作者單位:安徽省農墾農產品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