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翔
2011年,我27歲,作為《人民日報》的駐外記者,開始了在中東的生活。不料剛到埃及,就碰上政壇大震動,“被迫”成了一名戰地記者,一做就是3年。3年里,我每天與自殺式炸彈、恐怖襲擊擦身而過,并記錄下了變幻莫測的政治動蕩和戰火中平民的日常。

戰爭狀態下,國家的整個運轉是無效的。每天都在發生各種惡性事件。你會感覺到非常煎熬,沒有法律在保護你,唯一的保護就是你對別人的判斷,以及別人內心的道德和行為底線。
因為沒有安全感,人們的情緒變得不可控制。但普通民眾的生活還是要繼續,雖然草木皆兵,但他們依然努力維持著生活。比如我在利比亞的時候,接觸過一個來自浙江的家庭。整個城市只有他們還在做中餐,還在做外賣。我當時點了一份炒米線和紅燒牛尾。我沒想到送外賣的時候來了三個人,一個看著像媽媽,應該就是飯店老板娘,帶著兩個十幾歲左右的孩子,她說:“我帶著他們倆是怕出意外,好有人相伴。你們注意安全,如果要走了,給我來個電話?!彪m然就是短短的一兩分鐘的交流,但在異鄉見到同胞,還是很溫暖的。
我還見證過一場煉獄中的婚禮,那是2012年,在敘利亞的大馬士革老城。整個城市都空了,很多人都逃走了,出門能不能活命,全靠運氣。每天掉進城里的迫擊炮彈少則十幾枚,多則上百枚。
有一天晚上,突然停電了,我經過一個漆黑的巷子,發現里面是人擠人的狀態,走進才發現,這里在舉辦一場婚禮。在場的賓客有近百人,大家都穿著晚禮服,在擁擠的餐桌間跳舞。新郎和新娘在一周前,被落在停車場的一枚迫擊炮炸傷,身體還沒有恢復,也拖著受傷的身體在跳舞?;槎Y上播的是贊美祖國的歌曲,在祝福新婚夫婦的同時,他們也祈禱敘利亞能在戰爭中挺過來。
過去,他們的婚禮都要去郊區辦,至少八百甚至上千人參加,不熱鬧到第二天凌晨三四點不會結束。現在這場婚禮只能算是迷你版了,而且從安全的角度出發,必須在夜里12點鐘左右結束?;槎Y上我跟一位叫盧比的姑娘聊天,她說她有一個未婚夫,因為躲避兵役,出逃黎巴嫩了,她卻堅持留守敘利亞。戰爭陰云下,生離死別面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
“撤僑”這兩個字對大部分中國人而言,都挺熟悉的,只要國外有戰亂沖突,一定第一時間會安排撤僑。2011年,我當時正在埃及。因為利比亞內亂,有大批民眾從利比亞涌向埃及,其中就包括了三萬六千名中國人。我接到報道任務后,就坐車去利比亞和埃及的國界。從利比亞戰區逃出的難民車子沿著山路一路開,不時就會看到一輛輛小皮卡經過,車頂上捆滿被褥與行李,應該就是逃難的難民。路邊布滿鐵絲網,能看到聯合國各個機構的旗幟和成片的帳篷。驚魂未定的人們在張望,衣衫襤褸的男人還企圖攔下我們的車。
中國大使館的人比我們更早抵達邊境。在一個小旅館里,給中國公民辦手續,那一批中國人大概有300人,他們因為是勞務派遣,逃難時護照都不在身上。使館人員與利比亞海關交涉,中國影響力在這時候體現出來了,中國公民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但其他國家的難民,無法獲準入關。從利比亞撤出的中國公民坐上了使館安排的大巴,汽車啟動時,大家自發鼓起掌來,中國租用的大巴停在邊境上,凌晨1點的時候,當工人們走出關口,看到中國國旗和車輛,很多人都泣不成聲了。
25輛大巴上,每個座位都擱著礦泉水和餅干。凌晨2點,所有撤出人員都已上車就位,連夜駛向繁華的開羅。汽車開動時,所有中國人都自發地鼓掌。抵達開羅,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他們被安排在了金字塔下的一座五星級酒店,第三天,他們坐上包機返回中國。
一個多月后,當所有中國人逃脫噩夢時,我再次驅車到口岸采訪,發現仍有1.2萬人滯留邊境。許多來自非洲的難民,除了隨身衣物和被褥外一無所有,他們用被子在地上打地鋪,很多人在口岸已經等待了很多天。有些人知道了我記者的身份后,開始跟我一字一句地訴說他們的經歷。
其中一個扎紅圍巾的男人,他原本在利比亞東部的城市班加西做服裝生意,為了躲避戰亂,一路向東來到埃及。許多人跟他一樣,身無分文來到口岸,哪里也去不了,完全依仗國際組織和埃及政府的救助,已經在口岸待了25天了。另一個名叫阿里的埃及難民,他一家老少費盡周折,走路、找私營的巴士、找公交車,花了比平時多四倍的時間,才到了口岸。
路上還有一大群膽大的人發國難財,一天開車幾次進出生死線運送人員,價格也高得離譜。當然,這錢是靠命換的,在戰亂的時候,最好用的就是錢。我看著他們的遭遇,想到3萬名中國人可能已經與家人團聚了,不由得感慨萬千。
這三年的駐外經歷,對我來說很寶貴。我的生活就是在日常和轟轟烈烈中不停切換。日常的時候,就跟普通人去一個新城市生活是一樣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重新開始。每天上午接國內的約稿,然后是采訪、寫稿。工作完就進入一個自由的時間,可以找當地的朋友,吃飯,聊天,逛街。
轟轟烈烈的時候,就自然是在炮火里。每天轟炸空襲,睡覺也要保持警醒,不能睡得太沉。有一次在的黎波里的酒店,夜里1點的時候,我被一陣接一陣的轟鳴聲驚醒了。當時,落地窗在沖擊波的沖擊下,發出“咣咣”的響聲。我趕緊爬起來,躲到房門處。
我按照酒店的逃生線路圖,爬到樓頂,發現已經有記者戴著頭盔、穿著防彈衣,架好機器等待拍攝下一次轟炸了。這里每天對著城區的轟炸有20~30次。
我回到房間,把房間的窗戶貼得像蜘蛛網一樣,以防飛濺的玻璃碎片的傷害。為了更加安全,我還放棄了床,睡在床和墻夾縫的地毯上,以床做屏障。
我很后怕的,是一次搶劫的經歷。那是在利比亞,當時我只有一個人,一個男人走過來,把我的錢包和相機都搶走了。我跑步沖上去,想搶回來。他停下來,示意要掏手槍了。當時我腦子里根本想不到害怕,滿腦都是這幾天的所有照片。僵持當中,他用力一把將我推倒,大步流星地逃走了。我臥在地上,才發現腿已經嚇得抖個不停,一時沒有力氣站起來了。后來在路人的幫助下,我才回到酒店。
長期處于緊張狀態,人的身體和精神會有些異樣的變化。比如睡覺會減少,精力異常旺盛,情緒波動增加,容易大笑大哭。更不好的是身體的“零部件”會出現奇怪的問題,比如有一天我吃早餐,不小心咬到鋼叉,結果門牙被碰掉了一個角。
這些生活的瑣碎太多了,但都不重要。怎么樣更好地完成我的報道,怎么樣盡快把真相向國內讀者,向全世界的讀者去展示,這才是我認為最重要的。堅守戰地1200天,我對世界有了新的領悟。在戰爭里,我遇到過許多手無寸鐵、命運飄搖的人,我想,我把他們報道出來,總能激發世人更多的悲憫之心,一同努力讓戰爭遠離。
摘編自公眾號“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