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維監獄（下）

梨布

前情回顧

楚楚被閃電擊中后，缺失了身體中的一部分分子，只能堅持48小時。尕娜帶上楚楚的血樣前往冰宮實驗室，請吉甘達師兄尋找配對分子。月亮大師告訴小宇，或許預言即將應驗……

尕娜一接到月亮大師的指示，就立即改變航向，飛往密林深處的奧杰布瓦村寨。她們族群世代守護的秘密，全都藏在地下一千多米的遠古洞穴里。

即使看過月亮大師的親筆簽名，管理員戈什戈比大嬸仍然猶猶豫豫：“這些典籍咱們守護了上千年，可從沒有借出過。還有，那個——‘巴別塔公約……”

“沒有什么約定不可打破……”尕娜開始輕聲念。

大嬸睜圓了眼睛，差點兒尖叫起來：“昂瓦切格[1]——”

尕娜點點頭，繼續念：“沒有什么規律不是謬誤……”

大嬸壓低了聲音，跟著尕娜一起念：“穿越虛空而至的外鄉人，打開洞悉一切的大門。”

大嬸轉身進入洞穴，忙活了很久，終于抱出一只紙盒，反復叮囑尕娜：“千萬不能有任何閃失！”

微縮膠片

一米見方的紙盒里，密密麻麻疊放著30萬頁的微縮膠片。尕娜把它們分裝在兩只大帆布袋里，分別讓瓦嘎和米吉馱著。

到達橡樹街時，已是滿天星光。

“好東西來了！”尕娜的指節在橡木門上快速叩擊。

小宇打開門一看就發愁：“微縮膠片？沒有數字版嗎？”

“幾千年都不許人看的東西，能有膠片就不錯了！”尕娜撇撇嘴，“這還是本世紀初剛剛升級的。要是早上100年，你可得自己去石壁上抄。”

小宇從抽屜里找出掃描筆：“就算一秒鐘掃一頁，一小時3600頁，一天86400頁。全部掃完得要3天半！”

“或許不用全掃，”尕娜皺起了眉頭，“先掃最基礎的部分呢？”

“恐怕不夠用。”小宇的嗓子有些啞，“我分析過楚楚的腦電波，幾乎全是抽象概念。”

尕娜沉默了，不知該從何下手。

掛鐘的指針咔噠一響，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睡眠時間到，小宇快去洗漱。”

小宇先是一愣，隨即展開眉頭，“夏娃[1]，夏娃，快點告訴我，微縮膠片怎么掃描？”

小巧的機箱里傳出一陣嗚嗚的風扇聲。夏娃回答：“微縮膠片，核大戰之前的文明遺存，曾廣泛應用于圖書館、檔案館等處，是一種重要的人類文明保存載體……核大戰期間損毀嚴重，戰后很少使用。”

“至于它們的掃描方法，”夏娃的聲音小了下來，“很抱歉，請咨詢我的先輩。”

“你的先輩？”尕娜睜大眼睛。

“雖然提問的聲音很陌生，但我也可以回答。”夏娃的語速明顯加快，“我的先輩是指誕生年代比我早的超量子計算機。在小宇家里，就是特指亞當[2]。”

“亞當？”小宇瞪圓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你父母設定的解密時間還沒到。”夏娃平靜地回答。

“當然，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隨時可以喚醒他。”夏娃提示道。

“立即喚醒！”小宇不假思索地說。

“請按掌紋！”夏娃的聲音帶著喜悅，“身份確認成功，啟動喚醒程序。”

夏娃的先輩

看著一整排高大的機柜，小宇傻了眼：“這里本來是一面墻啊！”

“沒錯兒！”一個醇厚的男中音從機柜中傳來，“就在你的腳下。”

小宇低頭，原來自己正踩在一整塊翻倒的石膏墻板上。

“你就是亞當？”小宇問。

“沒錯兒！”男中音回答，“既然提前將我喚醒，你肯定遇到了困難。”

“是的，”小宇承認，“你能幫我們解決嗎？”

“讀文獻是我的專長，”亞當顯得有點兒興奮，“甭管什么甲骨、竹簡、紙帛、膠片，只管扔進來就行。”

“投入槽在1號柜，退出槽在9號柜。”亞當提示道。

亞當的處理速度十分驚人。整卷的微縮膠片，只需十幾秒就能從退出槽彈出。小宇和尕娜配合，一人塞膠片，一人撿膠片。

小宇不經意地瞟了一下膠片上的標簽，一個個奇怪的書名令他頭暈目眩。《銀河系類貓生命體通用語大辭典》《第三旋臂原生貓科動物常用字匯編》《貓語全解》《貓族超聲波交流能力探秘》……

一個多小時后，所有膠片掃描完畢。

“學會了嗎？”小宇問。

“哪有這么快？！”亞當回答，“我又不是神。這樣大的信息量，我需要時間來消化。”

“要多久？”小宇有些失望。

機柜里傳出咔噠咔噠的硬盤讀取聲：“AI學習進度1.01%，剩余時間123小時45分鐘。”

“123小時？！”小宇用手掌拍打機柜，“你不是最先進的超量子計算機嗎？”

“我是老款的。”亞當的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

“如果你和夏娃聯手呢？”尕娜在一旁問。

又是一陣咔噠咔噠的硬盤讀取聲。“已和夏娃共享數據包……AI學習進度1.02%，剩余時間55小時41分鐘。”

“還是來不及！”小宇快要絕望了。

尕娜靜靜地整理膠片，將它們裝回兩只帆布袋。

“其實算力還能提高，”亞當忽然打破沉默，“只是——需要你確認當前的危機級別。”

在一塊小小的觸摸屏上，小宇毫不猶豫地點了最高級別。

“最高級別意味著，整個人類文明將會受到威脅。”亞當加重了語氣，“你確定嗎？”

“確定！”小宇回答。

“真的確定？”亞當又問。

“真的確定！”小宇斬釘截鐵地回答。

“請掃虹膜！”亞當聲音低沉，“身份確認成功，啟動鳳凰機組。”

地下室的燈光驟然變暗，小宇和尕娜感到腳底傳來一片嗡嗡的鳴響，整座房屋都隨之震顫。

“太好了！”亞當興奮起來，“機組啟動比例91%，算力保有89%……AI學習進度2%，剩余時間27分鐘。”

“看來在我休眠后，你爹還干了一些活。”亞當的語氣像個老大哥，“核大戰期間，他從世界各地搜集廢棄的超級計算機，運回來自己修理，漸漸搭成了這個機房。”

十幾分鐘后，亞當發出一串吱吱嘎嘎的聲音，引得采采下樓梯，伸著鼻尖四處搜尋。當發現叫聲來自高大的機柜內部時，采采似乎一點兒都不驚訝，反倒端端正正地坐下來，和亞當嘰嘰呱呱地對話。

“他們在說什么？”小宇忽然發現自己一句都聽不懂了。

尕娜抬手在耳邊比劃了一下：“還在里面？”

小宇點點頭，又聳聳肩：“沒聲音了。”

尕娜從隨身背囊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手套，戴在右手，在小宇耳邊輕晃了一下。

一枚小巧的耳機彈跳出來，落在手套中央，滾成一粒晶瑩剔透的珠子。

“大概是沒電了。”尕娜用手套小心地包裹耳機，塞回背囊。

這時，掛鐘的指針咔噠一顫，已是凌晨1點。

腦電波和蒲公英

“文獻學習完成！”亞當聲若洪鐘，“使用‘貓族通用語水平模擬試卷自測，程度為18級。”

“真厲害！”尕娜非常驚訝，“我3歲開始學，現在才12級。月亮大師也只有15級。”

“腦電波解碼程序運行進度99%，”亞當提示，“圖像輸出請找夏娃。”

小宇一溜小跑沖上樓梯。尕娜拎起兩只帆布袋，跟了上去。

楚楚依然一動不動，側臥在客廳中央的地毯上。它體內的水分越來越少，原本晶亮的毛發開始干枯，蜿蜒的血管已經被一層紫色陰影籠罩。

坐在顯示器前，反復看了幾十遍解碼后的腦電波圖像，小宇和尕娜仍舊不明白，在閃電轟擊的剎那，究竟發生了什么？楚楚身體里的分子如何脫離，又去向何方？

閃電的持續時間僅有0.32秒。在閃電之前與之后的幾秒鐘內，楚楚腦電波所呈現的景象靜謐祥和：綠油油的草地，瓦藍藍的天空，一束耀眼的白光自天而降，在楚楚的頭頂折射出一輪七彩光環。滿滿的光明，滿滿的鮮艷；沒有黑暗，沒有風暴。

采采的腦電波也沒有什么幫助。那像是一連串跑酷時拍下的搖晃畫面，撲面而來的窗臺、左右晃動的窗框、飛翔的墻磚、震動的瓦片……而屋頂上的景象卻是一片濃黑，來不及分辨，強光一閃，只剩滿屏無序跳動的噪點，如同失去信號的電視機。

采采不知什么時候上的樓，她突然跳上書桌，猛撲顯示器。她黑白相間的毛爪在屏幕上拍出一圈圈波紋，波紋的中央，是一株滿是白絮的蒲公英。

時間，凌晨2點零8分。留給楚楚的時間，只剩24小時不到。

“看看師兄有沒有進展。”尕娜從背囊里掏出一只視頻水晶球，有節奏地拍了幾下。

吉甘達的腦袋出現在球面上，一只大口罩將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用的是專用線路嗎？”

“當然，”尕娜回答，“是你送我的冰宮專用球啊。”

“那就好，”吉甘達放松下來，又大又圓的眼睛里透出欣喜，“實驗有了重大進展——”

尕娜抑制住內心的喜悅，緊張地盯著水晶球。

“我找到配對分子了！”吉甘達語速飛快，口齒含糊不清，“不過，還很難判斷它們的精確位置。在高能紫外光的轟擊下，一部分分子呈現出……左旋狀態，另一部分分子呈現出……右旋狀態。我在處于共振狀態的幾個分子上觀測到奇怪的疊加，其特性來源于基因。也就是說，分子在共振狀態下不僅表現出原先的母體特征，而且表現出后來附著體的特征。我將其命名為‘共振分子在脫離母體后的基因疊加……”

“聽不懂。”尕娜嘆了口氣，“我只想知道，那些分子在哪兒。”

“這個有點兒困難。用經典分子共振論的公式計算，它們離初始位置不遠；可應用量子共振論的公式，它們就差了幾個光年。我還在核查，看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近的那個！”尕娜相信自己的直覺。

“那就是北緯44°2937"，西經75°5952"。”吉甘達報出坐標。

坐在一旁的小宇大驚失色。

那串坐標對應的位置，正是小宇的家。

“疊加的基因特征來自蒲公英。”說完，吉甘達的影像便在水晶球中消失了。

“蒲公英？”小宇猛然想起，采采在顯示器上拍擊出的圖案，正是一株蒲公英！

重放楚楚的腦電波圖像，那株滿是白絮的蒲公英，在閃電消失之后，竟然搖曳生姿，揚出一列輕盈的“白傘”。小宇放大了圖像，那列“白傘”并未升高，只隨著微風打了幾個卷兒，就落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無影無蹤了。

“會是哪一株呢？”小宇發了愁，自家疏于打理的草地上可是長滿了蒲公英呀。

“現在可以確定那些分子就在你家，我們需要進行探測。”尕娜到客廳打開全息視頻儀，同時接通了月亮大師和老獵人阿森尼。

擬態黑洞

10分鐘后，阿森尼和幾名奧杰布瓦獵手乘雕而來。他們手持引力場探測器，在小宇的屋前屋后仔細搜索，淡藍色的火花不時輕盈閃現。

“入口在地下室。”阿森尼說。

“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尕娜轉頭問小宇。

“太異常了！”小宇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我都不知道原本那里有些什么。”

“不要緊，”尕娜柔聲安慰他，“咱們去問亞當。”

亞當立即打印出一份地下室構造圖，圖上每一根管線、每一個開關都標注了位置。“這是2076年的記錄，”亞當提醒，“至于休眠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尕娜望著小宇。

“2076年我3歲，”小宇回憶道，“那一年夏天，父母去了火星，再也沒回來。我不記得有人做過裝修。”

“那就簡單了。”尕娜沖著阿森尼招招手。

獵手們拿著立體透視掃描儀，快速將整個地下室檢查一遍，然后將數據傳給亞當。亞當對比了新舊數據，迅速得出結果。

按照亞當的指示，小宇帶著眾人進入儲物間，推開東墻的大衣柜，沿著暗道里的斜坡一直向下。斜坡盡頭是一堵墻，由大塊石灰巖砌成，表面粗糙，凸凹不平。

經驗豐富的阿森尼一眼就瞅見了異常——那是一塊凸起的六邊形小青石。按照在阿尼特河畔的經驗，尕娜很快在青石周邊找出6個對稱的小圓槽，開啟了機關。

一個閃爍著光暈的洞口在墻面顯現。阿森尼領頭，尕娜殿后，眾人沿著洞內曲折的通道摸索前行。

通道盡頭是一個空曠明亮的房間。沒有人看得出房間的形狀，沒有人看得出光線來自哪里。

這光沒有源頭，好像也沒有盡頭，在房內無休止地盤旋。

“什么都沒有啊！”小宇大失所望。

“帶了嗎？”尕娜轉向阿森尼。

阿森尼點點頭。

獵手們卸下背包，迅速組裝出一臺小型引力波偏轉儀。

“功率一點一點加，別過了！”阿森尼叮囑道。

伴隨著一陣陣尖厲的噪音，房內的景象開始發生變化。那盤旋的光似乎有了生命，輕輕地彎折、延伸，終于成為一往無前的直線，恣肆沖撞。

一切都明朗起來。房間的四壁晶瑩剔透，如鏡面般反射著每一道光。房間中央出現一圈沙發椅，幾名少年目瞪口呆地坐著。沙發椅又如眾星拱月一般，圍著一根半人高的石柱。石柱的頂端，一只木匣金光燦爛。

小宇大步向石柱走去。

“危險！”尕娜箭步躥出，一把揪回小宇。

阿森尼和獵手們端著暗物質吸附器，極其小心地走向房間中央。他們上上下下、來來回回清理了好幾遍，阿森尼才做出一個OK的手勢。

“幸虧月亮大師預見了‘擬態黑洞。”尕娜擦擦額角的冷汗，“剛剛偏轉回來的區域，通常散布著許多暗物質，一旦碰上，后果不堪設想。”

其他獵手帶著幾名少年先行撤離。阿森尼、尕娜和小宇圍在石柱旁，細細端詳那只木匣。

“是金絲楠木啊！”阿森尼嘖嘖贊嘆道。

盒蓋上雕刻著一串陌生字符，小宇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卻覺得它們形態華貴。

“這是行會的中古通用語，意思是‘紅巨星公爵[1]之棺。”尕娜托起楠木匣，神情凝重。

“楚楚的分子都在里面吧？”小宇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想是的。”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尕娜又在房間里搜尋了一圈。然而，除了石柱和沙發椅，房內再無其他陳設，也找不到任何機關和暗格。

尕娜捧著楠木匣走在最后。和上次在磨坊的地道里一樣，每一步的撤離，都伴隨著身后空間的坍塌。在跳出洞口的剎那，尕娜的手腕一抖，向后扔出一團東西。

“湮滅加速器，”尕娜拍拍小宇的肩，“別擔心，不會弄壞你的房子。”

墻壁上的洞口和青石轉瞬即逝。

一道無聲無形的沖擊波蕩漾開來，在場的人沒有絲毫感覺，只有亞當在日志里記錄：“2085年12月24日凌晨5點零7分，探測到暗物質湮滅爆發的γ粒子，來自半人馬座α星C。”

半小時后，楚楚枕著楠木匣，眼球似乎開始轉動……

附錄：

末日十四行

——昂瓦切格·岱布溫的預言詩

來自黑暗深處的力量

駕馭著風和閃電

碾碎生命最繁復的華麗

微粒飄散，智慧瓦解

于無路可退的時空

行星之軌嵌入自負的終點

無感無知，無慮無思

另一重世界從未來孵化

原子吞噬原子

光子撕裂光子

沒有什么約定不可打破

沒有什么規律不是謬誤

穿越虛空而至的外鄉人

打開洞悉一切的大門

（完）

[1] 昂瓦切格·岱布溫（1911年―2000年），北美洲原住民中最具威望的預言家，曾準確預言了21世紀中葉美國宇航局“飛鏢計劃”（用攜帶核彈頭的太空導彈轟擊小行星，使其偏離原先的運行軌道）的失敗，以及隨后爆發的核大戰。戰后組建的全球聯合政府封禁了昂瓦切格的言論和著作。

[1]夏娃，第二代超量子計算機里的人工智能程序。

[2]亞當，第一代超量子計算機里的人工智能程序。

[1]白貓楚楚的另一重身份是紅巨星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