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創建既有中國氣象又有世界影響的哲學話語,已是當代中國哲學面臨的時代大問題。中國哲學話語創建內在地要求漢語言哲學的視域。漢語言哲學思考以下根本問題:在古今中西之爭的背景下,我們如何用漢語做哲學,為世界性百家爭鳴貢獻新的元點與智慧。漢語言哲學涉及理念、方法、實踐等不同的層次。漢語和哲學的相干性問題、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問題以及從漢語言哲學角度看中國現當代哲學的演進問題,這些問題的側重點都是以漢語為切入點做哲學史考察。從哲學史考察轉入直接的哲學問題研究,漢語言哲學所實踐的正是一種中國哲學話語創建。就方法論而言,它是以考察哲學語法這一特定方式所展開的中國哲學話語創建之實踐;就內容而言,它是技術時代面向生活實踐所進行的中國哲學話語創建之實踐。然則,哲學話語創建并非做哲學或哲學實踐的全部,而哲學的工夫也不止于論說明理。
關鍵詞:當代; 哲學; 工夫; 話語創建; 漢語言哲學
B262A007908
一、 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當代問題
世界風云變幻,呈現出高度的不確定。然則,天地氤氳,萬物化醇,人類文明的新形態正孕育其間。中國正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積極參與人類文明形態的重塑進程。這些構成了當代不容忽視的圖景。
然則,何謂“當代”?“當代”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更標識了一種有別于古代及現代的時代精神氣質。至于精神氣質上的“當代”究竟為何,以及對它“究竟為何”的追問本身是否合法,則是有待深思的難題。① 古希臘的philosophy起于驚異,而中國先秦的哲學始于憂患。居今之世,當代中國哲學將以何種情調重新發端,以何種姿態登上歷史與世界的舞臺?②思想離不開語言,理論離不開話語體系。創建既有中國氣象又有世界影響的哲學話語,已是當代中國哲學面臨的時代大問題。
我們可以從三個不同的層面來談論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問題:其一,創建中國哲學話語的重要性;其二,創建中國哲學話語的方法;其三,創建中國哲學話語的具體實踐。哲學話語創建是當前中國形勢與世界形勢對中國哲學提出的迫切要求。在此背景之下,近年來學界對于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問題已經有了不少思考和探索。但是,正如專家所指出:“應當說,目前對這一課題的研究還是初步的,大量論著主要是闡發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意義和實踐需求。”光明日報理論部、學術月刊編輯部、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2016年度中國十大學術熱點》,《光明日報》,2017年1月13日第11版。大略言之,就中國哲學話語創建而言,目前學界主要還是致力于論證我們是否應該創建中國哲學話語。然而,當我們對應該創建中國哲學話語達成共識之后,就需要探索更為實質性的問題:我們如何創建既有中國氣象又有世界影響的哲學話語?在這方面,我們有怎樣的方法,可以提出怎樣的理論?
自“哲學”輸入中國以來,哲學中國化便貫穿于中國哲學發展的始終,而中國哲學話語創建則是現代以來哲學中國化進程的內在訴求。因此,思考如何創建中國哲學話語,其中一項重要的工作,便是對中國現代哲學話語創建的實踐活動進行哲學反思。這里所講的“中國現代哲學話語”是指中國從19世紀中葉以來發展出的、有別于中國古代傳統的哲學話語。與“當代”一詞的用法相仿,我們對“現代”的理解亦兼采時間之義與精神氣質之義。就時間之義而言,中國的“現代”是指從19世紀中葉開始直至現在的時間段,其涵蓋了通常所講的自鴉片戰爭以降的“近代”和自五四運動以降的“現代”;就精神氣質之義而言,乃是指作為時代精神的現代性。高瑞泉在《中國現代精神傳統》一書中寫道:“本書在下述雙重意義上使用‘現代精神的范疇:一指那些在中國現代化運動(到現在的整個歷史時期)中發生、發展起來的新的觀念;二指那些帶現代性的觀念。所以這里的‘現代不單純是時間意義上的‘代,還包括精神本質上的‘代。”(高瑞泉:《中國現代精神傳統》,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第5頁。)
具體說來,從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角度省察中國現代思想,必須考察生活世界的變遷如何為中國現代哲學話語的創建提供現實基礎,描述東西方思想如何經由翻譯在跨語際交流中生成新的思想,揭示經典與生活世界、傳統與現代、學術話語與日常話語、“譯”(翻譯)“述”(思想轉述)與“作”(哲學創作)“為”(作用于現實及個體生命)等等之間的復雜關系,彰顯中國現代哲學話語的創獲,挖掘其對于解決當下世界性問題的思想潛能,等等。一言以蔽之,必須梳理哲學中國化的歷史脈絡,總結中國現代哲學話語創建的經驗,闡明如何創建中國哲學話語。自西學東漸以來,在會通中西的基礎上創建具有中國氣派的新哲學,這一直是中國學人內在的沖動;如果進一步從人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在這一百多年的時間里,以傳統中國為代表的東方思想和以近代西方為代表的“兩希”思想這兩種不同的思想傳統在中華大地上發生了激烈碰撞,中國現代哲學家身逢現實遭際上的“亂世”與人類思想交鋒的“盛世”,孕育出了很多重要的思想萌芽,為人類“后經學時代”“新軸心時代”的哲學話語創建提供了重要的思想經驗。
對中國現代哲學話語創建的考察屬于“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第二層次的工作。進一步,則需要化理論為方法,循方法而實踐,從“如何創建”轉入創建本身,在某些具體問題上嘗試創建有中國氣象的哲學話語。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中國哲學話語創建亦是如此。創建哲學話語的具體實踐,不僅可以檢驗“如何創建”的理論,還可以反過來推動理論的發展。
中國哲學話語的創建需要正確理解“當代”。創造性地提出一套話語,對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即“當代”進行合理論說,在哲學的層面達到對時代的自我理解,這本身構成了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首要任務。同時,對時代精神的哲學把握也將為中國哲學的當下開展和話語創建提供強大的精神動力。對于哲學家來說,時代精神不是抽象的,它通過個人切身感受而體現出來。中國哲學的探索者只有真切地感受到時代的脈搏,看到時代的問題,才能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形成有“切膚之痛”的具體問題,進而在使命感的感召下艱苦探索,久久為功,最終結出原創性的思想果實。
大而言之,當代中國文化思想即將進入或者說理應進入一個新的“文化生發期”。在20世紀30年代,朱光潛先生提出“文化生發期說”,認為人類文化思想的進展可以分為生發期和凝固期。就中國而論,先秦是中國文化的生發期,從漢到清是凝固期,而近代則是中國新文化思想的生發期。與朱光潛身處的時代相比,國內外的經濟、政治、文化思想諸領域都發生了巨變,當下中國文化應該處于不同于近代的新的“文化生發期”。需要指出的是,這一新的文化生發期,既要放在中國的歷史脈絡中進行思考,又要認識到它的世界歷史意義。中國哲學同時肩負著兩種看似矛盾的任務:一方面,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另一方面,致力于實現人類社會的共同福祉。中國哲學要從氣勢磅礴的世界歷史的展開實踐中汲取力量,既發揚傳統智慧,又能夠會通東西,融入世界哲學的生發歷程。
不難看出,對“當代”的理解關聯著中國哲學對于自身的反思與檢討,其追問諸多元哲學問題:何為哲學?何為中國哲學?中國哲學何為?中國哲學如何為?當代中國哲學如何為?如此等等。經過長期努力,中國哲學進入了當代。這里的“長期努力”,在較短的時段上,可以上溯到19世紀中葉。從那時起,中國哲學逐漸取得現代形態,并直接參與中國現代精神傳統的形成。在更長的時段上,“長期努力”可以上溯到中華文明的發端處。從那時起,中國哲學就提出,不僅要“窮理”,考察宇宙人生的道理,還要“盡性以至于命”(《易經》),把道理和人在天地之間存在的意義聯系起來,從而提出了一種和西方“哲學”不盡相同的特殊哲學形態。在當代,中國哲學的中國性將得到前所未有的彰顯。何為“中國哲學”?中國哲學是哲學探索的中國形態。在此意義上,中國哲學超越了二級學科的定位(作為與西方哲學等并列的二級學科),超越了把中國傳統哲學當作客觀對象加以考察的哲學史研究范式,超越了完全依傍西方“哲學”成立自身的做法(中國哲學除了要像西方哲學那樣重論理之外,還要“學”以“盡性以至于命”)。現代以來,隨著學科的分化,哲學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從原來“求通”的智慧之學蛻變成了在學科框架內“自得其樂”的一種專業知識。其流弊之一,則是哲學研究陷入了抽象系統的思辨,變得在義理的細節上精雕細琢,“小言詹詹”。哲學的這種蛻變,在發展出細密的長程說理能力等方面來看是一種進步,但至少在下面這個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令人遺憾的退化,那就是哲學研究活動與哲學家的生活本身之間彼此疏遠、相互分離,所謂蘇格拉底式的人物已經一去不復返。因此,我們不難看到:一些道德哲學家在學術論文中講倫理,在實際生活中卻不講道德;一些邏輯學家在邏輯課上講邏輯,在實際生活中卻不講邏輯;同樣,儒學研究者也可能缺乏儒者之風。
哲學專業化另一個明顯可察的流弊,則是哲學的“內卷”。這里用“內卷”一詞指的是,哲學變得只關心哲學學科內部的問題,只專于同其他哲學專家進行辯論,而不涉及哲學專業之外的其他知識,更不涉及知識之外的行動、實踐和生活世界了。以倫理學為例,它原本跟生活有著密切聯系,但現在倫理學家卻可以只談倫理學“內部”的理論而不用談生活世界。當代倫理學必須面對以下這種不妨稱之為“后人類狀況”的嚴峻態勢。在人類紀,人成為一種舉足輕重的改變天地乾坤的物質力量。當代人類在獲得改造外在自然的巨大力量之后,正準備直截了當地改造自身之自然——不是個體自身在實踐中“習與性成”,而是借助于藥物、基因工程、生物技術、人機聯合技術、人工智能等等“技與性成”。人要造新人了。神(上帝、女媧等)依照自己的樣子造人,所造之人皆凡非神。人造新人,最強烈的沖動,不是依照自己的樣子,而是朝著超越自己的方向努力。如此,新人必是超人。實際上,技術的指數級突進已經宣告了超人的到來。倘若超人以人類為異類,如同人類以小白鼠為異類,那么,人類將如何自處?賽博格、機器人等等呈現出巨大的異化力量,人類整體正面臨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人總是在自然之中又出離于自然。我們曾經深信“人者天地之心”,深信“人為萬物之靈”(不同于“人為萬物之主”這一異化的現代主張)。然則,在后人類狀況中,這樣的信念遭遇了史無前例的挑戰。賽博格、機器人等在諸多方面比人類更強。在人類尚可控制它們的時候,人類變成閑人(閑者,積極意義上的閑暇,或者消極意義上的無所事事);在不足以控制它們的時候,人類或將淪為邊緣物種,或將作為宇宙演化鏈條中過渡的一環徹底消亡。這顯然不是人類所希望看到的。人類希望超人依舊是自己的同類,易言之,希望人類的外延可以從智人擴展到超人。然則,如此就必須考慮:什么是人性中至關重要的東西,它同時又是創造超人的過程中必須依照的東西。更為樂觀的提法是:無論愿意與否、自覺與否,人性中至關重要的東西總是已經約束著人類(智人)創造超人過程中的僭越沖動,從而成為所造之超人的先天內置之性,所謂“天命之謂性”是也。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科幻小說中設想了“機器人學三定律”(Three Laws of Robotics),試圖為人機共處的世界立法。然而,因為囿于智人與機器人的類的差異,沒有甄別個體(首先是人)行為的善惡,“三定律”有著難以克服的內在矛盾。(如定律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個體或者聽任人類個體遭受傷害。那么,如果目睹兩個人類個體互相傷害,機器人應該怎么辦?它恐怕只能以自毀的方式走出兩難困境了。)我們需要一個能夠涵括智人與超人的人禽之辨。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設定后人類時代關于人性的“三定律”:其一,就智人而言,其性本善,以參贊天地化育為樂。其二,智人性本善,由本善之智人演化而來的超人應當且必將保留性善的基因(碳超人)或基本程序(硅超人);因此,我們可以樂觀地將“人”的外延從智人拓展到碳超人、硅超人等超人。其三,仁者愛人,人是目的。仁者可以是智人,也可以是超人,唯有自覺地以參贊天地化育為樂者方是仁者,凡是以自覺地以參贊天地化育為樂者都是仁者。這樣的想法顯然還是囿于阿西莫夫,囿于康德式的現代道德哲學思維(借用B威廉斯的說法)。美國學者劉紀璐最近從儒家思想出發對機器人倫理問題做了富有意義的探索。參見劉紀璐:《儒家機器人倫理》,楊國榮主編:《思想與文化》第22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840頁。
如要克服哲學“內卷”之弊,當代中國哲學話語創建就需要聆聽時代聲音,扎根生活世界。聆聽時代聲音,不僅要從總體上理解我們所處的時代,而且要深入到這個時代不同的具體問題之中。時代是理論之母,實踐是思想之源。思想與生活世界之間產生互動,才能生成具有生發性的哲學話語。中國哲學要發展,必須“接地氣”,回到當下生活世界(包括經濟轉型、政治變革、社會變遷等層面),關心經濟、法律、政治、社會、科技、藝術諸領域的最新發展,在此基礎上進行哲學反思,形成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哲學問題,進而提出一些有解釋力和生發性的標志性概念(簇)。
上下五千年,否極泰復來。中國哲學當聆聽時代聲音,在理解當代性的過程中重新理解自身的使命,扎根生活世界,錘煉中國哲學話語,切實推進中國哲學話語創建,如此方能開辟出一番有別于古代及現代的“當代”新天地。
二、 從漢語言哲學出發
中國哲學話語創建要提出具有解釋力和生發性的標志概念(簇),這便內在地要求漢語言哲學的視域。然則,何為“漢語言哲學”?一言以蔽之,漢語言哲學思考以下根本問題:在古今中西之爭的背景下,我們如何用漢語做哲學,如何從漢語切入,以哲學語法考察為進路開展中國哲學運思,為世界性百家爭鳴貢獻新的元點與智慧。
“漢語言哲學”與“中國哲學”有何區別?美國學者詹斯在討論“有沒有非洲哲學”的問題時區分了兩種“非洲哲學”,其中的“非洲”或作為空間,或作為所在(place)。參見B. B. 詹斯:《定位非洲哲學》,葉磊蕾譯,《世界哲學》,2017年第3期,第95109頁。 與之相似,“中國哲學”中的“中國”也有空間與所在之異。為了避免“中國”的空間義而突顯所在義,我們可以引入“漢語言哲學”這一也許還不盡如人意的提法。“中國哲學”與“漢語言哲學”的辨析有助于闡明空間與所在之異。“漢語言哲學”擺脫了“中國哲學”之“中國”作為空間概念所帶來的消極影響:有意無意之間,把“中國”視為一種智性上的地盤。“有沒有中國哲學”的問法,正是意圖用“中國有哲學”來證成中國思想的價值,而“哲學”則是不成問題且用作證據的東西,是不受地域影響的普遍者。在這里,“中國”呈現為外在于哲學的空間。相形之下,漢語言哲學的問題意識則是:我們可以通過漢語做何種哲學?相對于“有沒有中國哲學”,這里側重的是“何種”哲學。哲學不再是先在之物,也不再是與中國無關的普遍者。相反,“中國”以漢語的方式呈現為內在于哲學的地域。通過這兩種不同的提問方式可以看到,對“中國哲學”的理解存在著微妙的差異:“中國”從標識普遍哲學所處的外在空間轉變為標識特定哲學發生其中的地域,而“漢語言”則相應地突顯為地域性的基本因素。漢語言哲學關注漢語和哲學思想的內在關聯,突出漢語表達如何賦予哲學思想以生命力。
我們可以通過漢語做何種哲學?這里涉及漢語和哲學的相干性問題。“我們可以通過漢語做何種哲學”這一問法既預設了我們可以用漢語做哲學,又預設了哲學的多元性。但是,無論是圍繞“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所展開的爭議,還是圍繞“讓哲學說漢語”所進行的討論,“可以用漢語做哲學”并非自明的出發點。有人主張,漢語不可以做哲學。在較強的意義上,這實際上是說,漢語不可以做西方意義上的哲學,而只有西方意義上的哲學才是哲學。在較弱的意義上,這是說,漢語雖然不可以做西方意義上的哲學,但并非西方意義上的哲學才是哲學。漢語做出來的哲學也是哲學,而且恰恰因為這種哲學有別于西方意義上的哲學而有其獨特價值。
中西異質文化的相遇引發人們對他者及自身的文化反思,漢語結構與中國哲學及中國思想的內在關聯便是其中一個突出的主題。在西方,赫爾德(1744—1803)、洪堡特(1767—1833)已對漢語語法與中國思想的特質進行了系統的考察并提出了諸多卓見。在中國,現代哲學家對此亦有自覺反思與論述,如:王國維論“新語”之輸入,張東蓀從中國言語構造上看中國哲學。中西學者各抒己見,相互評論,無形中形成了一場世界范圍內的討論。這一討論是人類思想史上值得注意的事件,兩百多年來已經積累了很多有價值的文獻。對19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中外學者關于漢語特質與中國哲學特質之相干性的研究成果進行系統梳理,考辨思想源流,總結理論得失,這將是一項既有學術價值又有現實意義的工作。可參見劉梁劍:《漢語言哲學發凡》,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18頁。
然則,中國哲學是用漢語做出來的,因而有其獨特價值,這是否意味著用漢語做出來的哲學是特殊的,而哲學本應該是普遍的?這便涉及“一多”關系這一根本哲學問題,涉及“何為哲學”這樣的元哲學(meta-philosophy),涉及“哲學”與“philosophy”的古今中西之爭。這可以說是一種跨語際的元哲學考察:闡明“哲學”與“philosophy”、中國哲學與世界哲學的關系,闡明哲學的實踐轉向。如果由多元論或非本質主義的“哲學”觀切入,對“一多”問題的探討將進一步追問:除了共殊(普遍與特殊)、家族相似的理解方式之外,是否還有其他更為合理的處理“一多”問題的方式?“一多”問題同時也是不同文明如何共處的根本問題。進一步,我們需要把“哲學”與“philosophy”的古今中西之爭放到中西文明交涉的背景中進行知識社會學反思。在古今中西之爭視域下對漢語言哲學進行知識社會學反思,一方面,要克服西方哲學對于中國哲學的認知暴力,讓漢語面對哲學問題發聲;另一方面,則要正確樹立世界文明背景下應有的哲學姿態,避免對西方哲學的拒斥,避免以漢語自限。
除了漢語和哲學的相干性問題之外,漢語言哲學還涉及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問題。漢語和哲學的相干性論爭關聯著一種擔憂,即:漢語能否成為一種哲學語言,漢語能否論說西方哲學。當西方學者(如赫爾德、洪堡特等)把漢語結構特點與漢語思想特質關聯起來時,他們似乎否定了漢語可以論說西方哲學的可能性。對于中國學者來說,漢語能否論說西方哲學首先關系到西方哲學的漢語翻譯問題:我們能否以及如何將西方哲學準確地翻譯成漢語。近代以來西學典籍的漢譯實踐似乎已在事實層面證明,西方哲學能夠翻譯成漢語。但是,在這個翻譯過程中,我們在何種意義上可以做到“信”(遑論“達”“雅”)始終是一個問題,這既是一個翻譯實踐的技術問題,更是一個關于思想在跨語際、跨文化過程中“轉渡”(這正是德文中“翻譯”的對應詞“ber-setzung”的字面義)與生成的基本哲學問題。對此問題的研究可以納入廣義“漢語詮釋學”:研究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即西方哲學在漢語中的翻譯、研究、傳播與發展。
上文所述的“漢語言哲學”研究或者關注中國傳統哲學有別于西方哲學的特點,或者關注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問題,而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問題最終將導向漢語哲學理論體系的當代構建問題。如此一來,我們便需要在哲學創造的實踐層面來考察漢語言哲學。當然,哲學創造之實踐既有西方哲學漢語化的脈絡,也有中國傳統哲學現代化的脈絡。實際上,自19世紀中葉以來,在古今中西相摩相蕩的過程中,人們已經用現代漢語創造了“不中不西、不古不今”的哲學,并形成了獨特的中國現當代哲學。漢語言哲學亟須對此進行考察,總結出哲學話語創建的經驗。對此,前文已從如何創建中國哲學話語的角度有所論述。從現代到當代,考察對象可以進一步擴充:從人物看,涉及嚴復、康有為、章太炎、金岳霖、馮友蘭、熊十力等現代哲學家,以及牟宗三、馮契、李澤厚、楊國榮、趙汀陽、陳嘉映等現當代學者;從思潮看,涉及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儒學的現代化;從觀念看,涉及進步、平等、大同等中國現代重要觀念。一言以蔽之,我們可以從哲學話語創建的角度來研究漢語言哲學,具體包括:梳理19世紀中葉以來漢語思想家的運思經驗,探尋哲學話語創建機制,揭示翻譯與跨語際交流中的思想生成、生活世界與經典世界、“譯”“述”與“作”“為”之間的復雜關系,等等。
漢語言哲學的關切,最終指向漢語在當下的哲學運思,即用漢語做哲學。用漢語做哲學,從運思的語言工具而言,中國哲學話語創建需要“活的語言”。首先,我們應當有效實現中國思想傳統話語的創造性轉化。一方面,對傳統哲學話語進行創造性轉化,可以接續我們身在其中的傳統,從中國深厚的哲學傳統中汲取解決具體哲學問題的概念工具和理論智慧。運用這樣的概念工具,思考者比較容易有親切的體會和情感上的認同。另一方面,傳統思想話語只有成為我們用來說事情、講道理、想問題的話語,才能夠成為生意盎然的活的語言,真正促成中國哲學的原創生發。傳統概念需要加以改造才能有效還治當下生活世界。其次,除了對傳統哲學話語進行創造性轉化之外,我們還要錘煉活生生的日常語言。日常語言和當下生活世界之間有著天然的聯系,二者是相依相伴的。因此,日常語言是可感的,而用可感的日常語言來展開哲學思考則更為貼切、實在。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一項任務,便是從豐富的日常語言中萃取語匯,進而將其錘煉成具有義理深度與厚度的說理詞。此外,在現代漢語中,我們可以找到一些“妙詞”,它們既居于日常用語和哲學行話之間,又居于現代漢語和古典詞匯之間,同時還具有處理某些基本哲學問題的理論潛能。“天”“大同”與“開心”“任性”大概就屬于這一類值得加以錘煉的妙詞。我們可以拿“天”“大同”與“開心”“任性”來處理理想生存境域(包括理想社會)與理想人格的問題,而歸根結底便是處理人的自由問題。馮契反思中國現代哲學發展的“既濟”與“未濟”,指出人的自由問題是中國現代哲學家尚未給出滿意解答的主要問題之一。人的自由問題涉及兩個層面:就個體層面而言,理想的自由人格如何培養;就全人類而言,理想的自由王國如何建立。“開心”“任性”與前者對應,而“天”“大同”與后者對應。
就哲學義理而言,漢語言哲學關注在古今中西之爭的新形勢之下,如何讓漢語所做的哲學取得世界范圍內其他哲學系統所能理解的形態,進而參與世界性的百家爭鳴,為世界文明的未來發展貢獻智慧。為此,我們首先需要較為系統地闡述漢語言哲學關于如何做哲學的方法論主張(且稱之為“古今中西之爭視域下跨語際的哲學語法考察”)。進而,循方法而實踐,在哲學的實踐轉向、當代歷史觀、人類命運共同體、多元性、偶然性、人機之辨、技術時代技術與哲學的互動關系(對技術的哲學反思、技術改變做哲學的方式)等重要問題上,嘗試創建兼具世界情懷與中國氣象的哲學話語。
不難看出,漢語言哲學涉及理念、方法、實踐等不同層次。漢語和哲學的相干性問題、西方哲學的漢語化問題以及從漢語言哲學角度看中國現當代哲學的演進問題,其側重點是以漢語為切入點進行哲學史考察。進而,我們要從哲學史考察轉入直接的哲學問題研究。這時,漢語言哲學乃是中國哲學話語創建的一種實踐。更具體地說,就方法論而言,它是以考察哲學語法這一特定方式所展開的中國哲學話語創建之實踐;就內容而言,它是技術時代面向生活實踐所進行的中國哲學話語創建之實踐。
中國現代哲學自其開端之處就已然是一種世界哲學,但這種世界哲學最初更多地呈現為在古今中外之爭下的自我重塑,還只是單方面地被預先給予的跨文化情境所支配的地方性、方言性哲學思維,而尚未充分成長為一種對世界有所回報的世界哲學。經過近兩百年與世界的不斷主動對話,漢語言哲學的世界性視域更加成熟,能夠更加主動地參與到世界哲學的形成中。與此同時,隨著當代世界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日益頻繁,后人類狀況不斷彰顯,將人類整體作為思考單元的人類意識日益覺醒。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造世界文明成為中國當代哲學的新使命,漢語言哲學需要更加充分地彰顯面向未來世界哲學的生發性意義。
三、 從哲學話語到哲學工夫:窮理盡性至命
上面提到,漢語言哲學需要考察“哲學”與“philosophy”之間的古今中西之爭,中國哲學話語創建需要反思“何為中國哲學”這樣的元哲學問題。中國哲學除了要像西方哲學那樣重論理之外,還要“學”以“盡性以至于命”。就此而言,哲學話語創建并非做哲學或哲學實踐的全部,而哲學的工夫也不止于論說明理。
然則,并非只有中國哲學重工夫,西方哲學亦有重工夫的向度。郁振華在《論哲學修養》一文中認為:“從工夫論入手探討‘哲學何為這類元哲學問題,繞不開哲學修養。古代哲學視哲學為生活方式,修養是哲學的核心任務。在現代,哲學經歷了一個職業化的過程,職業化的哲學專注于理論話語的建構,修養問題被邊緣化了。在當代視域中重訪哲學修養,可以展開義理學說、窮理能力和哲理境界三個層次。前兩方面的工夫構成哲學專長,體現了哲學的理論之維;更進一層的工夫指向哲理境界,彰顯了哲學的實存之維。在此義理脈絡中,我們將強調世界哲學的意識,闡明‘好的哲學的形式特征和實質指向(‘哲學四喻),并且為克服職業化之弊而重申哲學之為‘生命的學問或哲學之為‘生活方式的古典理想。”郁振華:《論哲學修養》,《哲學分析》,2021年第5期,第5874頁。 不難看出,郁振華講哲學的古今之別,實是涵括中西方哲學而言之,甚至其論述的焦點乃是西方哲學的演變脈絡。郁振華從工夫論入手來討論“哲學何為”,同時強調了哲學的理論維度以及哲學的實存維度,而在討論哲學的實存維度時,則強調了哲學具有轉化的功能和治療的功能,包括智性、理智的治療功能以及實存的治療功能。
哲學的工夫首先表現在理論的層面,大致對應于郁振華所講的義理學說、窮理能力的層面。我們說一個人“哲學工夫好”,這首先意味著“能把哲學這件事做好”,它體現為窮理工夫深密而所窮之理深刻。進而言之,哲學的窮理工夫,需要哲學工作范式的轉變,即從哲學史研究轉到面向哲學問題的哲學研究。用“述”和“作”兩個詞來說,哲學史的研究偏于“述”,哲學的研究偏于“作”,從哲學史研究轉到哲學研究意味著從“述”到“作”的轉變。當然,可能更恰當的提法是“述而作”,畢竟哲學研究還是離不開對哲學史的探討的。
另一方面,“說”除了強調理本身說得好不好之外,還要強調所說之理是否具有一種溢出語言文字而進入生活世界以及自然科學、藝術、政治等知識領域的潛能。就后者而言,這意味著哲學可以對其他領域產生影響,它自己在做事的時候還能夠幫助其他領域把事情做好。進入生活世界,哲學將涉及個體層面的行動和群體層面的實踐。
這樣一來,講哲學工夫,就不得不從理論的層面進入實踐的層面,即:在實存或哲理境界的層面,在做好哲學這件事的同時成就自己這個“人”。這個“人”已經超越職業意義上的哲學家而到了一般意義上的“人”,或曰“人之為人”。這時,哲學突顯出它的以下面向:一種生命的學問,一種生活方式,或者說,一種修身學。人之為人,涉及對人的意義的追問,需要在人禽之辨、人機之辨、天人之際中,在與其他物種的關系、與天地宇宙的關系中,思考自身的位置。這是修身的起點,也涉及修身何以可能。修身何以可能首先在于身體的一種成長性。身體的成長包括通常形體意義上的成長以及心的拓展。黃宗羲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提法,即“身在心中”。身在心中,而非心在身中。隨著心的覺解程度的提升,身體也就在不斷地發展。此外,修身也不同于修理器物。器物有一個特定的或者一種制造者給予的目的或向度。但是,如何開顯身的生成性、確立生成的特定向度,這些本身就是修身的內容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最根本的內容之一。這樣一來,如果說前面我們所講的理論層面的“做哲學”是一個“述而作”的問題,那么在實存層面則是“作而為”的問題。“為”首先體現為“為己”,也即改造自己或者修身。
但是,哲學的實存層面除了為己之外,還指向為人與成物。這是改變世界的層面。郁振華在哲學的實存維度討論哲學的轉化功能,其實是說了兩層意思:第一個是轉化自我,第二個是指向世界。這也就是哲學的淑世精神:不僅要改造社會,而且要改造自然。這正是為人成物的問題。在此意義上,我們需要關注《易經》所講的“開物成務”和《中庸》所講的“參贊天地之化育”。這也是哲學的題中應有之義。這樣一來,哲學要面對的問題,不僅可以來自哲學學科內部,還可以來自自然科學、藝術、政治等其他知識領域,尤其應該來自生活世界本身,包括政治生活、藝術實踐、科學技術實踐等等。這要求我們對當下的時代問題有所感受、有所經驗,進而“以得自現實之道還治現實”,回應人與世界關系的基本問題在當代的具體呈現。人與世界的關系,最終還是要回到人在宇宙之中參贊化育的本然狀態,或曰“本體”。我們不妨說,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哲學之“德”乃是實證本體,即切實體證“我”與天地萬物同體無二。一種哲學如無此“德”,便只是無根的口說戲論而已。
The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 and the
Discourse Crea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
LIU Liangjian
Institute of Modern Chinese Thought and Culture &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It has been one of the great issues of the time for 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y to create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with bo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and worldwide influence. Such creation necessarily requires a perspective of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 which focuses on the essential issue: How can we philosophize with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backdrop of the debate of the past versus the present and the Chinese versus the West so that we can contribute new insights and wisdom for different philosophical schools in the world.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 has its theory, methodology and practic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language and philosophy, the siniciza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the history 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philosophy observed from the angle of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 – all of these topics intend to explore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inese language. Moving from historical examination to philosophical discussion,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 is performing the discourse creation of Chinese philosophy. Methodologically, it follows the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 of grammar. As far as its content is concerned, it addresses on the reality and practice in an age of technology. However, the creation of philosophical discourse is not the whole story of philosophizing or philosophical practice, and philosophical gongfu is not limited in theoretical argumentation.
contemporariness; philosophy; gongfu; discourse creation; Chinese-based linguistic philoso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