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前的張靜廬以一個“精明”而游離于政治場之外的出版家形象混跡于出版界,但自抗戰始,他逐漸傾向中共立場。這與國民政府在戰時實行的一系列文化審查制度有著緊密聯系,國民政府通過出臺針對出版物的原稿審查制度、成立壟斷性質的出版機構、調控紙價等措施在政治輿論與經濟掌控方面達成統制地位。在政治與經濟雙方面的壓制下,客觀上促使以張靜廬為代表的中小出版機構與共黨性質的三家書店——“讀書”“生活”“新知”結成同盟,共同反抗國民政府“鉗制出版自由”的系列手段。與此同時,張靜廬自踏入出版界以來所堅守的“大眾取向”出版經營策略,使其在達成與中共南方局的合作路線上具有先天性優勢。
【關鍵詞】張靜廬 出版策略 戰時國民政府 大眾取向 中共南方局
張靜廬自1914年進入出版界以來,先后經營過光華書局、現代書局、上海聯合書店、上海雜志公司,在其出版事業前期,張靜廬常以一個“精明”的出版家形象示人,在操盤眾多書局的過程中,以超脫于政治立場的態度游走于市場與社會交際。在經營現代書局期間,現代書局曾出版左翼刊物《拓荒者》,正因為這個刊物,“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就把現代書局劃為‘宣傳赤化的書店,要從嚴取締”,在張靜廬、洪雪帆等人的奔走下,當局應承暫不查封,但必須出版他們的《前鋒月刊》,試圖“掀起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向法西斯政治獻功”[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一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8頁。]。經此事件之后,張靜廬“想辦一個不冒政治風險的文藝刊物”,于是邀請施蟄存為現代書局編輯《現代》文學月刊,正是因為施蟄存“不是左翼作家,和國民黨也沒有關系”[施蟄存:《〈現代〉的始末》,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一卷下冊),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頁。],因此《現代》“它可以保證不再受到因出版政治傾向鮮明的刊物而招致的經濟損失”[施蟄存:《〈現代〉的始末》,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一卷下冊),山東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5頁。]。張靜廬也一直在避免與政治立場有過多交集,如他的書業給魯迅的印象是,“沒有政治背景的純粹新書店,只要誰不想占誰的便宜,‘精明是無妨的”[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15頁。]。
1934年5月,張靜廬憑借20元資本創辦上海雜志公司,獲得成功,1937年抗戰開始之后,總公司由滬內遷漢口,此后張靜廬輾轉至桂林、重慶等地,1938年3月10日,上海雜志公司在重慶開業。據胡風回憶,張靜廬“一切都是以賺錢為目的,沒有想到為文化事業多做點事,他和編者作者也僅是資本家和雇傭者的關系,所以不可能團結人和他合作”[胡風:《胡風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5頁。]。《七月》雜志自第七期開始由上海雜志公司出版,到1938年7月16日第十八期出版后停刊,1938年胡風從武漢撤至重慶,曾尋求張靜廬繼續合作接洽《七月》的出版,張或以“不夠成本”[胡風:《胡風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5頁。],或以“找不到印刷廠”[胡風:《胡風全集》(第七卷集外篇第三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39頁。]為由拒絕出版。可見正是因為《七月》的內容具有政治敏感性,因此張靜廬從調控經濟及政治風險方面考慮,決定其前期的出版行為及策略。
但在1943年前后,中共中央南方局通過潘梓年、黃洛峰等人對上海雜志公司進行多次資助,黃洛峰根據中共中央南方局的指示在重慶發起組織“新出版業聯合總處”之時,得到張靜廬的全力支持,并且“主動配合黃洛峰,串連了重慶出版界的賀禮遜、姚蓬子、陸夢生等所經營的13家出版社的代表人,以聚餐、座談的方式,作為宣傳學習黨的政策,商討時局形勢以及新出版業團結互助和克服困難對策的場合”[俞筱堯:《書林隨緣錄》,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4頁。],此時張靜廬早期所堅持的中立原則已顯示轉變趨向。是什么因素促使張靜廬發生這種轉變?這與戰時國民政府所制定的文化審查制度具有怎樣的關聯?這種轉變是否意味著張靜廬出版策略的徹底轉向?
一、出版經營策略的大眾取向與禁令
縱觀張靜廬早期在出版界的經歷與其實行的策略,始終追隨著時代的走向,在意識到“北伐”前后即“民國十四(1925)至民國十六年(1927)的三年間是新書業的黃金時代”[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0頁。]之后(因為“每一家印刷所里的印刷機器上,全張的,對開的,甚至于四開的都在一批又一批的印著《三民主義》或《中山全書》”[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頁。]),張靜廬認識到“在大革命時代,對社會科學書的需要超過文藝書”[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7頁。],因此決定將光華書局保持了四五年的文藝路線持續下去,將現代書局定位為“純粹的社會科學書店”。因與洪雪帆的意見不合未能達成一致,張靜廬籌辦了上海聯合書店,計劃以出版社會科學書刊為主。開業時間僅一年的上海聯合書店“總共出版不到三十幾種新書”,“一次就被查禁十七種”[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89頁。]。幾起幾落之后,張靜廬重返現代書局,又被現代書局“無理由”去職。“一·二八”淞滬抗戰之中,商務印書館閘北印刷總廠與東方圖書館被炸毀,張靜廬認識到在1927年清黨運動之后,新書業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書業的出路只有學校用書、一折八扣標點書、雜志三項尚可存在”[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0頁。],而在抗日救亡運動高潮之際,各方面讀者對時事的關注度較高,張靜廬考量到雜志有其貼合時事與廉價的優勢,因此將雜志販賣作為主要的營業路線,于1934年創辦上海雜志公司。張靜廬提出販賣雜志的三點要求“快、齊、廉”:因雜志含有時間性,“失了時效就沒有人請教了”;所謂“齊”,即“一本刊物的出版,無論如何專門性,總有它的讀者”;第三是“廉”,因為讀者購買力薄弱,“沒有資力買新書,也很少有余資多買雜志,雖是雜志比較書籍便宜。為要減輕讀者的負擔,公司方面用著兩天生意一天做的辦法”[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03—104頁。],即“薄利多銷”。張靜廬甚至提出“改訂、退訂絕對自由”的雜志代訂服務。
張靜廬提出的一系列販賣及出版策略是在商人特有的利益導向原則上實施的,但他將讀者的需求與閱讀的切身體會納入考量體系中,這也就表明上海雜志公司的“大眾取向”,即全國民眾有怎樣的閱讀需求,上海雜志公司就提供怎樣的販賣與出版服務。如在抗戰初期,出版的新書有兩種取向:一為“通俗小冊子,為了向民間普遍地推銷,高深理論固然沒有人理解。售價方面,在戰時購買力當然薄弱,也力求低廉”,如生活書店出版的“黑白叢書”戰時特刊,上海雜志公司的“大時代叢書”等;二為“有時間性的或為全國民眾注意力所集中的某一事件,如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新聞記事體的小冊子,和詩歌戲劇等單行本”[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4頁。]。而張靜廬的出版理念為:
在抗戰建國時代,我們需要有建設性的學術圖書,國防性的專門典籍,也能夠同平時一般源源地印出來。同時更從第一期抗戰經驗與教訓中,建起新的理論來;從參加前線抗戰工作,從實際生活的體驗中,產生偉大的文學作品來;為要喚起全國民眾的抗戰情緒,發動民眾自衛武力,編制通俗的大眾讀物來!這些都是有智慧的作家們的責任,也是賢明的出版家的責任。[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26頁。]
正是因為張靜廬的大眾取向,從而在客觀上營造出其政治需求與經濟需求的一致性,如在抗戰結束后,依舊有讀者對張靜廬的出版策略印象深刻:“在戰前,如果你是愛逛文化街——福州路,一定知道有‘上海雜志公司那么一爿店,里面往往擠滿了不少青年人在瀏覽書報,這是文化界一件新創的事業,予出版者便利,予讀者更便利,怪不得深受大眾的熱烈歡迎了。”[洛沱:《張靜廬奮斗史:一個驕子的半生》,《讀者》1946年第3期。]但戰時國民政府所頒發的一系列禁令卻打破了張靜廬出版策略的“合法性”。
據讀書出版社的練習生范用回憶,抗戰時期,國共雙方在出版領域的斗爭可分為三個階段:“武漢時期是國共合作的黃金時期”,但即使在這一階段,“國民黨也開始了種種限制。他們通過軍警,經常來看看,還拿點書回去”;自遷都重慶至皖南事變是第二時期:“國民黨反動派不斷制造事端,掀起反共高潮。他們為了限制‘異黨活動,制定了圖書雜志審查制度,查禁書報”[范用:《瑣憶抗戰時期黨領導的出版事業》,宋原放主編,吳道弘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補卷中冊),山東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323頁。];皖南事變到湘桂撤退是第三時期,在湘桂撤退之后,國民黨因兵敗引起人民群眾的不滿,放寬了審查制度,出版事業呈現出較為繁榮的面貌。在整個抗戰時期,國民政府通過出臺系列措施增強對出版界的審查,以統制思想。1938年7月,國民政府第五屆中央常務委員會出臺《國民黨戰時圖書雜志原稿審查辦法》并組織中央及地方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采取原稿審查辦法處理一切關于圖書雜志之審查事宜。即使是“純粹學術著述不涉及時事問題及政治社會思想者”[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文化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0頁。]在出版時也需要先送審查機關審核后方準發行。這一嚴苛舉措鉗制著出版自由,許多反映時事與社會科學的雜志書籍受到壓制,這使本就在戰時受到時局摧殘的出版界雪上加霜。雖然在1938年11月4日國民參政會第二次大會中通過鄒韜奮等74人的提案《撤銷圖書雜志原稿審查辦法,以充分反映輿論及保障出版自由案》,1939年2月14日,桂林文化出版界決議電呈第三次國民參政會與國民黨中央黨部,要求撤銷原稿審查辦法,其中就有生活書店及上海雜志公司等25個單位,但國民政府對圖書雜志的審查卻愈加嚴厲。1939年2月16日,就在集會的后兩天,國民黨五屆中常會第114次會議通過《印刷所承印未送審圖書雜志原稿取締辦法》11條及《檢查書店發售違禁出版品辦法》,由國民政府5月4日公布施行。2月26日國民黨中宣部秘密傳達《禁止或減少共產黨書籍郵運辦法》及《查禁新知、互助及生活等書店所出書刊辦法》。從雜志書籍的管制直接到書店本身的查禁,一時間出版界人人自危,甚至在同時期由生活書店出版的《蔣委員長抗戰言論集》也被國民黨中宣部認定“不合版本要求”[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00頁。],下令查禁。1939年7月19日,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制定《抗戰時期宣傳名詞正誤表》,其中規定凡是中共及抗日民主力量常用的詞語都不準使用,如“階級斗爭”“邊區政府”“救亡運動”“勞苦大眾”“擁護革命的領袖”“擁護抗戰到底”等。
因此張靜廬“大眾取向”的出版策略,在國民政府的審查制度下,更難以伸展。在1938年3月國民黨中宣部禁毀書刊報告中,上海雜志公司被查禁15項,僅次于上海生活書店,其中共黨性質的書籍計3項,人民陣線性質書籍計5項,“左”傾性質計3項[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文化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46—673頁。]。在此后的查禁書刊報告中,上海雜志公司幾乎次次“榜上有名”,因“詆毀政府”“詆毀三民主義”等名目被屢屢查禁,甚至《中蘇互助論》也因“敘述不符事實,有傷國體”而被要求停止發行。在1940年10月的查禁書刊目錄中,上海雜志公司出版書目占8項,諸如宋之的的《自衛隊》、周靜國的《抗日游擊戰術》、張佐華的《怎樣組織民眾》、馬哲民的《新社會學》等反映抗戰時事及社會科學的書籍皆被查禁[《國民黨中央圖書雜志審查委員會民國廿七年十月至廿九年十月查禁書刊目錄一覽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五輯第二編文化一),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770頁。]。
二、出版壟斷與經濟壓制
戰時復旦大學新聞系學者錢克顯曾在1942年評價過抗戰以來出版界的趨勢:“一、由分歧龐雜的思想而趨向意識集中;二、由量的擴展而趨向質的改進;三、由狹窄的讀者群,而趨向深廣的民間;四、由日寇第五縱隊和偏激份子的陰謀活動趨向潰敗不為民眾所信任。”[錢克顯:《抗戰中出版界的成就和趨勢》,《民意周刊》1941年第15卷第186期。]不可否認,國民政府所制定的一系列文化審查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抗戰力量的凝聚,但其在出版界的統制行為帶有思想壟斷性質,如果僅僅依靠國民政府主導的出版體制,是無法產生“趨向深廣的民間”這一文化傳播目標的。因此出版界的反統制思想就產生極其重要的效用,因為國民政府為防止帶有共黨性質的紅色思想及言論在出版界進行傳播,始終對出版界實施強制性的統制行為,嚴重影響出版自由。而在出版界的統制力量與反統制力量之間的斗爭中,受到損害更重的是處于中間立場的中小型自由出版商。
1943年前后,國民政府中央宣傳部編審科負責人印維廉與張靜廬曾就文藝書籍是“糖果”還是“營養”做過論爭[印維廉:《出版物的營養和滋味》,《中央周刊》1942年第5卷第7期;張靜廬:《文藝書刊不是糖果》,《天下文章》1943年第1卷第2期。],但實際上,印維廉抨擊市面上的文藝書籍過于庸俗的真實意圖是強調關于三民主義的書籍過少,以此批評出版界未能為國民政府的出版統制制度服務。張靜廬則認為文藝書刊不僅不會腐蝕抗戰期間軍隊與民眾的斗志,反而能鼓動民眾的抗戰情緒,他認為之所以三民主義之類的書刊過少,是因為其枯燥無味,也不符合民眾對通俗讀物的需求。印維廉在明面上似乎是在批評出版界所出版的社會科學讀物過少,但更準確地說,是出版界所出版的符合國民政府統制需求的書刊過少,因為在國民政府各種查禁書刊目錄中,即使是并不牽扯國共立場的社會科學讀物也被大量查禁。
國民政府不僅在輿論上企圖壓制“市場需求”的聲音,也通過成立專門的出版發行機構對出版市場進行壟斷。1943年4月,由正中書局、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開明書局、文通書局等七個出版單位,在重慶成立“國定中小學教科書七家聯合供應處”(簡稱“七聯處”),“欲趁國內出版一時停滯之機,獨家壟斷全國中、小學教科書”[華問渠:《貴陽文通書局的創辦和經營》,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頁。]。當然,因為教材出版之利潤豐厚,更因其關涉到戰時意識形態的掌控權,在書籍出版市場中頗受歡迎,如果大小出版機構爭相經營“教材”,無疑會擾亂市場秩序乃至政治局面,因而由政府相關機構出面掌控也是情理之中。但是,為保證“七聯處”的優勢地位,國民政府在出版發行的制度“源頭”對“七聯處”以及普通民營出版單位制定不同的供給政策,如規定“七聯處”可以得到“紙張、印刷、貸款等的平價配給和便利”[茅盾:《為民營出版業呼吁》,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而廣大非“七聯”民營出版單位,卻是另外一種待遇,他們常常因為買不到平價紙張,付不起高昂的印刷費,借不到低息貸款,寄不出印刷品而陷于困境[熊復:《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出版史》,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頁。]。正如當時茅盾所呼吁的:
民營出版業之兢兢業業為民族文化努力者,未占官家供應平價紙之點滴的惠賜,然而分得平價紙,占分配量總額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官辦機構,所印的大量書刊卻堆積在棧房里大飽其蠹魚。反法西斯、反封建、進步的民主的著作無法出版,即能出版,運銷時被扣被擱壓的痛苦一言難盡。然而封建的、色情的、麻痹人心、鼓揚頹風的,乃至法西斯偽裝的作品,則通行無阻,泛濫于大后方的每一角落。[茅盾:《為民營出版業呼吁》,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頁。]
上海雜志公司在戰前就制定了出版及販賣“大眾化”的策略,如1935年9月,張靜廬曾主持發行《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此種叢書就以“珍本大眾化”“叢書雜志化”為出版目標,以“為讀書人節省買書錢,為圖書館減少采集費”[《中國文學珍本叢書廣告》,《申報》1935年9月2日,第1版。]為廣告語,一時間在出版市場中深受歡迎。據張靜廬自己所述:“中國的書實在是太珍貴了,木刻的古董,窮小子是眼都看不到的。影印的因為銷路不很旺,售價也昂貴得很。……因此,象我個人一樣,要想多讀幾本而沒有大錢來買,全中國不知有幾千萬人哩。為了這,我才有刊行‘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的嘗試。”[張靜廬:《我為什么刊行本叢書》,《讀書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既然張靜廬將叢書定位成大眾普及式的讀物,保持上海雜志公司一貫的“薄利多銷”策略,那么獲利的關鍵就在于多產多銷。而戰時國民政府在紙張方面的壟斷和管控,在一定程度上切斷了中小出版機構的獲利來源。可見,張靜廬及以上海雜志公司為代表的自由立場中小出版商之所以在抗戰時期逐漸偏向共產黨立場,國民政府實行的出版審查制度以及出版管控措施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三、中共立場與“大眾”路徑的契合
抗戰中后期,國民政府的審查措施愈加嚴格,國民黨中宣部統計資料顯示,1938年3月至1945年8月被禁書刊達兩千種以上,其中還不包括地方圖審機關的相關數據[張克明輯:《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政府查禁書刊目錄》,載于1985—1986年出版的《出版史料》第4—6輯。],廣西省圖書雜志審查處在僅一年的時間里“審查圖書原稿742種,雜志676種”,“查禁及停止發行的書刊共達11347冊”,至1942年年底,“查禁書刊多達15162冊”[《廣西出版史料》第8輯,第137頁,轉引自熊復:《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出版史》,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389頁。]。在被禁書刊中,不僅有中共領導人所著圖書,劇本及文藝作品也并不在少數,“僅1942至1943年一年中被禁的劇目有100余種,其中有《暴風雨中的七女性》(田漢)、《高漸離》(郭沫若)、《原野》(曹禺)等”[熊復:《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出版史》,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頁。]。
在面臨經濟與政治雙重危機的情況下,張靜廬不得不做出選擇,與眾多處于相同境況的中小出版機構聯合抗議。1943年6月,周恩來在離渝前夕,“在郭沫若寓所召集出版界、戲劇界同人會議,就抗議國民黨查禁書刊、劇作的法西斯文化專制作了指示”[《南方局大事記》,轉引自熊復:《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大后方出版史》,重慶出版社1999年版,第390頁。]。1943年冬,經讀書生活出版社負責人黃洛峰牽線搭橋,先后聯系上了張靜廬、文化生活出版社田一文、教育書店賀禮遜等人,以茶會形式論及重慶中小出版機構聯合的必要性。1943年12月,生活、讀書、新知三家書店與上海雜志公司、峨眉出版社、國訊書店、五十年代出版社等十三家出版社共同發起“新出版業聯合總處”,為適應形勢需求,內部議事大多由黃洛峰主持,張靜廬任總經理,多主持對外交涉事務。自此始,張靜廬轉向中國共產黨立場,并且出版策略附帶上一定的政治色彩。1944年5月1日,新出版業聯合總處創設聯營書店,并在重慶、成都開設兩家分店,此時參加聯營的出版機構已達至21家。
張靜廬的這種轉向并非權宜之計,正如范用所言:“張靜廬辦了上海雜志公司,是出版界的老前輩了,他始終跟左翼作家、跟進步文化人保持了很好的合作關系。”[范用:《瑣憶抗戰時期黨領導的出版事業》,宋原放主編,吳道弘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補卷中冊),山東教育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323頁。]張靜廬從創辦光華書局開始,到經營上海雜志公司,始終堅守的策略是跟隨市場的走向,換言之,即充分考慮人民大眾的閱讀趣味及讀者的閱讀體驗,這與共產黨所堅守的團結動員群眾,保持與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之原則有一致性。于是自由商人的事業在經受國民政府出版審查機制的摧殘之后,經濟需求與政治需求重新達成一致。抗戰期間,上海雜志公司配合抗日宣傳,出版眾多左翼及戰時書籍。如丁玲、舒群主編的《戰地》,胡風主編的《七月》等刊物;陳毅著《怎樣動員農民大眾》,曾霞著《游擊隊的政治工作》,柳乃夫著《搶救華北》和《世界往那里去》,何干之著《轉變期的中國》,馬哲民著《新社會學》,沈志遠著《中蘇互助論》,任天馬著《活躍的膚施》,宋之的著《自衛隊》,劉白羽等著《八路軍七將領》,碧野著《北方的原野》,蕭紅著《呼蘭河傳》,老舍著《火車集》,艾青著《他死在第二次》,姚雪垠著《戰地書簡》。張靜廬也曾自編《在西戰場》《東戰場》《平漢前線》及《閘北血史》等書籍。可見張靜廬與中共主導的出版社達成合作有其先天性因素。
1944年5月2日,張靜廬、黃洛峰、姚蓬子、田一文等人合寫的《出版界的困難》發表于《大公報》,文中提及“目前從事出版事業者,能勉維開支已屬難得可貴。其中大多數或瀕破產,或將休業于無形”,并且在文中提出解決措施,如給作家提供日用必需品,對出版機構以借貸便利,優待書刊寄遞,給出版機構提供平價紙張等[張靜廬、金長佑、黃洛峰、姚蓬子、田一文、唐性天:《出版界的困難》,《大公報》1944年5月2日。]。1945年2月22日,經張靜廬、郭沫若、茅盾、黃洛峰、胡繩等312人署名的《文化界對時局進言》在《新華日報》上刊登,文中要求國民政府廢除一切限制人民集會、結論、言論、出版、演出等自由活動之法令等6項具體意見[張靜廬、郭沫若、茅盾、黃洛峰、胡繩等:《文化界對時局進言》,《新華日報》1945年2月22日。]。
1945年7月11日,張靜廬在《新華日報》上發表《出版工作者往哪里去》的專論,其在專論中檢視在國民政府高壓的審查制度下中小出版機構的出路,甚至討論了出版下鄉及大眾化的問題:“從五四到現在,多年的辛勞,究竟得到了多少成果,除了幾處大城市,我們不妨去看看內地的縣鎮鄉村,農民手工藝人小市民們所看的是些什么書?他們所需要的是什么?而我們所刊印發行的又是什么?”因此他認為只有“人民大眾所接受的精神糧食,才有廣大的銷路,才是源遠流長的事業,才算是我們出版工作者盡到了文化運動的職責了”。張靜廬不僅在反映當前出版行業所存在的問題,并對國民政府嚴苛高壓的審查制度進行抨擊,充分體現出中小出版機構無奈的心緒,他指出:“今天,出版業(尤其是新出版業)的確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了。”自抗戰以來,除了武漢時期出版界有些許生機之外,其余時間一直在走下坡路,“港、滬淪陷,桂、柳失守,對出版業的打擊是如何的慘厲!可是出版工作者體念國家抗戰的苦難,省察自身責任的艱重,雖然遭受了無比的損失,還是束緊腰帶,埋頭苦干,一聲不響地為文化而努力,為生存而掙扎”。而在抗戰即將勝利之際,出版工作者卻“不得不從出版的崗位上總撤退,不得不在‘勝利之師的座前倒下去”[張靜廬:《出版工作者往哪里去》,《新華日報》1945年7月11日。]。在重慶新出版業以及雜志界的強烈抗議下,1945年9月13日,國民黨中宣部部長吳國楨、參事張平群舉行記者招待會,宣布“從10月1日開始廢止戰時新聞檢查制度及圖書雜志審查制度”[《抗戰時期大后方出版紀事年表》,宋原放主編,陳江輯注:《中國出版史料》(現代部分第二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8頁。]。
余 論
20世紀30年代,張靜廬在出版《中國文學珍本叢書》時將自己早年作為讀者的經驗與普羅大眾的閱讀需求聯系在一起,如施蟄存所說:“上海雜志公司主人張靜廬先生,商人也,亦學人也,亦嘗以寒士不能多讀天下書為恨。”[施蟄存:《編印中國文學珍本叢書緣起》,《讀書生活》1935年第2卷第8期。]雖然張靜廬自踏入出版界以來,始終是一個“在商言商”的出版商人,即使有其“大眾取向”,也是作為出版策略及宣傳推廣手段而存在,但是張靜廬與其出版機構所出版的書籍價格低廉,使得普通人都能接觸及學習知識,客觀上促使知識下移,加速文化大眾化進程。張靜廬在其早期出版時代看似保持中立態度,但早已對國民政府的文化審查制度有所不滿,如在1935年經營上海雜志公司之時,因為“幾個在東京留學的詩人們”出版了一種詩歌月刊,而這一份“賣三分錢的小小刊物”卻被教育局和公安局聯合提起控訴:“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項。”而主管的局長“對于這樣嚴重的一件公案并沒有曉得”,也因此事,張靜廬被迫“下野”[張靜廬:《在出版界二十年》,西北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18—121頁。]。從其大眾取向的出版策略來看,與其說在抗戰時期,張靜廬在大后方倒向中共立場是其出版策略的轉向,不如說從看似“中立”到“中共立場”是其出版策略的進一步深化,開拓出更為廣泛豐富的大眾與現實路徑。
〔作者黃英豪,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2020級碩士研究生〕
Zhang Jinglu and the Wartime Censorship in Publishing, also on the Change of Publishing Strategy and the “Mass Orientation”
Huang Yinghao
Abstract:Before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Zhang Jinglu mingled in the publishing world as a “shrewd” publisher who stayed out of the political arena. But after the outbreak of the war, he gradually inclined to the positio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his was strongly affected by a series of cultural censorship policies implemented by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during the war.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took control of the political opinions and the economics by measures like censoring original drafts for publications, establishing monopoly publishing institutions, and regulating paper prices. Under the political and economic suppression, small and medium-sized publishing institutions represented by Zhang Jinglu formed an alliance with three communist bookstores-Reading, Life, and New Knowledge. They jointly resisted th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s “restricting the freedom of publishing”. At the same time, the “mass orientation” publishing strategy insisted by Zhang Jinglu since his first step into the publishing circle gave him an inherent advantage in cooperating with the South Bureau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Keywords:Zhang Jinglu, publishing strategy, the wartime Nationalist Party Government, mass orientation, Southern Bureau of the CP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