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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聲嘹亮

2022-05-30 10:48:04加拉巫沙
涼山文學 2022年3期

加拉巫沙

酒杯搖搖晃晃,稍后才抵達幾步之遙的竹篾席前。木制的杯子涂過黑漆,看不出臟,亦看不出凈,放在了旁邊低矮的祭臺上。老翁停頓片刻,將嘴唇噘成圓形,接著往外翻卷,像雉雞般啼鳴:“哚,哚咯嗬。”他以為的雄雉一旦威武而至,那么,插在竹篾席上的尾翎便嘩嘩喧響——萬丈豪情無所懼,英雄沽酒天地歡;若整體的羽毛悉悉索索,顫動得太輕盈,他則斷定喚來的盡是雌雉,進入了纏綿悱惻的迷亂狀。這不要臉的跑來,儀式感一落千丈,又回到了赤裸裸的性欲上。

人和雉一樣,因性而孕育,子子孫孫無窮盡。可老翁無兒女,感覺比村人矮一個頭,更感覺比野雉小半個身子。他站在祭臺前仰望,等待著風,好讓高插在竹篾席上的尾翎迎風招展。他干癟的嘴努半天,說:“鳥的靈魂要跟著風來。”

風言風語。瘋言瘋語。

老人越是執拗,村人越是譏諷,他的魂魄被雉雞叼走了,蹉勿啊!

我自記事起,人們已喚他“蹉勿”,漢語之意為瘋子。標簽化的這名字跟了他一輩子,其真名好像沒人提及過。我等年幼,按彝式語法,在稱謂前添加尊稱“阿普”,即爺爺。于是,他有瘋爺和瘋子兩個名字。名字在我們嘴里怎么使喚,他向來不管,總是瞇瞇笑,答應得很響亮。

彝諺云,呼雞喚雉,不吉利。言外之意在于“喚雉”,怕惹事生非,興妖作怪。雉生灌木,心系荒野,豈能像家雞般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雉雞艷麗的貌相,最容易沾惹上孤魂野鬼、狐仙狼魑之類的妖魔,會給家里帶來災難,屬于旁門左道,非正統之活。古話雖這么講,但村寨卻代代涌現捕鳥的怪才。以我知悉的為例,村東的沃戚惹、村南的比比惹和拉哈石達都技高一籌。當然,由癡迷而著魔的唯有阿普蹉勿,相比較,他人的技能一丈落九尺,差得遠。

我媽常告誡我,別去蹉勿家,他煮雉雞肉給小孩吃,萬一下了毒,咋辦?我媽有她的隱憂,蹉勿干的事太邪乎了,每日清早神神叨叨,真有鬼怪跑來,“吱兒”一聲叼走我的魂靈,多危險!恐嚇的話管用三五日。但想起雉雞香噴噴的肉,我得設法像一溜煙跑去,又像一溜煙奔回,得給我媽制造聽話的假象。倘如趕上飯點,權當我有口福,錯過了也不打緊,看看眷養的斗雉,慰藉好奇滿滿的童心。

有種說法更玄幻,說蹉勿的號令吹響,雉雞會騰云駕霧,落進院內,最后留一只下來,其余的又撲棱棱飛回野地。

我輩走親戚,與異地的孩童戲耍時,頗受追捧,仿佛我等受阿普蹉勿的影響,同樣身懷隔空喊話的本領,非要傳授兩招不可。孩子懂得孩子的心理,我往往玄玄乎乎說些話,最后以天機不可泄露來收尾。給別人的感覺是,我等好像真的知天機,可逆天,又不可逆天。

我自小讀書,念著念著,一程程遠離了故土。關于阿普蹉勿的瘋人瘋事,聽得多,見得少。到了讀大學的假期里,我才有意去拜訪他,走近他孤苦、沉悶、陰郁的心靈。

照例,我要按禮數帶酒去,以示對前輩的尊重。

阿普蹉勿縮在墻角曬太陽,像根柴疙瘩。見我到來,他手腳并用,將疙瘩拉成人形,滿臉漾出密匝匝的笑紋。人老了,臉上的紋路褶褶皺皺的,燦然一笑,紋路統統收攏來,之后像漣漪一圈圈蕩漾開。我奉上酒,說:“阿普,我只帶二兩來,往后有工資了,給你買整瓶的。”他抱住酒瓶怔了怔,答:“來了,阿普高興。有沒有酒,不要緊的。你這孩子,和別人不一樣。”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杯,顫顫地端著,朝插滿尾羽的竹篾席祭去。

才二兩散酒,看把老翁高興的。

在那個年代,貧困是每個家庭必然的際遇,別說靠“五保戶”政策兜底的孤寡老人,像有勞動力的我家都不可能有整瓶酒。在潦倒的日子里,他用水一遍遍地沖洗空酒瓶,搖兩下,倒來拜祭。儲存起來的十多個空瓶像他的心一樣透亮,整齊地擺放在祭臺底下,每個瓶口都塞了合適的苞谷芯子,佯裝里面還有酒。在虔誠的一顆心面前,拜祭時,水非水,而是瓊漿玉液。

我的到訪,無疑是他暮年的稀罕。

祭祀的半杯酒,他抿了抿,剩余的又倒進了酒瓶里。

倍感珍惜的此種心境,我體驗過。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愉悅,心里面冒著汩汩甜水,水果糖般蜜蜜甜,夢里夢外都被甜水浸泡著。我那時幼小,對珍惜的理解,頂多上升到對一顆水果糖的認知。大約在我七八歲的光景,家人用五枚雞蛋從阿普蹉勿的家里請來了一只毛絨絨的雛雉,正因為它是畢恭畢敬請來的,我家里才專門孵出一窩雞子,陪它成長。我到遠村上學時,由花雞婆照著。它混入嘰嘰喳喳的雞群里,模樣兒難以分辨,分不清哪是雉,哪是雞?為了識別,雛雉的雙腿分別縫塊碎紅布,奔跑起來,恰似我們穿著紅短褲鍛煉的賀老師。

某天的課堂上,有同學摸出雛雉,在桌底下玩,“咻”的聲音一起,很多娃的書包里也跟著“咻咻咻”,滿堂無可收拾,氣得賀老師邊敲課桌,邊破口大罵。怒問,哪些同學帶了鳥?舉手的差不多占半成。搞啥子名堂,簡直是玩物喪志!

我們不懂玩物喪志,嘻嘻地笑,盼著早點放學,去挖那亮晶晶、軟乎乎的螞蟻卵。

一放學,我們野獸般逃竄,沒帶雛雉的總是上氣不接下氣,飛奔至家里,捉了寶貝跑到之前約定的村東或村西,沉浸于全天最快樂的時光里。呼啦啦聚合的隊伍中,有持木棍的,有拿鐮刀的,有扛小鋤的,情急的樣兒恍如即將喂奶的母親,再不喂,奶水漫溢,濡濕衣裳。“咻咻咻……咻咻咻”,雛雉和小主對暗語,仿佛人話徹徹底底的多余。我們臟兮兮的手里捏著雛雉,力道卻柔軟,撬開尖尖細細的喙,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夾著螞蟻蛋,配合的霎那,一粒粒乳白的蛋被喂進了雛雉的肚里。有些機靈的,不消耗時費事,往地上一放,主動跑起來,吃凈整窩蟻卵。烈日的下午,野地上能掀的石頭、可挖的孔穴,都被我們一遍遍地撥弄,害得螻蟻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挨近了傍晚,雛雉未吃飽的,小主會氣急敗壞,再無戰果的話,必將誘發哇哇大哭。

天剛擦黑,母親們聚集在村口,追著我們謾罵,好像我們都是些該死的豬狗,跑不快的小人兒一定挨他或她母親的木條子,哭聲雷一般轟隆隆炸響。我是挨過的,雙腿和屁股被實實地打過,只差沒殘疾。追逐、謾罵和哭喊的聲音相互交織,不知哪位母親提到了阿普蹉勿,謾罵陡然升級,變成了詛咒。母親們將話鋒齊齊轉向阿普蹉勿,咒語里絕對取掉以示敬稱的“阿普”兩字,他不如豬狗,甚至不如茅廁里惡心的蛆。罪該萬死、斷子絕孫、老無所養、瘋瘋癲癲……惡毒的咒語滿村飛。我不止一次地看見,在即將黑盡的天幕下,有個人影站在村莊的高處,風和咒語迎向他,不絕于耳。

我媽說,黑乎乎的人是蹉勿。

將所有的詛咒施加到一個人身上,乃是村婦的群體之惡。捕雉者大有人在,沃戚惹、比比惹和拉哈石達最愛講,他仨的技術才高超咧,蹉勿算個毬。初為人父的父親們誰又不捉雉呢?早先,他們從鳥巢里偷來兩三枚雉雞蛋,塞進花雞婆窩里,孵出來讓孩子玩。心兇的,端來整窩蛋,叫雌雉好生悲苦,“蛋啊蛋啊”的啼哭聲回蕩在灌叢和溝壑間,像欲哭無淚的哀嚎。也有村人專等雌雉孵出小雉后,鷹似的撲上去,抓到幾只算幾只,用螞蟻卵來精心飼喂。等待是段漫長的過程,待雛雉長到拳頭般大小,命運的分水嶺從此南轅北轍,生的生,死的死。若是雄性,選一只可憐兮兮的雛雞,將它倆關在籠子里,天長地久,培養感情,長大后扮演間諜,成為同類的噩夢;若是雌性,生殺大權由孩子說了算,剪斷羽翅,抑制榮寵,讓它跟著家雞混吃等死。哪天用砂鍋燉了,好歹算頓葷,肉吃掉,骨啃掉,湯喝掉。

村婦的刁鉆蠻橫,在于只詛咒阿普蹉勿一個人。

站在高地的阿普蹉勿可能如鯁在喉,無語凝噎。

我的小雉早已死去,很多女生的雛雉也未能養成,最終都被自己的手毒死。人有毒,像蛇、蜈蚣和癩蛤蟆一樣有毒,尤其是狐臭者,別說小雉,連家里的仔雞隔老遠嗅了,賡即蹬腿,嗚呼斃命。慶幸的是,咱這么多小人兒,無一人有狐臭。可對小雉而言,我們是絕對的毒的化身。

我懷疑我媽說過的話。我沒被毒死,我才有毒。

雛雉死后,我們仍習慣于“咻咻——咻”,以至于我們的嘴唇和舌頭日日酸脹。我發現,村里的男女老少嘴唇均肥實,厚嘟嘟的,和非洲黑人的嘴唇無異,是典型的香腸嘴,從小擬音苦練的結果吧。現在,我努唇脹嘴,視線竟然透過鏡片,再滑過鼻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向上卷的嘴皮。我這副嘴唇是硬通貨,隨便裝,安在誰的身上,便是誰的利器。當然,阿普蹉勿的嘴唇,任何人比不贏。他深諳此道,上下嘴唇可往兩側翻,露出肉色的紅,舌頭像彈簧一卷一彈,擬的音,一句頂別人一萬句。

凍土有泥味,春天便冒出了頭。先知先覺的雉雞,必然迎春啼鳴。

阿普蹉勿總結的自然常識,村人不信。然而,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他總是第一個聽到深山雄雉的第一聲鳴唱,不久,他又成為誘捕獵物回家的第一個人。至于雉雞,是不是叫得最早的那只,村莊里年年爭論,卻年年無果。

瘋子嘛,肯定迥異于常人,有神靈左膀右臂地助力。

那些年,阿普蹉勿專給生產隊放牧。羊群進溝后,他擇山岡而臥,摁一鍋煙,吧嗒吧嗒,吞云吐霧,耳朵卻搜索各種鳥鳴。鷹、隼、鷂、山楂和烏鴉的,最易識別,聽聲如見其形。道不出名字的林鳥太多,叫聲千奇百怪,繁繁復復,層層疊疊,或尖銳或圓潤,或綿長或急促,鬧騰得生龍活虎,呼之欲出。“哚”,某山林里,像射擊子彈般發出利索的脆音,等兩口煙的功夫,又擊發“哚”聲,此乃雄雉占山為王夸耀的宣言。他閉目含笑,粗略估算出哪條山梁、哪片灌木、哪溝草叢間,將要打響什么樣的戰斗。

暮色垂簾時,密密麻麻的羊群起伏著背脊,往村口涌,宛如緩緩的河流。阿普蹉勿似那蕩舟的船翁,背囊里裝的不是魚,而是歪七扭八的蟲子,長翅的、背殼的、無足的……盡是斗雉貪食的肥美野味。

野杏含花苞,糞堆冒熱氣,村人這才遲鈍地感覺到春的來臨。可阿普蹉勿已經一天天地鉆溝爬山了。他要去辨認雉雞路,鳥路藏于密林深處,細如線,往前沖幾十米,陡然轉彎,朝灌木或草叢處藏去,稍許又鉆出來,于密密麻麻的樹根間游走。在雄雉的領地內,既有覓食路線,又有逃生線路,似深宮,又似迷魂陣。但幼年師從其爺爺和父親的阿普蹉勿練得火眼金睛,立馬能破解雄雉復復雜雜的生存密碼。

我曾經按圖索驥,在故鄉的林子里找尋密道。樹下的腐殖質極為厚實,落在最上面的葉片可能是去年的,也可能是最近的,略顯褐色或雜色,無窮鋪排,好似斑斕的軟軟的地毯。踩上去,容易打滑,翻出一串串黝黑凌亂的鞋印兒。我要探尋的雉雞爪印在哪里呢?我的思緒像眼前紛亂的落葉,理不出頭緒。所謂的探路和尋道,只得憑借不靠譜的想象去完成。在低矮的密林的斜坡上,我看見它桀驁不馴地走來,兩只細爪子偶爾刨刨枯枝敗葉,腦袋往地面啄幾下;須臾,向前猛沖,剎住后,左顧右盼,鳴放“哚哚”的信訊。它的前額和上嘴基部呈黑色,頭頂棕褐色,眉紋白色,眼瞼和眼周裸出緋紅色的皮膚,頸部的綠色延伸到身子處,白色的項圈剛好如隔離帶,把綠色和上背紫褐色的羽毛隔離開。其尾羽修長,裝飾著美麗的橫斑,豎得高高的,撲閃出金屬的光澤。它已經欲火焚身,像烈烈的一團火,急需要雌雉來澆滅欲望之火。它是自己領地的王,大路朝天,哪還選擇什么覓食之路和逃生之路?路處處在,又無處可循。我凡眼看到的,僅僅是一片傲嬌和情愛的疆域。

如是大半月,它愈是浮躁不安,阿普蹉勿愈是冷眼旁觀。搔首弄姿的正是這只矯健的雄雉,引吭高歌畢,真有灰撲撲的雌雉款款赴約。“咯咯……”,“咯咯……”,算是賓主的寒暄吧。阿普蹉勿的一鍋煙咂完,它倆從陌路到了相識和相知,欲罷不能的雄性奔向雌性,像戀人間帶有浮夸的計謀,它碎步翻飛,萬般殷勤,哼小曲,晃腦袋,翹尾巴。當接近對方頭部時,將一翅垂落,另一翅往上舉,尾羽歡動,跳起鳥界著名的側面性炫耀舞蹈,背景是“嚯嚯”的雙翅交互聲。這是一場蠱惑、絕倫、生理的戀情,更是一場充滿魔力和玄幻色彩的騷情。后頭趕到的雌鳥心搖神迷,巴不得大王分分秒秒間寵幸了自己。

別人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阿普蹉勿卻知情識趣,心癢癢地種鳥,指望著鳥子鳥嗣鳥啁啾。

大部分的雄雉臭名昭著,奉行流氓主義,活著的全部意義莫非是妻妾成群的亂性。發現一窩蛋,不論是不是它的血脈,統統搗毀。看見雌雉帶著幼兒覓食,追上去格殺勿論,死傷遍野,哀鳴嗷嗷。它們的胸膛里情欲滾滾,亂殺無辜之目的,不外乎是想讓當母親的雌鳥再度發情,拜倒在它花花哨哨的羽裳下。

該馴化的間諜出場了。

黎明時分,阿普蹉勿挑過一只斗雉,隨手也抓了與其廝混的小雞婆,放進竹編的牛眼背筐里,上面蓋著用純羊毛搟制的披氈。當人、鳥和雞翻過多重山梁來到戰地時,太陽才露出半張臉,像稀軟的蛋黃。阿普蹉勿用一根繩索套住斗雉的腳,另一頭栓在固定的木樁上,外圍布置了用馬尾毛搓捻的兩排鎖環,忽地抱走了小雞婆。喂大的斗雉哪受過此等孤寂和落寞,頓時,歇斯底里的鳴叫聲響徹山野。“哚——哚咯嗬”,它呼喊的是青梅竹馬的小雞婆,以為那雞是它媳婦兒。接著,大自然的王者發出了怒號,“哚——哚——哚咯嗬”。不久,在野的閃電般流竄,忽兒在左,忽兒在右,正用迂回戰術包抄過來。兩者咆哮的鳥語,阿普蹉勿聽得懂:

“唑啊唑咯,你呀搖尾呀,乞憐咯。”在野的罵。

“唑啊唑咯,你呀風餐呀,露宿咯。”眷養的回罵。

“唑啊唑咯,你呀成天呀,蹲監所。”

“唑啊唑咯,你呀晝夜呀,藏草叢。”

“唑,唑咯哩噢唝。”

“唑,唑咯哩噢嚕。”

后兩句意思是“砍你腦袋”,“食你腦花”。

在野的疾馳而至,雙翅炸開,頭冠上立著兩叢羽毛的棱角,沖著眷養的撲去,結果,小腦袋被鎖環套牢,意氣高昂地捐軀。

前些天,它和妻妾繾綣羨愛,將種子播撒在了對方的身體里,便是兒孫的洶涌;今晨,它從誅討到遇害,還不是為了誓死保衛領地上的妻妾,這是死的悲壯。彝式匕首剖開了其頭顱,翅膀不死心,還一下下地扇動。斗雉啄食腦髓時,發出“吁兒吁兒”的聲響,像野雉吮吸被它搗毀了的鳥蛋。一個吸食腦髓,一個吮吸蛋汁,被蠶食的都是生命。此刻,晨暉多么光彩奪目,然而,更奪目的是晨暉下同類的罪惡,雉雞的罪惡。

讓眷養的和野生的敵對,最終使后者肝腦涂地,是捕鳥者的陰謀。我不知道,阿普蹉勿的心頭有無深重的罪孽感。興許,在自然法則面前,大放厥詞毫無意義,既關乎冷漠和殘忍,但又真的關乎不了。雉的鳥生,亙古如此,誰想要去改變,純屬愚蠢之舉。

某天,阿普蹉勿用口技套住了一只野雉。瞧它的模樣,身體瘦弱,羽毛稠一團,稀一團,大部分皮肉裸露,像老鼠沒啃噬完的食物,也像從鷹爪下逃生的家雞,落滿地雞毛,卻保住了性命。再細看,它右眼腫脹,膿流不止,胸脯有五六條撕裂的爪痕,可用遍體鱗傷和丑不堪言來形容。好在它的尾部拖著幾根尾翎,否則,看不出是一只雄雉。按慣例,彝刀要開顱的,但比劃半天,下不去,最終抖抖索索地插回了刀鞘。阿普蹉勿驚愕在戰地,不知它經歷了怎樣的可怖襲擊,是與同類爭搶領地而廝殺,還是與鷹、鵟、鷂、隼等猛禽而肉搏?在九死一生的格斗中,它是如何脫逃的?奪回性命的它,按理藏匿于某角落,或療傷,或慢慢死去。可阿普蹉勿虛擬的聲音一遍遍地激蕩時,它居然拖著殘疾之身來迎戰,誓死戍守其領地。一只連性命都不顧的雄雉,他除了震撼和敬佩外,還決定幫它一把。他使勁兒地挫揉藍花煙,并吐以唾沫,待黏黏糊糊時,搗爛些蒿草,將兩者反復攪合,最后涂在了雉雞的傷口上。費勁的是醫治雄雉的眼睛。他干脆擠出它的膿血,將煙桿里的煙油抹上去。源于恐懼和疼痛的疊加,野雉邊掙扎,邊嘯叫。繼后,他抱著它四處找尋,像小孩生病后胡亂投醫的父母,見不得灌木叢里的蛛網,囫圇裹纏,以使藥物更好地緊貼病體。

一個會講故事的人,其舌頭會成為我們永遠的朋友。當時,阿普蹉勿感覺到身體被一股神秘力量撕扯,腦殼在這頭,手腳在那頭,心肺又在另一頭,很痛,很碎,既痛自己,又痛雄雉。他痛得四分五裂,喘不過氣,極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片林緣。的確,雄雉的領地意識、斗爭觀念乃至亡命徒的精神,豈是常人可比的?阿普蹉勿的講述往往夾雜著對人鳥的議論,忽兒合體,忽兒分裂,歡喜時得意,惆悵時悲切。他說,人遠遠不如一只雉。你看吧,雄雉的子女遍布鳥界,而他和他的女人呢,今生負彼此,一切忙,一切累,一切死,沒個落點,沒個牽掛,到頭空空如也,家園不見家,塵世不見人。如果,他和他的女人有一兒半女,又如果非要拿性命比拼的話,他極愿意像雄雉要么跟同類干仗,要么跟敵人死扛,毋論對手弱不禁風,抑或拔山舉鼎。

“可是啊,可是……”

阿普蹉勿濁淚翻滾,順不過去,心被堵得慌慌的,堵心和心堵,兩者合力夾擊,人無盡滄桑,蒼老無比。

“像我這樣的人啊,真的不如一只雉。”

多個假期里的數次擺談,我倆的話題都未曾離開過人、鳥和由他演化的鳥人。這回,他抿著我帶去的苞谷散酒,神情凝重地問我,“孩子,你來裁決,究竟是阿普瘋,還是社會瘋?”

“阿普,你沒瘋。”

“對了嘛,可阿普斷子絕孫,不瘋也瘋。”

無心或有心之說,皆一語成讖。

五只斗雉,一日兩餐,雖沒和人在一口鍋里舀飯,但養活它們不容易。人間飯食,野外蟲豸,搭配著喂。阿普蹉勿的女人成天樂呵呵的,權當在操持七口之家的生活。

“養著,心頭不空。”

人的精神整個兒虛空后,它們以孩子降臨的方式填補了進來。

剛孵化出來的雛稚,跟拇指般大小,黃絨絨的。同窩的小雞見風長,滿院子碎跑,它則趴在窩里嘶嘶哀鳴,雞婆的母愛再泛濫,也顧不上另類的它了。替換母雞工作的是阿普蹉勿兩口子,他倆挖來螞蟻卵,一口口地飼喂。小巧玲瓏的竹簍早編好了,里面墊著柔軟的雞毛和羊絨,只待雛稚入住。夜晚,他或她擁著裝有雛稚的竹簍入睡,像呵護襁褓中的嬰兒。夢里有無嬰孩啼哭,啼哭聲聲又是否如花朵般繽紛,我倒不知道。不過,阿普蹉勿曾指著掛在屋檐下的幾個竹簍,動情地說過,那上面有他和她的體溫以及全部的情感,跟撫育孩子沒啥區別,都是一泡屎一泡尿帶大的。雛稚太孱弱,兩月后,可喂苞谷飯和洋芋泥,再過一個月,變戲法似的靚麗起來,脖頸處藍茵茵的,比天空還蔚藍,背部生出斑點狀的褐紅色、黑色和白色,煞是好看。此時要見生人,即使那人的狐臭臭氣沖天,也熏不死它了。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請的雛雉,我等的喂養是多么野蠻和粗糙啊,追著它跑呀跑,哪管它害不害怕,遭不遭罪。集于其身的寵愛,本質上是玩弄、摧殘和蹂躪,它不夭亡才怪。

老兩口養的斗雉,長幼懸殊,大的十余歲,小的八九個月。主人布置好了狹窄的新房,讓小的和一只出殼還不足半月的雛雞擠住在一起,雛雞把它當作了母親,它則把雛雞視為童養媳,倍加呵護和恩寵。待它英姿勃發、性欲旺盛時,雛雞剛好女大十八變,出落成裊裊婷婷的小雞婆了。而年長的斗雉已步入老邁,其壽衣是一塊紅燦燦的布,不時被老媼拿到陽光下翻曬。有一次,我在她家的院落里見過,紅布被晾曬在柴禾之上,旁邊還曬著兩件黑披氈,這是彝人歸天時的必披之件。人和鳥的老衣展露無遺,像張開的鳥翅。我感覺到死亡就躲在柴禾的下面,躲在陽光鞭長莫及的陰影里,戾氣撲面而來。我還感覺到儀式的展演,一種面向死亡時的敬畏之心和仰望之狀,對生命的隕落,必須要用盛裝去抬舉死亡的意義。兩位老者和一只老雉的壽衣,究竟誰先用得著呢?老天爺才曉得謎吧。

無后為大的堵點、痛點和悲點,點點敏感,點點刺激,兩老者的生活早已與村人發生了斷裂,自我封閉在人鳥混淆的時空里。

某天,猶如得到神靈的幫助,阿普蹉勿邂逅了早前放生的那只雄雉,它在幾米遠的草坪上立定蹦跳,跳起來的霎那,用雙翅撲打毛羽稀疏的胸部,還從喉管里發出未曾聽過的“哆吁哆吁”聲。阿普蹉勿跟著擬音,約莫吃一桿煙的功夫,雙方的溝通達成了共識。當他慢慢朝它走去時,它偏著腦袋上上下下地打望他,仿佛這一探,洞穿了人的良善。阿普蹉勿的解釋煞有介事,鳥發出的喉音是“幫我幫我”,他重復短促的這音節時,能明顯聽出鳥的嘲諷和憤怒,可當他把音節略作調整,變成“我幫我幫”的語音時,鳥的小腦袋不住地點頭。醫者仁心。盡管他不是醫生,但他搓揉蘭花煙和蒿草的關注度極像配藥的村醫,小小心心地將藥物敷在雉雞的傷口上。

因為疼痛,雉雞在原地轉圈,臨走前,丟下一根尾翎。

今天的收獲是個象征,一根尾翎。歸家的路上,燃燒的晚霞映照著阿普蹉勿,他將翎插在黑色的頭帕上,想象著自己是一個部落的酋長。夏風吹拂,長長的羽翎隨著酋長的步履顫動,在空中勾畫出一個接一個美麗的弧形。

霞光匆忙,從山腳往山頭移,很快翻沒了大山,天地即將進入黃昏,再將進入黑夜。匆匆的光陰恰似人生啊,從少年到遲暮,從生產隊放牧到家庭單干,從希望養育兒女到絕望的毫無子嗣,不都是人生明明暗暗的旅程。在這明暗里,他將世代傳承下來的捕鳥術發揮到極致,給自己帶來了散漫和隨性的快樂。不過,年紀愈大,他愈相信旁門左道的說法,到他這輩,終于報應,讓他斷子絕孫了。

已見炊煙裊裊,但他不急著回到村莊,而是擇山岡久久冥想。

恍惚間,玄幻的人影列隊登場,看不清臉,只見他們背著或扛著狩獵用的牛皮網兜、竹簍、刀、槍和槍口上垂吊著的雄雉,向某個屋子飄去。最后出現的兩人,阿普蹉勿依稀認得,前者是爺爺,后者是父親。父親的話甕聲甕氣:我們都是你的前輩,合適的時候,我來接你。阿普蹉勿沒有從迷糊中醒來,相反繼續沉浸于詭異里,他看見被列祖列宗和自己撲殺的雄雉陸續復活,分批次向他討伐,追索血債,強攻的吶喊聲里夾著忠告:生育神,請遠離,莫送子女給蹉勿,莫送子女給蹉勿。它們舉著箭一樣的喙向他襲來,欲將他萬箭穿心,置于死地,最令人心煩的是嗡嗡的撲騰聲,鳥翅使勁兒飛旋,不時來擦掛他臉頰和裸露的手臂。正當他走投無路時,那只受傷的雄雉英雄般出現,它展開雙翅,前后左右地抵擋著來勢洶洶的大軍,“咕咕”聲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仿佛是一場必須的宣講,主旨是說,蹉勿乃好人。

“咕——嗚嗚咕。”

“咕——嗚嗚咕。”

戰亂中,好像是老友見面,譯成人語,叫“還好”或“別來無恙”。緊接著,場景更換,他猛地看見了站在村莊高處的另一個自己,村婦們的謾罵和詛咒聲如雷貫耳,蹉勿呀,活該你斷子絕孫,活該你老無所依。

月光慘淡,靜靜地灑在原野,原來嗡嗡嚶嚶的是群魔亂舞的蚊蟲。阿普蹉勿終于從迷夢中醒來,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村莊。

老媼沒說啥,接過尾翎,端來蕎麥饃饃和洋芋酸菜湯,叫他快些吃。

男人將整天的經歷敘述了一遍,然后,連連嘆息。

“報應吧,不然我倆該有一兒半女。”

“這是我欠你的。”女人回。

“不怪你,不怪你,怪我祖上歪門邪道,非獵雉雞不可。你看,捕鳥的哪家沒遭報應,沃戚惹的小女兒溺水死了,比比惹的二兒子傻了,拉哈石達的兩個孫兒夭折了。”

“古話說:呼雞,雞會來;喚雉,雉會來。”

“是啊,老天看著的吧。”

兩人抽著旱煙,唏噓不已。

秋陽燦燦的某個上午,阿普蹉勿正在編織一張竹篾席,收完邊口,他高喚煮飯的女人燒兩枚石頭,準備用燙石、苦蒿和泉水凈潔篾席、尾翎、土房和人。

第一枚石頭滋滋冒著青煙,“哐當”一聲被扔出了院外。凡是惡濁、污穢、齷齪和骯臟都滾出去吧!禳祭過的房屋和院落多么圣潔,現在要邀約雄雉之靈,請以尾翎的方式站到篾席上去。他舉止虔誠,念念有詞,生怕做不到位。接著,他和女人整理一羽羽的尾翎,安插上去。數數,九百九十八翎。

待用第二枚燒紅的石頭祛禳時,已到響午,她猶猶豫豫地說:“咱倆不會真瘋了吧。”男人聽得懂,回:“早瘋了,早瘋了,你在乎個啥?”

阿普蹉勿付出了祭祀者足夠的深情。倒過一杯酒,祭天,祭地,祭尾翎。倚墻而立的竹篾席上,羽旗索索,若無支撐的下部露出了竹編的狀貌,還以為土墻裝妖作怪,長出了翎的羽林。他用拇指和中指蘸了酒,對著羽旗一下下地彈,先是局部的尾翎朝左搖晃,再是整爿撲撲曼舞。“來咯!來咯!!”言畢,阿普蹉勿的嘴唇往前拱,噘成圓形,開始擬音。

“哚——哚咯嗬。”

“哚——哚——咯嗬。”

穿透力極強的鳴號,令他酣暢淋漓。他吹奏的是出征的軍令,萬千雄雉從林緣、溪澗、溝谷、灌木和草叢里騰躍而起,撲向廝殺的疆場。他隱隱覺得,雉們相互配合著齊齊地啼囀,啼聲猶如雷鳴般滾過,漫天卷地。

竹篾席嘩啦啦響,險些倒下去。

阿普蹉勿斷定,雉魂已接受通達靈界的祭酒。

她重復一句話:你瘋了!你瘋了!!

自此,兩口子將祭祀固化下來,成為每日必做的一門功課、一次救贖和一場修行。在阿普蹉勿自定的儀軌里,彝歷雞日尤為特殊,當天要比平常多擬音,早一回,晚一回,參照雉雞的鳴叫規律來進行。雞和雉同宗同源,雞日多做一道程序,更能體現他的坦蕩和赤誠。那些閃著光芒的尾翎,映得他倆徹底覺悟,人生仿若鴻蒙初辟,豁然頓開。原來,真正能治愈心靈的,不是光陰、焦慮、苦惱和自暴自棄,而是安安靜靜的明白。

在雞日的黃昏里,阿普蹉勿的召喚在村莊回蕩,與牛哞、馬嘶、羊叫、犬吠和蟲鳴聲混雜,便是人間煙火的交響。在這交響里,阿普蹉勿的擬音勾連了村莊和原野,人間和自然。你聽,長長短短的鳥語包含兩層意思,一是冰釋前嫌,虛位以待,請雄雉的亡靈接受拜祭的瓊漿;二是請活著的雉雞千萬莫選草叢,務必要擇高木棲息,以免遭到狐貍、貍貓和黃鼠狼的攻擊。

有人曾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假如起霧,蹉勿家的屋頂上盡是撲撲騰騰的雉雞。我小時候聽過這話。如今再次耳聞,更進一步證明人們真的從未把他當正常之人。

我問阿普蹉勿,真有這等奇事?他沒有給我答案,說:“你是讀書人,自己去想。”

沒有答案的事情,我沒必要挖空心思地去想。相反,我倒是從另一個角度認真地想過時間的問題。要知道,不是每個村人都曉得當天彝式日歷的。然而,在這混混沌沌的日子里,阿普蹉勿的鳴號像晨鐘暮鼓,一天天地將時間概念嵌入到了人們的觀念里。時間既是過去,也是今天,還是未來。一個人對未來可期與否,是他和她的事,但是,當日歷以馬、羊、猴、雞、狗、豬、鼠、牛、虎、兔、龍、蛇的排序介入生活時,日子的層次和段位會從混沌中剝離開來。我甚至不敢想象,缺了阿普蹉勿的鳴號,村人會不會墜入沒有時間的空洞里。

對我所熟悉的村人來說,一顆心最怕空空蕩蕩,有東西填塞進去,滿或不滿,日子都有厚望和奔頭。

阿普蹉勿似乎進入了一種慣性狀態,自放生受傷的雄雉后,他不再誘鳥、捕鳥和吃鳥,可山野的魅力使他欲罷不能,三五天里若不進一次山,整個人會情緒低沉,精神頹廢。

到了秋冬季節,野雉的世界空前和諧,無領地之爭,無風騷之戰,無鳥蛋可毀,無子嗣可殺,統統過上了群居性生活。它們腳力強健,善于奔跑,在灌木和草叢中竄走,多的二十來只,少的五六只,邀邀約約,終日覓食。每遇危險,振翅飛翔,但不會持久,落地前滑翔,又急速將身子藏匿好,不再輕易起飛。

拜訪幾次后,我發現了竹篾席上獨一無二的、呈灰褐色的尾翎。“你小子眼尖,和他們不一樣。”阿普蹉勿夸贊我。

羽翎的由來,又是一個魔幻故事。

他躺在望不到邊界的草叢里擬音,喚來了七八只雌雉,鳥明白他的意圖,相互用喙扯對方的尾翼,各自留下了一根尾翎,后歡快散去。雌鳥的身形較雄鳥小些,羽色不如雄鳥艷麗,頭頂和后頸棕白色,具黑色橫斑,肩和背栗色,雜有粗粗淺淺的黑紋,尾翼短,灰撲撲的,黯然無光。他講得很逼真,臉龐黑里透紅,手腳并用,跟著比劃。講著講著,真正地快樂起來。他的快樂太過分,已接近瘋癲的狀態,或者說是神仙的狀態。他將雌鳥的尾翎安插于此,意義非凡,既是性愛的禮物,也是生命的禮贊,更是數量上增加到九百九十九羽后的祥瑞之兆,無比吉祥,吉祥無比。

說實在,我利用假期去拜訪他,我媽是十萬個不同意的。但母親拗不過我,每次去,還是叫我捎上二兩酒。我媽說,看在酒的份上,蹉勿不會禍害你。

我說,阿普蹉勿正常得很,不是瘋子。

我媽譏笑,難道你比萬眾人聰明?

我一度以為的禮儀之酒,原來是籠絡瘋子心的。不過也好,最起碼我叩開了阿普蹉勿的心靈大門,讓我比任何人或朦朧或清楚地看見了他。

我讀大四的那年,阿普蹉勿的女人死了。由于當時并非假期,我收集了以下道聽途說的事。

絕大多數村民以為,蹉勿的女人像一只不下蛋的母雞,未曾生過孩子,若將她葬于火葬場,勢必會玷污子孫不絕的逝者世界,往后誰家沒兒沒女了,蹉勿負責嗎?他負得起責嗎?他又能拿什么來負責?一連串質問逼得阿普蹉勿節節敗退。據說,他的聲音早嘶啞了,此前他求過情,大意是誰不想養兒育女,傳宗接代啊,可他兩口子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由不得自己。他希望她死后不再卑賤,和所有的亡靈一樣,能享受火葬場的清福。

火葬場建在村莊背后的臺地上,高密度的雜木多為常年不落葉的樹,四季翠青,鳥語花香。數代人以降,除開跳河、墜崖、上吊、吃毒、車禍等非正常死亡者外,凡正常的都抬至這里火化,燒尸的柴禾現場砍伐,最后簡單圍些石塊,以示區分為某家某人的葬地。平日里,禁忌太多,吃了豹子膽的人,也不敢到此傷一棵草木、毀一窩鳥巢、拾一地枯枝,更別說來此獵鳥了。在生者看來,將逝者火化于此,相當于進入了天堂。

熬夜守靈的人們起初立場堅定,見怎么也說服不了阿普蹉勿后,有人和稀泥,覺得雙方都對,但偏偏找不出一條新的路數來。凌晨,爭論不贏的阿普蹉勿肩扛一柄斧頭呼嘯而出,人群頓時亂作一團,“瘋了、瘋了”的聲音此起彼伏。膽大者尾隨其后,想一探究竟。阿普蹉勿朝著村背后的火葬場爬去,約等半個時辰的樣子,伐樹的聲音一下下尖銳地傳來,好像要把黎明的天空刺破,要把塵世的耳膜洞穿。還能怎么辦呢?掌事者與阿普蹉勿再次攻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各自退讓半步,應許將其女人葬于火化場西邊的邊地。此外,村里每家多湊一斤苞谷酒的份子錢,葬禮上沒喝完的,悉數歸他,用以祭雉。

誰是這出鬧劇的贏家?是村人,還是阿普蹉勿?我摳破腦門,無法解答,心情竟愁云慘淡,悒悒不樂。一個被定性為瘋子的人,舉止異常,才算正常。在最最關鍵的檔口,阿普蹉勿耗盡力氣砍倒了幾棵樹木,若無此舉,這股勢力咋會妥協呢?依我對阿普蹉勿的了解,他心里應該有盞燈,亮堂如晝,什么時候裝瘋,什么時候正常,他均可自由切換。只是遺憾,出殯的當天,跟他執手天涯、白頭相守的女人被抬走時,尸首是屈辱的。這既是亡者的屈辱,也是生者的屈辱。阿普蹉勿明白,誰都不敢去對抗和抵制千年的舊俗。它仿佛是高不可攀的法典,高高在上:凡膝下無兒者,縱然有女無數,死亡時陳尸的擔架不許上肩,只得由四人垂著手臂抬去火化。有女無兒者尚且如此,無兒無女的阿普蹉勿除了遺憾之外,還能講究啥呢?

世間癲狂,不勝其弊。

五只斗雉和對應的母雞整日嘰嘰嘎嘎,好似哀吊。翌日清早,阿普蹉勿祭完尾翎后,“咕嘟嘟”喝光了一大碗祭過的白酒。老人不勝酒力,暈暈乎乎的了。他撮來苞谷和蕎麥,撒進竹籠里,看雉和雞一下下地啄食。看著看著,人由先前的站著變成蹲著,再由蹲著變成躺著,最后進入了夢境。正是盛夏,萬物蓬勃,競相妖嬈,翠綠的斜坡上,紅色和白色的草莓完全熟透,成千上萬的雉雞埋頭啄食,窮侈極奢;對上眼的,休管其它雌雄的感受,盡情尋歡作樂。他和他的女人手持魔棍,時刻盯梢著空中的鷹、鵟、鷂和隼,棍子聽命,指哪里打哪里,只見雉雞的天敵紛紛墜落。家養的五只斗雉也著了魔,幻化成英俊小伙幫著老兩口維持正義和秩序。有十多歲鳥齡的老大揮手命令,頃刻間,萬千只雉雞擺出兩個陣營,馱著他和他的女人平行飛翔。金色的陽光從云層里滲漏出來,包裹著,照耀著,使他倆的身體熠熠生輝。

夢醒后,阿普蹉勿進入了苦想:與其囚禁,不如放生。

放生的地方選在離他女人火化地的不遠處,腳下的沙土不長樹木,盡是慌亂的雜草,恍如他內心的荒蕪。他面朝逝者極樂世界的山林,即興編唱:

歸去雉歸去,莫戀人間食

林莽乃天地,灌叢是糧倉

汝歸大自然,身歸魂亦歸

緊跟亡靈去,魂魄逍遙游

……

末了,他捉住一只斗雉,往空中高拋,見雉雞騰騰飛去,他“噢嚯——噢嚯”地追著喊。待放生后面的四只時,跑來圍觀的孩子們齊整整地起哄,“噢嚯,噢嚯——”

鳥笨拙地飛拋物線,落下來,深情張望,像遠行的游子一步三回頭。

且看他渾濁的眼睛,且聽他嘶啞的嗓音,分明住著形形色色的鬼怪。孩子們毛骨悚然,緊張地看向火葬場的方向。那里,云飄霧繞,樹影婆娑,疑是有人影兒正揮舞手帕,呼喊斗雉,呼喚他們。

孩子們像鳥獸散。西邊縱縱橫橫的溝壑和洋芋似的山岡上,毫無生機,唯有孤獨的一位老人,在那里思念和憑吊。

寒假,我像候鳥樣飛回故土,但備好的苞谷酒,無法送達了。半月前,阿普蹉勿將生命托付給了懸垂著的一根繩索,橢圓的繩環恰似他捕鳥的鎖環,頭一伸,腳一蹬,畢生從此終結。在我想來,繩環不是上吊當日掛上去的,應該掛了多日,地上坐著即將要使用繩索的主人。他一邊欣賞繩環,一邊回憶過往。于人而言,野外的鎖環是一次次套鳥的樂趣;于雉而言,則是一場場誘捕的陷阱。現在,屋內的繩環該輪到人了,他想象得出,咽氣之前,身體因窒息而掙扎,像陀螺般旋轉,旋至左的盡頭,倏忽向右旋,繼后又左旋,又右旋,直至氣絕身亡,像吊著一塊僵硬的物件,吐出的舌頭長長的,垂至脖頸處。生命高于一切。當一個人把自己完美地絞死時,等同于替雉雞報了仇,雪了恨。拿命來當祭品,附著在羽翎上的雉魂怎可不動容、不交心和不慟哭!像夢中的翱翔,萬千只雉雞努力扇翅,鳥背上的羽毯迎風涌動,人雉共融,生生不息。這不正是他的追求么?

塵世不可戀,就算戀,也戀無可戀。仿佛是一只高傲的雄雉,阿普蹉勿幸福地把頭伸進了繩環。

上吊屬于非正常死亡中的故意兇死項,外加他無后,治喪則簡單得多。砍下吊繩的當日,幾個人將他火化在了村西的溝壑里,旁邊溪流潺潺,焚燒畢,引水沖毀,以示驅鬼逐邪。合并燒掉的還有插著雉翎的竹篾席、大小不等的鳥籠、木制的祭臺和祭祀用的酒杯。

火化師說,煙霧里雉雞飛來旋去。旁證者說得更詳細,起先青煙打著旋兒慢慢升空,過會兒,天空灰暗下來,烏云密布,整條溝壑被云遮霧繞,掩飾了天上地下。先是一兩聲雄雉的嗚咽,次是雌雉的啜泣,再是雌雄悲愴的哀嚎,中間,還雜有喜鵲、烏鴉、雀鹛等飛鳥的鳴號……他們的敘述令自己心有余悸,也令村人膽寒發豎。

疑神疑鬼,妄評禍福,嚼舌紛紛。我成長的環境是這樣子的。

人們擔心瘋子陰魂不散,無形之靈四處飄蕩。

有老者問我,溪水沖涮火葬地后,流進則拉河,再入尼日河,這河后面跑哪去了?

我回答道:河流嘛,繼續流啊流,后來叫大渡河,再后來叫岷江,到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宜賓后,與金沙江一道注入長江,歸宿是東海。

在座的人兩眼發光,還是剛才的老者提問,東海是海嗎?

是海,大海,汪洋大海。

老者釋然,好像經我講解,阿普蹉勿的魂眨眼間奔流入海,縱然有戳天的本事,也不可能逆流回來了。

“那好。”

“那好!”

似乎真如了他們所愿,在座的人皆大歡喜。

我問,哪個知道阿普蹉勿的名字?

眾人搖頭。

我想哭。一個人走了,人間卻不知他的尊名。

后來,我問母親,她也不知所云。繼續問時,她有些慍怒,她擔心蹉勿的幽靈還在,游蕩著,游蕩著,哪天“嘎吱”鉆進了我的身體。

有許多次,我覺得母親的擔憂已既成事實。我的眼前,老浮現阿普蹉勿擬音的畫面,那副嘴唇,那張篾席,那些尾翎,那些酒水,動靜之間是一個人怎樣的精神掌控?“鳥的靈魂要跟著風來。”那份執念里,千鳥翱翔的場面何等壯觀,嘈嘈切切的啼鳴又何等悅耳!這般忘憂無愁的情感體驗,有誰能抵達?漫卷山河的鳥鳴,有誰會聽見?人鳥共生的仙境,有誰敢臆想?他的鳥語,是鄉間靈動的秘密。在我的認知里,他既是人的角色,鳥的角色,更是大自然的角色。他一次次的祭拜,終究救贖了自己,靈魂是那么飽滿,甚至是那么高尚。

我曾讀白居易的《雨夜》:“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鄉遠去不得,無日不瞻望。腸深解不得,無夕不思量……”阿普蹉勿是個鄉間的文盲魯夫,可我感覺到,詩的意境最能烘托他的瞻望和思量。瞻望不可見,可是還要望;思量不可達,可是還要量。懺悔時眼望和心量的,絕不僅僅是竹篾席上的九百九十九羽尾翎,山川、大地、飛禽、走獸和他夫婦倆,哪樣不包括呢?天不渡人,人自渡。說不準,自渡之時,他已超度所有人和動物的靈魂。

瞻望,他望穿了自己;思量,他丈量過今生。

許多年過去了。我每每在重要的節日期間回鄉時,總感覺到村莊里盡是人和鳥的往事。咻咻咻的雛稚、明晃晃的蟻卵、哚哚哚的擬音、念念叨叨的阿普蹉勿、罵罵咧咧的村婦、人鳥對抗的天地……一切歷歷在目,恍如昨日。我愛散步到村莊的風口,找恰當的位置俯瞰阿普蹉勿的房子,風雨侵蝕,一年比一年破敗啊,頹垣殘瓦,茅草亂生,凄涼復凄涼。可我轉念又想,亦是幸事,房屋越是慢慢衰敗,我越是睹物思人,有機會追憶我和阿普蹉勿的過往。瘋子常有,但瘋爺不常有。別人眼中的瘋子,我以為是智慧的老者,是大自然之子,是愛鳥護鳥者,是視鳥格高于人格的仙風道骨的老頭子。

前些年,沃戚惹、比比惹和拉哈石達學著阿普蹉勿的樣兒放飛了斗雉。說學,僅出于禮貌而已。實際上,他仨迫于法律壓力,才悄然放生的。自雉雞被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后,村人不再養雉和捕雉。

大家伙苦練的鳥語將會失傳,永遠成為上輩人和我這輩人遙遠卻清晰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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