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超
像一只巨大的灰色蜥蜴,鐵軌是它整齊又悠長的尾巴;也有人形容她是一個巨大的容器,一只持續處于蒸煮、砥礪的容器,寬容、沉默、憨厚,風雨、塞車和晚點,還有方便面、面包、開水、大包小包、自帶板凳、方言、瞌睡等等,是它立體的斑紋。它跟一般的瓷器或鐵器不同,沒有底,也沒有蓋,有點懸空的恍惚;穿行其中的,是天南海北的過客。有蒼老的、年輕的,有大呼小叫的,也有面帶愁容的;不管你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假日歸來公司上班的師傅、外地來上學的大學生,還是遠方來此觀光的游客,一人一個座位,統統收入它的懷中,用它鋼鐵的懷抱擁你入懷、入夢。天亮,隨著一聲鳴笛,一個令你期待的、夢寐以求的城市出現在你面前。它溫暖地接納你的到來,也接納你傷心欲絕的離去。流水的人群,不斷地有人涌來,不斷地有人潮去;有人就此安營扎寨,安家落戶;有人就此“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在大地上刻下一道人生的射線,再也沒有歸來。
如果我們要是把大廈、小區、道路和霓虹燈看作是一個符合語法規則的句子,那么火車站就是那個不安定的、極具破壞能量的動詞,它的到來,時間、生活等等所有的一切都發起挑戰,帶來動蕩。它不只是帶來了遠方的種子和人群,帶來了遠方的天氣、塵埃和陌生;還帶來了非洲大陸、地中海等世界各地的訊息。生活在別處。自此,你的內心里開始埋下了逃逸的種子,一個工作上的不如意,或者生活里的幽暗,因為火車站的出現,你有了滿世界走一走的逃避沖動。那個充滿著重重心事的家伙,正張大那個燈火輝煌的嘴巴,隨時把你吞進去,扔在一張臥鋪上,然后在深夜里離開傷心地。從某種意義上說,火車站的出現,讓我們每個人對自己、世界和他人都有了非分之想,出發與抵達,逃離和歸來,追逐與逍遙……
美國建筑學家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中寫道,我們的整個星球將會變為一座巨大無比的蜂巢。如果芒福德的說法是一種隱喻,那么這些大地上的火車站,就是具象的鐵證。白天的火車站就是一只不產蜂蜜的小小蜂巢,固然車站沒有洋槐蜜、葵花蜜,但是它可以給乘客們帶去遠方、繁華、旅途、夢想和別處的生活。這算不算是另一種蜂蜜呢?從車站里走出來的,或者正往車站里去的人,他們各自背著巨大或者微小的包裹,就像那蜂箱里飛出的蜜蜂,背著蜂房外出奔波。
夜晚的火車站外燈火通明,燈光無情而又泛濫,明晃晃地從高處傾斜下來,流瀉在地面上,莫名地讓人心慌。而候車廳里,半暗半明的燈光擁擠在一塊,明亮的光斑似乎帶著某種壓迫、逼迫,人群黑壓壓地聚集在一起,沉默著。有人在偷偷地吃東西、喝開水,有的人橫臥在座椅上呼呼大睡,更多的人抱著一只手機看電影、玩游戲。任何人都無法躲藏、逃脫,即使你是夜歸人,燈光同樣對你形成一種昭示。出口的路是暢通的,前面深夜的公交車、出租車包括還沒有停班的地鐵,齊刷刷地在各自的崗位上守候著,你無處可逃。
我對這樣的夜行是充滿擔心的。城市縱橫交錯的空隙里,水泥與鋼筋雜交瘋長,大量植物與花朵漸漸分離,包括種子、花房和春天。城市寬闊的馬路在方便我們的同時,也在不知不覺地改變著我們的行走,從生疏到產生依賴。我們失去大量的土地、小河、野花野草,還有曾經在深夜里奏鳴的叫不上名字的昆蟲。城市的生長、我們的奔走,就是為了漸漸遠離這些卑微、渺小,遠離這些幼小的生命、無名的花香,還有一些若有若無的叫聲。沿著這些精致的寬闊直線走,我們可以毫無障礙地抵達車站、抵達商廈、抵達寫字樓、抵達菜場。行走的最后,你會發現再喧鬧的人群、再高的城市大廈,拯救不了我們內心的某種坍塌和孤獨無依。這種困境,經常在我匆匆趕往火車站之際氤氳、漫漶。出租車在高架上奔馳,兩邊的樓宇和漫長的路面,它們在撤退,我在前進;我在后退,它們在前行。
火車站在我夢中反復出現。這種出現無來由地毫無征兆,不似大雨滂沱前會出現電閃和雷鳴,或瞌睡前眼皮上下的掙扎與打架、地震前魚鱗狀云片的大面積出現或大地上各種動物的狂奔與不安。它的無端造訪,讓我懷疑是在暗示我與時間、我與火車存在某種隱秘關系。是否會展開一場搏斗與廝殺?這讓我驚恐、凌亂和一頭霧水。
直到我一次偶然返鄉的機會,在火車站看到了夕顏。瘦小單薄的夕顏,穿著紅色的馬甲,身上斜挎著寫有“文明志愿者”幾個黃色楷體字的綢帶,手里拿著一面紅色旗幟,站在火車站內志愿者崗亭,對著黑壓壓的人群,睜著她那微小而聚光的獵人般眼睛。那份迷人的神圣與專注里,藏著隨時可能需要提供給乘客的幫助、解答和無奈。規范的語言、職業的微笑,還有一整套業務熟練的服務辭令,我看到了一個專業的車站工作人員的身影。檢票、整隊,提醒車次站臺,帶老年人過安檢、乘電梯,為孕婦提扛包裹,給行動不便的老人送去熱茶,忙得像一只穿行在春光里的小燕子。
夕顏在火車站的出現,出乎我所有的想象。這種想象,是天之涯與海之角的遙遠,也是塞北沙漠與水鄉江南的迥異。夕顏那份屬于鐵路的熟練業務,同時也震顫了我。這不是一天兩天的功夫,也不是三月兩月的訓練?;疖囌揪褪莻€物質世界的窗口、眾生的窗口。眾聲喧嘩,形形色色的乘客都有,如深夜外出打工的人、抵達陌生城市的求學者、與丈夫吵架離家出走的女人、因老年癡呆迷路找不到家的人、還有午夜酗酒失意的人。一張火車票,憧憬的、絕望的,悲傷的、愉悅的,統統都在那紙片的單薄里,薄得有點鋒利、有點羸弱。隨著時間一聲號令,轉瞬間伯勞紛飛。他們就像千萬塵埃里的一粒,淹沒在洶涌的人潮里,看起來與他人無關,可沒有人是一座孤島?,F在,他們走進火車站,走到人生的懸置地帶,走到樂曲的低音部,走到人生的岔路口……藍色的火車票、面目不同的身份證,指向無盡的未知。
他們需要有人從水中打撈,需要有人指點迷津,需要有人揮動手中的旗幟。
現在,夕顏出現在火車站志愿者的崗位上,熟練,專業。
陸地上的燈塔。
這是我這個有著十多年的職業老乘客對她的比擬。經常坐過站的我,與她們打交道較為頻繁,她們不會像新奇的志愿者,保持著飽滿的笑容、熱情,還有靈動的眼神。她們像火車軟件上的某個程序員,隨著乘客輸入的各種指令,然后從她們毫無表情的臉上,給出答案。這不是冷漠,也不是職業的倦怠。其實正是因為負責,那些解答在她們的職業生涯里,早就讀上、寫上、念上成千上萬遍。有人說,即便是肖邦鋼琴曲,你若重復彈上一萬遍也會瘋掉的。那些無意義或者沒有科技含量的重復,一天、一月、一年下來,必須多年如一日地保持著第一次的飽滿與熱情,就像有人拿著一把木工的鋸子,閃爍著陰森寒冷的白光,在你心上日夜來回拷打與摧毀。
知道夕顏成為火車站志愿者,是我在北京工作一年后的事。那時候我們彼此都經歷著顛沛流離、背井離鄉。我們各自安居在不同的城市,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中間是無盡漫長的火車鋼軌。我們都在一列列火車的牽引下,抵達各自所謂的遠方。城市的隱秘、茫然和未知,成為我們各自面對的恐懼和不安。夕顏徹夜焦慮,脾氣漸漸暴躁,甚至患上了神經衰弱癥,整夜整夜地失眠,每天晚上從單位下班回來,只有枕著火車的鐵軌聲和鳴笛聲,方能短暫地進入睡眠。這一切都是后來當我知道她成為一名火車站志愿者后,才知道的。
夕顏每天天不亮起床,做早飯洗衣服,然后送孩子去輔導機構學習。剩下的空余時間,夕顏按照事先的約定,從家門口乘坐地鐵1號線折轉到火車站報到?;疖囌疽粯堑墓战怯虚g志愿者辦公室,專門有人負責這項公益的事情。志愿者活動成了城市的一部分,我在北京以及其他城市相繼看到,比如環保志愿者、小區安全志愿者、社區關愛老人志愿者等等。這些人群的出現,給城市帶來些許溫情和暖色。半個小時的業務培訓后,夕顏和前來的其他志愿者陸續到自己的崗位上。志愿隊伍里各色人等都有,有退休的工人,有事業單位人員和公務員,也有老板、醫生、教師和大學生。他們穿上志愿者的服裝,像個稱職的士兵,精神飽滿,眼睛發光。
看著夕顏每天開心地上下班,我不免好奇,問她:“累不?”“累什么?你不知道,火車站,城市的大窗口,她們每天都可以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發生,比如帶孩子的乘客上車,結果孩子忘記帶了。白天坐高鐵的人,多是西裝革履或者做生意的老板之類人,到了晚上坐綠皮火車的,多是一些外來務工人員。他們大包小包,有的背上扛著個蛇皮口袋,包里和袋里不是換洗的衣服就是睡覺的棉被,手里還拎著一些鍋碗瓢盆。他們候車時總是習慣在躺椅或者地上鋪上棉被,然后開始呼延慶打擂——睡覺。有的人睡覺大意,結果一覺睡到天亮,那班火車早就走遠。醒來后的他跺著腳,站在大廳里,沖著車站工作人員無奈地吼:‘這可怎么辦?我要趕回老家去,帶老娘看病呢,你叫火車等等俺不?他拽著工作人員的衣袖,死活不肯放手。站里的人同情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夕顏還告訴我,她見過一個年邁的打工者,古稀的年紀,頭發斑白,駝著腰,擠在人群中買票。現在的賣票窗口,排隊的多是退票的人和那些不會用智能手機軟件買票的老人們。科技的發展浪潮,把更多的老人涌到沙灘上,遺棄在城市的邊緣,他們就像是時代的淘汰者。夕顏眼圈有點發紅。對科技與人的矛盾,我和夕顏曾有過討論。她的觀點是,科技發展的同時也不應失去它應有的溫情與體恤。她作為志愿者走過去詢問時,年近七旬的老人手捧著零碎的紙幣,站在隊伍后面,絕望地排著隊。老人說,他都排了一下午的隊了,還沒有買到回家的票。老伴生病發燒了,躺在家里的炕上,等著他回家帶她去醫院呢。賣票窗口附近還有一些打著地鋪的買票者,他們寸步不離,隔一段時間就爬起來趴在窗口問:“有沒有退票的?”
夕顏問我:“你知道老人打到工掙到錢沒?”
我不知道。疑惑的是,這么大年紀,誰家的廠礦企業會收留呢?
“是的,老人剛來城里幾天,工作還沒著落呢,這就要急匆匆地趕回去。哎,可是連回去的路費都不夠!”
夕顏眼里淚水盈盈。我還停留在那位老人身上:“后來怎么辦的呢?”夕顏說,是站里幾個志愿者和工作人員自己湊了一些錢,把老人送上了車。
類似這樣的情況,在火車站幾乎每天都能碰到。當然也有騙子,套取別人的同情達到掙錢的骯臟目的。我都親身體會過。在上海虹橋車站出口處,我曾迎面碰上一位看上去老實巴交的大姐,懇請我為她買一張地鐵票。她樸實無華的打扮,讓人不忍拒絕。事實上我給她買了票之后,她沒有離開,而是繼續等待下一個“獵物”乞討。夕顏也被騙過。夕顏說:“最難過的是,看到那些情況,你卻沒有能力幫助他們,或者說幫不過來,無力感讓人感到絕望、悲哀?!?/p>
我在電話里安慰她:“累的話,就回家休息休息吧?!?/p>
夕顏隔著聽筒堅決地說:“不?!?/p>
火車站,城市的一扇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看到眾生風景的窗口,高樓、霧霾、濃郁的商業氣息、寬闊的寂寥無人的馬路,滿臉愁容迷惘、人頭攢動的人群。這里沒有小心翼翼,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斗角,大家都在候車廳里,毫無遮蔽地裸呈自己,誰也不認識誰,也不需要提防,更不需要帶著面具。他們當著你的面,訴說自己的不堪、悲傷和愉悅。所有人都是過客,相遇就是一種緣分。慶幸的是,在城市的繁華地帶,有這么一個美好而又破碎的人間場所,可以窺視到生活的根部。
夕顏說,做志愿者,她感覺到活得真實、率真,有勁頭。
我贊同夕顏說的話,坐火車和做志愿者一樣,最好選在夜晚。夜晚的人,會因為有了黑夜的保護色,卸去白天里所有的偽裝。我把自己所有的遠行,都選擇在深夜的靜寂里。只有萬籟俱靜,你才會聽到火車“嘭嘭”的心跳,與故鄉、親人相隔得如此之近。深夜的火車,像個不眠的猛士,穿行在無邊的大地。窗外是厚重的夜色,窗內是昏黃的日光燈,斑駁地照在旅客的身上和臉上,明明暗暗,若隱若現,拂過他們的夢鄉。當然,如果此時你在塵世的某一幢樓里還沒有入睡,又恰好看到一列火車從你的窗前駛過,你是否會有這樣的聯想:一列內部隱藏著光芒的火車,像一塊黑色的蘊藏著無盡能量的煤、一只盛裝著種粒的箱子,在夜晚穿行。
車廂里那些懷揣著各種美好、希冀和目的地的旅客們,他們星辰般地簇擁在夜行的列車中?;疖嚤捡Y,帶領他們穿過黑夜,穿過山川河流,穿過人生中屬于自己的一段黑暗之路。天明,迎接他們的,又是一個自帶光芒、滿血復活的朝陽。
我告訴夕顏,坐火車的精彩與高潮在后半夜。上半夜,天南海北的人,正襟危坐著,互相戒備,警察與小偷似的,彼此不信任。尤其是男女之間,永遠保持著那條線,隔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善良和熱情,就像兩塊相互排斥的冰塊,保持著各自的溫度,完全是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模樣。而到了后半夜,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衣衫不整的、西裝革履的,濃妝艷抹的、素面朝天的各色人等,橫七豎八地躺著、臥著、趴著,在時間的深邃進入休眠。漫長的旅途,漫長的夜晚,還有漫長的人生,他們似乎在這一刻獲得一種精神上的放松。呼嚕聲、磨牙聲、夢囈、小孩的驚叫,還有偶然傳出的放屁聲,混成一塊。尤其是不聽話的放屁聲,有的帶高音的,像尖叫的喇叭,有的像節日的鞭炮。還有一種放屁聲實在有趣,應該是出自女士的身體,羞澀、謹慎、膽顫、忐忑、像一只降臨人間的小兔,莽撞、慌亂、驚恐,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去往何方,可是人間的誘惑又讓它渴望,所以還是在猶猶豫豫中邁開腳步,一個斷斷續續、尖銳壓抑的聲音傳來,完全像一個樂器初學者在夜晚的河邊練習二胡曲。
而原先死守捍衛的規則,三八線、紅妝或者素裹、男女有別等,在困意的攻奪下,城池完全失守,城門大開:有的抱著桌子,有的抱著包裹,有的趴在鄰座陌生的肩膀上,有的把腳擱在對面座位的身上,那么自然而又合理。一個貪戀美食的旅客,在睡夢中抱緊他人的腳趾啃起來,一個女旅客在夢囈里張開雙臂抱著鄰座的男人。還有人從沉睡中搖搖晃晃地起身,站在過道上大聲喊著:“我要小便!”一聲犀利的喊叫,把沒睡著的和剛睡著的旅客驚起,骨碌爬起來。大家捂嘴,遮住嘴角上揚的笑容,實在忍不住的,“噗嗤”一聲笑開了。別被這和諧樂陶陶的氛圍所迷惑,其實只要等到火車到站,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各自扛著拉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開,陌生隨即涌來。如果有人不死心,碰巧要到一個乘客的電話,打過去后,電話里則會響起一種拒人千里的回話:“誰?不認識?想不起來。”接著電話就尷尬地掛掉;脾氣不好的,則在電話那端自報家門的瞬間,這邊一句“打錯了吧”,隨即掐斷。
我在卡夫卡的一篇同樣寫火車站的文章中讀到:“我生命中有一段時間——距現在已經好多年——是在俄國內地一個小火車站供職,在那兒我從來沒有那么孤獨過。出于多種與本文無關的理由我那時要尋找這么一個地方,那地方圍繞我耳邊的孤獨氣氛越盛越好。”卡夫卡在文中說他在一間小木屋工作,到火車站工作的原因,是在尋找孤獨的力量。他說:“我發現,把一個人持續地控制在孤獨之中,是一種極大的力的較量,而且很難辦到。孤獨強于一切,它又把人趕到人群中去?!边@讓我一下子明白了夕顏去火車站的原因。
經濟發達的城市總會產生一種幻象,眾生都在物質的軌道上疲于奔命,口中、手中、眼中及心中,都是豐盈的暗影。所有的人都一窩蜂地盯著那條物質標準線,掙扎、拼搏和承受。城市越來越胖,樓房越來越密,人群越來越多,孤獨越來越盛大。我想象著夕顏每天下班以后,從學生和家長擁擠的大門口走出,然后形單影只地步行在左側鐘南街上。這是一條從荒涼到繁盛,用時不到三年的街道,原先是蘆葦、斷橋、礦特、零星的農人栽種的菜園,還有人煙稀少的地鐵口。三年后,道路兩側七八家學校,有國內國外以及海歸的,商場、大醫院、電影院和密匝匝的住宅區從地面上刺棱棱地冒出來,長到白云的地方。夕顏走在路上,如同在海底在峽谷里穿行,抬頭望去,高樓層層,以俯視的方式擠壓、聚攏,化為齏粉的陰影籠罩在頭頂。走完這段艱澀的路,抵達綠植蔥蘢的小區,接著夕顏還要忍受住宅區高層熱鬧與冷清的壓抑,她無力反抗,也無法拒絕,因為這里就是她的棲身之所。她必須面對鄰居熱情的招呼和溫馨的問候:“一個人?。俊彼麄冎老︻佉粋€人,男人在外地。夕顏告訴我,我不在家的日子,她逃避電梯的圍追堵截,轉而走人工樓梯,彎著腰,沿著站立的通道,一層層爬上五樓的家。她整個人癱瘓在沙發里,喘著氣,一絲也不想動。累,餓,煩躁、凄清,寂寥的墻壁、四維的白色將她立刻包裹過來。
不同的城市,相同的白色墻壁。我和夕顏都在經歷著彼此。那時候我唯一的盼望,就是等待假期、等待節日、等待下一個時間的缺口,沖到北京站買上一張火車票,隨著綠皮火車在鐵軌和飛速滾動的輪子撞擊聲中回到夕顏的身邊。那一刻,火車站與我,像棵老樹,錯節盤根的老樹,枝繁葉茂,郁郁蒼蒼,深扎于我和夕顏的內心。那種庇護和依賴,成為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地方。
夕顏給我講述她去火車站做志愿者的時候,我絲毫不覺得驚訝和不解。倒是夕顏嗔怪我,怎么對她的事情一點反應也沒有,出軌了還是心中有了新歡?我從恍惚里驚起:“不是的?!蔽肄q解道,我挺高興她能找到這樣的志愿工作。“真的,這里有歸來,也有遠行。你可以原地不動,當然也可以在衣兜里揣上張火車票,任意去哪里,不問時間,不問理由,也不問天明以后,就是隨著火車和長長的軌道,無止境地跑下去、跑下去……地球的是圓的,終有一天你會發現又回到這里。”最后一句話我并沒有說出口,而是換作了另外一句:“你會發現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期待,不一樣的人生?!毕︻伒玫轿业目隙?,有些羞澀,約定明年暑假再到火車站做志愿者。事實上最后一句話說的是我自己。我也漸漸明白,曾經一心要逃離和漂泊,而現在想的是早一點返航與歸來。
我從來沒想過這種的生活會早早結束。兩個人的火車站,城市與城市之間串聯的兩個動詞,或者是兩個令人無限著迷的花房,轉瞬又一個要走向枯萎和凋零的可能。當我知道夕顏在一次春天的例行體檢中,發現身體的某個地方罷工,鬧起了革命,有繼續叛變的可能,繼而引發殃及整個身體全局的危險,內心有過憤怒,抱怨過上蒼的不公。一個人,把火車站當作修道院,在日常里進行著自己的禪修,修行自己,也渡他人,為何仍如此殘酷、令人心碎?這讓我想起一則佛家的故事,講述一個佛祖為了救起一只饑餓不堪的鷹隼,萬般無奈里割下自己的肉,喂活它。
我不知道夕顏讀沒讀過這個故事,她從住院到出院,從手術到放化療,有過不平、哀怨甚至悲觀和絕望。與人為善、與萬物為善的夕顏,她不明白世間萬物為何如此無情。我不知道該如何撫慰她內心的皺褶和損傷。
我以為夕顏不會再去火車站服務了。這一生命的修行,與她是病痛和人生的無解。兩年之后,誰知道在我出差的日子里,接到她的信息,她又去了火車站。一瞬間,我周身明亮,火車站的燈光聚集在我的內心,也照徹在夕顏的身上。
客居江南,奔波蘇北,從一座火車站到另一座火車站,這已成為我的日常。漫長的路,停停頓頓的火車,支離破碎的夜晚,朦朧不開的清晨,成為我生命里的一部分景致。別離的風景,聚少離多的風景,焦慮守望的風景。之后所有的日子都失去想象,兌換成現實的一張張車票,一張張彌漫著藍色憂郁的車票。
在我看來,薄紙片的車票,嬰兒手掌般大小的車票,不只是記錄著兩地的名稱、車次、姓名和身份,還包括別離時候的眼神、沉甸甸的行囊、無數個擔驚受怕的日子和空蕩蕩的夜晚。就像詩人余光中的那句詩“你在那頭,我在這頭”。這也是后來夕顏成為志愿者的另一個原因。夕顏每次在我離家遠行的時候,在大風嘈雜的聲音里,隱藏著她的萬千言語,但她始終沒有告訴我。
夕顏說,在火車站待著,比在家要心安些。火車站里,思念的距離就是鐵軌的物理距離、火車奔跑的速度,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看到火車,看到鐵軌,那一列列閃過的窗口,都是她守望我的身影。這使我對火車票產生了懷疑,薄薄的紙片,分明是鋒利的刀刃,它切割著時間的胖瘦、厚薄和長短。白天和夜晚、清晨和黃昏、節日和年關、短暫與漫長、有期與無期,全部打碎、碾碎,直到從繁復、立體、多元的內核里,打磨成為兩條不相交的鋼軌時間,幾小時幾分幾秒。這張魔幻的車票里,遮蔽著空間的擠壓、重構,如曠野、村莊、山河、寺廟、步行街、地鐵、城市廣場、摩天大廈、地下隧道、立交、高速公路,還有天上的白云、疾飛的小鳥、午夜的夢囈、失眠的星辰、別離的人等等,一切的時間形態轉為空間存在,從固態到液態還有氣態,甚至還包括那些隱約的虛無,所有的空間最終化為兩端的站臺、進口、出口。
電視里、網絡里每天都在播送各地火車站建成與開通的新聞,一個接著一個,趕趟似的占領著城市的封面。無限地延伸、瘋長的鐵軌縱橫交錯,像捆綁在城市身上的道道鎖鏈。人們站在站臺上、火車上,揮舞風里的旗幟,叫喊著,歡呼著,跟著一列列開來的火車奔跑著。這樣的圖景里,我在想會不會出現更多像夕顏這樣的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