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9日,美國華裔作家、《南京大屠殺》一書作者張純如在美國加州圣何塞附近的一輛車中自殺,年僅36歲。在張純如的死因方面,很多研究文獻大都沿襲了傳統觀點——長期研究恐怖題材造成對人性的絕望,以及工作壓力和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最終導致了她的自殺。毫無疑問,這些說法都是有一定根據的,不過隨著近年來新信息的出現,導致張純如之死的其他因素也逐漸浮出水面。
《錢學森傳》另辟蹊徑
張純如生于文化世家,其祖父曾任蔣介石侍從室處長,后移民美國。張的外祖父是民國報界極負盛名的報人,曾擔任《中華日報》的總主筆。張純如的父母分別是哈佛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學生,畢業后雙雙在伊利諾大學任教。
張純如就讀伊利諾大學初期,由于家庭熏陶,選擇了計算機作為專業。后來,她開始對文學創作感興趣,曾積極向??兑晾Z人報》投稿,并成為該刊主筆之一。大學三年級時,張純如果斷地轉專業到新聞系,她說:“學新聞不僅可以讓我有機會寫作,還能與各種有趣的人打交道,從而豐富人生閱歷。”
在新聞系學習期間,張純如曾任《芝加哥論壇報》的校園記者,她的稿件經常出現在報紙上。驕人的成績使她獲得了美國雜志編輯協會的資助,前往《紐約時報》《新聞周刊》《讀者文摘》等大媒體實習。本科實習結束后,張純如未能成為新聞記者,她不愿意喪失自己的獨立性,最終離開了報界,選擇以獨立撰稿人的方式實現新聞理想。
1990年,她考入約翰·霍普金斯大學語言寫作碩士課程班深造,導師發現了她的寫作才能,將她推薦給哈珀柯林斯出版社的編輯蘇珊·拉賓娜。蘇珊提議她撰寫中國科學家錢學森,張純如便將全部精力灌注到這本書中,“每周工作50-100小時,一醒來就工作,直到睡覺才停止”。由于錢學森拒絕立傳,并婉謝了采訪要求,張純如便采用迂回政策,在加州找到了錢學森的兒子錢永剛,獲得了大量一手資料,包括珍貴的錄音。1993年5月,張純如前往中國,探訪了錢學森的故鄉和工作場所。返回美國后,她又采訪了錢學森當年在加州理工學院時的同事,搜集了錢學森的老師馮·卡門等人對錢學森的回憶,并在書中將風洞理論、漩渦理論等艱深的物理學作了生動的解釋。
《錢學森傳》出版后,在美國主流報紙上得到了積極的反響,《華盛頓郵報》等報刊紛紛發表了書評。一年后,她的《南京大屠殺》問世,使她聲名鵲起。
采訪上百位幸存者
寫作《南京大屠殺》,有家庭因素,張純如的祖父曾在南京蒙難。長輩的心酸往事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在講述寫作動機時說:“在我們學校的圖書館里,在市政公共圖書館里,在我的世界歷史教材里,什么都找不到。更糟糕的是,我的老師們居然對此一無所知。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作為一個問號存在了許多年,直到1994年我在圖片展上看到相關的照片。那些照片之恐怖激發了我寫這本書的念頭。”
1995年,張純如再次訪華,到達南京后,她堅持在酷熱的夏天里走訪了上百位幸存者,陪同她采訪的南京大學楊夏鳴教授回憶道:“她的中文水平一般,我要逐字逐句地給她翻譯,她很認真,更十分嚴謹,常常用英文材料和中文資料核對事實。她常常會打破砂鍋問到底,有時真覺得她有些偏執,但事實上,她是一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張純如想知道的問題非常多,也非常具體,諸如浩劫發生的當時,南京老百姓怎么生活、怎么吃飯,不一而足?!?/p>
張純如曾夢想成為一名調查記者,馳騁于社會,以筆鋒揭露高層的腐敗;她也夢想有朝一日前往海外當一名駐外記者,因為世上無一事能像報道戰爭那樣令她倍感光榮和興趣盎然。有意思的是,在研究了六年的南京大屠殺之后,她雖然最后報道了戰爭,但卻不是以記者的身份而是以歷史學家的角色去闡述的。她說:“我一頭扎進檔案中去翻閱故紙堆以代替身臨戰場去躲避槍林彈雨。即使如此,這個南京大屠殺的課題依然讓我感到身心交瘁,因為需要如此之多的細致調查與大量研究?!弊罱K,張純如在處理南京浩劫這段傷痛時,在學術著作的冷靜和不時激起的強烈情感沖動之間,取得了平衡。
1997年12月,《南京大屠殺》一書在美國上市,一個月后,這本書榮登《紐約時報》十大暢銷書榜首,好評如潮,張純如成了公眾焦點。白宮專門購入此書,將其作為總統的參考讀物。從嶄露頭角到一舉成名,她僅僅用了兩年時間。1998年春天,她受邀前往美國各地發表演講。此后,她被卷入了大量的社會交際活動中。
遭到日本右翼威脅
《南京大屠殺》一書的成功,使年僅30歲的張純如令人矚目。2003年,她的第三部著作《美國華裔史錄》問世,她再次成為讀者的焦點。第二年,張純如應邀到訪了全美21座城市,發表了幾十次演講,可以說是紅極一時。然而,就在張純如的創作力達到巔峰之時,她卻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事發10年之后,張純如的母親張盈盈、好友梁伯華等陸續撰寫了關于張純如的回憶錄。他們都提到張純如是患上抑郁癥而自殺的。他們認為,張純如之所以罹患抑郁癥,首當其沖的便是工作壓力。
在張純如去世之前,她的著作《美國華裔史錄》剛剛出版,隨后,她又馬不停蹄地投身另一題材的采訪,那是有關“二戰”時期美軍巴丹行軍的慘烈故事。與此同時,張純如應邀前往美國眾多城市發表演講。在簽售會中,張純如不停地與讀者互動,用餐時間被不斷延后,在一次長達6個小時的簽售會中,張純如不停地簽名以致險些暈倒。張純如曾對母親說,她的生活變成了機場-演講廳-旅館-機場的循環模式,感到筋疲力盡。另一方面,由于《南京大屠殺》的成功,張純如在許多“二戰”受害者心中變成了正義的化身,他們紛紛在圖書簽售會上向張純如講述他們曾經受過的苦難,無形的悲傷籠罩著她的身心,正如張盈盈所說的:“在聽了這些故事后,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和情緒都已耗空?!?/p>
顯然,寫作題材的恐怖對她的精神殺傷力巨大。在研究《南京大屠殺》的過程中,她常常將日軍暴行的圖片貼在房間的墻上,以在寫作中再現真實場景。1995年她前往南京調研時,“堅持帶病工作,每天要工作10個小時,她要接觸大量日軍的暴行錄,她精神上難以承受,受到很大創傷,常失眠和憂郁”。
張純如生命中研究的最后一個題材是巴丹行軍,這也是“二戰”歷史上的一次慘禍。在巴丹行軍中,大約78000名美國降兵被押解到100公里以外的戰俘營,一路上無食無水,且不斷遭受日軍暴行,歷經磨難。張純如采訪了很多參加巴丹行軍的老兵,沉重的記憶讓她精神恍惚,“她發現自己無法直視如此復雜、充滿矛盾的人性”。
張純如患上抑郁癥的另一個原因是來自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在《南京大屠殺》出版后,日本右翼勢力棲息的政界、學界、文化界對她發起了“圍剿”。在華盛頓特區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上,時任日本駐美大使齊藤邦彥對《南京大屠殺》大加撻伐,他聲稱書中“包含了極不準確的描述和一面之詞”。中國駐美大使館為此發表了公告,批判齊藤邦彥不負責的言論。張純如的書迅速成為一場中日外交對戰,日本右翼分子指責中國政府是張純如的“幕后推手”。1998年12月,美國公共廣播公司主持人吉姆·萊勒邀請張純如與齊藤邦彥就南京大屠殺的事實在電視上進行了公開辯論。在辯論中,齊藤邦彥對南京大屠殺百般狡辯,而張純如則反駁說:“日本需要誠實地承認其暴行。書面道歉以及對受害者的賠償是必須的,日本教科書應寫進有關日本戰爭侵略的內容。”
《南京大屠殺》出版后,出版商試圖在《新聞周刊》上刊載書摘,該刊的大多數廣告商為佳能、鈴木、日立、豐田等日本大公司,為了避免得罪廣告商,《新聞周刊》延遲刊登書摘,并將書摘挪到了不顯眼的第三頁?!赌暇┐笸罋ⅰ吩媱澰谌毡景l行,然而翻譯此書的教授卻收到了死亡威脅通知。于是,出版方責成作者刪除書中的敏感內容,遭到拒絕。1999年1月,右翼分子襲擊了東京的一家出版社,因為這個出版社曾出版了有關南京大屠殺的回憶錄。出版方最終取消了《南京大屠殺》日文版的出書計劃。突如其來的毀約事件給張純如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日本右翼分子還多次對張純如發出死亡威脅。據她母親說,張純如總能收到一些惡意來信,其中一封還裝有兩顆子彈。日本右翼分子的圍攻使張純如精神極度緊張,2004年8月13日深夜達到了總爆發,據她母親回憶,大約凌晨兩點時,張純如來電說,懷疑房間里裝了竊聽器。疑神疑鬼,對周邊環境極其敏感和不信任的各種表現,讓醫院最終確定張純如患上了抑郁癥,并讓她服用了大量的鎮靜劑,該藥有極大的副作用,使人頭痛且視線模糊。
燈光熄滅的幕后
在張純如去世后的10年中,對其死因的解釋大體基于上述兩種說法,即工作壓力和日本右翼勢力的威脅。近年來,隨著更多的信息被披露出來,使得人們能更深入地了解張純如的內心世界,她的苦悶可能是多方面的。
首先,張純如的經濟來源主要是兩方面,研究課題經費以及出書后的版稅,這兩項收入既少又不穩定。1991年走出家門后,在經濟壓力之下,她開始積極尋找經濟來源,但總是入不敷出。張盈盈回憶說:“她當時要一邊養活自己,一邊還要應付寫書的各項開銷。她拿到的預付稿酬和小額研究經費無法滿足兩者兼顧的要求。這使純如必須兼職工作。她的日子很窘迫,直到那之前,我們對她的財務狀況都不太清楚。但事實上,那時候她連自己都養活不了。”
在寫作《南京大屠殺》時,張純如依靠出版社預付的6萬美元稿酬和美國科學基金會的幫助度日,捉襟見肘,以至她不得不與編輯蘇珊·拉賓娜在報酬上討價還價。那時,她已窘迫到買不起一臺打印機。張母說:“純如需要買臺新打印機了。但她沒有時間,或許也沒錢——對一個承受著時間和財務狀況雙重壓力的獨立作家來說,日子并不好過。”
《南京大屠殺》一書的熱銷使張純如在經濟上平穩了一段時期,但她仍然憂心忡忡。她對朋友戴爾說,她為自己即將破產而擔憂,想搬到沒有營業稅的內華達州去。張純如一直處在資金短缺的狀況中,從未有過足夠的資金來保障她的寫作。張純如的丈夫布瑞特說,張純如的職業寫作生涯都是賠本生意,而對金錢的擔憂是作家群體的共同特征。當銀行家們聚在一起時,他們談論文學;當作家們坐在一起時,他們談的是金錢。獨立作家很難成為百萬富翁,多數人在溫飽線上掙扎。
如何在母親、妻子與作家之間找到平衡,這也是張純如苦苦追求而不得的。在幾個角色之間的轉換上,她始終處于被動。在職業生涯開始之初,她就對未來產生了困惑。她從來不戴婚戒,也不希望任何外部因素干擾自己的前進方向;她害怕孩子會成為前進中的“拖油瓶”,阻礙她的事業,她甚至對于女性的生物鐘也采取了抗拒與排斥。她認為,女性性別限制住了她,這種限制不是從智力上影響,而是從身體上將她牢牢地拴住了。
在張純如的生命中,事業始終占據著第一位,她不希望家庭負擔耽誤了事業的步伐。在完成《南京大屠殺》后的第五年,正當她準備生兒育女時,一個消息又使她大受打擊:她和布瑞特的免疫系統互相排斥,如果生育就要接受免疫治療,要么就雇傭代孕母親。她最終不得不選擇了代孕的方式。這個信息推翻了關于張純如因患上產后抑郁癥而精神消沉的說法,從側面反映出張純如的另一精神壓力。
兒子克里斯托弗的出生曾讓張純如感到幸福,但是困擾隨之而來,她發現自己在職業與母親之間難以找到平衡??死锼雇懈コ錾痪?,張純如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在一次巡回簽售后回到家時,她發現兒子已經學會了走路,這讓她充滿了內疚,她覺得自己應更多地照顧兒子??死锼雇懈ト龤q時患上了自閉癥,這令本來就已脆弱的張純如雪上加霜,在自殺的前五天,她在給好友鮑拉的電話里道出了內心的苦悶和抑郁。鮑拉回憶到,張純如不斷在電話中重復說,“我對我兒子犯了極其嚴重的錯誤”。這一點也得到了張純如母親的證實,她說:“像其他職業母親一樣,純如為沒能花更多時間與克里斯托弗相處而深感內疚。”
顯然,持續的經濟壓力、難以平衡的事業危機與家庭因素,也是張純如患上抑郁癥的原因。這些因素由于親友的回憶漸漸地進入了人們的視野,與造成張純如英年早逝的其他因素放在一起檢視,可以更凸顯她選擇自殺的復雜成因。
(摘自《北京晚報》張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