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下半年以后,經過反復比較,毛澤東對抓得起、穩得住的老同志更為倚重;把他們擺在黨政軍的什么位置,對全局的穩定會起到什么影響,對工作的展開能發揮什么作用,毛澤東時常掂量,胸中大體有數。
“九大”時想把各種人攏在一起
“文革”開始后,一大批老干部因跟不上“形勢”靠邊站,或被視為“走資派”猛然間受到批判和批斗。對這種情況,毛澤東是知曉的,甚至認為是難免和必要的,但絕無全部打倒的意思。到1967年初,出現了打倒一切、全面奪權的錯誤思潮,老干部挨整的情況引起毛澤東的警覺,他開始思考如何評價、保護和使用老干部的問題。
毛澤東最早是在1967年2月6日指責中央“文革”小組犯了“一切老干部都打倒”的錯誤。2月10日,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放出相應信號,提出要請陳毅、譚震林、徐向前、李先念等人參加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這個提議的用意不難揣測——在動亂局面中,中央領導層不能缺少一批有政治經驗、能辦實事的老同志。
到1969年初籌備召開“九大”時,毛澤東設想應該把各種人攏在一起,使“九大”成為他期望的“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這時,對老干部斗也斗了,批也批了,接下來應該是用起來,到新的實踐中去改的問題了。于是,毛澤東有關老干部的談話在“九大”前夕越發頻繁起來。
1969年2月19日,毛澤東特意召集陳毅、李富春、李先念、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等開會,當面對在座的幾位老同志到工廠作調查研究的活動表示肯定,又說:“你們幾位老總研究一下國際問題,由陳毅掛帥,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參加。”正是出于恢復正常秩序的考慮,毛澤東在這次談話中忽然問道:“還有一件事,今年的計劃,五年計劃還有兩年,你們在搞嗎?”在座的李富春回答:“現在正在搞。”畢竟,抓革命是為了促生產,“文革”運動可以交給江青、張春橋這些人去搞,但經濟、軍事、外交戰略這些大事、實事,是離不開老同志的。
3月22日,他再次召集上述人開會,想法又進了一步,明確講:“你們幾位老同志為國家工作,不要只管一個部門,聶榮臻不能只管一個國防科委,葉劍英不能只搞一個軍事科學院,鉆進去就出不來。要管寬一些,軍事、政治、國內、國外,你們經驗多一些。”
這些想法,最終都要落實到“九大”人事安排當中。事實上,就在3月22日那次會上,毛澤東就提出了讓“老同志參加到九大各代表團中去”的要求。4月11日,在醞釀中央委員會選舉時,毛澤東說,我提議一些老同志要選進去,我在開幕式上的講話就有這個意思。他當時提到的老同志有朱德、陳云、鄧子恢、張鼎丞、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李富春、李先念、陳毅。這些老同志后來都被選為中央委員,有的進入中央政治局,有的成為中央軍委副主席。當然,陳伯達、康生、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幾個人也進了政治局,這些人主要在意識形態方面發揮作用,但在經濟、國防、外交方面實際上插不上手。
毛澤東晚年用人上的基本思路
1971年林彪事件后,在毛澤東的主導下,解放了一大批老干部。此后,調整和穩定中央領導層的結構,成為他一再考慮的要事。除繼續讓中央領導層的老干部發揮作用外,他設想從工農中間提拔一些,從相對年輕一點的領導干部中選一些。由此,從1973年8月的“十大”到1975年1月的四屆人大,在中央領導層逐步形成四撥人:以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為代表的老一代革命家;以李德生、華國鋒、紀登奎、吳德為代表的“中生代”領導干部;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則為“文革”路線的代表;還有陳永貴、吳桂賢、倪志福這些工農代表。
這四撥人中,老一輩革命家最有經驗、資格和威望,可主持大事;“中生代”也有經驗,可操持實事;工農代表有象征意義,可學習辦事;至于“四人幫”,與“文革”運動相生相伴,是維系“文革”成果之必需。這種安排,反映出毛澤東晚年用人上的基本思路——照顧了各個方面、各種傾向,有利于結構平衡,而且是老中青結合。但是,這個試圖把方方面面攏在一起的結構,看起來合理,實則脆弱而充滿變數,勢必會出現毛澤東擔心的團結問題。因為以老一代革命家為代表的黨內健康力量和“四人幫”之間的矛盾,根本上難以調和。
《毛澤東年譜(1949-1976)》詳細披露了1974年12月23-27日毛澤東和周恩來、王洪文在長沙的談話內容,主要涉及四屆人大籌備工作和人事安排。毛澤東和周恩來心里都清楚,這或許是他們生前最后一次人事安排了。毛澤東對周恩來說:“你的身體不行了,我也不行了,難啊。”
“難”在哪里呢?難在人事安排的緊迫性和復雜性,需要慎重;難在這次安排涉及兩人身后的政治格局和走向,需要把領導層人員的特點分析清楚,還要表明態度,有些話就需要說得透底直率一些。于是,毛澤東在談話中第一次提出“四人幫”這個概念,對他們表示強烈不滿,分別讓江青和王洪文作檢討,不讓江青“組閣”,只讓她研究國際問題,讓張春橋管黨務(而組織工作另由紀登奎負責),姚文元管宣傳出版。
在老同志方面,毛澤東堅持朱德擬任委員長,副委員長中董必武、宋慶齡排在前面;盡管周恩來已經病重,毛澤東毫不猶豫堅持,“總理還是我們的總理”,這個職務非周莫屬;他還講,“國務院的工作要能辦事的”,周恩來生病期間,“國務院的工作由小平去頂”;再次明確,鄧小平擔任黨的副主席、國務院第一副總理、軍委副主席兼總參謀長。畢竟,黨和國家當時面臨的紛繁復雜的艱難局面,還是要靠“能辦事”且久經考驗的老干部才撐得起來。
對中央領導層的期望
1974年下半年以后,毛澤東很關心三件事情:一是安定團結,二是把國民經濟搞上去,三是學習理論防修反修。這種工作布局,也相應地反映在他對人事布局的考慮之中。
對第一件事“安定團結”,毛澤東通過反復批評“四人幫”搞宗派來解決,并說1975年的“上半年解決不了,下半年解決;今年解決不了,明年解決;明年解決不了,后年解決”。
對第二件事“把國民經濟搞上去”,則主要讓老同志和“中生代”去做。張春橋雖然擔任副總理,排名靠前,但只分工管文化教育,與姚文元的工作重疊;而鄧小平主持國務院工作,李先念、紀登奎、華國鋒又是常務副總理。至于軍隊方面,則由葉劍英、鄧小平主持;張春橋雖然兼著總政治部主任,王洪文也參加會議,但他們事實上插不上手。
至于第三件事“學習理論防修反修”,則讓張春橋、姚文元這些人去做,搞理論、造輿論,確也是他們的強項。
這時候,非常有政治經驗的鄧小平則努力把上述三件事攏在一起,提出“三項指示為綱”,實際上是為了突出第一件和第二件事,同時也意在強調三件事是一個整體,抓理論宣傳不能同安定團結、經濟整頓對立起來。與此同時,1975年,鄧小平開始大刀闊斧地主持整頓。
總的來說,晚年毛澤東對中央領導層的期望是多方面的。既要有搞馬列主義的理論水平,又要有治黨治國的經驗能力,最好還要有指揮打仗的本領。反復比較,他對抓得起、穩得住的老同志更為倚重。
關鍵時候,毛澤東信任周恩來,兩人敞開心扉,一起敲定四屆人大的人事安排;他評價葉劍英是“諸葛一生唯謹慎,呂端大事不糊涂”;他說“李先念會管經濟,是木匠出身,腰里別著斧子,不是劈就是砍”,意指對各種經濟項目該批的批,該砍的砍。
最后的人事布局
當然,毛澤東當時對人事布局的考慮也有前提。這就是,可以糾正“文革”中的具體錯誤,但不能從根本上否定“文革”路線和這場運動。這是他晚年內心世界最大的矛盾,也是他的悲劇所在。
1967年老干部們針對中央“文革”小組的做法爆發“二月抗爭”,他支持了中央“文革”小組;在批判林彪集團時,是批其極“左”還是批其極右出現分歧時,他支持了江青等人,原因都在于這些事情都涉及“文革”路線是否能夠和應該推行下去這個根本問題。
1975年秋冬,毛澤東再次面臨選擇。當他覺得鄧小平主持的整頓,逐步觸及到是否維護“文革”路線這條底線時,想讓鄧小平主持作一個關于“文革”七分成績、三分錯誤的決議,結果被拒絕,這就有了鄧小平的第三“落”。
鄧小平下去了,誰來接呢?他仍然沒有把權力交給“四人幫”,而是交給了“中生代”中務實穩重的華國鋒,并由葉劍英、李先念和一批“中生代”干部在實際工作中予以輔助。這個最后安排,毛澤東很用了一番心思,而且很堅決。
1976年2月,毛澤東先是任命華國鋒為代總理,“四人幫”在政治局會議上提出,代總理會見外國人不好登報,意即希望重新考慮一個正式總理。毛澤東說好辦,把“代”字去掉,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總理。兩個小時后,又讓人打電話說,在副主席前加“第一”。
華國鋒后來曾說:“主席提議我為黨中央第一副主席、國務院總理,這次我沒有推辭,這次我沒有讓,再讓就給‘四人幫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四人幫掌握這個權力。王洪文是黨中央副主席,張春橋是政治局常委,沒有第一副主席的身份,今后的斗爭形勢更加復雜、險惡。有了第一副主席的身份,我就擺在王洪文、張春橋的前面,有利于今后的斗爭。大家都認為毛主席這樣安排有利于我們,先念就特別高興,大家就紛紛發言表示同意、擁護。‘四人幫雖然不高興,但是他們也不好反對。會后,有人告訴我,張春橋就沒有表態。當時,我都沒有注意。”
這個最后安排,表明毛澤東對黨的領導體制和國家的穩定大局,始終保持高度警覺和清醒認識。正因為黨政軍的大權、實權沒有旁落“四人幫”,這才有了毛澤東身后發生的根本性的重大變化。老一代革命家在關鍵時刻奏響黃鐘大呂,實現歷史轉折。
(摘自《黨的文獻》,作者陳晉曾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