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斯科特案加速了美國歷史上南北分裂的到來和美國內戰的爆發。

對斯科特案作出裁決的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羅杰·B·坦尼。

案件的主角德雷德·斯科特。
2022年6月24日,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多布斯案中正式宣布推翻羅伊訴韋德案,這意味著將有數百萬女性喪失合法墮胎權。這一判決嚴重加劇了支持墮胎的“選擇派”和反對墮胎的“生命派”之間的緊張關系,使得美國社會愈加撕裂,甚至有人認為,最高法院的判決加速了“兩個美國”的形成。當然,“兩個美國”目前還只是一種夸大的修辭,但最高法院確實有一樁判例加速了美國歷史上南北分裂的到來和美國內戰的爆發,以至于被很多人認為是最高法院歷史上最失敗、最臭名昭著的判決,這就是著名的斯科特訴桑福德案(Scott v. Sandford,以下簡稱斯科特案)。
1789年,美國制憲會議通過了人類歷史上第一部成文憲法,連同1791年通過的十條修正案(又被稱為“權利法案”),其完備的制度設計和先進的人權保障,彰顯了制憲先賢們的高瞻遠矚和人文關懷,因此美國憲法被后人譽為“上帝作坊的神來之筆”和“人類大腦所能做出的最佳政治設計”。然而,美國憲法并非完美無缺,我們常說“政治是妥協的藝術”,其實法律更是如此,美國憲法默認奴隸制的存在便是各方利益妥協的產物。
在美國獨立建國之前,奴隸制便已普遍存在,建國先賢華盛頓、杰斐遜等人都擁有大量黑奴,不過美國南部與北部卻有支持蓄奴與主張廢奴的分歧。南部氣候溫暖濕潤,土壤十分肥沃,適合種植棉花和煙草,這就需要大量勞動力,但美國地廣人稀,勞動力短缺,于是便從非洲販運來大量黑人以補勞力之缺;而北方開發較早,加上氣候和交通因素,工業更為發達,對奴隸勞動并無多少需求?!敖洕A決定上層建筑”,美國南北一農業一工業,一“蓄奴州”一“自由州”,對奴隸制態度迥異,這種矛盾在憲法制定時也凸顯出來。
為了建立一個統一的聯邦,制定一部有效的憲法,南北雙方達成妥協,允許奴隸制的存在。在憲法條文中奴隸被表達為“服勞役或勞動的人”“其他人口”等委婉的說辭,并制定了“五分之三條款”“奴隸貿易條款”“逃奴條款”等限制奴隸權利、允許奴隸貿易的內容。盡管南北達成了暫時的妥協,但隨著美國領土的迅速擴張,在新納入的版圖上是否實行奴隸制度就成了雙方博弈的焦點,在這期間形成了2個涉及奴隸制度的重要文件:一是《西北領地法令》。1783年美國和英國簽訂《巴黎和約》,英國正式承認美國獨立,放棄對其統治和領土的一切要求,并確認美國疆界東起大西洋沿岸,西至密西西比河,北接加拿大五大湖區,南至佛羅里達北界。這樣美國就獲得了自阿巴拉契亞山脈至密西西比河的廣闊土地,也就是包括如今俄亥俄州、伊利諾伊州、密歇根州、威斯康星州等地區的“西北領地”。1787年國會制定了《西北領地法令》,該法令規定西北領地上的新建州不實行奴隸制,但奴隸主可以到該地區追捕逃奴。二是《密蘇里妥協案》。在制憲之時,為了平衡大州和小州、北方州和南方州的利益,制憲先賢們設計了兩院制:國會由眾議院和參議院組成,其中眾議院按照人口數分配席位,參議院則是每州均有2個席位。盡管一項提案需通過參議院和眾議院才能成為法律,但參議員比眾議院的政治地位更高、權力更大。到了1819年,美國聯邦政府共下轄22個州,其中自由州和蓄奴州各占一半,南北勢力旗鼓相當。但就在這一年,路易斯安那領地中的密蘇里州要求以蓄奴州的身份加入聯邦(1803年,美國從法國購入路易斯安那領地,該地區包括阿肯色州、密蘇里州、南達科他州、北達科他州、內布拉斯加州等廣闊地區,領土面積約占美國今日疆域的22%),瞬間有打破參議院勢力均衡之虞。在南北雙方爭執不下之時,原屬馬薩諸塞州的緬因地區要求以自由州的身份加入聯邦,雙方在參議院中的席位再次相等,解決了這一迫在眉睫的危機。為了防止類似情形再次出現,國會制定并通過了《密蘇里妥協案》,以北緯36度30分為界,對尚未建立新州的路易斯安那領地進行劃分,該界以南地區實行奴隸制,以北地區(密蘇里州除外)禁止奴隸制。
《密蘇里妥協案》的制定,暫時緩解了自由州和蓄奴州的矛盾,但問題并未得到釜底抽薪式的解決,雙方對于奴隸制的存廢還是存在根深蒂固的分歧。26年后,“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斯科特案的發生,在南北之間又掀起了一場新的“奴隸戰爭”。
案件的主角德雷德·斯科特(Dred Scott),與其父母共同居住在弗吉尼亞州,3人均為黑奴,后斯科特被其主人賣給了蓄奴州密蘇里州一位名叫約翰·埃默森的軍醫。1833年11月,斯科特跟隨埃默森來到自由州伊利諾伊州和威斯康星聯邦領地,在軍營待了4年左右的時間。1838年,斯科特又跟隨主人回到了密蘇里州。1843年,埃默森醫生去世,根據遺囑斯科特成為埃默森的遺孀艾琳·埃默森的財產。
1846年4月,斯科特和他的妻子哈莉特·斯科特在白人廢奴團體的幫助下,向圣路易斯巡回法庭提起訴訟,希望獲得人身自由。需要說明的是,在種族歧視和種族壓迫根深蒂固的南方州,黑人通過訴訟手段獲得自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由于密蘇里州是美國建國后新成立的蓄奴州,針對黑奴的法律相對寬松,斯科特才有了提起訴訟的機會。
斯科特的律師主張道:斯科特在伊利諾伊州和威斯康星聯邦領地有過4年居住經歷,根據1787年《西北領地法令》和1820年《密蘇里妥協案》,這兩個地區為自由州,斯科特在此期間是自由人而非奴隸;同時根據密蘇里州“一旦自由,永遠自由”的法律,斯科特已經在北方州獲得了自由,即使回到密蘇里,他依然是自由人。由于火災、霍亂、法官選舉等因素的影響,審判一再推遲。經過長年累月的等待,1850年1月案件終于審理結束,法院宣布原告勝訴。
判決出來后,埃默森夫人立即上訴到密蘇里州最高法院。受到案件積壓、法官選舉的影響,1852年3月案件才審理結束,3位法官以2:1的投票結果推翻了初審判決。
1853年11月,敗訴的斯科特將案件上訴到密蘇里州的聯邦巡回法院。此時埃默森夫人已改嫁他人,她將斯科特轉讓給了她的兄弟約翰·桑福德,桑福德是紐約州居民,聯邦巡回法院正負責審理不同州的公民之間的糾紛。1854年5月,法院宣布維持原判,身處絕境的斯科特只剩下最后一條道路——向聯邦最高法院上訴。
1854年12月,斯科特將案件上訴到最高法院,1856年2月,最高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此案。此時距離初次提起訴訟已有10年時間,這場漫長的訴訟對于當事人來說無疑是心神俱疲的艱難跋涉,但真正具有決定性的“戰役”才剛剛打響。
案件經過1856年2月和12月兩次審理,在法庭辯論環節,原告律師依然主張斯科特在自由州的4年居住經歷已經使他獲得了不可被剝奪的自由人身份,被告律師則從根基上質疑《西北領地法令》和《密蘇里妥協案》的法律效力,進而否定北方州的自由州地位,這樣斯科特的自由人身份也就無從談起。
1857年3月6日最高法院以7:2的投票結果維持原判,駁回了斯科特的上訴請求,并由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坦尼親自執筆撰寫判決書,他也因此案被認為是最高法院史上“運氣最差”、最具有悲劇色彩的大法官。
羅杰·B·坦尼(Roger B. Taney)(1777—1864年),生于馬里蘭州一個種植園家庭,1831—1833年任美國司法部長,1833—1834年任美國財政部長,并于1836—1864年任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雖然虔誠信奉天主教的坦尼內心認為奴隸制有悖道德,并主動解放了自己名下的黑奴,但坦尼在法律上是個憲法原旨主義者,堅持按照制憲先賢們的原意對憲法作嚴格的歷史解釋,并且蓄奴州出身的背景,使得他必須維護南方賴以生存的奴隸制,以及建立在奴隸制度之上的南方的社會秩序和“寶貴尊嚴”。這種道德與法律的背離、內心與出身的糾扯,某種程度上注定了坦尼在這次抉擇中的悲劇命運。盡管坦尼由于斯科特案遭到了“暴風驟雨般的詛咒”,但在1972年由美國60多位法學家、歷史學家和政治學家參與的對歷屆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評價中,他還是被評為12位最好的大法官之一;曾任第44任美國國務卿和美國首席大法官的查爾斯·埃文斯·休斯也評價坦尼是“一位偉大的首席大法官”。

美國南部氣候溫暖濕潤,土壤十分肥沃,適合種植棉花和煙草,這就需要大量勞動力,但美國地廣人稀,勞動力短缺,于是便從非洲販運來大量黑人以補勞力之缺。
坦尼在判決書中開門見山地指出斯科特不是美國公民,其法律依據是:在美國建國之前,只有州公民,并不存在美國公民;在美國憲法頒布之時,州公民自動轉化為美國公民,但黑奴只是奴隸主的個人財產,并不是州公民,也就無法轉化為美國公民。坦尼也承認,各州可以決定黑奴成為本州公民,但州公民再轉為美國公民則是國會才有權決定的事項,而國會從未頒布相關法令宣布黑人為美國公民。
接下來,坦尼還從憲法的角度闡述其觀點。秉持原旨解釋的一貫立場,他試圖回到歷史中的制憲時刻,探求立法者的原意。他認為,憲法沒有把被視為財產的黑人涵括進“citizens”(公民)、“people”(人民)等概念之中,制憲先賢們“非常清楚地理解他們所使用的詞語的涵義,也清楚地知道其他人將會如何理解這種涵義。他們知道,任何文明世界都不會將黑人種族包括在內,也知道黑人種族根據公意將總是被排除在文明政府和國家之外,命中注定要成為奴隸?!?/p>
當然,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下,承認黑人的公民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雖然連林肯在內的很多北方開明人士反對奴隸制,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認為應當給予黑人投票選舉、參政議政等權利,而是主張給予他們包括人身自由在內的有限權利。因此,坦尼大法官的結論無可厚非,許多研究者都認為,如果他的判決到此為止,見好就收,斯科特案也就被湮沒在浩繁的案例之中了,但他又繼續向前跨了一大步,試圖解決立法分支和行政分支一直懸而不決的問題,這才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走向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林肯總統于1862年9月頒布《解放黑奴宣言》,宣布廢除奴隸制。

原本矗立于美國馬里蘭州安納波利斯市的馬里蘭州議會大廈前的羅杰· B · 坦尼大法官的雕像于2017年8月被移除,他因在斯科特案中支持奴隸制而飽受爭議。
坦尼明確宣布,斯科特在自由州居住過一段時間后再回到蓄奴州,并不因此就可以自動獲得人身自由,這就否定了原告律師根據《西北領地法令》所提出的主張。他認為,西北領地被轉讓給合眾國時,當時的美國只是一個松散的邦聯,在立法、行政、司法等方面都沒有獨立完整的主權,因此西北領地的真正所有者仍是13個原始州,即使后來聯邦政府成立并通過了《西北領地法令》,仍不能改變這一事實,也不得損害13個原始州的利益。如果斯科特進入自由州便自動獲得自由人身份,無疑會損害和剝奪蓄奴州的財產權益,這不公正也不合法。
由該問題自然延伸到國會是否有權在聯邦領地上禁止奴隸制的問題,這就涉及《密蘇里妥協案》的合憲性。坦尼認為,奴隸制度和奴隸的人身自由問題,是各州絕對的、無條件的保留權利,應由各州自行決定,聯邦不應插手。這就與《密蘇里妥協案》的規定捍格不入,該法案是斯科特可以獲得自由的另一個重要法律依據。坦尼的論證進路為,聯邦政府代表各州,不得制定損害各州人民的法律,根據憲法第五修正案中的正當程序條款,“未經法律正當程序,任何人的生命、自由、財產不得被剝奪?!比绻粋€公民僅僅因為進入了自由州,其所擁有的財產便被剝奪,顯然有違這一條款。因此,他宣布《密蘇里妥協案》違憲,國會無權在聯邦領地上禁止奴隸制。值得注意的是,這是自馬伯里訴麥迪遜案以來,聯邦最高法院第二次啟動司法審查權。
可以看出,在問題的論證上,坦尼大法官顯然采用了州權至上的理論。在美國,聯邦主義與州權主義的博弈源遠流長,美國建國伊始就在以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約翰·杰伊、詹姆斯·麥迪遜為代表的聯邦黨人與以托馬斯·杰斐遜為代表的反聯邦黨人之間展開了激烈政論,兩種主義的對峙與較量在今日之美國依然屢見不鮮。
馬克思在《北美內戰》一文中評價了這個判決:“如果說1820年《密蘇里妥協案》擴展了奴隸制在各領地的界限,1854年的《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又取消了任何地理界限,換上一個政治的壁障,即墾殖者多數的意志,那么,美國最高法院則是通過1857年的判決,把這個政治壁障也拆掉了,從而把共和國現在和將來的一切領地從培植自由州的地方變成了培植奴隸制的地方。”坦尼的判決“一石激起千層浪”,對本已緊張的南北關系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加劇了雙方的敵意,尤其是點燃了北方廢奴人士的狂熱情緒,他們不僅對坦尼的判決口誅筆伐,更堅定了采取強硬手段廢除奴隸制的決心。
為什么最高法院會作出這樣一個在后人看來是“美國憲政史上最糟糕的判例”呢?有種解釋是,在立法分支和行政分支對奴隸制問題均無法作出決斷的情形下,最高法院采取了司法能動的立場,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意圖以司法手段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歷史性難題,而且這也與來自行政系統的壓力有關。當時已被選舉為下任美國總統的詹姆斯·布坎南就給最高法院寫信,希望對奴隸制問題作出最終裁決,平息持續不斷的紛爭。在1857年3月4日的就職演講中,布坎南總統繼續對最高法院施壓,不知是巧合還是出于壓力,2天后最高法院宣布了判決。
還有人認為這與大法官的個人背景有關。當時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包括坦尼在內的大多數都出身于南方蓄奴州或者本身就是奴隸主。但這種看法很難得到實證支撐,如比較著名的1842年“美國訴阿米斯塔德案”,被販賣的黑奴在運輸途中憤而殺死白人船主,同樣是坦尼法院審判這個案子,黑奴就被判無罪釋放(這個真實事件被大導演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改編為電影《斷鎖怒潮》)。
當然更為令人信服的解釋,正如上文所述,斯科特案的判決“不是坦尼忠于奴隸制的結果,而是他忠于南方文化、忠于南方的生活和價值觀——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包含對奴隸的所有權——的結果”。
由于缺乏巧妙的司法手段和高超的政治智慧,斯科特案的判決不僅使最高法院和坦尼大法官名譽掃地,更為嚴重的后果是它沒有為解決奴隸制問題預留空間,從而阻塞了使用立法和行政手段化解這一難題的可能性。很多人認為斯科特案引發了美國南北戰爭,導致了百萬人的傷亡,或許這個說法過于武斷,很難說斯科特案判決與美國內戰之間存在直接的因果關系。但該案作為南北戰爭的重要促發因素應無異議,它進一步激化了自由州和蓄奴州的矛盾,使得奴隸制問題的解決朝更加失控的方向發展。
在司法上成了無解的困局后,黑奴地位和南北矛盾的解決只得用最為暴烈的戰爭手段打開局面。南北戰爭爆發后,為了扭轉戰局,鼓舞斗志,林肯總統于1862年9月頒布《解放黑奴宣言》,宣布廢除奴隸制,叛亂領土上的黑奴立即獲得自由。盡管在法律上獲得了人身自由,但黑人的翻身解放依然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尤其是在奴隸制度積重難返、種族歧視根深蒂固的南方,這場黑人爭取自由與平權的運動持續了將近100年的時間,直到1954年最高法院在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局案中宣布種族隔離違憲,才正式表明“美國的法制已經拋棄了坦尼的種族主義遺產”。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