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先懿 王秦怡

小鹿
9月20日晚,小鹿的脫口秀專場《女兒紅》北京站演出在經歷了3次延期后,終于拉開了帷幕。這天晚上,也恰好是《脫口秀大會》第五季更新的時間,才在突圍賽上被淘汰又復活的小鹿,再次遭遇淘汰,最終止步第二賽段。
在此前的采訪中,小鹿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準備第二賽段時,改稿改到焦慮,最后決定,要調整得更像自己一些,以自己演得舒服為主。“我不會為了贏去改變自己,還是希望在臺上展現自己的風格。”
專場演出結束,小鹿親口向現場觀眾“劇透”了自己被淘汰的結果,也講了一段“走心的話”。“我很少在演出后走心,一直羞于用不好笑的話浪費大家時間,但北京的觀眾是見證我成長的人,我感覺像是跟朋友談心一樣說說我的想法,這種不用為了好笑而說話的感覺,也很好。”
“脫口秀說了8年,與其說它是我的工作,不如說它成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盡量用脫口秀來抵抗生活中的困境,相信只要它們能變成笑料,就會慢慢消解掉。”對小鹿來說,脫口秀不是兩場比賽,而是一輩子的事。
《脫口秀大會》第五季小鹿初次登場前,李誕介紹她是中國最早的一批脫口秀演員之一,徐志勝說她是自己入行的導師,觀眾稱她是“女版周奇墨”“中國黃阿麗”。
周奇墨曾評價她:“什么樣的標準是好的,這個圈子里沒有非常統一的共識,往往受觀眾歡迎程度占了很大的維度。但一些標準是演員看重的,如果從冒犯性、敏感題材的處理、表演的豐富性和喜劇性三個維度看,小鹿都是頂尖的。”說了8年脫口秀的小鹿,已經擁有4個個人專場,開過千人巡演,拿過《奇葩說》第七季亞軍。
從線下到線上,常有人問小鹿兩者的區別。在她看來,線上演出,大家對梗的要求像全自動咖啡機,按一個鍵,咖啡“嗞嗞嗞”就全出來了;線下演出則像手磨咖啡,在不斷研磨的過程中香味四溢,最后做出一杯咖啡。
小鹿覺得,線下演出的魅力在于,觀眾和演員有更強的情緒連接。她可以感受到,“觀眾和演員是一起同步成長的,隨著演員演出內容的進化,觀眾的接受度也在變化,以前可能只接受比較簡單的反轉梗,現在對梗的接受更多元了。”
她一直很享受線下演出的這杯“手磨咖啡”。但變化不經意間就來了。近些年,隨著喜劇類綜藝節目走紅,線上反哺線下成為行業常態。而線下脫口秀演員更容易陷在“不被看見”的困境里,小鹿也是其中之一。

《脫口秀大會》第五季截圖。

《奇葩說》第七季劇照。
2020年,線下演出受疫情影響停擺了大半年,與此同時,《脫口秀大會》第三季大火,等再度登臺時,小鹿突然成了別人眼中的模仿者。不斷有人說在她身上看到了其他女脫口秀演員,小鹿把苦悶寫成段子:“總說在我身上看到了別人的影子,我是塊地板嗎?”
也是這一年,小鹿和同事花4個多月策劃了一檔喜劇綜藝節目《女性超車指南》,但公司能拿出來的預算攤到每期只有3000元。她出去拉投資,寫了很多策劃案,最終都石沉大海。沒有名氣,沒有經驗,對方一句“你們憑什么覺得會有人投錢”,把她問得啞口無言。小鹿想,如果能解決“沒有名氣”這個問題,或許能多一線機會。
2020年底,“不喜歡對抗,也不喜歡說服別人”的小鹿,作為“沒人氣的脫口秀演員”登上《奇葩說》第七季的舞臺。從海選時“女人的幽默會消解性感”,到后續辯論中的“既然有燭光里的媽媽,為什么不能有燈牌里的媽媽”“我們不要跟風吹捧,要錯峰贊美”“女人為什么不能至死是少女”,甚至展示自己“脫韁的大拇指”……密集的笑點和有力的觀點輸出讓小鹿成為這季《奇葩說》的一匹黑馬。她的金句頻頻登上微博熱搜,“小鹿太炸了”“小鹿太好笑了”飄滿彈幕。七季“老奇葩”顏如晶說,小鹿一場比一場燃,是那一季她最喜歡的選手。
2021年4月,《奇葩說》收官不久后,小鹿辦了場脫口秀專場演出。兩場800張票,1分鐘就售罄了。開場前,主持人問:“有多少人是第一次來線下看脫口秀?”觀眾席里一半人舉手。“有誰是看完《奇葩說》來看小鹿的?”那些剛放下的手,又再次舉起。小鹿一登場,臺下齊刷刷舉起手機。她邊配合大家拍照,邊調侃自己仿佛在代言西裝品牌,“我演了7年,第一次有這種待遇。”
在線下演出發放的調查問卷里,有觀眾形容小鹿“像云南剛摘下來的新鮮辣椒,又辣又清爽,風風火火”。但在大學同學的記憶里,以前的小鹿是“總有一團烏云頂在頭上的人”“看起來比同齡人都‘苦大仇深”。
2014年,小鹿在西南政法大學讀研二,面對人生抉擇的十字路口,工作或是考博,都意興闌珊。“就像中學時候的集體方陣跑步,你沒法跳出來,被人生的賽道裹挾著往前走。”她處在壓抑的狀態里,特別想尋求一些快樂的東西。無意中,小鹿在網上看一場脫口秀節目《艾倫秀》,就著迷了。她開始搜索相關信息,才知道原來這叫stand-up comedy,翻譯過來是單口喜劇,也就是現在所說的脫口秀。“當時完全是憑直覺,我覺得好喜歡這個東西,希望自己能跟它產生一點關聯。”
這年夏天,小鹿交完研究生畢業論文提綱,坐了40多小時綠皮火車,從重慶來到北京,在同學宿舍租了個床位住下,花1500塊錢給自己報了個脫口秀兩天速成班,學如何寫段子。
上完第一天課,小鹿跑去三里屯看“開放麥”(脫口秀線下表演的一種形式,偏向于提供一個練習、打磨段子的場所),臺上正好是當時炙手可熱的華人脫口秀演員黃西。她驚訝地感嘆:“活在傳說中的人就這么背個小包包來講開放麥了。”
那時北京的脫口秀近乎“一片荒蕪”,上臺的門檻很低,觀眾要求也不高。上了兩天速成班,有俱樂部組織女性專場演出,新人小鹿就這樣登臺了。她寫了30來個段子,還沒來得及背下來,就拿著稿子上臺,對著酒吧里20多個觀眾念了一通。她已經忘了那晚自己講了什么,只記得有人笑,自己還挺開心的。
2015年小鹿研究生畢業后,正式開始了在北京一邊當律師、一邊講脫口秀的生活。她要在下班后,擠晚高峰,倒三趟地鐵,花一個半小時從東六環到北二環的方家胡同,講5分鐘段子,然后再坐一個半小時地鐵回家。

小鹿在《女兒紅》專場后臺。

《女兒紅》演出現場。

小鹿在湖南的脫口秀俱樂部演出。
脫口秀開放麥演出的場地一般都在胡同里,為了能多上幾場,更快磨出段子,2017年小鹿搬進了胡同里不到30平方米的房子,一場講完就趕緊騎上電動車趕往下一場。北京冬天的晚上,零下十幾攝氏度,小鹿就穿5件衣服,戴上頭盔,用大棉被罩在車頭前,在寒風里穿行。有時路上遇見其他跑開放麥的演員,一樣的裝備,裹得頭都動不了,就“嘿”一聲,算是互相打個招呼。
現在回想,小鹿用“肉體痛苦、精神愉悅”描述那段時光,“這對我來說不是辛苦了一天,還要去再辛苦。而是辛苦一天后,我可以去吃個糖。”
2017年底,小鹿開了自己的第一個專場《小鹿亂撞》。場地在北京798的一個空間里,150個座位的觀眾席都沒坐滿。賣不出去票,小鹿坐在三里屯的一個米粉店里,一邊嗦粉一邊痛哭流涕。演出前,小鹿很緊張,生怕自己忘詞,但是上臺后,觀眾反應熱烈,演著演著,很快就到最后一個段子。小鹿在臺上想:“就這么就結束了?這么快嗎?我沒演夠呢!”
如今,小鹿的千人專場全國巡演,場場座無虛席。北京的脫口秀行業也“火箭一般爆發,養活了很多喜歡做這個事的人”,開放麥、商演和全職從業者都越來越多。去年,小鹿也辭去律師工作,成為全職脫口秀演員,用她的話說,脫口秀終于“轉正”了。
剛入行的時候,小鹿特別沉迷于證明自己能讓觀眾笑。“不管是文字梗、諧音梗,也不想太多,讓他們笑就行了,這是對我來說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轉變發生在2016年。在一場場開放麥中,小鹿聽到當時也算新人演員的周奇墨講自己的原生家庭、石老板講自己對生活的觀察,發現他們的段子里是自己的故事、情緒、態度和他們看到的世界。小鹿突然意識到,“我的內容里好像沒有小鹿的存在,這套段子換誰講都一樣。”
從這時起,小鹿在電腦上建了一個叫“你到底要表達什么”的文檔,開始認真觀察生活、探索自己,思考生活里什么事是真實困擾自己的或者困擾別人的。于是,她開始講容貌焦慮、月經羞恥、婦科檢查經歷、在重男輕女陰影下度過的童年……有觀眾說小鹿的段子都是女性話題,給她貼上女性視角的標簽。
“其實我沒有刻意去創作性別話題的內容,因為我寫段子都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覺得不舒服,我就去寫。”小鹿回應,這些都是在她的生活中自然而然發生的困惑,她是想把自己人生每個階段的故事、思考、困惑不斷地跟觀眾分享。“到80歲的時候,可能講的就是我的朋友都死光了怎么辦,我的孩子不養我怎么辦,絕經已經30年了怎么辦。”
小鹿形容脫口秀是“讓牛糞里長出鮮花的藝術”,所有的段子都源于自己的負面情緒,喜劇演員的本能就是用不同的喜劇形式去轉化自己的負面情緒。“有這么多跟女性有關的段子,是因為我作為一個女性跟外界碰撞的時候產生了許多負面情緒。”
在小鹿的理解里,是脫口秀一直在幫助她、成就她、愉悅她,讓她從學業和工作的壓抑中掙脫出來,從日常里的不快樂里解放出來。“直面痛苦并調侃它,可以獲得一種對生活的掌控感,與自己和解。”小鹿說,“脫口秀讓我保持像小孩子的狀態,做一個很把笑當回事的人。”
2015年剛來北京時,小鹿給自己列下了一個“三五計劃”:3年內的追求是我很快樂,加上我很能掙錢;5年內的是我能讓很多人快樂,加上我能用掙的錢幫助我想幫助的人。7年過去,這些愿望都已經或者正在實現。
采訪最后,小鹿和記者聊了聊她的下一個“三五計劃”。她想做出一個自己可以穩定輸出的、小而美的脫口秀節目,既可以持續創作、持續表達,也能夠以此聯合更多人,做一些能幫助別人的事。
喜歡看《哈利·波特》的小鹿,會想象脫口秀演員就是現實世界里的巫師,麥克風是魔杖,講段子就是對觀眾輸出快樂魔法。在她的兩個“三五計劃”里,不變的核心還是“快樂”,就像她在《女兒紅》專場北京站結束后寫下的:“好笑本身,就是意義。”
小鹿,1991年出生于云南宣威,脫口秀演員,《奇葩說》第七季亞軍,近期參加綜藝《脫口秀大會》第五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