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梁

整整200年前,在獨立與自由之火熊熊燃燒的南美大陸,一次改變許多國家與民族命運的秘密會議悄然進行。與會者僅有兩人:自北向南解放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厄瓜多爾的玻利瓦爾與由南至北解放阿根廷、智利的圣馬丁。然而,在重鎮瓜亞基爾上演的英雄會師結局并非“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圣馬丁默然隱退,玻利瓦爾獨掌大權——沒有會議聲明,也無官方解釋。
盡管玻利瓦爾不負眾望,率軍擊退宗主國,終成名副其實的“解放者”,但200年來疑云不散:兩人在瓜亞基爾之會究竟討論了什么?圣馬丁為何在巔峰時刻急流勇退?玻利瓦爾大權獨攬是出于英雄相惜還是武力脅迫?
雖說并無官方文件披露,不過兩人日后的信件、身邊親信的各種回憶錄,還是記載了形形色色的信息,足以拼湊出當年的模糊輪廓。
1822年7月26日晌午時分,圣馬丁將軍自碼頭登岸,瓜亞基爾民眾夾道相迎。他心知肚明,人們并非折服于自己的威名,這座籠罩在戰爭陰云之中的城市早已習慣對任何手握重兵之人笑臉相迎,以祈求未來某日的善意與寬恕。讓他頗感意外的是,玻利瓦爾率領麾下軍官與城內達官顯貴,也在一旁恭候。如同傳聞中一樣,玻利瓦爾身形瘦削,不像一位能征慣戰的將軍,但他伸出的雙手堅實有力,充滿自信與斗志。圣馬丁趕忙迎上去,兩雙手握在一起,南美解放運動里最杰出的兩位領袖完成了歷史性會師。就在此時,令圣馬丁措手不及的一幕上演了,一個美艷動人的少女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輕舒玉臂,將一頂桂冠戴在他的頭上。一向不茍言笑的圣馬丁絲毫沒有料到這樣的歡迎儀式,竟然下意識掙脫開來,隨手摘下桂冠。少女面露難色,玻利瓦爾也一臉驚愕。圣馬丁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解釋道:戴上桂冠是一生最值得銘記的時刻,但有人比自己更配得上這一殊榮。一瞬間,他既因舉止失態而陷入窘迫,又警覺地告誡自己,這可能是玻利瓦爾的一番試探,接受桂冠,可能會讓對方誤解自己有意爭鋒。
瓜亞基爾城如同一面鏡子,反射出西班牙殖民時代與南美獨立運動時代的復雜矛盾——它曾隸屬于北方的新格拉納達,也曾由南方的秘魯臨時管轄,獨立革命爆發后,秘魯全權接管城市,瓜亞基爾市民請愿要求重歸北方,不成想西班牙國王寧愿和稀泥,把它的民事管轄判給北方,而將它的軍事防務判給南方。待到玻利瓦爾與圣馬丁分別從南北兩端高舉解放大旗,身處南北之間的瓜亞基爾就成了一個難題。圣馬丁一度占據了該城市,旋即敗于西班牙保皇黨之手,沒等他重整旗鼓,玻利瓦爾又捷足先登,不僅攻入城內,還宣布瓜亞基爾將會并入北方。這座城市,是海軍基地,也是商業良港,玻利瓦爾一旦咬住,就沒有理由會松口。
此前的幾次書信往來已讓兩人有了默契,他們要在相逢之日展開一場男人之間的對話——沒有侍從,無需秘書,也不要智囊出謀劃策。但在對話開始之前,圣馬丁已經覺察到玻利瓦爾不會輕易妥協,搶奪瓜亞基爾一事將他的野心與勝利者姿態展露無遺。
圣馬丁著實有幾分心虛,玻利瓦爾在瓜亞基爾搶了先機,在下一個重大議題上也沒有妥協讓步的打算。兩位英雄都堅信,唯有解放秘魯,獨立運動才會取得最終勝利。但在給西班牙人致命一擊的戰斗里,誰來擔綱指揮呢?圣馬丁放低姿態,提議南北軍隊合二為一,協力抗擊敵人。玻利瓦爾不置可否,對派兵之事很是吝嗇。圣馬丁又讓一步,索性請玻利瓦爾擔任主帥,對方卻依舊不以為然。至此,圣馬丁心灰意冷,看來玻利瓦爾摸透了底牌。
1822年7月27日,南美重鎮瓜亞基爾,入夜。在為自己舉辦的歡迎舞會上,阿根廷的圣馬丁將軍躲在角落里獨自沉思。軍人出身的他,對花天酒地的放縱提不起任何興趣,前些年解放智利之后那場盛大的慶典就曾令他頭痛不已,最后忍不住中途悄悄溜走。當初作為勝利者都無心慶祝,何況此時,他已是一場秘密會議的失敗者。圣馬丁將軍心里很清楚,眼前的舞會,與其說是“歡迎”,不如說寓意著“歡送”,自己沒有什么理由留在瓜亞基爾了。談判桌上,勝負已分,這片大陸的未來屬于來自委內瑞拉的“解放者”玻利瓦爾。
圣馬丁表面上平靜如水,內心卻波濤洶涌:“原本以為是一次改變南美大陸命運的勝利會師,怎么就變成了一山不容二虎的悲劇戲碼?玻利瓦爾容不下我,阿根廷也容不下我,難道就要從此告別奮斗半生的解放事業了嗎?”“淺薄,自負,野心勃勃,利欲熏心!”一向冷靜克制的圣馬丁在心里暗暗咒罵著此刻在舞池里縱情享樂的玻利瓦爾。“但是不可否認,玻利瓦爾的確是一位英雄”,圣馬丁轉念一想,這些詞語似乎太過苛刻了,就在一天之前,他還懷抱著“英雄惜英雄”的幻想,指望著玻利瓦爾能伸出援手,將自己拽出泥潭,“我們其實有很多共同之處,都在歐洲接觸了啟蒙思想,都厭煩瑣碎政務,都鐘愛戎馬生涯,都是冒險家,都曾指揮過一場翻越安第斯山脈的英勇行軍……”
想到安第斯山脈,一股冷意襲來,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天啊,在皚皚白雪里急行軍,簡直是一場災難!多少勇敢的士兵躲過槍林彈雨,卻死在了寒冷與饑餓之中。可是,若不解放安第斯山脈西麓的智利與秘魯,南美的獨立就無從實現,西班牙人會隨時集結兵力,卷土重來。”圣馬丁不曾懷疑冒險行軍的決定,但他對途中慘死的士兵問心有愧,“上帝懲罰了我,讓我滿身傷病,時至今日還經常需要被擔架抬上戰場;上帝也懲罰了玻利瓦爾,聽說他也是病痛纏身,這是我們的又一個共同之處吧。”
當然,兩人也不乏截然相反的側面。“他是個富家公子,在馬德里和巴黎擁有紙醉金迷的生活,據說還時常出入風月之地,而我出身軍人家庭,前半生都在西班牙和阿根廷的軍營效力,向往斯巴達式生活;他是演說家,可以如希臘哲人一般滔滔不絕地向民眾宣揚自由,把身子一轉,又能像羅馬將軍一樣慷慨激昂地命令軍隊宣誓效忠,而我卻少言寡語,更愿以身作則;他熱情似火,懷揣著團結整個美洲的宏大理想,我則謹慎務實,總被當下雜事困擾;他好大喜功,每逢得勝入城,都要有一隊白衣少女為他戴上桂冠……”圣馬丁繼續細數自己與玻利瓦爾的不同之處。
思緒晃蕩了一大圈后,舞會角落里的圣馬丁回過神來,目光重新落在與少女嬉笑的玻利瓦爾身上:“這個清瘦的男人,實在不可小瞧,他早就查清了我的底細——秘魯人背叛我,他們大多是政治投機的墻頭草,這一點玻利瓦爾還未曾見識;阿根廷人也懷疑我,他們不理解遠征秘魯的深意,只肯盯著眼前的蠅頭小利。會面之前,勝利女神就拋棄了我。甚至還有一樁重要事情,都沒來得及擺上桌面,塵埃就已落定。但是,說我固執也好,罵我守舊也罷,我還是擔心,南美沒有哪個獨立國家,足以能管理好自己的民眾。玻利瓦爾民主共和的理想沒有錯,但就當下而論,選一位歐洲王室,不管他來自法國、俄國、西班牙還是荷蘭、比利時,都比選舉一位野心家來得更好。我們被歐洲人奴役了幾個世紀,經濟依賴他們,制度依賴他們,思想也依賴他們。打破枷鎖固然可喜,但以自由之名、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難道不會以悲劇收場嗎?”
瓜亞基爾歸屬、解放秘魯指揮權與政治選擇三件大事,玻利瓦爾都是勝利者。“我們之間還有一處關鍵不同:面對失敗,他總是愈挫愈勇,經歷了兩次潰敗,他都重新站了起來。相形之下,我雖說是個軍人,卻太容易灰心喪氣了。昨天和今天,眼見會談失敗,干脆一走了之,這不是逃避又是什么?”不知為何,圣馬丁又比較起兩人的異同,他把玻利瓦爾稱為“更幸運的那個人”,對部下說道:“秘魯雖大,但容不下我和玻利瓦爾將軍兩個人。”于是決定抽身離去。
舞會依然在繼續,吵鬧的音樂與喧囂的人聲讓圣馬丁的思考時斷時續,他不愿意再欣賞勝利者的歌聲與身影了,吩咐部下:“今夜啟航。”他不留戀舞會,也不留戀這片是非之地,但又忍不住擔憂:“南美今后何去何從?秘魯可是一個恐怖的泥潭,或許玻利瓦爾還沒有真正領教過。那里有一個國會、兩個總統與一個獨裁者,還有一支行將叛變的海軍。秘魯的國土上,駐扎著阿根廷、智利、哥倫比亞三股外國軍隊,他們都打著解放者的旗號,實則各有圖謀,更不要說那里還是西班牙保皇黨的大本營,近兩萬宗主國士兵控制著各大城市。也別忘了,無論貴族平民,都不是良善之輩,他們絕無忠誠可言,只想借著混亂撈些油水。即便玻利瓦爾的指揮水平和我的經驗教訓合在一起,也沒有多少勝算,何況他一心希望獨斷專行呢?”

西蒙·玻利瓦爾帶領反抗軍對抗西班牙軍隊。
想到這里,圣馬丁心頭不禁涌起了幾絲竊喜:自己讓出了權力,也擺脫了煩惱。“就算收拾了秘魯這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玻利瓦爾能在獨立之后全身而退嗎?為他沖鋒陷陣的英國雇傭兵,會滿足于獨立英雄這樣虛無的名銜嗎?他有錢填補這些人的貪欲嗎?派斯和桑坦德分別替他鎮守著委內瑞拉與哥倫比亞,但他們也是十足的野心家啊,一朝掌握權力,斷然不會放手,到時候共和國恐怕就會徒有虛名了。蘇克雷是個好人,盡管我們曾在軍事前線有過沖突,可惜他同我一樣,不是意志堅定之人,早晚會在政治上栽跟頭。面對這么多棘手的問題,玻利瓦爾命運將怎樣?他會是下一個米蘭達嗎?”想起米蘭達,圣馬丁又難過起來:“那位杰出的前輩,曾經是很多南美人的指路明燈。玻利瓦爾視他為思想導師,力邀他回國主持大局。結果呢?因為在敗局里不夠革命、被懷疑有逃跑跡象,玻利瓦爾親手將他逮捕,交給西班牙人監禁至死……他當初有多狠心,今日就有多絕情。此地,不宜久留!”一種不祥的預感圍繞著圣馬丁,他趕忙起身,打算從后門退場。他保持了軍人與紳士風度,向玻利瓦爾辭行,對方也不失禮數,送上一幅自己的肖像畫。
瓜亞基爾一別過后,兩人不曾再見。圣馬丁流亡歐洲,不問政事。玻利瓦爾雖然憑借自身威望、蘇克雷英勇作戰和歐洲政變,奪下最終勝利,但秘魯成為他的噩夢,那里的復雜局勢推倒了多米諾骨牌,讓“解放者”空有勝利之名,失去政治實權。1830年,玻利瓦爾對親手解放的一眾國家失望至極,踏上自我流放之旅,病死于途中。回望獨立運動的最后歲月,自瓜亞基爾之后,南北解放的英雄主義與浪漫主義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政治斗爭與分裂。1822年的瓜亞基爾之會,看似是英雄會師的巔峰,其實是命運顛沛的起始。南美自此,再無英雄。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