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樓的“太爺爺”

張曉天

張? 曉? 天

安徽蕪湖人，新銳兒童文學作家，出版長篇小說《海藍寶石的秘密》，喜馬拉雅同名有聲劇編劇，短篇童話散見于各類兒童期刊。

我蹲下身，盯著面前的草叢，伸出手拍了個脆響的巴掌，壓低聲音催促道：“太爺爺，快過來！”

太爺爺年事已高，它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響亮的巴掌也驚不走它。好半天，它終于懶懶地睜開眼睛，使勁伸了個懶腰，一邊朝我走過來，一邊嘴里發出一陣咕嚕咕嚕聲。

太爺爺是我們宿舍樓下的一只大黃貓。

十年前，我拖著行李箱來北京讀大學。當我跟著接站的學姐走到宿舍樓前，第一個來迎接我的就是太爺爺，那時的它虎虎生威，繞著我轉了一圈，然后徑自回到草地上盤成個大餅的形狀。宿管阿姨一邊給我登記、拿鑰匙，一邊朝外面喊：“大黃！炸小魚兒！”

太爺爺的本名叫大黃。

學校里有十幾棟宿舍樓，大黃只在我們樓下活動，不會超出五米距離。我們新一茬的學生也跟著叫“大黃”，叫著叫著，覺得大黃聽起來像狗的名字。有一天，宿管阿姨訓斥大黃：“你說你怎么這么不懂事兒啊！那么點兒大的小白貓，你也跟它搶食！你知不知道啊，這學校里的貓都是你的子孫，你是它們的太爺爺、老祖宗！”可太爺爺從不關愛后輩，一有炸小魚兒這種美味，總是護得嚴嚴實實，自己吃得心滿意足才留點殘渣給別的貓掃尾。

哦，那一天是9月23號，秋分，北京開始變得涼颼颼的。就是從那一天起，我們開始改叫它“太爺爺”，這一天也變成了太爺爺的“壽誕”。太爺爺幾歲了，沒有人清楚，快畢業的學姐說：“我來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這里了。”問宿管阿姨，阿姨也不清楚：“我當宿管二十多年了，總覺得大黃老早就在這兒了。”

宿舍里不讓用吹風機，要是洗了頭，女生們就得到一樓的宿管辦公室旁邊排隊使用吹風機。排隊的女生有的頭上裹著毛巾，有的就把頭發握在手里。這時候，太爺爺就會從某個角落里鉆出來，蹲在吹風機下，仰頭看女生們將頭發吹成一朵朵飄逸的花。女生們一個個地插卡，太爺爺儼然一位端坐的收銀員。

“大黃就愛找你們玩兒，從來不跟別的貓玩兒。”有一回，我和舍友吹完頭發，宿管阿姨說道。

“真的呀？”我蹲下來，想摸摸太爺爺，可太爺爺挺害羞，發出了一聲嬰兒般的“喵嗚”，躥進了宿管辦公室。

那段時間我們正在上語音課，于是討論起太爺爺的口音。舍友說：“太爺爺不像只北京貓。北京人說話都中氣十足，開口度大，太爺爺祖上是說吳儂軟語的蘇州貓。”宿管阿姨哈哈大笑，說：“咱們大學里的貓都是土生土長的，從來沒有收養過外來的，大黃就是只皇城根兒下的貓。”太爺爺從桌子下探出頭，發出一聲跟它龐大的身軀極不相稱的細弱的“喵”，算是結束了這個話題。

太爺爺十分愛惜自己的外貌。

平心而論，太爺爺的長相是很端正的，眼睛又大又圓，全身的毛又長又順滑，看起來很是英俊瀟灑。宿管阿姨經常喂它點營養膏，給它梳毛，使它在陽光下金燦燦的，就像動畫片里的小獅子辛巴。太爺爺常常顧影自憐，除了吃、睡、跟著美麗的姑娘轉圈，就是用舌頭給自己刮毛，刮得油亮亮的才罷休。

在我大二那一年，太爺爺的自信心遭受了一次巨大的打擊。

那天是太爺爺的生日，隔壁寢室的女生專門買了塊寵物蛋糕獻給太爺爺。那年夏天很熱，絲毫沒有轉涼的意思，太爺爺的毛又長長了，看起來就像一個超級厚的毛線團子。宿管阿姨瞅著太爺爺，替它熱得慌，一時興起，就拿出一個布袋，要帶太爺爺去后街的寵物店剃毛。當時我正下樓來，見阿姨跟在太爺爺后面攆，平時不怕人的太爺爺見到布袋的血盆大口，死活不進去。一人一貓正在膠著時，阿姨突然叫我幫忙。

我怕被抓，又很反對給太爺爺剪毛，且急著上課，就婉拒了阿姨。走過拐角，阿姨還在執著地攆貓。

一連幾天，太爺爺沒有像往日一樣雷打不動地出現在一樓大廳。

我和舍友有點擔心，去找阿姨要貓。阿姨一臉的不好意思，說：“過幾天就出來了，過幾天就出來了。”

過了幾天，太爺爺仍不見蹤影。

我們又去宿管辦公室，阿姨帶著尷尬的笑容，讓我們進去看。只見太爺爺縮在床底下，全身的毛都被剃禿了，只留下脖子上的一圈厚圍脖，還有尾巴尖上的一簇，看起來就像屁股后面拖著一根火把。

太爺爺看見我們，扭扭捏捏的，最終還是蹭了出來，它縮在地上，像一只剛長出細絨毛的小羊羔。

“哈哈哈哈……”安靜了三秒鐘，我和舍友發出爆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太爺爺把頭埋得更深了，兩只前爪死死地捂住眼睛。

大概過了半個月，太爺爺終于又出現在一樓大廳了，不過它再也沒有昔日的威風了，也不再蹲在吹風機下看女生吹頭發。每個人見了太爺爺總是指指點點地笑它，它低著頭，一聲不吭，縮在墻角，經常在大廳里蹲不了幾分鐘，就垂頭喪氣地回到宿管辦公室的桌子下躲起來。

我不知道動物們是不是真的有美丑的觀念，是不是有愛美的心思，是不是會愛惜自己漂亮的毛發，反正太爺爺一定有。

阿姨有點難過，大黃不再是她熟悉的大黃了。

我們安慰她：“等它的毛長得跟以前一樣長就好啦。”

北京的十月底已經很冷了，但太爺爺的毛長得很慢很慢，許久也沒有恢復成以前的樣子。

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想到，太爺爺已經很老啦，或許有十幾歲了。

隨著課程越來越繁忙，我們逐漸習慣了太爺爺悄無聲息的缺席。它出來得越來越少，幾乎不在宿舍樓外面轉悠了。不知道過了幾個月，太爺爺的毛發終于長得像以前一樣長了，它偶爾會躺在樓梯上曬太陽了。但這個時候，它早已不像一年前那樣英姿勃發，而是耷拉著耳朵，垂著眼角，變得老態龍鐘了。

進入大四之后，我們更忙了，忙著找實習，忙著考研，忙著畢業論文，鮮少有人想起太爺爺，而新一波的學生已經愛上了樓下新來的一只貍花貓，根本不會注意太爺爺懶懶的、衰弱的身影。

秋分那天，我突然又想起了太爺爺。

“哦，今天是太爺爺的生日。”想到明年的秋分我就不在這里了，我心里涌起一陣傷感，連忙跑去后街給太爺爺買了一塊寵物蛋糕。

原來的宿管阿姨調去了別的樓，新的阿姨拒絕了我的請求：“不行，我們招募了大一的學生義務喂貓糧，你不用再喂蛋糕了。”

我伸頭朝辦公室里看看，什么也沒看見，只好悻悻地把小蛋糕放在樓道拐角。就在我上樓時，聽見身后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嬰兒般的“喵嗚”。我一回頭，太爺爺正乖巧地蹲在蛋糕旁望著我。我驚喜地撲上去，它用尾巴尖蹭了蹭我的手，轉身吃起蛋糕來。

后來呢，后來或許我還見過太爺爺，或許沒有見過，我實在記不起來了，太爺爺吃蛋糕的那一幕就是我腦海中見到它的最后一次，但那一天我沒有說再見。

畢業后，有一次我回到母校。當我向宿管阿姨詢問太爺爺的近況時，阿姨說：“哦，那只大黃貓啊……我也好長時間沒看見了，嗯……它后來不愛回來，愛在外頭墻根下面……”

我跑出去，墻根下只有一只貍花貓朝我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