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漏

唐風

舞臺表演有時會出現失誤，舞臺總監章先生有句行話形容這種情況：戲漏。

戲漏，有暗漏和明漏之分。

劇組演出《包青天》，扮演包公的演員黑頭登場，撩袍端帶，器宇軒昂，意欲開腔唱“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沒承想，一鼓勁兒，褲腰帶的扣環崩開了。這當兒，臺下數千觀眾正齊刷刷地盯著剛出場的包拯，如何是好？黑頭還算有舞臺經驗，他緊托玉帶，急忙改口念白：“王朝、馬漢，攙扶相爺暫且下殿去吧！”

黑頭邁著方步走下臺去。

此為暗漏，一般觀眾看不出來，卻唬不了舞臺總監章先生。

明漏，又稱為砸場戲。

章先生與藝術指導康鼎女士是師兄妹。年輕的時候，二人是劇團的臺柱子;知命之年，二人各自為師。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是英俊小生張愷，康鼎女士的關門弟子是扮相俊俏的刀馬旦演員徐穎。舞臺上，張愷與徐穎演對手戲，二人表演細膩，絲絲入扣。私下里，章先生、康鼎女士多有議論，有心撮合二人。誰知陰錯陽差，張愷娶了老旦演員耿雨蓮。徐穎一聲長嘆，“下嫁”給了樂隊拉板胡的熊二。說是陰錯陽差，其實這也是一場“戲漏”，不過是“暗漏”罷了。

劇團的前身是草臺班子，1958年文藝調演，被改造成了縣劇團。熊二的老爸時任縣委宣傳部部長，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將劇團的轉正指標按著不予批復。劇團的業務團長對世事看得清楚，暗中向熊二的老爸許諾徐穎婚配熊二。表面看是業務團長牽線搭橋做月下老人，其實是他為了劇團的利益做通了徐穎的思想工作。

臺上，張愷、徐穎二人依然飾演恩愛夫妻;臺下，卻是一對生死冤家。二人在演出《穆柯寨招親》時，居然出了戲漏，且是砸場的明漏。

劇情是先行官楊宗保前往穆柯寨討取降龍木，穆桂英知道楊宗保是將門之后，意欲招親。堂堂大宋先鋒官，豈可臨陣參加山大王之女的招親大會？楊宗保誓死不從。按照劇情發展，穆桂英將楊宗保擒拿到穆柯寨招親。張愷飾演楊宗保，他將平時的積怨在舞臺上一下子爆發出來，二人刀來槍往，左右盤旋，穆桂英卻遲遲拿他不下。這一鬧騰，飾演穆桂英的徐穎不干了，念白道：“小將武藝高強，本姑娘擒你不得，去也！”

居然是穆桂英敗下陣來，與劇情大相徑庭，臺下一片嘩然。

劇本包不住的戲漏，章先生形象地稱之為“演冒了”。徐穎走下臺來，氣不打一處來，指著章先生發問：“看看你的好弟子，是怎樣的做派！”

救戲如救火。章先生急忙派出幾個嘍啰與晾在臺上的張愷廝殺補白，又拿出一支令箭交與徐穎，好言相勸她再次登臺。這支令箭是張愷拜師學藝時的戒牌，若有造次或冒犯，章先生就用令箭擊打張愷的手掌。故此，張愷看到令箭猶如見到師父。徐穎復登臺，舉著令箭，“哎呀呀”一聲道：“這位將門虎子，父王令箭在此，若再敢逞強，本姑娘豈能容你！”

徐穎舉起繡絨寶刀，張愷作勢迎擊，卻是撲通一聲跌下馬來，束手就擒。假是舞臺演出之大忌，這假摔又是一處戲漏，徐穎既好氣又好笑：“這位小將如此無能，本姑娘棄你而去了！”

徐穎走下臺來，臺下哄堂大笑。

演出結束，章先生責令張愷停演三日，深刻檢討，并向演對手戲的徐穎賠禮道歉。徐穎依然不依不饒。張愷呸了徐穎一口，甩袖而去。徐穎雙手掩面，哭哭啼啼，鬧得天翻地覆。自此，二人碰面不是你哼一聲，就是我呸一句。

戲漏鬧得二人反目成仇，卻有一人甚是歡喜，這人就是張愷的妻子耿雨蓮。往日，耿雨蓮對二人多有猜疑;如今，耿雨蓮的擔心風吹云散了。

劇組演出《鍘包勉》，耿雨蓮飾演嫂娘，是劇組的A角。這天晚上是B角出演，本來耿雨蓮是在家的，偏巧B角演員臨時有事，劇組急忙請來耿雨蓮補場。耿雨蓮演完第一場后，B角演員趕過來扮上，把耿雨蓮替換了下來。耿雨蓮回到家中，室內空無一人。張愷今晚沒有演出，耿雨蓮是知道的，于是不免警覺起來，連忙查看了演出表，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因為徐穎今晚也沒有演出。耿雨蓮知道熊二被借調去了外地，徐穎一人在家。耿雨蓮疑惑許久，鬼使神差地去了徐穎的住處。徐穎的家里亮著燈，耿雨蓮輕輕地喊了幾聲，無人回應，耿雨蓮在心里犯起嘀咕……

耿雨蓮想起，劇場的邊角有一間耳房，往日是演員卸妝歇息的場所。劇院擴建后，這間耳房就閑置起來，很少有人光顧。耿雨蓮來到耳房外，見屋里隱隱透著一絲光亮，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耳朵貼著門縫諦聽室內的動靜。忽然，她聽到徐穎嬌滴滴地問：“我與章先生大鬧一場，戲演得像吧？”

耿雨蓮一驚，屏住呼吸諦聽下文。張愷嘿嘿笑道：“沒有舞臺上的戲漏，何來咱倆臺下的‘戲漏？”接下來，二人便是一陣嬉笑。

耿雨蓮輕輕退下，徑直去了康鼎女士的住處。

“我耍了半輩子狐仙，他們竟敢給我玩聊齋！”康鼎女士聞言大怒，帶上耿雨蓮面見章先生。章先生倒是沉穩，勸慰耿雨蓮暫且回去，此事自己定然妥善處置。耿雨蓮離開后，康鼎女士瞋目問道：“你這位老學究怎樣處置？”章先生沉思良久，說道：“我看還是冷處理的好，狠狠地敲他們一下！”

歡愛過后，張愷、徐穎推開房門，冷不防，頭頂碰到異物。兩人抬頭望去，只見門楣上方插著一支令箭，令箭上掛著章先生平素書寫備忘錄的小黑板，黑板上書寫二字：戲漏！

二人羞得無地自容，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