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魚

覃展

只要釣竿在手，左三就像上戰場一樣，攥著殺戮魚兒的尖矛大步出門。魚塘邊或蹲或站的人，臉全都拉長了，他們揮舞釣竿，如臨大敵地吼叫：“你不能來這里，去河邊釣！”

同仇敵愾地驅逐同村的一個人，你見過嗎？之所以被排斥，源于左三十二歲時的一戰成名?；蛘哒f，他贏過一場豪賭。

那年頭人人都餓得慌，胃如惡狗在撕咬，站在田頭，眼前就沉沉地壓來一團黑云。為打牙祭，生產隊投放魚苗，秋后捕撈分發，那時一條條大魚活蹦亂跳地進入各家灶臺，村莊上空飄滿了濃濃的魚湯味。平時偶有老人、小孩在池塘邊釣魚，紅鯉魚和大頭魚不易上鉤，釣上來的無非是長不大的一兩指寬的白漂、藍刀等細條魚，還不夠喂貓呢，所以沒人計較這些。直到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池塘邊傳來了尖叫聲。

二猴抱著一條二十多斤重的大鯉魚，吧嗒一聲，摔了個嘴啃泥，激起田埂上一陣驚呼。沒人見過跟二猴一樣高的魚，每年捕獲的魚，撐死了也就一斤多，像瘦瓜一樣?！棒~王！”有人高喊，“它至少在池塘里活了十幾年！”也就是說，比二猴年齡還大的魚王被二猴捕獲了，石破天驚，這是何等的英武?。≌l有這個能耐？誰都沒有。

活該左三被排斥。因為只有他滿臉不屑，隨口吐出了一句話：“放了它，我能把它再釣上來?！?/p>

魚王之所以成為魚王，那是因為它避開了不計其數的魚鉤和漁網，躲過了十多年的捕撈，儼然已成魚精，誰敢放了再去釣？村主任笑得岔氣，說：“魚王下半輩子寧可啃石頭，也不會再吃魚餌啦。”

二猴臉上的笑浪被抹平了，一寸一寸變成礁石，他說：“敢賭嗎？你要是贏了，我永遠叫你老大，要是釣不上來，怎么罰？”

“今年我家那份魚歸你?！?/p>

村主任嘴上銜了一支煙，他一錘定音：“左三，你要是釣上了，魚王歸你，年底再獎勵你家雙份的魚?，F在把魚王放回塘里，十天內你要把它釣上來。怎么樣？”

“賭就賭。”

剛推開家門，啪的一聲，父親一記耳光抽來，左三滿眼都是星星。身為莊稼漢的父親痛心疾首地說：“今年到嘴的魚讓你賭沒了，癲仔！”“我一定會輸嗎？”“你從小就和二猴較勁，我不管。我只心疼下酒的魚?！?/p>

父親一句話戳中了左三的痛處。左三和二猴在學校時肆無忌憚地比拼，每次考試，左三成績都穩居第一，二猴只能屈居第二。昨天的模擬測試中，二猴聯合幾個同學，舉報左三作文中的一個錯別字，讓老師扣掉了一分。千年老二的二猴，終于揚眉吐氣地坐上了“頭把交椅”。放學回家，二猴走路眼睛都望著天空，是那種踩著雞仔都不收腳的得意。左三氣得牙根發癢。當二猴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上魚王時，左三爭強好勝的氣話，變成了口無遮攔的賭注。

“跟我去村主任家?！备赣H望著桌上粗糙的大碗說，“咱不賭了，至少還有一勺魚湯喝?！?/p>

“我賭到底。”左三一扭頭，摔門而去。

旭日的光芒在枝頭跳躍，池塘被照得波光粼粼。左三一出現，便呼啦啦圍上一群人，眼里都浮上了疑云。有人問：“你不帶魚竿，怎么釣魚王？”

左三不說話，繞著池塘轉了一圈。他身后跟著一群人，像是同時被扯著脖頸的一群鴨子，也轉了一圈。左三終于停了下來，從褲兜里掏出一團東西，撲通一聲丟進魚塘，轉身走了。關上庭院門，左三翻開書本，高聲朗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次日，左三依舊轉圈、丟東西、回家讀書。稍微不同的是，讀書的內容有了改變：“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p>

當左三讀到第八首古詩時，苦等八天的村民徹底失去了耐心。本來就想看笑話的村民笑著說：“喏喏，魚沒釣上，書倒讀傻啦！”

第九天清晨，左三正式登場。

魚塘邊的龍眼樹下，村民震驚得眼珠都要掉下來了，因為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東西：玉米稈做成的漁標、最大號的漁線、小孩拳頭大的魚鉤、鴨蛋大的魚餌……

萬里晴空下，水面嘩啦一聲裂開了一個大口子，魚王翻騰著身子，浮出水面，被左三一把拉上了岸。

村民圍著左三一邊驚呼一邊拍掌。二猴被擠出人群，像一截孤獨的黑木樁，臉呈土色，顯然還沒回過神來。

“村主任來了?！庇腥撕傲艘宦暎巳毫⒓此洪_一條縫。村主任探進一張黑臉，歪頭一看，人又退了出去，丟下一句話：“左三，你出來一下?！?/p>

左三再回到人群里時，臉上像沉了一塊鐵。他徑直走到二猴面前，伸出了手，說：“鬧著玩，別當真，咱倆和好吧。”

二猴驚愕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也沒伸手。因為他們從未握過手。

到了晚秋，村民在塘里忙活了半天，不見魚兒蹤影，干脆抽干了那口魚塘，翻遍淤泥去抓魚，結果讓村民目瞪口呆：驚蟄時放的一千尾魚苗，全都不翼而飛了！

那一年，左三家吃到了魚王，全村人都沒有魚吃。

這樁大案的線索千絲萬縷，最后被一點一點收攏，迅速聚集到左三身上。村民們明里暗里指戳：“喏喏，這孩子魚王都能釣上來，哪還有他釣不上來的魚？”“瞧瞧，他家離魚塘最近呢！”“呵呵，一家人賊精著呢，龍眼樹罩著，誰也看不見，一晚還不弄上一籮筐魚？魚都被釣絕了……”

左三的父親急紅了眼，他把村主任、隊長都請到魚塘邊，絮絮叨叨地解釋：“大魚吃小魚，肯定是魚王吃掉了所有的魚，最后才被左三釣上來?！?/p>

村主任只顧給隊長們分煙，大家吞云吐霧，好像不怎么聽他講話。左三的父親趕緊比畫說：“這魚塘肯定有缺口，魚兒都從那里游走，下大雨一沖，全進紅水河了。”幾個隊長嘴上哦哦地說這煙真好，卻并不理會他。

左三的父親觸到了一排排含糊不清的目光。他傻眼了，干脆脫掉上衣，撲通一聲跳下魚塘，說：“大伙等一下，我一定能找到這個缺口。”他兩手扒拉塘邊淤泥，額上汗珠點點，再抬頭時，岸上已沒了人影。哇的一聲，他癱坐在淤泥里，如老牛般哭出聲來。

此后，左三成了全村嚴防死守的對象。甚至可以說，左三全家人都生活在村民的視野里，被村民防賊一樣盯著。

一天，村廟石凳上聚集了一群人，像是商議著大事。

“保送上縣重點初中的名額，我們鄉只有一個。校長跟我說，綜合整個小學階段的成績，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我們村的孩子，左三和二猴?！贝逯魅嗡洪_一包煙，繞圈給村民遞煙。

“還用說嗎？左三唄。”

“成績第一，但人品也要考慮，這是咱村的臉面?！贝逯魅瓮鲁鲆粋€煙圈。

“誰家吃上魚了？還提左三，呸！”有人惡狠狠地吐了口口水。

“要不是二猴賭魚，誰曉得咱們的魚去哪了？”

“二猴這孩子正直，不是說要推薦品……品什么優的嗎？”

“品學兼優?！贝逯魅谓忉?。

“對，品學兼優。就推二猴吧。”

這一提議，意思全朝一個方向奔去。村主任的腦袋陷入煙霧中，他不再出聲。

“這事村主任您不好出面，咱村民聯名寫信，一起去找校長。”村廟前已是人聲鼎沸。

那一年，左三上了鄉里初中，二猴上了縣重點初中。

水漲水落，花開花謝，日子過得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直到有一天，一輛車子風馳電掣般駛進了村，嘎的一聲停在村廟前。鄉里管文教的領導一下車就振臂高呼：“考上重點大學啦，全鄉第一個！”

窩在被子里的二猴喜出望外，一骨碌彈起來，光著膀子跑出門去。當他氣喘吁吁地趕到村廟時，看見一伙人敲鑼打鼓地向左三家走去。

這一年，左三考上了重點大學，二猴落榜了。

月圓月缺，寒來暑往。左三回到村里時，手上捧著骨灰盒。他在紅水河畔挖了墳穴，把父親安葬了。

翠竹婆娑搖曳，河水平滑如鏡。左三正癡癡看著，肩膀上落了一只手，回頭一看，他愣住了。

“落葉歸根，還是家鄉山水好啊?！倍镄σ饕鞯赝f。

他們很多年沒搭話了，但聲音聽著還挺熟悉。左三點了點頭說：“村主任好?！?/p>

“我這芝麻粒大的官不足掛齒，您可是省城首席大律師啊?！?/p>

“混口飯吃而已?！?/p>

“去看看那口魚塘吧?！?/p>

左三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的二猴，身材發福變形，完全和他的名字不符，尤其是他那禿亮的腦殼，還泛著光。

左三說：“我一輩子只賭一次魚，絕不再賭。”

“當年你不是說玩玩而已嗎，而且你贏了。”二猴說。

“那次賭魚，我連續八天往魚塘里丟飯團，從未見到魚兒聚集。那年魚塘里壓根沒放魚苗，僅存一條魚王?！?/p>

“放了，只不過放的是劣質魚苗，全死了。老主任把大伙的魚苗錢侵吞了?！?/p>

左三張大了嘴，半天沒出聲。

二猴見他不出聲，又說：“還是去看看魚塘吧，咱村有事求你?！?/p>

如今的魚塘比原來擴大了四五倍，接近百畝。邊上用紅線畫了格子，有兩百多個釣位。寬大的停車場一側，聳立著五層高的農家樂飯店，工人們正在“乒乒乓乓”地裝修。

“這魚塘我們承包了。”二猴說。

“村里也有收入了，好事?！弊笕f。

“但是鄰村人來鬧事，說魚塘拓寬占了他們的地。”

“你是村主任，要協調好?！?/p>

“他們打傷了幾個村民，還把我告上了法庭?！?/p>

“還有這事？”

“這事你得幫忙，魚塘是咱村的，不能讓外人奪去?！?/p>

這一年，左三進村入戶調查取證，精疲力竭。二猴魚塘開釣、飯店開張，生意火爆。

清明又至，河水清瘦。左三回鄉掃完墓，渡過紅水河，去了縣城監獄。

二猴從鐵窗里探出禿頭，目光黯淡。二人站著，誰都不出聲。

良久，二猴撲哧一笑，用毫不沾邊的話題打破了僵局：“村民都說老主任是我的親生父親，你信嗎？”

“我不信，因為沒有證據?！?/p>

二猴是在他父親病逝三年之后出生的，他母親一直沒有再嫁。盡管有人信誓旦旦地說，看見老主任經常踏著露珠從二猴家出來，但左三覺得這與本案無關，也就不做記錄。

“他們都說我像老主任一樣心狠手辣，你信嗎？”

“我信，因為有證據?！?/p>

二猴在“掃黑除惡”中落馬，這讓左三想起了老主任。那天賭魚他贏了后，老主任把他扯到沒人的墻角，眼神如鷹，說：“今后要不讓著二猴，要不你家從村里滾蛋。”后來左三果真把全家遷走了，當然不是受到逼迫，而是家人隨他到省城生活。老主任還逼走一個外地老板，強占了人家的磚廠。再后來，老主任被鄰村的瘋子打了，腦門被磚頭砸破，人癱在床上。再后來，二猴把磚廠拆了建起飯店，強占他人的土地拓寬魚塘，網羅痞子毆打村民。左三冥思苦想了一個通宵，拒絕為二猴出庭辯護。

“信不信已不重要了。我賭的是山高皇帝遠，不會有人管到小山村的一個魚塘，但又賭輸了?；蛘哒f，你沒幫我賭，我才輸的?！倍镩L嘆一聲。

“你忘了我說的那句話。”

二猴歪頭想了半天，目光遲疑地問：“哪一句？”

“我一輩子只賭一次魚。決不再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