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刀

折桂子

自梅十二識事起，就在這隨意山中了。

山中僅兩人，梅十二和他的師父梅致遠。

梅十二覺得山中一切皆好，就是缺了練梅花劍法的劍，以至于練基礎功要用菜刀。梅十二跟著師父戲稱那把菜刀為梅花刀。

“師父，你是不是劍術不好才沒有劍？”梅十二質疑。

“你說樹枝不鋒利，現在又嫌刀鈍。”梅致遠氣得吹胡子瞪眼，“你把菜切得越快越均勻齊整，你的劍自然也越準越穩。”

梅十二覺得山中單調，他想看看話本子里說的人間顏色。

“師父，我什么時候才能下山啊？”

梅致遠掐指算了算，道：“二十七歲。”

二十七歲還很遠，他今年才十六。

“師父，我怎么從沒見過你下山，你不想到外面看看嗎？”

“不想。”

梅致遠只想在屋外曬太陽，喝點兒小酒當樂子。

想著想著，梅致遠忽然笑了：“我也沒見過我師父下山，我師父也沒見過我師父的師父下山，我師父的師父也沒見過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下山……”

“為什么都不下山？”梅十二聽得頭暈。

“誰知道呢？”

梅十二下山那年，梅致遠合上了眼。

梅十二走了很久，左轉右轉，看到漫天風沙，梅十二覺得自己是下山了，就是不知該往何處去。

想起師父說要匡扶正義，梅十二救下了一個被馬賊搶劫的商隊。被他救下的商隊告訴他，這里是大漠，他們來自中原。

梅十二走走停停，到了大梁，行至柳州，見一告示上寫著比武大會，便興致勃勃去湊熱鬧。誰知比武的時候，門派之間起了紛爭，一時刀劍亂紛紛。

梅十二隨手撿了一柄劍防御。

混亂之中，有人認出他使的是許久未見的梅花劍法，激動大喊。

頓時，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梅十二不知所措，武林盟主以梅致遠摯友身份盛情邀請他去盟主府小住。

酒過三巡，武林盟主說拙女武藝不精，又想闖蕩江湖，自己擔心她，請求梅十二教她梅花劍法的幾個招式。

師父曾說，一人之得不謂得，授天下，修己心，成己德。

梅十二應了。

武林盟主的女兒是寵著長大的，嬌氣又愛哭，馬馬虎虎練了三個月，聽到梅十二依舊說她的劍既不準也不穩，不禁又羞又怒，提劍就要刺過來。

梅十二沉默了一會兒，道，要不你去廚房切切菜？

少女覺得受了侮辱，又惱梅十二不解風情，哭哭啼啼去告狀。

梅十二留了書信一封便悄悄離開了。

聞說江南好，梅十二心動，買了馬，下江南。

路上所到之處，皆聽人議論有一青年梅花劍法如何了得。

梅十二不懂，明明師父教了他許多，為何所有人都只盯著他的梅花劍法不放。他決定把梅花劍法藏好，再不展露。

奈何事與愿違，總有人認出他，也總要與他比試一番。

無奈，梅十二離開大梁，去了昭國。

昭國苛政，又遭逢大旱，百姓苦不堪言。

梅十二心中不忍，設壇為百姓祈雨，果真天雷滾滾，雨水傾瀉而下。

百姓捧著雨水歡呼不止，卻有一人大笑道：“先生愚鈍。”

梅十二隔著雨簾觀望那人相貌氣度。

那人解釋道，昭國苛政已久，百姓的疾苦，哪里是一場雨就足夠的呢？必須要有勇士，反抗暴政，如此方是救百姓于水火的良方。不若先生與我同往？

梅十二拍掌，好。

就這樣，梅十二跟隨那人起義了。

那一年，梅十二三十六歲。

一路北上征伐，或馬上對敵，或運籌帷幄，逐漸攻下了些城池，此后天下勇士紛紛加入。

梅十二驍勇善戰，梅花劍法更加出名了。

此戰，歷經了十二年。

慶功宴上，有人舉杯道：“梅公名十二，此戰十二年，怕不是天意？”

說罷又有人打趣道：“早知如此，梅公何不喚十一，興許征戰少些年月。”

梅十二微笑不答，抬頭望見一輪明月，遠遠的，寧靜著。

新春過后，皇帝登基，改國號為大啟，拜梅十二為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一年，梅十二四十九歲。

皇帝登基后第五年，轉遷梅十二為國師，主管祈福、觀天象等事宜。

從此，梅十二高居觀星閣，再未踏出過一步。

梅十二六十八歲那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樂業，大啟也早已從戰亂中恢復過來，養精蓄銳多年，隱隱還有對外征伐的趨勢。梅十二負手于高臺看朗朗夜空，忽然覺得人世之事，不過爾爾，連年少時要尋一柄如意的劍的心念都作云煙散了。

他命童子說明日閉門謝客，來者皆拒，第三日童子再開門，已然空無一人。

梅十二在回隨意山的路上，渡過渭水時，看到一個木盆順流而下，盆中還放著一個嬰兒。

后來，梅十二把她帶回隨意山，取名梅卿卿。

他像師父教他一樣，教她禮樂書數，教她梅花劍法，教她他會的一切。

日子一天天過去，那把梅花刀也漸漸成了梅卿卿專用。

轉眼梅卿卿十七歲了，她問：“師父，我什么時候可以下山到外面看看？”

“二十三歲。”梅十二掐著指算了算，感慨光陰似箭。

“師父，我怎么從沒見過你下山，難道你就不想下山看看嗎？”

“我不想。”

他只想在山中曬曬太陽，偶爾釀點兒小酒消磨時光。

想著忽然記起從前他也這樣問，梅十二笑了，那些熟悉的話語仿佛從久遠的歲月穿山過海而來，與他的聲音重合。

“我也沒見過我師父下山，我師父也沒見過我師父的師父下山，我師父的師父也沒見過我師父的師父的師父下山……”

“為什么都不下山？”

“誰知道呢？”

梅十二只覺得梅卿卿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