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

王靜雯

我是一只小狗，叫圓圓。我的女主人的長發上有一股檸檬般的味道，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味道。每天晚上，我都在門廊的玄關前等她下班。可是現在我已經六個晚上沒有見到她了。

這六天里，每天上午有一位阿姨過來為我填滿水和狗糧并換好尿墊，然后就是我自己，守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里。

今天我打定主意，要去尋找主人。

趁阿姨來的時候，我悄悄推開虛掩的門出走了。

空氣中彌漫著花草的清香，還有同類們留下的味道。我沿路走著走著，來到了一條馬路。

我記得這條馬路的盡頭有一家寵物醫院，沒準兒主人在那兒。

隨著醫院越來越近，我想起了來主人家的第二天，我生了重病生命垂危，主人把當時和她手掌一樣大的我揣在衣襟里走上這條馬路。那天，陽光很刺眼，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遺棄，特別想念媽媽毛茸茸的暖暖的懷抱。她的鞋跟敲在路上發出咚咚的聲音，聽上去真可怕，于是我緊緊地閉上眼睛。后來我聽見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我惶恐地睜開眼睛，原來是她帶我來了醫院。我看見她在聽到診療費用時驚愕的表情，但是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我留下救治了，并在寫病歷時給我取了“圓圓”這個名字。我活了下來，開始了和主人相依為命的生活。

醫院里沒有主人的味道。從醫院向右轉過去，是一塊草坪，我經常和主人在這里玩耍。有一次我被幾只大狗追咬，主人跑過來緊緊抱起我，她一臉驚慌，卻用堅毅鎮定的步伐甩掉了它們。

此刻，我多么想念我的主人。

我繼續尋找，越走越遠，卻仍舊一無所獲。

夜幕漸合，華燈初上。我在陌生的街口徘徊，身邊行人匆匆，沒有任何記憶里熟悉的味道，甚至沒有人肯分給我一縷目光。我好似在這個海一般的城市里漂浮著，卑微和孤單的感覺像海水一樣，不停地將我浸沒。

當月亮升起的時候，我意識到不僅沒有找到主人的蹤跡，而且自己也迷失了回家的路。

一股烤肉的香氣飄過，我耐不住饑餓向那邊走去。幾個男人正在燒烤排檔一邊喝酒一邊放肆地笑罵著什么，看見我，眼睛里不約而同地閃現出找到消遣的驚喜。于是，一塊烤肉從他們手里飛到馬路中央，緊接著又有幾塊飛到了更遠的地方，看到我跑來跑去，他們爆發出戲謔的笑聲，我知道他們在拿我取樂，可我實在太餓了，我要存儲更多的能量繼續尋找主人。

就在這時，一輛貨車忽然駛過，我躲閃不及，貨車一個急剎，我被卡在一個車輪旁邊，我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主人了。

貨車司機下車向我走了過來，那幾個男人也跟了過來，其中一個叼著煙的家伙對貨車司機說，軋過去就是了，不就是一只狗嘛，其他幾人也紛紛附和。

貨車司機回到駕駛室，我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時間在那刻靜止了。我的腦海里閃現出一幕幕和主人相伴的情景，直到最后一次她出門前回頭和我微笑告別的畫面定格，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是瞬間。

我聽見了貨車司機的腳步聲，他又回來了，拿了一件東西支在輪胎下方，隨后放氣的聲音響起，輪胎很快癟了，我的身體自由了，我得救了。聚攏來的人群中響起了掌聲。那個叼著煙的家伙悻悻地吐了口唾沫，對卡車司機說，你這是何苦呢？浪費工夫，卡車司機說，它也是一條生命。大概是感到了羞愧，那幾個人悄悄溜出了人群。

我是一只狗，對生命的來去只有淡然。重獲生命的我，除了對善良的感激，并沒有多余的欣喜。

世間的淡漠和殘酷，像路燈投下的欹斜的影子，在夜路上綿延著光怪陸離的幻夢，而也許，這才是今后我將要面對的真實的流浪生涯，曾經和主人在一起的溫暖回憶，將成為永遠的夢境。

人們漸漸散去，街巷漸漸蕭然。

風起，下雨了。

雨聲里驀地遠遠響起主人嘶啞狂喜的喊聲，圓圓，圓圓。

回首時，我看見主人從一輛畫著紅十字圖案的白車中走下，雖然她穿著很厚的帶著帽子的白色衣服，但我還是聞到了她長發上檸檬般的味道。

我和主人的目光在紛紛的雨水中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