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狗的故鄉

加潘布哈

一

夕陽之手

擦亮雪山鋒芒

擲出霞光

劃過大地傷痕

立在懸崖上

敲響記憶之門

是誰在呼喚

河流山川的乳名

夜幕鋪天蓋地而來

合上經書

占卜生死結局

月光，一瀉千里

族人父子連名的家譜

形如一條條午夜的河流

二

天，越看越高

路，越走越遠

遷徙的隊伍聲勢浩大

翻越九十九道山梁

跨過九十九條河流

從南方而來

一路向北，走進涼山

逐水而居，還是依山放牧

卜辭暗示

這里是繁衍生息的好地方

高山峽谷，激流飛瀑

森林茂密，水草豐盛

趟過歲月中伴唱不老的河流

時光與河流一樣漫長

獵狗，已經繁衍九十九代

族人還在回望南方

回望來路

回望祖先的榮耀

月光，一瀉千里

《指路經》

指向夢中的南方

孜孜普烏

你是彝人靈魂歸祖的圣地

三

雪山，是我們共同的神殿

鷹，落在雪線以上

神靈和祖先，還有魔鬼

高居雪山之巔

那個鷹之子

人神合一的支格阿魯

射下六個太陽

他降妖伏魔，無所不能

可惜飛馬翅膀

被女人的私心裁剪

他和飛馬落入大海

許多神話落入大海

人神魔三界一直相通

魔女孜孜尼扎一日三變

一次次掏走男人不死的心

月光，一瀉千里

畢魔與魔鬼

千年的生死游戲哦

還在夜夜進行

四

千里涼山

河流沿著山脈流淌

族人家支林立

勢力沿著血緣傳遞

土司和王朝的影子漸漸褪去

黑彝登上歷史舞臺

獵狗

在一首歌謠中徘徊了千年

卜辭兇多吉少

祖先庇護

躲過仇家九十九支毒箭

尊嚴勝過一切

家支械斗是男人的節目

活過三十歲已經不容易

在夢境之外

每一個山頭

都是英雄的墓地

每一條河流

都是部族的祖界

月光，一瀉千里

家支勢力

系于女人

和母畜的生育力

五

秋風的口哨聲

令山谷更加空曠

橫斷山脈伸出臂膀

輕輕托舉

逝去的光陰和祖輩的靈魂

山梁上諺語的密林中

撒著獵人的骨灰

最后一支響箭

昭示了父親的歸屬

月光，一瀉千里

雪山不老的額頭

坐滿黑色的巖族

他們沉默不語

六

躺下是一條山脈

左耳聽見金沙江

漸漸低落的吟唱

右耳聽見大渡河

夜奔的馬蹄聲

神靈居住的群山之巔

草木漸漸失落

文字一步步走向懸崖

月光，一瀉千里

風雨過后

雪落無聲

不遠的南詔故事

傳失在口耳之間

七

紅葉，舞動妖艷的身姿

與雁聲一道墜落

鮮花和果實

在歲月消逝的路上結伴而行

外朝揮舞著刀槍

一次次驚擾神靈

英雄倒下的地方

常常傳來子孫的吶喊

一條絲路

兩頭在天外

鴉片和槍支彈藥

一直在路上

月光，一瀉千里

獵狗

消失在記憶的拐彎處

夢一樣的彝人

在月下招魂

八

靈性的萬物啊

我們彼此充滿敬意

明天起來以后

為森林中的獐子祈禱

給一行螞蟻讓路

讓世界和諧的源泉

從我們的內心流出

在雪山之上

我們是行走的冷杉樹

冷杉知道愛護竹林

寒風吹不冷自己腳根

竹林敬仰冷杉

霜雪降不到自己頭上

月光，一瀉千里

靈山圣水，一草一木

都有著自己的

姓名與尊嚴

九

習習秋風

雁飛南方

愛情在山地悄悄發生

女兒的婚事

由阿達一句酒話落定

女兒，是父親射出的箭

一支她生前就射出去的箭

月下沸騰的山寨

阿哥唱完一生的情歌

阿妹流完離別的淚水

明天的山路上

一個新娘

騎馬走出少女的情懷

月光，一瀉千里

多少年了

有雙蒼老的耳朵

等待阿妹的丈夫

騎馬墜崖的消息

十

阿達敵不過時間

在第七十七輪倒下

最后一群大雁飛過

他留下了話

讓畢魔念好《指路經》

別讓自己靈魂

在回歸南方的路上迷路

一場葬禮

緊羅密鼓地鋪排

親人們帶著酒和自己的隊伍

像黑色的河流

從四周山路洶涌而來

最長的隊伍

是遠嫁的女兒家

多少年積攢的淚水一路灑來

只有阿媽

不能哭自己男人

夫妻哭喪是笑死人的事

村莊音量一再提高

黃牛水牛牦牛紛紛倒下

明天一早的山頂上

阿達會變成一團青煙

雁陣沒有飛遠

阿達一定能夠追上

月光，一瀉千里

畢魔的頌經聲不快不慢

男聲女聲，二重唱著挽歌

深夜的西南高原

漸漸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