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西北群山環抱,大西山張開臂膀護衛著京城,宛若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障。永定河從黃土高原的北部蜿蜒東流,劈山鉆谷沖出大西山奔向華北平原。山如父,河為母,它們共同書寫了一段華夏文明史的精彩華章。隨著近代考古學的興起,早期人類在永定河流域及西山一帶的活動蹤跡逐漸進入我們的視野。泥河灣、東胡林等地的新發現和早已聞名世界的周口店遺址等,都是關乎人類起源和中華文明源頭的重要考古成果,見證了這條華夏文化根脈的起源和勃興。
綿延不斷的文明之源
孩子們總會問父母:“我是從哪來的?”縱觀歷史,從中國古代的女媧造人說,到西方世界的上帝創世說,再到古人類學家的非洲起源說,人類對自身起源的探索從未停止,西山永定河流域的考古發現正為這一探索貢獻著中國力量。
在河北省陽原縣的桑干河(永定河上游)畔,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泥河灣。20世紀初一個偶然的機會,考古學家在這里發掘出一座史前文化的巨大寶庫。從1992年到2019年,經過多次發掘,在泥河灣盆地的馬圈溝遺址接連發現更新世早期古人類遺物以及多處古人類活動面、古地面。
在此期間,朱日詳等考古學家先后發表文章,提出馬圈溝第三文化層距今166萬年。近些年,在第三文化層下面又發現多個層位的古人類遺存,時代可能超過170萬年。方圓不大的河灣谷地竟有多達200多處的文化遺存,年代跨度從距今200萬年到舊石器時代末。這表明早在200萬年前,永定河流域就已經有人類活動的痕跡。該發現對目前在學術界占主流地位的人類非洲起源說提出了挑戰,一經公布立即引起國際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從此,泥河灣聞名世界,更有人把這個小村莊稱作“世界東方人類的故鄉”。雖然要回答人類起源的問題,還需要更多的科學證據,但是永定河流域泥河灣遺址的系列發現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非常有價值的新線索,有力推動了關于人類起源的探索工作。
更重要的是,從距今200萬年的泥河灣人算起,之后的100多萬年間,永定河流域的人類進化史如永定河水一般綿延不斷。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與泥河灣隔河相望的小長梁遺址、東谷坨遺址相繼被發現。兩地出土石器超過1萬件,以邊刮器、鉆具等為代表,屬于距今130多萬年的古人類遺址。從石器制作技術看,該文化與周口店北京人遺址文化有著密切關系,是永定河流域舊石器時代早期考古文化的代表。
到了距今70萬年左右,本區域最著名的居民就是生活在北京周口店附近的“北京人”。周口店遺址的重要性在于不僅發現了人類活動的痕跡,還發現了完整的人類頭蓋骨。與泥河灣遺址相比,周口店遺址更加確實地證明了西山永定河文化帶在人類進化史上的重要位置。
舊石器時代中期,距今20萬年到10萬年之間,北京周口店的龍骨山上生活著一群“新洞人”。在山西陽高縣和河北陽原縣又發現了許家窯―侯家窯遺址,出土古人類骨骼化石和打制石器?!霸S家窯人”生活的年代比“新洞人”稍晚,而且很有可能是“新洞人”的后裔,他們開創了細石器工藝技術的風格,代表了舊石器文化的進步因素。同時,大量石球的發現,說明當時狩獵活動已經非常發達。
在永定河流域古人類發展的拼圖中,“峙峪人”是重要的組成部分。1963年,考古工作者在山西朔城區峙峪村發現了舊石器晚期的遺址,年代距今約2.8萬年,出土了大量的細小石器。這些發現,說明當時的人類已經開始使用弓箭。通過對一塊人類枕骨化石的分析,專家們認為“峙峪人”早于“山頂洞人”,晚于“丁村人”(發現于山西,具有代表性的舊石器時代古人類,距今5萬―10萬年),為永定河流域舊石器文化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1996年,考古工作者在北京東城區王府井大街發現了一處舊石器時代晚期(距今約2.2萬―2.5萬年)的人類活動遺跡,出土石器、骨器兩千多件,焚燒過的骨頭、石頭、灰燼證明是人類用火的痕跡。從其旁邊的河漫灘沉積物分析,兩萬年前這里曾是永定河的主河道——高梁河(也就是后來人們所稱的“三海大河”)的故道,遺址正好位于其東岸堤上。這一發現直接說明了永定河對北京早期聚落形成的影響。
進入新石器時代,“東胡林人”為寂靜的永定河谷注入了生機。東胡林遺址發現于北京市門頭溝區東胡林村西,位于永定河支流清水河北岸的二級階地上。1966年,北大學生在東胡林村發現古代人骨,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在此地清理出代表3個個體的殘存人骨,經鑒定,為兩男一女,特別是女子身上的螺殼項鏈、手腕處戴有由牛肋骨制成的骨鐲,都生動反映了當時人類的審美和技術水平。1966年、2001年的兩次發掘為我們展現了當時永定河流域先民的生活狀態——燒火灶址和灰燼的發現,說明當時已經用灶臺燒火做飯了,灰燼中燒烤過的礫石塊和動物骨頭,不難想象先民們圍坐在火堆旁,載歌載舞,品嘗烤肉的熱鬧場景。東胡林遺址出土的豐富考古資料填補了永定河流域新石器早期考古的空白,在永定河流域的考古發現中占有重要地位。
多元一體的文化交匯
人類社會只有出現文明,歷史才真正開始。而文明產生之前要經過漫長的孕育期,這個時期對探索文明的起源意義重大。那么,大西山和永定河流域在中華文明起源過程中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呢?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曾提出中華文明是多元化起源和發展的,而支撐這一論斷的學術依據就是在大西山和永定河流域的考古發現。
大西山和永定河流域在中華文明產生前后有著獨特的考古學文化類型,以雪山文化為例。雪山文化是新石器晚期到春秋早期之間廣泛分布于今北京、張家口和山西東北部的一種考古學文化類型。
位于北京城西北方向的軍都山,屬燕山山脈的西段,聞名中外的八達嶺和居庸關都坐落在這里。1961年,北大考古系師生在軍都山旁的雪山村發現了第一處雪山文化遺存。新石器時代晚期,也就是中華文明勃興的關鍵時期,雪山一期文化在永定河流域蓬勃發展起來。這一文化雖受包括來自中原的后崗文化等周邊不同文化的影響,但其原生性是不可忽視的。同時,雪山文化又是文化交匯的產物。有學者認為雪山一期文化很可能是從河北中部發展而來的,而河北中部的文化又都受到東北的影響。同時,雪山一期文化沿著永定河向上游發展,使這一文化類型廣泛分布于該流域。這種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姜家梁遺址,也是迄今發掘規模最大的雪山一期文化遺址。
該遺址位于永定河上游桑干河北岸一土丘的頂部。70多座墓葬讓我們有機會看到5000年前生活在桑干河―永定河一帶人們的葬俗文化。專家們分析其文化屬性,無論墓葬形制、葬式還是隨葬品,都和內蒙古赤峰大南溝的小河沿文化墓葬比較近似,而玉豬龍又是紅山文化晚期同種器物的翻版,雪山一期文化與東北方面的文化交流可見一斑。從這一角度看,北方文明是通過永定河流域與中原發生聯系的。
永定河流域為不同文化間的流動、溝通提供了天然的便利,為萌芽時期的中華文明注入了活力。從考古發現看,新石器時代晚期,多種文化在該流域出現,既有常見于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后崗文化,又有源于山東半島的龍山文化,同時,東北的紅山文化也傳到了這里。
同一時期多種文化類型堆疊的現象體現了周邊多種文化因素在這一區域的交流融合,也反映了該區域的開放性。這種開放性對文明的產生意義重大。來自中原的文化在這里匯合,不斷吸收著北方文化因素,在充分吸收融合的基礎上,又繼續向四面八方傳播,從而為周邊文化注入新活力。
文化根脈的當代生發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實現京津冀協同發展是一個重大國家戰略。這一戰略有著深厚的人文背景和歷史根基,體現了區域發展的大趨勢。
自古以來,京津冀三地就有不可割斷的聯系。在考古專家眼中,舊石器時代的今河北張家口地區的陽原盆地、蔚縣盆地,與桑干河上游山西的大同盆地,下游的涿鹿、懷來盆地可作為同一個地理單元來考察。人類從一開始出現,這三地間的文化就有交流并逐漸趨同。到了新石器時代早期,則更可清晰地看到永定河流域各區域間的頻繁互動。東胡林遺址是永定河流域典型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而在其西邊河北陽原發現的于家溝同期遺存中,出土有夾砂褐色陶素面平底殘器,和東胡林遺址出土的平底器極為接近??梢韵胍姰敃r該區域各文化間交流的頻繁程度。這種交流持續到新石器晚期,比如在陽原姜家梁,考古學家發現了興隆洼文化遺存,很有可能就是從北京地區傳過去的。
1952年,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等單位在山西大同考古,發現該地區的文化來源非常多元。從陶器的紋飾看,有一部分屬于仰韶文化系統的產物,夾砂陶系里面的籃紋和方格紋又和中原一帶有關,不僅如此,方格紋呈現山東龍山文化的特征。從器形看,平底高腹直緣罐類和山西南部汾水流域(如榆次縣源渦鎮)的灰色繩紋陶有關。而高頸有耳罐類和長城附近的北方文化(如沙鍋屯、赤峰、張家口等地新石器遺址)有關,總體看,距張家口的高家營子最近。正如安志敏先生所說,大同地區“無論從陶器上,或石器上觀察,這個遺址所代表的文化,是和張家口高家營子一致的……可以肯定是屬于同一個文化系統。這個文化系統的遺物在熱河境內也發現過……不過我們相信東起熱河西至大同,在長城附近的新石器文化,可能都屬于這個文化系統”。也就是說,新石器時代晚期,永定河流域不同區域間存在廣泛交流、文化趨同,而且深刻地影響著流域周邊的廣大地區。這些考古學上的成果,成為今天推動京津冀協同發展的最好注腳,即京津冀地區的文化輻射力早在文明伊始就顯現出來了。
觀今宜鑒古,無古不成今。西山永定河一帶的考古發現,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現實意義。這里眾多的古人類遺址是中華文明勃興的見證,更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足跡。
(作者簡介:陳光鑫,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責任編輯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