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受訪人:C君(第三受體),病檔編號10××××31
偵探先生,要問我是怎樣察覺歐女士一個人在家的,還要從我初中時的經歷談起。請您保持一點點耐心,讓我把這不算漫長的經過講完。
那是初三的時候,某天上午,語文老師拿著一張試卷走上講臺,說為我們讀讀鄰班男生的作文。她說,這才是真的寫作,而你們寫的都是垃圾。于是,她開始聲情并茂地朗誦。那篇作文的題目、內容我全都沒在意,但卻記住了老師大加夸贊并帶著豐沛感情誦讀出的一句話——“讓田野裝滿痛苦,是不可能的。”讀完這句話,老師停頓下來,嚴肅地環視著我們。“你們能寫得出來嗎?”她問,并且尤其嚴厲地瞪了我一眼。上周,我剛因為寫刺殺希特勒和機器人被公開批評。在刺殺希特勒那篇文章里,我著重描寫了名為施陶芬貝格的獨眼英雄怎樣視死如歸,第二篇作文則描述了未來世界大戰中為扭轉導彈軌跡獻身的機器上校。“他感覺整架戰機融化在烈焰中”,我從一本游戲書上抄下了這句話,但老師卻質問我——“人家死不死和你有什么關系?”
十幾歲時,我的臉皮很厚,受批評甚至毆打都無所謂,拿好學生刺激我更是沒用,這些無法對我造成任何影響。但是,“讓田野裝滿痛苦是不可能的”這句話卻給我帶來了重大的打擊。不是因為老師多么器重那個好學生,而是我真的寫不出來這樣的句子。這句子和我之間的差距,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之于彼得堡作協附屬小學門衛帽子上的螨蟲。于是,我全身都癱軟在木頭課桌上,因為自己看到了真正的、絕對難以企及的天才。
彼時的我只有一個優點——不認輸,或者說,犟,不撞南墻不回頭。自那以后,我開始了艱苦的努力,每天都要練習一篇作文,也因此荒廢了其他的學業。高一下學期,我交出了數學十八分、物理二十分、化學三十四分的不堪答卷,但高二開學后,我的寫作能力受到了新語文老師的肯定,他對我“轟炸機的碎片睜開眼睛,看到薩達姆黃金的馬桶”這個短句子贊賞有加。但同時,他也禮貌地提醒我,如果想考上大學的話,還是寫一些“給定論點的議論文”為妙。要靈活一點兒,因勢而變。
我很感激他,認為他說的完全正確,但就像人無法控制自己血流的方向,我也無法控制走文學道路的欲望。一只帽子上的螨蟲,總想要成為月亮,這就是悲劇的肇始。后來,在旁聽大學中文系的課程時,我終于發現,“讓田野裝滿痛苦,是不可能的”這句話抄襲自偉大詩人戈麥的《界限》,原作者年僅二十四歲便離開了人世。原來,那位鄰班男孩是一個騙子。但已經晚了,我已墜入文字的泥潭里無法自拔。
而且,偵探先生,這首詩的最后一行是“死是不可能的”。我沒有什么選擇,仍要繼續生活。
后來這幾年,我一邊工作一邊報了一個業余創意寫作班,幾乎把一半的工資耗費在了寫作班中。這班級更像是失敗者的心得分享會,老師是個溫柔的女生,當過幾年編輯,而班里最厲害的學員,也沒有在晚報副刊之外的任何刊物上發表過文章。不過,創意寫作班教會了我觀察的重要性,這是作家的基本功,走到哪兒都要認真觀察,像福爾摩斯,像福樓拜,確保細致入微。此外,走到哪兒都要冥想,先從一個點開始記憶物體,閉上眼睛,在心里用文字描摹它的圖像,然后是一個面,一次行為,一個故事。我便時刻記著這些,觀察、描摹、想象,點、面、故事。于是在下樓倒垃圾時,我便認真地看到住在一樓的歐女士也在倒垃圾。我看到,她毛衣袖子上有一個點,暗紅色,像是滴了一滴油,又像小龍蝦濺出來的湯,或者是一點兒血跡。她長發披肩,穿著白色碎花裙子,嶄新的絲襪,卻趿拉著紅色的、腳跟磨得發黑的拖鞋,似乎與平時的美好形象不符。是什么讓她顧不得換鞋就下來了呢?她可不像不修邊幅的人呀!
我倒完垃圾的時候,她也完成了工作,心煩意亂地拎著自己的小桶,在一層薄雪中踢踢踏踏地走回樓洞。我跟在她后面,一起進去。她家是一樓,我按電梯的時候,看到她打開門,走進屋里,把門帶上,隨后是上鎖的聲音。啪嚓、啪嚓,兩道鎖扣,我就是從這聲音判斷出她是一個人在家的。如果家里有男人,或者有別的陪伴者的話,她為什么要在天光正盛的上午把門牢牢鎖住呢?一般大家只會在晚上鎖門,您說是嗎?這便證明了她是個獨身在家的弱女子,或者——那里面發生了見不得光的事情,鎖門只不過是種心理的防御機制。
好,第一個問題我回答完了,下面,我解答您提出的第二個問題。那就是,為什么我要進入歐女士家。非常令人難堪的是,我已經忘記了原因。我知道這件事情的確發生了,我也沒有任何隱瞞的必要,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進歐女士的家門,也不知道是用什么辦法進去的——似乎冥冥之中有東西在呼喚我。之前,有什么在呼喚我,是在山上的天然滑雪場,我受別人招待,第一次滑雪。我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別人的表現,然后拖著輕盈的雪板慢慢走上高級道,甚至有可能走到了滑雪場以外。最后,我站在峰巔上,看著作為裝飾的樹木和壯麗的雪山遠景,突然想要跳下去一死了之,結束這掙扎的一生和沒完沒了的失敗……可那時,我突然看見眼前的場景扭曲了,一個越變越大的灰色旋渦出現在我眼睛里,逐漸鋪滿了視野,四周亮著一圈不停閃爍的白色引導燈。我似乎不知不覺間縮回了腳,令人慶幸的是,我至今還活著。
言歸正傳。我想,我很有信心答出第三個問題。那就是,我在歐女士家到底看見了什么。
首先是拴狗繩,它被割斷了,放在進門之后的地墊旁邊。對這一判斷我很有信心,因為我冥想時曾多次描繪過某先生割斷自己的拴狗繩、放動物回歸自然的情景。繩子斷面整齊,但有一點點小小的毛刺,這就是割斷的特征。這根繩子之前肯定拴著一只寵物狗,我想想,是一條毛蓬蓬的喜樂蒂犬。就是它,我多次見過它,甚至……可能和它很熟悉。我還記得毛毛摸起來的柔滑手感,狗狗沐浴液與體臭混合的奇怪氣味兒。現在它不見了,戴著項圈消失了,只有拴狗繩孤零零地落在地上。隨后,我往里走了兩步,電視的聲音很大,是購物節目。我順手把它關掉。有哭聲在屋里,于是我穿過餐廳,往發出響動的地方去。那是一個榻榻米房間,踩上去很厚實,地暖很舒服,散發出淡淡的香水味。歐女士對著方桌,跪坐在那里,上面擺著兩把尖刀。我邁開雙腿,不由自主地走到房間深處,經過書架、雕塑、插花和畫框,最終,和歐女士面對面坐了下來。
隨后……偵探先生,我就失去了主觀上的經驗,或者說,我失去了記憶。我只記得痛感,但眼前卻是黑暗一片。在經歷如滾筒洗衣機中的黑暗旋轉和不知幾年幾代的時光之后,我覺得我看見了你,在已經遺失的茫茫生活中,在恢復了記憶的那個瞬間,見到了你,偵探先生。我可以告訴你的是,歐女士正如新聞所述,果然是個大美人,即便被淚水弄花了眼妝,嘴角抽搐不已,她也依然是所有文學作品和電視節目里最美的美人兒。
你看起來很失望,偵探先生。不過,在你詢問我的時候,我也在觀察你,我可以對你的身世、性格做一個初步的描述,你有興趣聽我講講嗎,然后再請您從專業的角度對我進行批評。或者,我可以把咱們會面的這一幕寫進我的小說,您留個聯系方式吧,如果有幸發表的話,我會給您寄一份。題頭上寫,獻給謙恭的偵探,那個,您叫什么名字來著?
受訪人:阿B(第二受體),病檔編號10××××30
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聽說,你是自己人,在我這么痛苦的時候,你可以專程來看我,足見老大對部下的關心。可你問的問題,我一個都聽不明白啊,你為什么關心這些細枝末節,不應該首先告訴我老大去哪里了嗎?他缺一個保鏢,相信我,缺一個真正的保鏢,我可以斷言,在他身邊,像我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已經一個都沒有了……什么?好吧,是不是我回答完這幾個問題,你就會把真相告訴我?我相信你,兄弟。沖著你手臂上的紋章。你看,我也有同樣的紋章,為了這紋章,我可以犧牲一切。事實上,我真準備這么做了,只是因為槍爆了個空響,我才得以茍全性命。
那天,我孤身一人潛入了敵對幫派“和衷會”的老巢,那地方處處殺機,一不留神就會有穿黑衣的死士沖出來,置人于死地。我平時是不敢一個人去的,可那天我抱有必死的信念,所以才會獨自潛入這恐怖的老巢。
我利用拿了好處的線人,得到了前廳的構圖,仔細繞過了巡邏的小弟,沒有動武,便來到了內廳。其實按照我的本事,完全可以把所有的小弟都給干掉,但老大要求一個人都不殺,這可是談判的必要條件。我高舉雙手,突然出現在文遠先生的休息室時,他著著實實地嚇了一大跳。旁邊的兩個小弟慌忙拔出槍來指著我,其中一位的槍還掉在了地上,文遠先生竟也瞬間面如土色。哈哈,就算只為了看這一幕,我死也值了。
不過文遠先生是講規矩的人,他沒有命令手下的侍衛開槍,在這一點上,我尊敬他。他看著手無寸鐵的我,自始至終冷著臉。我向他跪下,代表老大請求他的原諒。我們會付出代價,我說,我們會將自去年以來得到的利益全部歸還,并且再也不會染指該地區的生意。為了強化“不再染指”這一概念,我拔出了匕首,當場切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頭。
侍衛把包在手絹里的小指呈給文遠先生時,他仍舊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他接過手絹,然后將那根小指頭丟進了錦鯉游弋的室內盆景。
“請回吧。”他說了唯一一句話,然后轉身離開。幾個侍衛把我架起來,扔進了院子里。這時候,我意識到,如果得不到文遠先生的原諒,那么老大就會陷入極度危險當中。我翻身起來,打倒了兩個人,然后根據地圖的指示,鉆入無人知曉的甬道。這條路通向老巢更加隱秘的角落,或許就是文遠先生每日起居休息的密室。我在迂回曲折的甬道中前行,越來越深、越來越熱,一生的經歷從我眼前飄過:十幾歲時書包中的磚塊、二十歲時報紙里的砍刀、夜晚噴噴香的路邊攤、擁入懷抱的赤身少女、神秘的高樓大廈、遠郊的輝煌別墅,還有不知什么時候坐過的奇怪豪車。品著這些亂七八糟、不知哪兒來的記憶,我猜想,自己大腦已經紊亂,此行恐怕兇多吉少。鉆出甬道的同時,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樓房佇立在花園的中央。細細的雪花飄落,地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我回頭看,身后留下了點點血跡。雪中的暗紅色是最美的,那是血液盛開的花朵。我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傷口處滴出了最后一點兒血,也不再有那樣蝕骨的疼痛。我小步走向樓前,垃圾箱邊正有一個長發女人磕她的小桶,我躲進暗處,看著她苗條的身影。我認識這個女人,側臉熟,影子也熟,一定是文遠先生的小夫人。我記得,在一次大佬們的會議上,我見到她陪在文遠先生左右,腿就在雪白旗袍的分叉處露出來,使人魂牽夢繞。這時,她回過頭來,這小夫人……不對,我看見了她的容貌,這不是他的夫人,是誰呢?難道是來接將死之人的鬼魂……
“是歐女士。”一個聲音告訴我。那聲音來自我的腦子,聽起來有些興奮,又有些沮喪。我覺得莫名其妙,好吧,就叫她歐女士吧,自己總不會騙自己的。她在家的話,文遠先生也一定在家。倒完垃圾,女人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尾隨著她,順利進入了一樓的房門。電視開著,播著某企業董事會主席的丑聞,但在購物節目開始后,便自動關掉了。我跟著她走過幾個房間,沒有看到文遠先生,也沒有見到“和衷會”的任何打手。走進最里面的屋子后,她和我面對面坐在方桌前,我這才發現,她已是滿面淚痕。
“……夫人、夫人?”我問她話,可她并不回答,只是流著淚看我,讓人很心疼。我突然明白了,這是在為我而哭,是文遠先生傳遞的消息,就是要我死,替老大死,以死擔責。這不算什么,我雖是江湖兒女,沒讀過什么書,可每天拜的關老爺卻是記得的。關老爺云,“我堂堂丈夫,有死而已,又何懼哉!”我的家中生計,自會有兄弟照顧;老婆孩子,老大一定全給安排妥當。孩子上月已度過三歲生日,立住了根,以后順利長大成人,便能將我的血脈傳下去。
感謝文遠先生,我說。然后掏出藏在袖管的最后一把槍,沖著心口開了一槍。
但是,槍好像放了空響。我只出了一點兒血,身體摔倒在地上,心臟卻像被狗咬了一口般狂跳。我拼命捂住嘴巴,血從指縫里流出來,我在血液中爬行,迷迷糊糊地爬向門口。這時,我看見夫人也流著血,悄無聲息地躺在一旁。是誰刺了她嗎?我不知道,我找不到房間的出口,只能毫無方向地往前爬,直到突然發現灰色的旋渦在眼前連成一片,四周亮起一圈引路般的白燈。其他的,就全都不知道了,因為我的眼睛已經完全模糊,腦子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再有記憶的時候,你已經來到了我的眼前。
或者,你就是陰間的引路判官呢,啊哈!
那么,兄弟,我回答完了你的問題。現在,你能告訴我老大的下落了嗎?嗯,我在聽。好的……他……他公開講沖入“和衷會”是我個人行為?不可能——我X他的——
受訪人:D先生(第四受體),病檔編號10××××32
孩子,感謝你對我的慰問。因為年紀原因,我說話有些慢,可能前言不搭后語,不過經過這次治療,已經好多了,希望你能諒解。從自殺中醒來,我感到……非常羞愧。我都這把年紀了,卻因為想要了結生命,給大家帶來如此巨大的麻煩,真是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得想把自己再次殺掉。但是,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的命是大家辛辛苦苦救回來的。所以,我愿意回答你的一切問題。
沒錯,那天中午,我正是為了上吊,才去的一樓。為什么要選在這里上吊呢,因為這是間無人的空房子,毛坯房,采光不好,根本沒有賣出去。我之前曾在物業負責施工協調工作,所以擁有整棟公寓的裝修鑰匙。我想,這不算犯罪,只是為了避免大家這么快發現我而已。對不起,差點兒讓這屋子成了“兇宅”。
說到我的工作,我完全可以自豪地多講幾句。我在退休以前,曾是湖外別墅區最好的管家。不管是號稱在英國接受培訓的年輕人,還是名牌開發商提供的物業,他們都不如我的服務口碑。在同行詢問我成功秘訣的時候,我常常羞于啟齒,因此落下個小肚雞腸的名聲。這確實冤枉我了,因為我的成功并非存在不可告人的捷徑,也沒有一勞永逸的口訣,只是由于自己不斷累積的焦慮,才形成了一生的謹慎作風。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一旦察覺未來有一丁點兒不確定的事,提前幾天就變得焦慮不安,就像整個人浸泡在……你們這代人可能沒聽說過,浸泡在沒過鼻腔的紅藥水里。這使我沒辦法呼吸,也沒辦法睡覺。所以我必須想到未來的方方面面,提前做好萬全準備,并且向每一個接觸到的人卑躬屈膝,將自己的討好型人格發揮到極致。這么說吧,為了避免未來的焦慮,我始終在用當下的焦慮填充著自己。這矛盾使我痛苦萬分,但又無法解決,因為預想中的未來總是或遲或早都要來臨的。在我擔驚受怕了十年之后,我的母親去世了,我甚至為此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需要我焦慮擔憂的對象少了一個。我終身未娶,當然也沒有孩子,這樣又減少了好幾個需要擔憂的對象。于是在我臨近退休的時候,需要我擔心的親人只剩下了一個,那就是我的父親。我幾乎懷著熱切的盼望期待著他的死亡,如果我死在他前面,他一定會悲傷難挨,所以我不能這么做。等到他死后,剩我一人,我也就可以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寧愿做最后一個悲傷的人,也不愿意讓別人失望和悲傷,這就是我的癥結所在,也是雇主們蜂擁而至聘請我的理由。一生中,我先后受雇于十幾位雇主,沒有哪位雇主對我的服務有一絲一毫的不滿。
當我的父親活到九十歲,終于一勞永逸地死去時,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再沒有人會為我的死而悲傷了,我的死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那么,我便可以隨心所欲地處理自己,永遠逃開我的焦慮。
太棒了,我越說越快、越說越精神了,證明這次治療使我的腦子更加年輕了,對吧?那天,我輕松地用裝修鑰匙打開了一樓空宅的門,濃重的墻灰和潮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不由得大口呼吸,神清氣爽。我很喜歡這種味道,這是個小小的癖好,就像有人喜歡殺蟲劑、有人愛聞汽油味一樣。進門后,我來到客廳和餐廳的交匯處,找了一條灰突突的、沒有任何裝飾的房梁,準備執行我的自裁。如果成功的話,我就再也不必因為強迫癥和無盡的焦慮而煩心,也不會在更加衰老的時候面對看護者的羞辱和永不降臨的終結,這使我有些雀躍。但是,在把脖子伸進套索之前,我還是因對死亡的恐懼猶豫了片刻。我在報紙上讀過,某位專家對自殺未遂的人進行了統計,其中三分之一的人考慮自殺的時間不到十分鐘,半數以上的人謀劃自殺的時間不到兩小時。我從反向理解,難道死前考慮得越久,越不容易真正執行嗎?這時,我的強迫癥最后一次發作了,我必須數到九十九再死。于是我踮起腳,費力地保持頭伸進頸圈的姿勢,口中開始計數。數到七十二的時候,我的腳麻了,不小心踢開墊腳的小桶,全身的重量一下壓在脖頸處的繩索上。這就是終結啊!我突然感到害怕,想要嘔吐,仿佛整塊喉結升到了口腔里,要不是凸出的舌頭擋住它,就要立刻從嘴里吐出來。我的眼珠膨脹,臉龐發燙,“咔嗒”一聲,脖子里有哪根骨頭斷掉了。終于,腦中的意識模糊起來,失去了實在的感覺,頭頂出現一大片灰色,我死死地盯著它,用最后一點意識的余溫盯著它,然后,半輪熾熱的白燈把我照醒。
我發現,自己是在地上醒過來的。頭有些痛,嗓子噎得難受,繩子依然懸掛在房梁上,晃晃悠悠。只不過,房梁不再是灰色渣土的了,而是裝飾著鏤空吊頂和華彩的瓷片。我突然感覺有人控制了自己,有種意識在我的腦袋里,和自身的回憶交疊在一起。于是我在混沌的支配下,翻了個身,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這間房子面積變大了,而且似乎住了人。門口擺著一雙高跟鞋,屋里裝飾華美,打掃得干干凈凈,電視開著,正播放午間的新聞節目。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看到我,走了過來。
“放你條生路。”我說。然后掏出小刀,割斷了束縛它的繩索,它很快就向外走去,在門口消失不見了,就像毫不眷戀這個家一樣。
什么?為什么把狗放掉?我也不知道,仿佛這就是我的使命。我放完狗,就向幾個臥房走去,并進入其中一個熟悉的房間,是……歐女士的房間,我認識她,但又不記得她是誰。于是我跌跌撞撞往里走,追隨著奇異的花香味,而窗外正在下雪,朦朧一片。我想起來了,我愛她,是一種不能大白于天下的愛。我來到她的面前,準備在一旁侍立,我這輩子已經習慣了侍立,但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坐在地板上,和她面對面。
時間在此刻凝固了,我感到,自己丟失了一些片段。隨后,我低下頭的時候,看到胸口插著一把尖刀。女人,歐女士,仍然在我對面坐著,她開始哭了,為我而哭,為一個侍者而哭?我很懷疑,也很震驚。但我的確還活著啊,因你們的急救和治療而活。當我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時,便已經在你面前。唉,死亡!死亡的過程太痛苦了,我很慶幸我依然活著。今天很高興和你聊天,孩子。但是,你回頭看看,看到門了嗎,就是那扇房門,它正虛掩著,給我帶來極其微小的安全感,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妄,過去的影子從門的縫隙里躍然欲出。我心里仍然在計數,從和你聊天開始,已經數到了2447,強迫和焦慮的感覺將注定永遠縈繞在我的腦中。多年前,在我年紀輕輕、剛剛當上侍者的時候,老師交給我一本口袋書。里爾克的《安魂曲》,我看過很多遍。其中有一頁寫道:
“誰還在言及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就是這樣的,孩子,忍耐意味著一切。
受訪人:A小姐(第一受體),病檔編號10××××29
首先,幫兇,不要把臉離我太近。你讓我感覺很壓抑。
其次,把你的雪茄收起來,它散發著淡淡的味道,你沒有感覺出不對嗎?淡淡的味道,似乎真的能聞到味道似的,幫兇。
第三……沒有什么第三。我已經過了害怕的年紀。人在二十二歲以前會害怕,而我今年二十五歲了,擔任研究助理已滿三年,也不再是個少女。我已經多年沒有愛戀過任何人了,但是,傷害還在,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死去。因為絕望,你也能看到絕望,絕望也在籠罩你,對吧?死對我們來說,原來都是一種奢侈。不要低頭,請直視我。意外嗎?在你無休無止的尋訪中,最直擊要害的竟然是個女流之輩,你曾經最熟悉的女流之輩。
你為什么不早點兒來找我?因為你害怕面對我,害怕我這個興許會講出真相的人。你在妄想通過別人就能解決問題。別幼稚了,看看你自己,幫兇。
好了,抬起頭來。好好聊幾句。我直擊要害的能力,也是一種幸運。因為我對本次事件一直都記憶深刻,和你們信口胡說全不一樣。我記得置身在那間房子里,電視關了,狗跑了,這都是其中一個“我”做的。我記得來到沒有窗戶的屋子,女人在里邊,她生過孩子嗎?大概率沒有。她的體形比我還要好,因為我生過一個,而那個孩子已經遺失在茫茫的人海里,我不知道買家是誰,但是當時的我——?一名十九歲的少女,根本沒辦法養育她。這是唯一的選擇。每年到她生日時,我就給自己的上臂來上一刀。是不是很變態呢?你永遠都無法理解,幫兇,永遠都無法理解吧。窗外的雪越來越大了,玻璃凝上霧氣,我們擁抱和追逐,一直來到最里邊的房間。這位體態優美的女人在屋里徘徊,不停沖我咆哮,我們爭吵,但不知道吵的是什么內容。最后我抱著她痛哭起來,她的男人要帶她去國外,我的商業帝國也即將垮塌,絕望就這樣一層層在房間里疊加。沒錯,最后,我們達成了一致,我一只手豎著割開腕子,另一只手刺入胸膛。什么?你說這是兩只手無法完成的,那你就推理一下吧,偵探,我到底是怎樣同時殺掉自己兩次的。反正我割開腕子的時候,血很快流盡了,最后流出的是灰色的液體,然后我便籠罩在環狀的白色燈光下。
你笑了。看起來,你對我的答復很滿意。但是,我要繼續說下去了,別像白癡一樣盯著我,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死了,偵探先生,在肉體的意義上,我死了。死掉的應該不止我一個人,但可能只有我還記得,因為我是當天最早接受意識固定的人,或者我是損傷最輕的尸體。那天,總共死了四個人,對嗎?在你們權力所及的范圍內,只能找到這四具尸體。在你們毫無顧忌地面向尸體談話的時候,我可斷斷續續地都聽到了,是不是恐怖得讓人汗毛直立?但是,在我失神而半睜的眼睛之下,被固定的意識也已經開始逃散,我當時很沒有出息地發出了求救的訊號,無聲地說著——在我因死亡而發白的口唇間——我說,救救我吧。
雖然誰也沒有聽到,但你們開始行動了。我的頭發被剃得干干凈凈,骨頭上鉆了兩個洞,黏稠的定性液體被注射進了大腦,在納米層面上保存下完整無缺的腦、脊神經和每一組神經元沖動。你們把我送進機器燒制,骨肉剝離,神經元和突觸組成的體系被切成五納米級的細線,由令人畏懼的電子顯微鏡聯結在高速計算工具上,把我的一生掃描進我曾親手撫摸過的系統里。
然后重構、剔除、重構、剔除。
你們重構了什么,又剔除了什么?我不知道,永遠也無法知道了。但我明白,有誰的記憶進來了,那不是我,或者,從現在開始,那就是我。
如今,我只感到萬分羞恥,我背叛了自己,但背叛自己總比背叛別人要好一些。我不會感謝你們復活我,就像不會感謝給我第一次生命的人。相反,我將詛咒你們所有人,直到末日審判的到來。我是在用自己的語氣講話嗎?如果不是的話,請你屈尊冷笑一聲,再優雅地從我房間里滾開。
我的故事
完成訪問之后,我離開了康復中心,走上微光閃爍的平移棧道,等待它把我送到會面的目的地。夫人一定早就到了,正在那里等我。想到她那冷冰冰的聲音背后是怎樣的權勢,我不由得緊張不安、頭腦發脹。
測試,五四三二一,五四三二一。我對話筒說。那邊沒有任何回應。我又重復了一遍,目的只是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必須完全梳理好思緒,明確地闡述事件發生的真實情況,只有這樣,我那挑剔的雇主才會滿意。
目的地到了,我就像參加面試的學生,仔細整理了領子和袖口,袖口的扣子抖了抖,似乎模糊了一下。我眨眨眼睛,它又穩定下來。我曾經有雙目干澀的毛病,但現在已經徹底好了,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體驗過病痛的感覺。沒有病痛,就失去了共情,很多工作就做不好了。雖然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口基數問題,委托數字大幅度下降,但我因為再也不用擔心生計,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做喜歡的事。
是啊,未來不會再有什么變化,所以多找點兒喜歡的事做吧,在日日如一日的沉悶夜色里。
我從棧道上走下來,穿過色彩艷麗卻荒無人煙的華美大道,進入一幢貝雷帽形狀的建筑物,經過走廊上的抽象畫和具象畫,來到第三個房間。這是一個宴會廳,橙色的調子很溫暖,夫人正在等我,聲音露出不悅。
“你在路上說了什么?”她問。
“只是測試話筒,夫人。”我微笑地看著她。她沒有形體,聲音是從一個橙子大小的圓球中發出來的,圓球上有一個不斷變幻的小口,在視覺上使人產生這是嘴巴的錯覺。
她似乎嘆了口氣。“講講你的發現吧。”球體說。
“好的,夫人。我應該以先生的視角陳述,還是用幾個受體的角色,或者是那個小妖精的眼光呢?”
“以你的觀點說吧。”她說,“簡明扼要一點,我今天不舒服,又犯了小感冒。”
夫人不舒服的時候,態度就不會過于強硬,我松了一口氣,今天可以蒙混過關了,或許還能提出一點兒小小的要求。
“遵命,夫人。”我說,“首先,向您陳述我的結論。通過把四段記憶整合在一起,沒有證據證實歐女士殺了您的丈夫。先生應該是自殺的。”
“嘖。”夫人哼了一聲,“果真是相約自殺?”
“是的。”我說,“一號受體,就是那割腕的研究助理,她可以證實,是先生自己把刀插入胸膛的。”
“那歐女士呢,是怎么死的?”夫人說。
“按照二號受體,即中槍的幫派成員的記憶,先生倒下時,歐女士也倒在了地上,流了很多血。由于沒有先生動手殺她的記憶,所以她應該是自殺的。”
“你有把握嗎?”
“很有把握。根據四號受體,即投繯的老人的記憶,先生被刀插入胸口的時候,歐女士還好端端地在對面坐著。應該是看到先生動手后,她才緊跟著自殺。”
“好吧……原來和我想的一樣。”她說,“你果然是效率最高的偵探,我沒看錯你。”
“是因為沒有別人可雇吧。”我微笑了一下,“能和電子意識深入交談的偵探,僅我一家。”
“另外還有個問題。”她說,“算我臨時增加的委托吧。請你盡量回答我,你看過記憶,覺得……他還愛我嗎?還是愛那個妖精?”
我沉默了一會兒。
“這才是您真正想問的吧,夫人?”我說,“但我不敢妄加揣測。我可以告訴您,三號受體,即那位落魄作家,憑借驚人的觀察能力,完整地描述了在先生記憶里一同自殺的女人形象。他說,她留著披肩長發,穿著毛衣、白色碎花裙子,腳上卻是拖鞋。他講——‘她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人兒。您覺得,這是誰?”
球體轉動著,那個類似嘴巴的小口慢慢閃爍。過了一會兒,她說:“這是年輕時的我,初雪天,第一次約會。我仔細地洗了長發,換上新衣裳,緊張不安地在屋里徘徊。突然,看見他在樓下等我,我高興地忘了換鞋,就跑去樓下找他。那個妖……歐女士,是不留長發的,她是個短發的女人。”
我點點頭。
“您滿意了嗎?”我說。
“好的……謝謝你。”她低聲說。
“您是在流淚嗎?”我似乎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怎么會……”夫人笑了一聲,“那么,他會不會是看錯了,不,記錯了呢?”
“嗯,有可能。因為四名受體和先生的記憶混淆了,有些難以區分。”我說,“關于記憶混淆這一點,我懇求您多向我透露一些信息。”
“你的貢獻很大,有權知情。以下的話,請你不要對外講,但想必你已經猜出了八成——先生死后,在意識轉移時出了岔子,他早已罹患輕度帕金森癥,但出于對自身公司管理權益的維護,他并沒有向任何人坦承。意識緊急轉移時,也來不及檢測,技術員只能把他大腦某些區域產生的變異性纏結完全復制下來。這一功能性的損害在新模型構建時被意外擴大,影響了其他三個區域,導致新模型的記憶存儲功能減少了28%。”
“先生真是命途多舛。”我不動聲色地說。
“他們太著急了。”夫人說,“這些年輕人,著急表現,著急拯救老板、升職加薪。”
她聽起來異常的平靜,我想了想,沒有繼續深究。
“這是技術部的疏忽。”夫人說,“轉移過程中保留下來的部分記憶無處安置,只能使用別人的模型存儲。但是,想制造模型的話,必須對腦部進行破壞性掃描,可我們去哪兒尋找志愿者呢?而且,至少需要四個志愿者!最后,只能通過自殺者救助協會,臨時找來四具剛剛去世的尸體。我們掃描后,形成模型,把他們的部分大腦特征剔除,暫時存儲了先生無處安放的記憶。我們想的是,等技術進一步完善之后,再對記憶進行剝離,把先生的記憶還原到統一的模型里。現在看來……可能是天方夜譚了。”
“是的,照目前的記憶混淆程度來看,這想法恐怕難以實現。”我說。
“命運不可強求。”夫人說,“人能活下來就不錯。現在的他就像個幼兒,我會把他當作孩子一樣,教育他,伴他成長,我們將會永遠在一起,跨越這看不見的屏障……”
然后,在法律上,整個公司的產業仍然受你控制。我心里想。
“你說什么?”她問。
“是自言自語,夫人。”我說,“情況既已匯報完畢,我恐怕該離開了。只是,我還有個問題不解,想要再請教請教您。”
“請說吧,我的朋友,我愿意為你解答。”
“我對于那三個模型沒有疑問,夫人。”我說,“唯有A小姐,一號受體,A小姐是自殺的嗎?一個人能豎著割斷自己的手腕嗎?”
“A小姐?”
“那位研究助理。”我說,“詢問受體時,我回憶起了,她生前似乎曾經照顧過我。”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夫人說,“想起了不少東西。”
“我認為,你們最后可能缺一個人,不,缺一具尸體。”
“她是自殺的。”夫人說,“我想你應該走了,我對你的工作很滿意。”
我站了約有兩分鐘的時間,看到圓球沒有任何反應才抿抿嘴唇,微微行了個禮,轉身離去。
“如果說她是自愿犧牲的呢?”夫人突然說。
我停下腳步,背沖著她,偏了偏頭。
“希望你不要沖動,別忘了是誰拯救了你,我的朋友。”夫人說,“盼望下次繼續合作。”
“不勝榮幸。”
我和她告別,慢慢走到房門前,拉開大門。面前又是一片虛空,灰色的旋渦像峽谷中的激流般旋轉,白色的引導燈光時隱時現。如今我早已習慣了它,便默默把門關上,走向另一個方向,打開了第二扇門。好不容易結束了緊張的工作,這次出去,我可以和她再談一次。不,我又改變了主意,與其糾纏于謎一樣的情感和往事,還不如直接去找點兒樂子,不如來場不醉不歸。除此之外,別的還有什么意義呢?畢竟有人說過——
“讓田野充滿痛苦,是不可能的。
……
死是不可能的。”
世界降下白雪的時候,就是季節更替的時刻。寫作可能很有意思,做一名殺手也不錯,或者成為忠心耿耿的仆役。永生很長,我有的是沉悶的時間。
【責任編輯:衣 錦】